曼哈頓多風。
走在街頭,大樓與大樓間空氣深處時而會吹起一道道急躁的風,催得人慌搖,一不留神,就被推亂了步調,人好像在風裡飄,形色的廣場,也多吹著一股蕭瑟,充滿季節感,加深一些飄蕩的氣味。灰白的天、高聳人云的樓牆、陰暗元陽的街道,多少的青春在風裡放逐流浪。
「紐約啊……」江曼光喃喃的,接近自言自語。看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回望找尋街道的標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裡。兩天下來,她從中城走到上城,再從上城到下城,然後又由西村到東村,走走停停,起碼走了一百多條街:雖是初來乍逢,對這個城市卻已有了相識的感覺。
西赫斯頓街。路口有個標誌。
她回頭看看,隨便找個地方就坐下來,對照手中的地圖。這個習慣她是在維多利亞城時學來的,那時走在維多利亞城中的街道,每每可以看見三三兩兩的年輕老少自在又懶散地坐在街旁,沒有人會大驚小怪。她先是看得大奇,不知不覺就學了那種懶散。想想,她性格裡,也許天生就存在那種沒紀律性。而在這個紐約城,即使她躺在地上,她想,更是沒人會注意。
她喜歡這種感覺。彷彿無政府。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她攤開地圖。西赫斯頓街……找到了,離她剛離開的華盛頓廣場不遠。穿過百老匯大道,沿著東赫斯頓街一直往前走,再左轉第四大道,叉人三大道,就可以到她要去的東六街。
看起來好複雜。她吸口氣,收起地圖,站起來。幾乎所有各式介紹紐約的旅遊書都會善意地勸告隻身到這紐約城的旅客,要提高警覺,全副武裝,一副不好惹的悍樣,千萬別露出一臉觀光客的蠢相,免得被欺生了。像她這樣當街翻地圖就不足取,可她倒覺得無所謂。不管在哪裡,提高警覺都是必要的,但總還是要先搞清楚自己身在什麼地方吧。
她走得很快,多少有些急。還好,隨身的行李只有一個背包,不算太大的負擔。這兩天她都是步行的,還沒搭過紐約最著名,或者說最惡名昭彰的地下鐵,好幾次,她都走到一半了,可望著那黑壓壓的人口,彷彿無底的黑洞,她實在沒勇氣嘗試。
才幾條街道的距離,地圖上看起來很近,走起來卻很遠。大概是一種意識倦怠。這兩天她走走找找,不知看過了多少公寓,始終找不到合意的;不是太貴,就是太糟糕。她原是屬意蘇荷,但蘇荷這些年的房價經過炒作,早已不是尋常的窮百姓住得起。遠一點的,皇后、布魯克林區她又不考慮。至於中城、翠貝卡、西村的房租,她看得上眼的也不便宜;上東區那些高級住宅更是不用想了。
「啊!」教人煩透了,她開始覺得很煩躁,她怎麼會這麼衝動、這樣毫無計劃、臨時起意就跑來紐約,如果不是那幀照片……要不然,她現在早就安安分分,舒舒服服地待在東京了。
她不免想起楊耀,想起他那副氣急敗壞的表情。
現在回想起來,那本讓她做了這輩子最莽撞的一次決定的雜誌,她連書名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雜誌內頁那幀跨頁的曼哈頓夜景實在漂亮。那當時的她,就好像被下蠱的教民,內心有一股澎湃,一瞬間什麼都無法思考,眼裡只看得到曼哈頓那幢幢輝燦的燈火,彷彿天光。她突然覺得,說不出道理的,想到遠遠的地方,遙迢的紐約,那縹緲遼遠的燈光,就那樣對她召喚。
車六街,XX號。滿是塗邪的暗舊公寓,雜亂的街道。踏上階梯時,她和一個理了一個雞冠頭,中間一撮頭髮染成綠色,兩邊耳朵起碼打了十個洞的龐克族擦身而過;她倒沒什麼感覺,只是對五六步開外,坐在破汽車蓋上,那兩三個穿著黑皮衣、斜眼打量她的阿飛頭有些不放心。
要出租的房間在四樓。她走了幾步,攤開雙手打量。
橫寬只有兩條手臂外加一條腿那麼大,縱深則只有五大步長:窄窄的一間房,一個月要價七百美金。她決定回頭租剛剛在華盛頓廣場附近看的那間房間。
差不多的價錢,房間不僅大多了,采光也比較好。就這麼決定了。她吁口氣,決定了。
☆ ☆ ☆
曼哈頓上空,今天又刮著強勁的風。
似乎不是個適宜搬家的黃道吉日。江曼光提了提裝了幾件簿衣物的背包,仰頭望望還是銀灰色的天空。曼哈頓似乎沒有藍天。
公寓前台階上參差地坐了幾個東方面孔的男孩,人手一罐啤酒,歪坐斜躺,懶懶地曬著灰樸的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說的是日本話,有一種旁若無人的放肆。
「對不起。」江曼光站在台階前,客套地望著他們,請他們挪出一些通路。說的是英語,語氣很理所當然。
坐在最下方的男孩收起他的短腿,改口用英語說:「新來的?」多少有一絲好奇,出於生物性的自然反應。
江曼光隨口嗯了一聲,從他們讓出的狹窄空間一步一步踩了上去。到了最上頭,被一條裹著破牛仔褲的長腿擋住了去路。
「借過。」她望望長腿的主人,不是紐約街頭慣見的那種怒髮衝冠紅藍自綠都有、衣不驚人死不休的前衝龐克。頭髮是很正常的東方黑,耳朵和鼻子上也沒有洞,一張臉有菱有角,說不上俊秀,幾乎顯示是那種不慣聽從別人命令的一匹狼性格氣質。
他掀掀眼皮,沒有動。江曼光也懶得再溝通,可也不想找麻煩,又說聲失札,便從他身上大步跨過去,用屁股頂開外層的大門,再推開裡層的門走進公寓。
剛上了二樓,很不巧便碰上一對由屋裡出來的褐髮老外。左邊那個灰眼珠的,看見她,立刻堆起笑容,友善地打招呼說:「晦!以前沒見過你,剛搬來的嗎?」
江曼光應付地點個頭,沒有笑。目光掃過右邊郊個褐眼珠,相對於灰眼珠的友善,褐眼珠顯得酷酷的,不說話。「喔,歡迎!歡迎!」灰眼珠近乎誇張的嘟起一張性感的大嘴,笑瞇了眼,熱情又主動他說:「我叫比爾,這是我的Lover大衛。」轉頭注視他身旁那個褐色眼珠,深情款款且合情脈脈,看著看著竟互相一啄,親吻起來。
他們既然那麼大方,江曼光也不大驚小怪,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在維多利亞城時,她早已看慣了情侶當街親吻擁抱,男男愛也沒什麼差別。
「我叫江曼光,住三樓。」她還是沒笑,跟心情無關,就只是不想而已。從到了紐約後至現在,她還沒有扯嘴笑過,不是快不快樂的問題:她其實沒想過,她覺得這種感覺很好,隨心所欲,不必為了討好誰或顧及任何人的情緒勉強自己堆出一張笑臉,自己就是自己,完完全全是自由的,不跟任何人發生關連,情緒可以獨立,不影響別人,也不會被影響深深有一種解放。
「曼……」比爾很熱情,試著念出她的名字,念了半天,就是發不出那個「光」字的音來,差點咬到了舌頭。他聳個肩,索性自己替她取名字,說:「你不介意我叫你『曼』吧。你好,曼,很高興認識你。」
真是熱情,笑容不夠,還加上渾然有勁的握手。大概是因為她平常的態度吧,讓他們對她產生好感。多半的人對同性愛還是有成見,嘴巴說能理解,心裡還是有隔閡。江曼光冷眼看待他們的親密,就像她在維多利亞城時冷眼看待那些當從親吻的情侶一般,態度沒什麼差別。她是連「理解」都懶,有誰會需要去「理解」男女愛?同樣基礎的男男愛同樣的天經地義,又為何需要去「理解」?她看男男愛,就像她看男女愛,冷眼的是愛情本身。就因為她這份「冷眼」,神經早被社會環境的異同眼光訓練得敏感的比爾,對她微妙的親近,雖然她並沒笑。
「歡迎。」連酷酷的大衛也稍稍露出一絲笑容。西村是同性戀的大本營,他們在這裡昂首闊步,雖然明知爭取「認同」的弔詭,但因為現實環境的關係,他們還是需要別人的認同。
「我們就住在你樓下,有空歡迎過來喝杯咖啡。」比爾笑吟吟的,出乎意料的熱情。江曼光聳個肩,不置可否,她正打算往上走,一個有著黑人搶眼輪廓,淡棕亮膚色的女孩和她探身而過,不小心手臂撞著了。
「幹什麼!你走路役帶眼睛啊!」對方翻個白眼,粗聲粗氣地瞪著她,口氣很惡劣,一臉瞧她不順眠嘴巴咕噥說:「搞什麼,又來一個東方人……」
「我的視力好得很,是你撞到我的。」江曼光不慍不火。錯不在她,並不道歉。如果是以前的她,一定忙不迭就先道歉吧。恢復了記憶的她,並沒有恢復以前的溫順,不,她是越來越不溫順了。想想,她會被那幀曼哈頓的夜景吸引,潛意識是想脫離一切吧。很多的故事太陳舊,類型相同,她的故事也一樣。那就好像星光一樣,在地球上的我們看到的時候,已是它幾百萬年以前的青春。
「西碧兒,你別亂找人出氣。怎麼?是不是試鏡又沒通過?」比爾似乎跟這個叫西碧兒的女孩很熟,語氣帶點數落。
西碧兒沒有回答,只是皺起了眉。光看她那表情,就可以瞭解一切了。比爾安慰說:「別灰心,下次還有機會的。」
西碧兒悶不吭聲,頭一甩便下樓去了。這種挫折和沮喪是家常便飯,發洩發洩,日子還是要過。她的態度這麼沖,比爾也不在意,對江曼光解釋道:
「你別在意,她只是心情不大好。」
江曼光沒說什麼,沒再打招呼,便往樓上走去。除了觀光客,紐約通常只有兩種人:成功者和追夢的人。追夢者多半處在失敗的邊緣,再來就大概是像她這種看似在追求什麼,其實一事無成的浪蕩者。說不出為什麼她會來到這大都會,在鳳中飄飄蕩蕩。
三樓上站了一個女孩,也是東方人,笑得怯生生,看見她,原本就掛在臉皮上的笑容,更加泛開,帶一點無辜的柔弱,甚至連說話也帶著又期待又興奮又怯生生的可憐味道,用的是中文。
「你好,聽史畢柏先生說今天有個東方女孩要搬過來。就是你吧?他還說,你跟我一樣都是來自同一個國家。我聽了好高興,一直很期待啊!我叫洪嘉嘉,你好!歡迎你,我就住在你對面這間。」
史畢柏就是那個猶太房東,看來還真多嘴。
「你好,我叫江曼光。」江曼光不冷不熱地回個招呼。她並不堅持用哪種語言,既然對方用的是中文,她就跟著用中文回答。只不過在異鄉聽到這熟悉的語言,她並不特別的感動,天涯總有飄浪的人,對所謂的異故鄉,她已經沒有太深刻的感覺。
看見她有回應,態度似乎還算友善,洪嘉嘉好似受了鼓勵,走近了一些,又帶著微笑說:「我在這附近念語言學校,你呢?也是來唸書的嗎?我才來四個月,對這裡還不是很熟;不過,如果你想到哪裡逛逛,我可以幫你介紹,我們可以一起逛街。」
「謝謝。不過我習慣一個人逛街。」江曼光並不領情,但也不敷衍,這樣想就這樣說。當然,洪嘉嘉對她的友善態度沒什麼不好,她並不排斥。
「這樣啊……」洪嘉嘉臉上閃過一絲失望的表情、但隨即又浮起笑容說:「不過,沒關係,看你什麼時候想找個人一起上街,你就盡量來找我,平常除了上課,我多半都在。」
「是嗎?」江曼光不是很感興趣,一邊摸著口袋找出鑰匙,避開洪嘉嘉的笑臉。
洪嘉嘉有一張可愛的笑臉,個子不高不小,笑起來兩旁的梨渦若隱若現,給人的第一個印象很可愛,有一點怯生生的柔美羞澀。然後,理所當然地,會覺得她柔弱,那時常掛在嘴旁的淺笑,那麼無言,是那麼的楚楚動人。如果人有愛護弱小動物的本能,一定都會對她放不下。基本上,她和柯情妮是同一型,但她多了一股怯主生的氣質。欲言又止地,叫人擱不下。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看江曼光的反應那麼不對勁。洪嘉嘉有些訕訕的,但她的笑容沒褪,只是抹了一層默默承受的不安。
江曼光心一緊,別過頭去。她不懂,洪嘉嘉為什麼要那樣笑。笑得讓人替她心酸。她可以不笑的,那讓她想起過去一些種種……她總是擺著一張笑臉,笑得臉都僵了。是誰對她說不要再那樣笑了……啊!楊耀。
她不禁想起在溫哥華機場時,當她改變主意,決定到紐約時,楊耀那一臉錯愕又氣急敗壞的表情。他不放心她一人隻身到紐約,甚至「不准」她上飛機,但她沒聽他的話,臨別時,楊耀只歎了一聲說:「你真是任性。」她低下頭,低低地要他讓她任性那麼一次。關於失憶的事,和她母親的種種,甚至楊照,亞歷山大,膠結成一團混亂,存在很多的難解。離開遠一點,讓心情沉澱,也許是最好的方式。楊耀也瞭解吧,所以他才沒再說什麼。她其實有些感謝他的。當她發生什麼事時,在她身旁的總是楊耀。他好像是她的守護天使,總是那麼湊巧。
看她失神發呆的樣子,洪嘉嘉忐忑地又問:「對不起。我一定打擾了你,你一定覺得我很煩吧?」
江曼光回過神,看她一眼。說:「你又沒做錯什麼,不必對我道歉。」她對她的笑容幾乎要覺得不忍,甚至有些不願,下意識想避開。
「可是……我……」像是沒料到她會這樣的反應,洪嘉嘉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臉上仍是很歉疚又帶包容的笑。
「如果你不介意的活,我想休息了。」江曼光頂開門,站在門口,反身面對洪嘉嘉,意思很明顯。
「啊,對不起!」洪嘉嘉連忙退開幾步,不住地道歉。
江曼光慢慢關上門,將那依然沒有收斂的笑容隔絕在門外。她想一個人好好睡個覺不要沽惹那等面目模糊的微笑。
窗外還是日正當中的太陽,她拉下百葉窗。紐約的第一晚,她睡在一間廉價的旅館,在一屋子的晦暗和警車斷續鳴劃過的嘈亂中度過。時間感變得遲鈍,失神的看床邊大江東去,彷彿飄滾在蠻荒的日夜,清清楚楚感受到「個體」這個存在。越文明的社會越讓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分工得那麼細,躺在辨不清方向的晦暗裡,空氣中全是冰冷陌生的分子,她第一次那麼渴盼,下定決心,不壓抑自己,不委曲求全,照自己的意思完完全全地釋放一一:即使是內心最黑暗的、最惡劣的、最醜陋的部分。
第一次,讓她的生命中生活裡,只考慮她自己,不為任何人著想,她是最高最偉大的存在。
☆ ☆ ☆
一覺醒來,乍然一片黑暗壓來,間雜閃爍的虹斑似燈光。江曼光瞪大眼睛,一時搞不清楚身在何處,慢慢才想起來。她吃力地爬起來,赤腳走到窗邊,用手指撥開百葉窗。對面公寓幾戶窗台亮著螢火蟲似的燈光,各家各戶傳出沒有節奏性的高頻噪音,從這頭傳導到那頭,還有電視聲,模糊不清隱約吵鬧叫嚷的聲音。她放開手,彈回百葉窗,看樣子她睡過了一天最精彩的時光。日落後的紐約,除了酒吧、俱樂部和百老匯,是沒什麼好逛的。她抓抓頭髮,拿起電話,算算時差,東京現在應該是白天。
那頭很快就有人接,她停了兒秒,才開口,「爸嗎?我是曼光——」
話沒說完,電話那頭的江水聲幾乎跳了起來,氣急敗壞的說:「曼光?!你現在人在哪裡?紐約嗎?你這孩子真是的,不是說好要到東京來的嗎?突然一通電話就說你不來了,也不說為什麼,一個人跑到紐約,教我擔心死了!」
怪不得她父親著急,本來已經決定的事,結果行李到了東京,她人卻跑到了紐約。
擊惚鸕P模爸,我又不是小⒆印ˍ觶我這不是好好的,沒事的啦,不必擔心。
撐以趺床壞P模那地方那麼亂,你又隻身一個人
「我會小心的,不必擔心。」江曼光打斷她父親的話,語氣很平靜。「你自己不都在這裡工作好幾年了,不也過得很好?相信我,我不會有事。」
「可是……」-
偎擔你擔心也沒有用,我人都已經在紐約了。
「好吧,你保證,你會注意安全,好好照顧自己。」
「爸,你別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好嗎?」江曼光不置可否。「我想拜託你一件事,請你幫我收拾幾件長衣和外套快遞寄給我好嗎?我大半的行李都隨機到了東京,身邊只有一些輕便的衣物。」
「好,我明天就幫你寄過去。」
「還有,媽那邊,請你幫我說一聲,她還以為我在你那裡。」
「你自己為什麼不跟她說?曼光,你是不是還在意那件事,所以不……」
「你想到哪裡去了。」江曼光皺下眉,再次打斷父親的話。「我要是自己跟她說的話,她一定又會說一堆沒完的。叫我回去。」她頓一下,語氣變得沉凝低緩:「爸,對不起,我暫時不想回去,想一個人過一段時間。」
江水聲沉默一會,然後說:「我明白了,爸不會干涉你的,你就照自己的意思做,巴,等你什麼時候想來,隨時來沒關係。」
「謝謝你,爸。」江曼光低聲道謝。
她其實只是想一個人完完全全不受任何干涉,不必考慮人際關係,醉倒在街邊,衣衫破爛沒洗澡也沒人會管。不受任何意識型態束縛,放任地過段日子而已。雖然才到了幾天,嘩卻喜歡這城市那種雞犬相聞卻不相往來的節奏。有人說這是「冷漠」,可是,她卻覺得,在這裡,使人正視到自己,一切回歸到「我」這個本身。
她跳下床,套上鞋子。肚子有些餓。也記得街口不遠有家披薩店,不知道電話,還是親自跑一趟好了,時間還不晚,應該沒什麼關係。
下樓時,不巧和一群嘰咕操著日本話的男女擦身而過。約莫就是白天歪在外頭樓梯上曬太陽的那幾個。當中一個女孩,披著直直亮亮、黑得發漬像流蘇的埃及艷後頭,皮膚很白,高鼻深眼窩,看樣子像混血兒。同行的男孩叫她coco,她應一聲,撇過頭,帶點藍意的褐眼珠正巧和江曼光的目光對個正著。
「嗨!」她隨口嗨了一聲,算是招呼。
江曼光愣一下,還沒意會過來,女孩就走過去了。
「嘿,又見面了,我們還真是有緣。」一個男孩停在她面前,咧嘴對著她笑。她認出來是白天那個短腿的傢伙。
前頭有個人接了句活,一夥人都笑起來。說的是日語。
她聽不懂是什麼,但從笑聲判斷,約莫在取笑。果然,那男孩瞪起眼,嘴裡咕味著,說了句很哲學的話。「有什麼好笑的?本來嘛,人生何處不相逢——」突地轉向江曼光。笑嘻嘻地,「你說是不是?」-
昧耍西田,別再囉哩囉嗦了,快走吧。亢竺嫻娜送淦鶼Ж嵌У他,將他往前推。
一行人蹬蹬上樓去,那個西田猶不死心地回頭喊說。
撐頤薔馱謁穆ュ歡迎你有空上來。啊,對了,我叫西田俊太。
還真是熱鬧。江曼光木著臉望著他們這一群人。那個猶太房東把房間租給她之前,就先把話說在前頭,要求她不能像四樓那個日本女孩一樣,老是帶一堆朋友回公寓,吵吵鬧鬧,擾人情靜。但她看,情形好像也沒有那麼嚴重。
她呼口氣,摸摸肚子,肚子更餓了。腳步顛了一下,差點撞上走在最後的高個子男孩。她及時穩住,下意識和對方打個照面。那一張臉漫不在乎的,混雜著優雅和憎懶的味道,又帶些頹廢,有一股盅毒的魅力,神秘中帶著綺艷。是先前那個把腿伸得老長礙路的男孩。
「很漂亮的頭髮。」他站低了一階,側身相對。他握住江曼光拂在他肩上的髮絲,天女散花般將它散開。但他的態度卻不是輕佻,他表現出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就只不過是他這樣以為便這樣說出,那麼簡單而已,口氣甚至平淡得沒有存心。
「是嗎?」江曼光也只是隨口應了一聲,並不認真。她的頭髮其實並不那麼烏亮,也不那麼柔順,相反的,有時會很毛燥,風吹亂七八糟如沒梳洗的黏膩。她倒覺得,那個叫coco的女孩那頭黑得發漬的流蘇頭才是真的漂亮。對方笑一下,笑容很淺,不對任何人。
「光——」已經走到四樓樓梯問的coco,不防身體趴越過欄杆扶手,探出半個身朝向樓下的男孩。
他抬起頭,懶洋洋的。
不關她的事。江曼光逕自往樓下走去,沒一會兒就將這小插曲拋在腦後。空氣有點冷,幹幹的。她快步走著。路上那些行人每個看起來也都行色匆匆的樣子,一個一個都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這個城市的故事和意外大多,夜歸的人都對自己身後的動靜很敏感,小心提防著意圖不明的跟隨的腳步。
她停在路旁,等著順向的車子慢駛而過,匆匆穿過馬路,閃進披薩店裡。不到五分鐘,她拎著披薩和飲料,匆匆走出披薩店,循著原路走回公寓。
今天暫且就將就些,明天她得好好瞭解這附近的地理位置和店舖分佈情形。有時候,現實問題總教人不得不氣短,人話著就是少不了這些吃吃喝喝。
走到了三樓,踩上最後一個階梯,手上提的東西感覺有點重,她頓了一下,將東西換到另一手,沒注意後頭有人上來,手臂微幅一甩,擦到後面的人。
「嘿!你這個人走路不長眼睛啊,沒看到後面有人嗎?-苑攪⒖坦紙辛似鵠礎?」
「對不起。」江曼光老實的道歉。運氣很不好,什麼人不好惹,竟然惹到那個難纏的黑妞西碧兒。
「很痛的你知不知道?你們的國家難道沒教你們一些最基本的禮貌嗎?」西碧兒喋喋不休,火氣很盛,架勢十足。
「我說了,對不起。」
西碧兒根本沒在聽她的話,越罵越起勁。
「你們東方人就是這樣,自私又不守規矩,沒有公德又不尊重別人,元視法紀且不守公共秩序,只會坐享其成不盡義務,簡直差勁透了。」
「撐乙丫跟你道歉了,你到底還想怎麼樣#俊苯曼光不耐煩她那種尖銳的頻調,大聲叫了出來。
空氣立刻凝住,很戲劇性的。西碧兒睜著黑種族特有的明亮大眼,抿著厚翹的嘴唇,動也不動地望著她,通往四樓的樓梯上傳來一絲細微的聲響,是那個叫做「光一」的日本人。他坐在樓梯上,長腿伸得老長、嘴邊叼著煙,尚未點燃,正以一種極驚異的表情看著江曼光,但沒人注意他,即便知道他在那裡,也不是在意的時候。
氣氛就那樣膠著著,靜得讓人連呼氣都不敢大力的喘,好半天,西碧兒才動了一下,說:「不怎麼樣。有啤酒嗎?」
江曼光愣一下,提提手上的袋子,說:「只有可樂。」
「也行。那是披薩吧?」西碧兒邊問邊靠近,不請自往,很自動地隨江曼光進入她的房間。一進門,就上看下看,左瞧右瞧,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說:「挺不錯的嘛!連床單都幫你換新的,還有電後可以用,史畢柏那個老猶太對你這個新房客還真大方。」
江曼光沒搭腔,開了一罐可樂咕咯喝了兒口,又拿了一塊披薩張口就咬。她沒刻意把東西推到西碧兒面前,只是比個手勢,要吃自己拿,西碧兒也頂不客氣,可樂披薩一口配一口。
「謝了,我晚上正好還沒吃,餓慘了。」她簡直用吞的,一塊吃完,厚著臉皮要求說:「我可以再吃一塊嗎?」
江曼光聳個肩,西碧兒也就老實不客氣的又拿了一塊披薩。邊吃邊口齒不清他說:「你這個人實在有點不一樣。」
對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江曼光不表示什麼。她並不覺得她有什麼不一樣,淡淡地說:「你不是更不一樣?」意有所指。在這個城市裡還有人會像她這樣對陌生人這麼主動?
西碧兒瞪大眼睛,嘿嘿笑兩聲,說:「你的幽默挺高級的嘛,諷刺人也很高明。」
她其實沒那個意思,卻又懶得解釋。西碧兒看她默不作聲,接著又說,「你跟我遇到的一些東方人不太一樣——怎麼說……你給我的感覺順眼多了。」
「你討厭東方人?」江曼光隨口問一句,一邊又咬了一大口披薩。
「也不是這麼說,不過,多半沒什麼好感就是了。」西碧兒當著江曼光的面,毫不掩飾她的觀感。「但也不是一概而論,還是有個別差異。像四樓那些日本人,我就覺得很對味,雖然沒什麼深交,談談聊聊總是覺得很愜意;可你對門那個女孩,我看了就討厭,打扮得很端莊,老是一副害羞嬌弱的模樣,什麼事都等著別人開口替她張羅,心裡想的跟嘴巴說出來的都不一樣。我勸你最好別理會,省得麻煩。」
許多人都說這是個講求個人主義和自我價值觀的城市,果然,光聽西碧兒這一堆主觀意識甚強的話,就差不多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你這樣說不會大主觀嗎?你又真正瞭解那些人多少?」
江曼光自在地吃披薩,提出她的疑問。
西碧兒愣了幾秒,然後哈哈笑起來。 -
淮懟U庵皇俏腋鋈說鬧鞴垡餳和好惡,並不是真理,你聽聽就算,也可以不聽。墾鐾飯嗔思縛誑衫鄭態度就像電影中慣見的恣意稍帶跋扈的美國人一樣,很以自己為榮,以自己存在的價值為做。「有時我會對一些遇到的東方人表示這些不滿,他們聽了很不高興,臉色都變了,偏偏嘴巴卻還嘖嘖說是,附和我的話。搞清楚,我那可是在挑他們的不是那!我不懂,既然他們心裡不滿,為什麼不反駁我?所以我討厭東方人,嘴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都是不同的一套,尤其是你們這些自稱是『龍的傳人』的傢伙,最惹人討厭。」
西碧兒說這些話的速度雖然不是很快,卻幾乎連在一起,甚至沒有停頓,讓人聽得很吃力。江曼光卻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自己先有些意外,忽然想起亞歷山太。那當時,只要亞歷山大心情不好,說話太沖時,她就裝作聽不懂英語,每每惹得他更是暴跳如雷。不知不覺,她對這個陌生的語言已經不再那麼陌生。
「是嗎?」她喝口可樂,表情並沒什麼不愉快。反問西碧兒說:「那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在這個地球上,你又遇見過多少高尚的人種?」
西碧兒再度愣住,然後又哈哈大笑,沒頭沒腦的說:「-你你的英語挺不錯的嘛#俊幣桓痺嬌此越對眼的表情。「我叫西碧兒休斯頓,叫我西碧兒就可以。不過,你大概早知道了吧?」
江曼光沒否認。「我是江曼光。」
「……曼……光?」難得的,西碧兒發音時舌頭沒有打結,但她還是皺眉說:「大麻煩了,我就叫你『江』可以嗎?」她發「江」的音,像英語的「約翰」,或者說根本就是以這個音魚目混珠,倒也便利多了,不似那個比爾,浪漫地喊她「曼」,充滿濃濃的異國風味情調。
江曼光聳個肩,無所謂。
「so,你為什麼會來紐約?我看你不像本地人。」西碧兒問。
江曼光又聳個肩,沒什麼目的理由。
沒得到回應,西碧兒也無所謂,又問:「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反正錢用完了就該走。」很無所謂的回答。
「這樣啊……」西碧兒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也不知她是否真的瞭解什麼。
電話驀地囂嚷起來,江曼光覺得奇怪,有些遲疑。
「亞歷?」意外的,竟是亞歷山大,看來是父親通知了他。 -
笥崖穡那你慢慢聊吧,我先出去了。課鞅潭擺個手,無意再打擾,轉身往門口走去。江曼光匆匆瞥她一眼。亞歷山大在電話那頭忽然說他要到紐約來,她一驚,語氣變得不是那麼平靜,說:「不,亞歷,你別來。」
「為什麼?我一定要去,我必須和你好好談談。」亞歷山大堅持和她面對面。
「我以為我們已經談過了。」
「我希望你能改變你的心意和決定。」
「亞歷……」江曼光不自覺的歎口氣。「何必呢?你還不明白嗎?」
「我就是不明白,我想見你,維納斯。」亞歷山大的態度很堅持,堅持中有種微微的思念。
他不讓江曼光有拒絕的餘地,說完這些話便掛上電話。江曼光望著話筒愣愣地發著呆。片刻,忽然想西碧兒,連忙轉頭,西碧兒早已不在,桌上留了一隻可樂罐的拉環。
披薩冷了,不再飄出誘人的香味,她撿起拉環,舉高在燈下望,暗暗的,不透光。她往床上一躺,伸開雙臂,什麼也不想,在暖黃的燈光照射下,彷彿赤裸地暴露在底下,毫無遮掩。靜謐的空氣在流動,流水無聲地,那麼地太平。
就這樣又是一天了。她翻個身,將臉龐埋人被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