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舊體育館,何澄空就聽到林漾的哭聲和拽她過來的那些女孩的叫罵。
「哭什麼哭!像驢叫一樣,難聽死了!」其中長得較高的那一個,邊罵邊踢了林漾的肚子一腳。
算了算,她們一共有四個人。何澄空找個隱蔽的位置躲起來,小心探頭出去,另一個女孩正一把抓住林漾的頭髮,另一隻手甩了她一個耳光。
「看到你們這些全額生我就討厭!什麼成績優秀!不要臉!根本就是寄生蟲,只配靠別人的施捨過日子。像你這種人,根本就只配在陰溝裡像老鼠一樣討生活!」嫌惡地往林漾臉上吐了口口水。
何澄空反射地閉上眼睛,好像那口口水是吐在她臉上。
「看到她一臉土氣的樣子,我就想吐,簡直污染了我的眼睛!」又一個伸手使勁捏林漾的臉。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嗚」林漾嗚嗚地哭,已不知是鼻涕或淚水,糊了一臉。
「瑪玉說得沒錯,看到她這張土氣的臉我就想吐!」
「我看我們就做做好人,幫她洗掉那些礙眼的鄉巴佬氣息吧!」艾瑪玉踢了林漾一腳,笑盈盈的,像說著什麼好玩的事。
「好啊!好啊!瑪玉這點子好!」臉長得圓圓,姓祈,名字就叫圓圓的女孩拍手同意叫好。
另外兩個也咧嘴笑得很高興,說:「對啊,剛剛怎麼沒想到?我們要發揮同學愛幫她洗掉這土樣子,從裡到外,讓她煥然一新才對。」一人一手拖起了林漾。
「你們想幹什麼?!」林漾恐懼得哭叫。
「幫你清洗清洗啊!」那些人笑盈盈的,又互相相視一眼,齊聲哈哈大笑起來。
「不要!放開我!我不要!」林漾拚命掙扎,幾次差點就掙脫,惹那兩個女孩生氣,「啪啪」一連摑了七八個耳光。
「你給我老實一點!不要給臉不要臉!」使勁扯林漾的頭髮,破口大罵。
「別跟她囉嗦了,快把她拖進去。」艾瑪玉朝前面抬抬下巴。
幾個人將林漾拖進更衣室裡。林漾一路掙扎哭叫,又被踢了幾腳加兩個耳光。
她們將她丟進淋浴間,開大冷水柱。水嘩嘩地灑下來,跪臥倒在地上的林漾一下子爬不起來,全身被沖濕,十分的狼狽。
雖然還算是夏末,但早上還是挺冷的,林漾打著哆嗦,每次想逃出去,都被她們推進去。
看林漾那狼狽的樣子,她們看得很開心,不斷嬌笑出聲,還加大水壓。水灑變得更強,集中噴打在林漾身上,她不斷用手蒙住臉,一邊哭一邊哀求。
「求求你們,讓我出去!我好冷!」
「真好玩!你們看她那樣子,是不是很有趣?」艾瑪玉一直拍手叫好玩。平庸的長相因為那甜甜的盈笑,倒添了幾分光彩。
「就是啊!語香,水再加大一點,會更有趣。」
王語香將水量開到最大。幾乎同時,林漾的慘叫聲變得更大。
何澄空不禁摀住耳朵。但艾瑪玉她們聽起來似乎很悅目,咯咯笑個不停。
「我看這樣也不夠,需要一些更特別的。」最先吐口水在林漾臉上的那個女孩,梁蘭提議。何澄空認出來,她就是在火車上帶頭給她們下馬威的那女孩。
立刻有人會意。祈圓圓嘻笑說:「嘻嘻,虧你想得到,小蘭。」
四個人把林漾拖出來,往洗手間拽去。林漾已經凍得嘴唇發白,嘴裡只是喃喃著「放開我」,沒有辦法再掙扎。
她們一直將林漾拖到馬桶前,林漾才意識到她們想幹什麼,驚嚇害怕,又哭又掙扎。
「不要!放開我!」扳住水箱,拚命往角落縮藏。
「給我過來!」梁蘭發狠揪住她頭髮,一把將她拖過去,將林漾的臉往馬桶使勁地按下去。
林漾的臉浸在馬桶裡,又被提起來。她嗆了幾下,立刻又被按進馬桶裡。如此反覆了十多次,梁蘭總算才放開她。
「這樣子應該洗得很乾淨了。」將林漾丟在廁所地上,這才拍拍手,優雅地理理自己凌亂掉的頭髮。
「這種人就配用馬桶的水洗臉。」祈圓圓說。
四個人走出去,全然不理在地上啜泣的林漾。
「等等──」祈圓圓想到什麼,又折回去,喀喳一聲,將馬桶間上了鎖,把林漾鎖在裡頭。
「這樣就行了。」她轉身對同夥笑一下。
「圓圓,你把門鎖了,這樣晚點我們不是還得回來放她出來?總不能一直將她關在這裡吧。」王語香說。
「誰要幫她開門啊!她自己想出來,就用爬的爬出來。」
馬桶間隔牆並沒有連頂到天花板,的確可以從上頭爬出來。
「去!就你想得出這鬼點子!」艾瑪玉嗔她一聲。
幾個人嘻嘻笑笑,這才慢慢走遠。
何澄空在暗裡又躲了一會,確定她們都走遠了,也沒去而復返,這才出來。小心翼翼地做賊一樣,賊頭賊腦地上下左右四處看一看,確定沒人了,才迅速閃進洗手間。
她不敢出聲,不想林漾知道她在這裡。
林漾被關在中間部份的馬桶間裡,正一邊哭,一邊拍著門不斷喊著「放我出去」。
何澄空躡手躡腳走過去,悄悄打開了鎖,然後飛快地又溜出去。林漾不知道是她,這樣即使林漾又被逮住,也無法供出她來。
走出洗手間,她又賊頭賊腦地四下小心察看一會,才快步往出口溜去。
她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她剛剛這番「鬼頭鬼腦」的舉動,全被在二樓看台「高高在上」的江海深和宋晴看進眼裡。
「這女孩真有趣。」宋晴覺得好笑,不禁笑出聲。
「哪裡有趣了?」像隻老鼠一樣賊兮兮的,有什麼有趣的?
「你看她像小老鼠一樣機警地轉來轉去,不是很有趣?好久沒遇見這麼有意思的人了。我覺得她挺好玩的。」
「我就看不出來。」
「你太冷淡了,這樣生活有什麼意思?我看你那個性該改一改才是。」
江海深冷眼一瞪,並不以為然。
「走吧。」宋晴笑笑擺擺手。
走到下面,林漾剛好蹣跚地走出來,碰見他們楞了一下。
宋晴挑個眉回頭,對江海深說:「看來有婦人之仁的,好像不止我一個。」
他們沒看到艾瑪玉她們欺負林漾的情景,但看到了她們一夥人出去,對照林漾這副狼狽模樣,和方才何澄空小心翼翼的樣子,稍想一下,大概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全身都濕了,會著涼的。」宋晴脫下身上的薄外套披在林漾身上,態度溫和親切。
林漾楞楞看著他們,當然也看到他們衣領上別的徽章,簡直不相信。
宋晴溫和地對她微微一笑,拍拍她,安慰說:「你還是趕快回去沖個熱水澡,著涼了就不好。」
林漾緊握著他披在她身上的外衣,怯怯地說:「謝謝我請問,是你你們幫我的嗎?」
「那倒不是,這你可要感謝另一個人了。好了,你趕快走吧。」
不是他幫她的?但這裡明明只有他們,不是他們幫她弄開的鎖,還會是誰?
林漾認定是宋晴,抬頭見宋晴溫和的目光正含笑望著她,不覺臉一紅,羞澀起來。
「這個我」她結巴的,想把外套還給宋晴。
「你穿著。暖和一些。」
「謝謝。我會洗乾淨還嗯──還你的。」
「沒關係,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一定要還的!」林漾脫口出來,顯得有一點急切似。她趕緊低頭,紅著臉,小聲問:「請問,我要怎麼把衣服還你」
江海深在一旁,冷眼已經透出不耐煩,冷冷插嘴說:「那就算施捨給你,不必再囉嗦了。走吧,宋晴。」
「海深,你這樣會嚇著人家的。」宋晴搖頭。安撫林漾說:「我叫宋晴。你把衣服拿到學生會就可以,午休時間我通常會在那裡。」
對林漾又笑一下,根本連她的名字都沒問,然後與江海深並肩走開。
宋晴原來是他林漾怔怔望著他的背影,竟呆起來。心裡泛起某種異樣的感受,蒼白的臉添上兩朵紅暈。
自保守則第一條:沉默安份,絕對不引人注意。
第二條:閒事不管,不管閒事,管好自己的事就好。
太悶或太活潑都不可以。太悶了,怯生生驚怕怕的,反而更加突出跟別人不一樣,反而招來沒道理的嫌惡和麻煩,就像林漾那樣;太活潑了,就必須自動依附,成為姐妹會那幫人的附庸,要不然也會成為下一個林漾。
秉著這兩條守則,半個月裡,何澄空過得相當太平。以平凡隱於平凡中。桐梧中有像這樣幾百幾十個平凡的何澄空,所以她日子相安無事,稱得上平靜無波。
但林漾就沒那麼幸運。兩個星期中,她至少又被堵過三次,晚上回到宿舍不是裙子破了一角,就是這裡那裡瘀青多了黑痕。宿舍其他全額生都很同情她,可誰也不敢公開聲援她,怕災難落到自己頭上。
何澄空做為她的室友,安慰的責任難逃。可她能說什麼?平時她至多客套地跟林漾說兩句話,一出了寢室的門,她根本就不敢跟林漾走到一塊。即使同情,為了自保,她根本不敢也不想與林漾太接近。
她實在沒有比其他的人清高多少,可能還要卑鄙虛假一些──那些人不跟林漾同寢室,所以不必說一些言不由衷或言不及義的安慰或同情的話。可她天天要跟林漾打照面,場面話總得說兩句,卻又說不進核心,顯得她更是虛假敷衍。
奇怪的是,這段期間,被欺負了,林漾並不像之前將自己鎖在浴室裡,或躲在她房間裡哭,只是默默地清潔好傷口,把自己整理乾淨,然後就看她坐在自己床位上恍惚出神,手裡緊抓捏著一件男生的薄外衣,不知在想些什麼。
何澄空試著喊她,她也沒聽見,一逕對著那件衣服發怔,臉色微微發燙,時而還露出極其羞淡隱微的笑來,甚至將衣服摟攏在她胸前,紅著臉,臉頰輕偎著衣服,好像偎進一個能為她頂住風雨、保護她的寬大結實的胸膛裡似。
「林漾,你怎麼了?」看她臉頰紅的,何澄空由外頭進去,以為她發燒了。
林漾如夢怔醒,下意識將衣服藏在身後,訕訕說:「是你啊,澄空。」
「你臉好紅,是不是發燒了?」何澄空走過去。
「我沒事。」林漾低了低頭。
「如果發燒了最好吃個藥比較好。你最近怪怪的,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說到這裡,何澄空驀然停住,不敢再往下說。倘若林漾真的不舒服,那她要怎麼樣?難不成帶她去看校醫?不想沾染的麻煩,她何苦去攪動那池渾水。
她覺得有些慚愧,連帶心虛起來。
「我真的沒事。」她不敢對林漾的目光,林漾也不看她。
她琢磨一會,轉開話題說:「午餐時間到了,你還沒有吃中飯吧?我肚子有些餓,要先去吃飯嘍!你也別太晚去,去晚了好吃的都被別人點光了。」並沒有邀林漾一起去餐廳。
「我還不餓,等會再去。」林漾表情淡淡,語氣也平靜。
「那我先走了。」何澄空推推眼鏡,如釋重負地逃出去。
老實說,她不是不同情林漾,不是不想多跟她說兩句話。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她自私也好,林漾的受災難,某些方面來說,減少了她們受那「災難」的機率。
餐廳裡坐滿了學生,最顯眼的位置,當然是那三會的人。何澄空注意到中間那台桌,有個梳著大花卷貴族公主頭的女孩。
就算離得遠,她也認出那是桐梧的校花,姐妹會會長荊筱梨,荊筱梨長得十分漂亮,高挺的鼻子,加上深深的眼窩,皮膚又白,白嫩得吹彈一下會破似;刷得長卷的睫毛像洋娃娃一眨一眨,一雙大眼變得十分有靈氣;而且,她高挑貴氣,滾荷葉邊的長袖衣裙讓她的氣質顯得萬分優雅高尚。
餐廳裡的人都在看她,但不敢直接地看,只是偷偷地瞄,荊筱梨身旁就坐著她哥哥荊澤元。看到他,何澄空眉頭就自動打結。
她隨便點了幾樣東西上廂著盤子撿了靠後門一個最不受人注意的角落,混在四五個埋著頭吃飯的人堆裡;旁人一看,會以為她是跟那些人一道的。坐得太開,反而凸顯出自己,那是下下策。
她安心地吃著飯,但也不敢太掉以輕心。吃不到三分之一,忽然有人輕輕在她肩上一拍。
「嗨,又見面了。」那人長腿一跨,大剌剌坐在她身邊。
她乍一跳,差點把嘴巴裡的飯噴出來,等看清楚坐在她身旁正咧嘴對她笑的人居然是那個宋晴時,一個沒保持住,「噗」地把一口飯噴到桌子上。
她瞪大眼睛望著笑得很燦爛的宋晴,脖子伸直了,驚慌得反射四處察看有沒有人注意到。那樣子就像個陀螺似打轉,有點可笑。
「放心,我是偷偷溜進來的,沒有人注意到。」宋晴看穿她的心裡,撇著嘴角,半安她的心半嘲弄。
何澄空這才安心。可是還是很危險──她壓低聲音,不安地瞥荊校花那方向一眼,結結巴巴說:
「副副會長我您那個請問您找我有有何貴貴幹」
宋晴噗哧一聲笑出來。「你別那麼緊張好不好?我又不會吃人,看你說個話都結巴成那樣子!」
他是不會吃人,但他帶來的後果會!
「你要真那麼擔心,要不,我把頭蒙住好了。」
那隔天,宋晴其實就把何澄空的資料摸得一清二楚,但他按兵不動,足足觀察了她半個月,驚奇地「發現」她一些「行為模式」──看她如何混在人堆中找保護色;如何讓自己躲在角落不被人注意;如何成為千千百百個平凡學生中平凡無奇的一個。
驚歎之餘,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聰明,也很明白她那些動作之後的「自保意圖」。但有必要吧?像她這樣普通平凡又不起眼的人,就算把她剝光了丟在廣場正中央,恐怕也沒有人會多看一眼,她那些刻意隱藏自己的小動作,不但顯得沒必要,而且多餘。
他當然猜不出何澄空這麼做是為什麼,只把它解釋做她小心低調怕惹麻煩。突然地,而覺得她更有意思了。
「請問您呃,副會長有有什麼事?」但對何澄空來說,一點也沒有意思,只是他富家公子哥兒吃飯撐著閒著沒事來找麻煩。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嗎?」
「聊聊?」她眼睛睜得更大。他能跟她聊什麼?
心頭一窒,趕緊埋下頭,匆匆扒著飯,囫圃吞棗,嚼也不嚼就吞下去,只想趕快吃完趕快找借口走人。
「吃慢點!你這樣會嗆著,對胃也不好。」
他這樣說,她吃得更快了。
「怎麼你愈吃愈快了?」宋晴悠然地撐著下巴看她。「我覺得你好像很急著擺脫我似的。」
「我吃飯一向比較快的──」話沒說完,就嗆到咳了起來。
她大驚,怕招來別人探視什麼似的眼光,連忙摀住嘴巴,悶聲咳著。
「我剛剛就說了嘛,會嗆到的。」宋晴伸手拍拍她的背。
她觸電似反射跳起來,瞬時叫聲「糟」,只怕如此要引起動靜,硬生生又將自己壓回去。
宋晴閒閒地笑,搖搖頭。「你不要那麼緊張好不好?我不會吃掉你的。」停一下,見她不說話,斂斂眼神,攏住笑,說:「你到底在防備什麼?我觀察了你兩個禮拜,愈看愈覺得有意思,也愈好奇。」
什麼?她更加吃驚,無法抑制她的訝詫,心底大聲叫「糟糕」。
她居然渾渾噩噩的,還自以為她掩藏得很成功,卻不知人家無聲無氣地盯上她,還觀察了她兩個禮拜之久!
「副會長」她反應很快,已是一副吶吶的口吻。「您為什麼要觀察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我會改進的。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學生,不過跟大家一樣──」
「不必再裝了。」宋晴打斷她。「我知道你是怕惹麻煩,所以故意這樣『掩人耳目』,對不對?你的確是很普通,也不怎麼起眼,根本不會引人注意。本來我也不會注意到你的,偏偏你努力讓自己不起眼,讓我覺得很好奇,對你感興趣起來。」
意思是她「弄巧成拙」?她暗抽口冷氣。
正想開口,眼角餘光不小心闖進一個高大的身影。
她眼皮陡跳,極度強烈不好的預感。
「海深!是你啊。你怎麼也心血來潮從這裡進來了?」宋晴略略抬頭,倒有些驚訝。
從他的表情態度,倒顯得平常,好像全校最有權財勢力的人,這樣悄無聲息──接近「偷偷摸摸」,由餐廳後門溜進來,是一件極平常普通的事。
「你能,我就不能嗎?」江海深沒好氣。一邊冷冷掃了何澄空一眼。
「那我倒要問問,你溜來這角落做什麼?你的位置可是在那裡。」宋晴勾勾嘴角,往餐廳中央荊板梨等人的方向挪挪下巴。
「你來做什麼,我就來幹什麼。」江海深口氣更加不好。
宋晴足足觀察了何澄空兩個禮拜,江海深在另一旁,自然也足足觀察了她兩個禮拜,同時把她的身家背景外加祖宗八代調查個一清二楚。
不可否認,因為宋晴的舉動,他才會稍稍注意這個何澄空。怎麼看這都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長得不起眼不說,在全額生中功課也不突出,就像灰塵那麼渺小,根本連他的一根指頭都構不上。
依他看,宋晴是吃飽閒著!
「跟這樣的人你也能說,這麼多話,你不煩嗎?」但看宋晴和何澄空並坐在一起說話的樣子,竟有和其他人時所沒有的閒散輕鬆,氣氛那麼自然,感覺那麼寧謐,他竟忽然有種極為不稱意舒適的滋味。
何澄空低著頭,迴避和江海深冷冰銳利的目光接觸。
那一低頭迴避,竟莫名地觸怒江海深。她可以和宋晴那樣說說對對,還那樣凝看宋晴,卻竟這樣忽視他!
她把他當什麼了?!他可是江海深!他說一,沒有人敢說一下,她算什麼?!敢這樣輕忽他!
「你給我抬起頭來!」他捏住她下巴,使勁往上一扳。
「啊!」何澄空吃痛一呼。
就是在這時,全餐廳的人都轉頭望向這裡,就全看到江海深生氣得扳住何澄空的下巴,宋晴優閒坐在她身旁的畫面。
江海深的存在感實在太強烈;加上他高大,本來一出現就是焦點,現在又再加上他生氣地呼喝,很難不被人發現。
餐廳響起一陣抽氣聲,然後嗡嗡的交頭接耳的雜聲,猜測疑惑何澄空究竟是什麼人,桐梧的兩巨頭居然會找上她!
餐廳中央的荊筱梨也坐直了看著。瞧清何澄空的模樣,她換個姿勢優雅地撩起雪白的餐巾,輕輕按拭紅艷光澤的雙唇邊角。
「不知又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人得罪海深了。」荊澤元興奮地瞧著。他最喜歡這種畫面。那些殘渣的存在,簡直都是多餘。
角落那裡,何澄空被扳高了下巴,被迫和江海深相對,意識到整個餐廳由吵雜不已霎時變得死寂,隨即又嗡嗡雜音不斷,她眼前一黑,知道完了。
不由得轉眼埋怨她旁邊的宋晴一眼。這一切都拜他所賜,都是他惹出來的。
她眼波那樣輕轉,神色那樣怨慰地揪向宋晴,雖只是那樣輕輕、極快一瞅,卻激得江海深怒氣更盛。
她居然還敢去看宋晴!
她把他視作透明人嗎?他命令她看他,她居然當著他的面對宋晴遞秋波!
他更加用力,要將她下巴捏碎似。
「你知道我是誰嗎?」無視她眼裡痛苦的表情。
何澄空點頭,說不出話。江海深的目光冷得刺人,還有一抹惡狠,她發誓,她如果敢搖頭說不知道,他一定就會那樣將她的下巴捏碎。
他總算才放開她,居高臨下,命令說:「既然你知道我是誰,我給你一個機會為我服務。跪下來,把我的鞋子擦乾淨。」
「海深!」宋晴開口阻止。
江海深不理他。冷漠地盯著何澄空。「我的耐性不是很好,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幾百道目光像箭一樣射向她,都是喂毒的。何澄空心中千百掙扎。
她緊咬著唇,望著江海深那冷漠的表情,感覺到周圍那幸災樂禍的包圍,狠心一咬牙,跪了下去。
「澄空!」宋晴不覺叫出她名字,想拉她起來。
那麼一叫,叫壞了事。
江海深冷瞳一縮,完全不留情。「用你的衣服擦,擦不乾淨,就用舌頭給我舔乾淨!」
「海深,別太過份!」宋晴皺眉。
「我怎麼過份了?我這是給她機會。多少人想幫我擦鞋都求不來。」本來沉著的臉,竟笑開──俊魅的殘忍。
他就那樣站著。何澄空跪在他腳邊,幾乎整個身體都匍匐在地上,用衣擺擦拭他的皮鞋。
心裡覺得無限的屈辱,死命用力咬住唇,咬滲出血,而不讓自己掉一滴淚。
何澄空一夜之間成為「名人」。那天以後,整個桐梧,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她──知道她當眾跪趴在江海深腳下,匍匐著替他擦拭鞋子。
她幾乎成為許多人欺負的新目標──幸好有宋晴,他常常會突然像背後靈一樣出現在身後,存心欺負她的人,因此也沒幾個得逞。
「請你別再這樣跟著我行嗎?我被你害得還不夠嗎?」何澄空卻不怎麼領情。
宋晴雖然替她擋走了不少麻煩,但她覺得他若是這樣繼續跟著她,可能會給她惹來更多的麻煩。
「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海深他唉!」宋晴有些過意不去。「總之,你跟著我,其他人就不敢欺負你了。」
不管形式或實質意義上,不管怎麼看,他都是一個有錢有勢、為所欲為慣了的公子,雖然比荊澤元之流講很多道理,性格也柔軟很多,但仍改不了他公子哥的本質。
以他的立場身份,他這樣「維護」何澄空已經算很難得了。畢竟在他們這些公子哥眼中,何澄空只是一隻渺小不起眼的螻蟻罷了。平凡、不起眼,長得又普通,打扮又土,他這樣為她,已經夠多了。
「如果再遇上江海深,惹他少爺不愉快呢?」不知不覺,她現在不再那麼恭敬了,態度口氣都恢復她原來的「真面目」,隨便又摻雜點諷刺嘲弄。
宋晴也不驚訝,好像他早料到,這樣才是何澄空真正的態度。之前她一切的舉動,就好似昆蟲的保護色,為求生存平安;現在都惹到江海深了,那層「保護色」已不管用。
「海深不是不講理的人,好好跟他說,他不會不明白。」
「那麼那一天呢?我哪裡惹到他了?」他少爺不高興就當眾叫她下跪,她卻還不曉得她究竟是哪裡得罪他了。
「這」他口才再好也語塞。他也覺得江海深有些過份。對付惹到他的人也就算了,但何澄空實在沒得罪他。「反正現在有我頂著,你放心,我保證絕不會有人敢再欺負你。走吧,一起吃飯去。」拽住她手臂,跡近於示好。
或許是因為同情,也許是過意不去,這些日子他老是跟著何澄空。最重要的,跟她在一起,他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輕鬆舒適感,俗氣的形容,就像夏天和風吹過一樣,沁涼舒爽又自在。他下意識想抓住。
對荊筱梨不得的苦,他彷彿可以在何澄空這裡解放。跟她在一起,他心情坦放舒暢不少。
「你別這樣拉拉扯扯好不好?」何澄空嫌黏似抽開她的手。「我沒那福份跟副會長同桌共食,到時怕不又要被人斥喝著下跪舔他的皮鞋。」
「別這樣好不好?澄空。我是很誠心想跟你做朋友的。」嘴角一垮,那麼無奈。
何澄空注視他半天,明白他實在無惡意,啞然一會,才問:「為什麼?我這麼普通、不起眼,有什麼好的?像我這種人多得是,你幹麼降尊紆貴非跟我做朋友不可?」
「因為那些人都不是你。」宋晴老實回答。「你給我一種奇妙的感覺,和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在心安。的確,你是長得不怎樣,但我又不是在挑女朋友。就是喜歡和你在一起那種感覺。」
剛開始是好奇,後來是覺得有意思,然後她令他感到自在安適。他對她的感覺一直在演化。
「所以你想跟我當朋友了,我就得跟你當朋友不成?」
「你這是要氣我嗎?澄空,如果你還在生我的氣,我向你道歉!」
唉!她推推眼鏡,算是接受說:「其實我不是那麼不識抬舉,我知道副會長你人很好──」
「叫我宋晴。」
「好吧,宋晴。」她試著喊他名字,因為不習慣,不自在地笑一下,露出一絲靦腆。
沒料到她會有那樣的表情,宋晴心陡地一跳。「那麼以後你看到我,可不能再不理不睬,就這麼說定。現在,可以跟我一起去吃飯了吧?」
何澄空搖頭。「不是我不肯,而是怕去了胃痛。」
那天以後,每到吃飯時間,她都等餐廳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才匆匆跑過去,隨便包盒冷飯剩菜躲在寢室裡吃。
或許她真該感謝宋晴。她的抗壓性其實沒那麼大,這幾天她一直在想退學的事,想著跟她母親商量如何還這筆對她們來說接近天文數字的退學賠款。
「那麼,你在這裡等我,我去端午餐過來,我們就在這樹蔭下吃吧。」
她轉身看看。這裡在校園後山坡,接近林子,離宿舍和各院系大樓都有一段距離,不大有人過來,這些天,她幾乎都躲在這裡,應該十分安全。
「也好。」晴天麗麗,涼風徐徐,不好好享受這寧靜恬謐,太辜負道天氣。
接下來一個多星期,何澄空與宋晴就像這樣一起坐在樹蔭下草地邊吃午餐邊聊天,說說又笑笑,相處愈來愈融洽。事實上,他毫不避諱,幾乎無時不刻逮到機會就找何澄空。校園裡、走道上、院系大樓中,總要同她說上幾句話。
這種事本來就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傳到艾瑪玉那些人耳裡,艾瑪玉和梁蘭及祈圓圓特別跑去跟荊筱梨報告。
「筱梨姐,你聽說了嗎?」艾瑪玉說:「那個一年級的全額生何澄空,天天纏著宋晴學長。誰不知道宋晴學長喜歡的是你,她算什麼東西啊!竟敢那麼無恥地纏著宋晴學長!」
荊筱梨握著剪刀剪掉一截花梗,小心地將花插進瓶子裡。口氣淡淡說:
「何澄空?她是誰?」
「就是那一天不識好歹得罪江學長,被學長教訓的那一個。」
荊筱梨偏頭想一下。「原來是她啊。」
「就是她!她居然不要臉地把主意打到宋晴學長身上。」
憑她們的身份,她們對宋晴都只能遠觀,而無法太接近,只能隔著距離仰慕他。那個何澄空算什麼東西,竟敢那樣接近他!
她連給宋晴提鞋子的資格都不配,卻跟他那樣親密接近,教她們怎麼不恨?心理怎麼能平衡?
荊筱梨姣美的柳眉折了一下。
對宋晴對她的愛慕,她一直沒有給他回應。那是當然的──宋晴雖好,到底比不上江海深。但居然和何澄空那樣一個低下差勁的女孩攪和在一塊──這無異給了她一個耳光。
「筱梨姐,要不要我們把她找來?」祈圓圓試探問。
「找她來做什麼?」喀喳一聲,鋒利的剪刀狠狠剪斷掉開得燦爛的花枝的花頭。
「總要給她一點教訓。」艾瑪玉說。
荊筱梨沒回話,卻是淺淺一笑,露出美麗的梨渦。
艾瑪玉三人對看一眼;看荊筱梨姿態優雅地重新剪理一朵花枝。
「對了。」她還是噙著那種優雅美麗的微笑。「你們誰去請宋晴過來,說是我請他喝茶。」
美麗的女子一笑傾人城,荊筱梨手執著紅花,旁襯著那一瓶怒放鮮艷的一大簇青翠又紅粉鮮怒的花叢密葉,加上那淡淡梨渦若隱似現的淺笑,宛如就框在一幅畫中,誰看了都要屏息──甚或者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