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颳大風的日子,好像在為她的出場製造戲劇性的作用及效果。
被潮崎健領著進彌滿森嚴氣氛的廳堂時,當中一個感覺應該相當高大,神色陰冷,眉眼刻鏤一種殘酷色彩的男子,已經在等著她。
陳朱夏疲累的幾乎虛脫,險些站不住。
出了機場大廈,立即的便有一輛黑色轎車載走他們。車門窗內上了黑簾幕,看不見外頭的情景。她只覺得車子開了很久的時間,然後在某處地方車子停了,潮崎健要她下車,換了一輛也是黑色的車子。又繼續開了兩三個小時有吧?她也不確定。昨晚一整晚沒睡,神經緊張加忐忑不安,此刻她能勉強支撐站著,已經相當不容易。
但正對著她,審視她的那名男子的眼光,讓她警醒,不敢昏倒下去。
有一般人家客廳三倍大的廳堂,就只站了潮崎健,她,和那名有著殘冷眼神的男子。
那就是蓮井深了。
不必誰告訴她,陳朱夏一望便可確定。
「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她連她身在什麼地方都不清楚。日白出門,這刻天已經黑暗。
「蓮井本家。」高高站在上頭的他冷森的眼眨也不眨。
這對她沒有意義。婆婆沒有告訴過她有關什麼蓮井本家的事。她想知道的是地理方位。
但她咬住唇,沒有繼續問下去。
蓮井深左頰上有一道狹長的疤,不規則的,透著猙獰。他高大,身形挺拔──定下心就分辨出,比潮崎健還高上一些;結實僨張的肌肉,一看而知長年經過嚴格的鍛煉。肌色是淡棕的,感覺吸飽了生氣似,十分有力感。他的五官比一般日本人深刻一些,卻不謙和,顯然有著大和民族傲慢殘狂的特性。如果沒有臉頰那道疤,他應該算是英俊的。那道猙獰的傷疤破壞了他的俊雅,添加他給人的陰森冷殘感。
那與潮崎健的面無表情,是全然不同的壓迫感。更讓人不寒而慄。
「過來。」他命令她。要她走近他,如同向帝王朝拜。
別反抗。她提醒自己。暗吸一口氣,慢慢走過去。
「你就是夏子的女兒。」並不是詢問,而是審視。
被那雙冷森的目光不帶溫度的盯著,極度的不舒服,像被刀鋒冷的無形氣流捐住脖子。
她覺得呼吸困難,厭惡的移開目光。
不。她不能讓任何情緒洩漏。
就低著頭吧,這是最好的防護。
「抬起頭來。」聲音不大,但堅冷,不准人違抗的脅迫力量。
她不由自主的應聲抬起頭。
「很好,你很聽話。」夏子就是太不聽話了。「現在起,你就是蓮井朱夏。健,帶她下去休息吧。」
不──
她抗議。嘴巴明明張開,卻聽不見聲音,才發現她聲音微弱沙啞的幾乎竄不出來。
「請吧。朱夏小姐。」潮崎健領命。
就這樣,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沒有尊重,沒有慰問,沒有關懷,就只有命令和交代,她便像樣東西一樣,不被看作有人格有自我意志的個人般地受操縱掌控。
但不能硬碰硬。
耐心的,虛與委蛇,總會有機會的。
儘管身體非常的疲累,睡不到數小時,陳朱夏便醒過來。看看時間,半夜一點。
身體酸痛不已。疲累是一個原因;睡不慣榻榻米也是主要原因。蓮井本家是傳統和風的建築,大概曾改建過,有些部份非常新穎,但整個宅邸給人的感覺卻相當陰森陳舊。內裡雖然翻新而現代化,骨子裡仍佈滿腐朽氣。
大概跟住在這裡頭的人有關吧。
古老的家族都有腐朽的氣息。蓮井家也不例外。
婆婆一直拖到過世前,才告訴她所知的一切。她對那些尚來不及沉澱發酵。
婆婆早寡,用盡一切送獨子到日本唸書。她父親二十歲時,在京都旅遊時遇到她母親夏子。夏子十六歲,柔弱張惶的模樣激起她父親保護她的本能。兩個人在東京躲了一陣,最後還是回到海島台灣。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安歇。夏子是因為拒絕家裡安排的政策婚姻,而逃婚離家的,一直害怕蓮井家派人追逐。因此即使來到小島,也是東藏西躲。
「夏子她痛恨蓮井家。」婆婆這麼說。
生下她,補辦妥結婚手續,她父親和母親不久後便發生車禍死亡。婆婆一直相信是蓮井家派人害死他們的。那個時候她兩歲,躲了七年後,瞧,還是被蓮井深找到。婆婆更加相信她父母親是被他們害死的;他們也絕不會放過她,所以暗地一直叫她有機會就要逃得遠遠的,脫離蓮井家──甚或者說,蓮井深的掌握。
但為什麼蓮井家不會放過她呢?
夏子是外室生的,在蓮井家沒有地位,充其量只是犧牲品和工具。她的存在嚴格說,可有可無,為什麼蓮井家不放過夏子?──延續到她身上,而不放過她?
「背叛吧。夏子是這麼說的。蓮井家不容許有任何人背叛他們。夏子逃家被視為背叛,他們要她付出代價。」
婆婆也不明瞭,但婆婆相信夏子。事實上,蓮井家一直沒有中斷追逐他們。看,最後他們還是被蓮井深找到,在他的控制下。
這麼多年一直相安無事,蓮井家也對她們不大聞問,根本可以說不關心她們的存在。現在卻突然將她押來日本──她當然不會天真到認為他們渴望思念她這個多年來在外域孤獨流離的「夏子的女兒」。
她有不好的預感。就像她所感到的顫慄一樣。
其實與其說她怕蓮井深,不如說她怕要面對的這些。但現在都已發生了,那憂慮惶恐反而沉澱下來。
她摸摸腰後。護照和一些現金及信用卡就藏在旅行用的暗袋裡,用繩子掛著貼身藏在她腰後衣服內。
這也是為什麼她睡得不安穩的原因之一。東西擱在那,不是很舒服,無法徹底的休息。但如此一來,隨時捉到機會,她隨時就可以逃開。
一點半了。
她翻身起來。身上還是原來的服裝。
輕輕拉開門。吱嘎的細響放大成驚擾的鼓噪。她一嚇,立刻停住,等了一會兒,才又小心的慢慢的拉開紙門。
長廊一片森暗。
她手扶著牆,摸索著前進。
稍早被帶來前,她留意了方位,她現在的這地方,似乎是在整個宅邸的西南隅,與主屋憑一條迴廊相連。她記得沿著長廊一直到底,往右轉就可出到相連的迴廊,迴廊外是個小庭園,一邊向主屋,一邊應該就是高牆。
她站在廊上。太暗了,看不清。寒意很盛,沒搭上外衣的她輕抖了一抖。
壓下跳下迴廊的衝動,拐過九十度的彎角,沒目的的往主屋而去。
不能衝動行事。沒頭沒腦的亂跑一通,是逃不遠的。再說,他們也許只是看看她長什麼模樣,滿足了好奇心以後,就會放她回台灣。總不成蓮井家真要請她來當大小姐吧?!
所以這片刻,雖然忐忑,她尚不怎麼擔心自己的處境。
屋裡的人大概都睡死了。寒氣開始滲到心髓了,她已抑不住身體的顫抖,剛要掉頭往回走,前方突然閃過一條白影。
「啊!」她乍跳出聲。
白影聽到驚呼聲停住。從主屋透出的極弱的光線,可以辨出是一個人的輪廓。
那是一個女人。長髮分散,臉色蒼白。往她的方向淡漠的飄一眼,眼神沒到,目光空白;那動作極靜,沒有絲毫生氣。
陳朱夏下意識屏住氣。等她想起要打招呼,白影女人已經飄遠而不見。
她吁口氣,又打顫起來。一轉身,「碰」地撞到堵牆,定神了才發現那是一個人的胸膛。
「這麼晚不睡,你在這裡做什麼?」猜忌極深的口吻。不悅,而且陰森。
「我睡不著,出來走走。」他自己不也大半夜跑出來嚇死人?
但他當然自認為不一樣。他是蓮井家的主人。
她不算矮,但他像堵牆般站在迴廊中央,完全擋住她的去路,她才發現,蓮井深當真非常的高大。
「我告訴你,你最好打消那些愚蠢的主意。」
愚蠢的主意?
「你以為我想逃走嗎?」他真以為她那麼沒腦筋。「我身無分文,甚至連人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怎麼逃走?」她頓了一下。「再說,我為什麼要逃走?」
「就是有人會做這種愚蠢的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深沉的目光,沒有回應她最後的話。
「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
「那最好。」也許因為夜寒黑深,蓮井深顯得陰惻惻。
「那我該回房了。」她動一下,身體語言再明白不過。
蓮井深側身。「記住,下次沒我的允許,不許你再這樣隨便走動。」
「是的。蓮井先生。」
蓮井深眸子一緊。「你叫我什麼?蓮井先生?」
「是的。蓮井先生。」他不是聽得很清楚了嗎?
蓮井先生
「很好……」他居然陰冷的笑起來。手一揮。「走吧。」
原只是不能容忍夏子的叛逃,所以蓮井家才不肯罷手,不停止對夏子的追緝。六年後他父親過世,此後,久、宏、充三位蓮井家的少爺也因為意外或疾病相繼過世,蓮井家由他當家,夏子的事原已準備做罷,反正夏子在蓮井家一直無舉足輕重,卻在這時找到了夏子留下的女兒和照顧她的老太婆。
也罷,就當家畜看管著。他沒興趣理會,原來也對她不聞不問。不過,既然是夏子的女兒,也是蓮井家的東西,必要時有用得上的地方。他讓潮崎健去處理,偶爾想及,詢問一聲。潮崎帶回的照片倒教他意外。
原來夏子的女兒那麼大了。幾年了?
正好,他可以給她機會,正是她為蓮井家做出貢獻的時候。她應該慶幸,他讓她進蓮井家門,又給她這個機會。畢竟,夏子可是一個叛徒,她的女兒能有這樣的待遇,她應該感激萬分才對。
但她居然敢叫他「蓮井先生」!
這不像夏子。他沒看到他預期、想要的畏懼。
不識時務的夏子生的女兒。希望她能聰明一些。
很快,陳朱夏就摸清楚她身在什麼地方了。
趁著大白天,她捉住機會跳出迴廊仔細察看了一番。她被安置的地方果然在西南隅,但從她站的地方,幾乎看不到另外那一頭。蓮井家大得超乎她的想像,宅邸四周圍了至少有一人半高的高牆,背後依山,左邊牆有個小側門,要到大門必須穿過主屋。東南隅也和西南院落一樣,憑迴廊與主屋相系。客房是獨立的;在主屋側旁另有一獨立屋子,是道場。
她沒能接近道場。還未走近它的側圍,就被一個滿臉凶煞的男人吆喝趕走。匆匆退回西南院落,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已出來尋她。
「朱夏小姐,你跑到哪裡去了?蓮井先生交代過,你不可以到處亂跑的。」語氣嚴厲,帶著責備。
「我只是隨便走走。」陳朱夏坐在廊上,回頭看過去。即使在陽光下,蓮井家還是散發著陰森的氣息。
她母親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了將近十六年。實在可憐。
「朱夏小姐,請你快上來,進來屋子裡。」簡直是命令了。
她乖乖聽話,不多加抵抗。
神田布子是蓮井深派來伺候她起居的。說伺候,不如說是監視,她不會天真到以為她是來蓮井家當大小姐。
「布子小姐。」飯菜預備好了,她動作快,一下子就扒了一大口飯。
「請叫我布子就好,朱夏小姐。」神田布子立刻糾正。她是下人,身份有分別。
「好吧,布子。你在蓮井家多久了?」陳朱夏邊問又邊扒了兩大口飯。
嘴裡含著食物說話,實在是相當不文雅的舉止。神田布子對此卻沒什麼反應。她是來伺候的,不是來教導禮儀。見陳朱夏又好胃口的扒了好幾口飯,臉上不禁掠過一抹奇異的神色。但那表情很快就消失,她面無表情說:
「我十五歲就來蓮井家工作了。」
也就是說,她不是尋常的僕婦,也許還小有地位。陳朱夏暗忖。
「那麼,你一定見過夏子嘍?」問得漫不經意似。
「是的。」一板一眼的回答。「我一來就是伺候夏子小姐的。」
「你喜歡夏子嗎?」
「夏子小姐是主人,何其尊貴,我只是個下人,沒資格談喜歡不喜歡。」
那麼大概是不喜歡了。也可能是喜歡。從神田布子木頭一樣平板的表情,很難看出端倪。
她快快扒著飯,把盤裡的東西一掃而光。
「我可以再要一點嗎?」日本料理精緻,但不像是給人吃的,份量少得倒像喂小鳥。
「你胃口很好。」神田布子似乎有些驚訝。她本來還以為她可能根本不會動筷子。當年夏子吃得就不及她的一半;知道自己的處境後,更是連一粒米也不肯沾。
「我肚子餓嘛。」陳朱夏微微一笑。
「你等等,我馬上就送來。」
「等等,布子。」她叫住她。「這是什麼地方?」
「你不知道?」布子驚覺起來。
「我當然知道,這裡是蓮井本家。但夏子沒跟我說過是在什麼地方。」耍了一點手段,扯上夏子。天曉得她根本記不清她母親長得什麼模樣,沒能跟她說過一句話。
「夏子小姐沒跟你提過?」布子頓一下。看樣子,對夏子是有隱微的感情。「蓮井本家從先祖建宅以來,原本一直在出雲。但大概百年前一場大火,本家往裡遷,在距出雲約一小時車程的山區村落,這裡約有百戶人家。」
「這麼偏僻?」陳朱夏抽一口冷氣。
神田布子看她一眼。低聲說:「蓮井家在出雲一帶,包括飯石、仁多、大原郡有許多產業,在全國各地也有不少產業。分家一些大企業主,其實背後真正的主人是蓮井先生,尤其在中國一帶,蓮井家是相當有勢力的。平時本家只有夫人,潮崎老總管和一些傭人在而已。蓮井先生和弓子夫人不住在這裡。」
那為什麼帶她到本家來?陳朱夏幾乎脫口而出。
她及時咬住唇,只說:「謝謝你,布子。」
神田布子只是又看她一眼。「我馬上送飯來。」低頭退出去。
那眼神似乎有些同情她,才會跟她說那麼多。但為什麼?同情她的身世嗎?還是有什麼她不知道的?
過了一會兒,神田布子即端了一盤精緻的料理回來。陳朱夏迫不及待的大口吞嚼。看布子臉上出現的隱約的笑容,她想想說:
「布子,其實我對夏子沒什麼印象。她在我兩歲時就──」
「這是怎麼回事?要被人瞧見了,還像話嗎?」一個傲慢的女聲橫殺進來。
兩人同時抬頭。一個穿和服,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走進門,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僕婦。
「和子小姐。」布子忙不迭退站開來,低頭垂手。蓮井家的大小姐回到本家,卻沒想一會兒工夫就來這裡。
蓮井和子哼一聲,圓渾白淨的臉佈滿不相襯的嫌惡表情,利銳的目光掃向陳朱夏。陳朱夏盤腿坐著,雙腿分叉得極開,坐姿極不文雅;加上她滿嘴食物,狼吞虎嚥,吃相相當沒教養。
她沒像布子那麼恭敬惶恐,她根本不認識對方是誰。
「你就是夏子的女兒?」
說得客氣一點,蓮井和子是用眼角打量她,不是在翻白眼。不過,也不屑正眼打量她就是了。
陳朱夏慢條斯理放下筷子,慢吞吞的站起來。
「我叫朱夏。」不耍個性,不惹是生非,盡可能不引人注意,這是任何行動計謀基本上必須謹記在心的戒條。
「你會說日語?」
小挺的鼻子,白淨的臉,單眼皮卻不失明亮的眼睛,蓮井大小姐年輕時該也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只不過那傲慢的氣焰,大概也是年輕時就已經那麼猖狂了。凌厲有餘,威嚴不足,倒有種「作威作福」的凌人感。
「會一點。蓮井先生曾交代過要我用心學習。」聽她語氣多恭順,多不願惹白眼。
但她這個人的存在就已經夠教人白眼了。蓮井和子哼一聲,很是不滿,一邊眉吊得老高,一邊眉皺得變形。
「深要你學的?真是的!他到底在想什麼?!我本來以為他只是說說,沒想到他真的叫潮崎把你弄來。居然還帶來本家!真是的!難不成他真打算讓你入籍!」
不會吧!入籍!蓮井家真的找她來當大小姐嗎?這絕對不可能的。不過……那一晚──她記得蓮井深說什麼,以後她就是「蓮井朱夏」了……
她下意識望神田布子一眼。神田布子眼觀鼻,不理會她。她不禁煩躁起來。他們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
「嗯,大小姐,」她試探說:「蓮井先生只是讓我來作客幾天,我很快就會離開的。你說是吧?布子。」
對她的稱呼,蓮井和子吊動一下眉毛,但沒表示什麼。夏子那種低賤的出身,她的女兒也同樣低賤,蓮井家根本不會承認。
「你有自知之明是最好。別以為你是夏子的女兒,就自以為是蓮井家的一份子。還有,我不管夏子是怎麼教你的,但在蓮井家,絕不許你再表現出那種粗鄙下流的姿態。」嫌惡的皺皺鼻子,轉向神田布子。「布子,人歸你照管,你好好教教她,別再給我看到那種丟人現眼的舉止,懂嗎?」
「是的,大小姐。」
「哎喲,大姐,你也在這兒呀。」
一串銀鈴似清脆的笑聲闖進來,聲音倒比人先到。跟著撲進一陣濃郁的香味,然後艷麗高挑,著一身西式名牌套裝的性感女郎才優雅的進門來。
見到那女郎,蓮井和子毫不掩飾的皺眉。
神田布子則恭敬的喊聲:「弓子夫人。」
陳朱夏不動聲色的打量弓子。弓子長得極美艷,身段性感,五官野麗,尤其一雙長腿相當誘人。所以她也樂得露出一大截白嫩的大腿。與蓮井和子的日式包頭極不相同的,弓子頂著一大蓬鬆卷的波浪捲發,還染了微金紅,燈光下,顯得極耀眼。
「你來做什麼?」蓮井和子鼻子朝天。
弓子不以為意,仍笑得銀鈴脆聲響。「我聽說夏子的女兒回來了,過來看看。」
「什麼回事?!」蓮井和子沉下臉。「弓子,在這個家,你最好注意你說話的方式。夏子當年背叛蓮井家,早就被逐出家族,老爺早就不承認她。就算是夏子本人,也只是個外人而已。」
「大姐何必這麼嚴苛。夏子的女兒終歸擁有蓮井家的血統不是嗎?何況,深讓潮崎大總管親自帶她回來,想必也很重視她才對。」
哼!這個狐狸精。蓮井和子悶哼一聲,臉色不怎麼好看。弓子略帶一絲得意的笑起來,大眼睛骨溜轉向陳朱夏,像是對她很有興趣。親切說:
「你就是夏子的女兒?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陳朱夏。」這個弓子看起來不過大她幾歲,絕不會超過三十歲,倒像長輩在安哄小輩似。
看得出來,弓子和蓮井家的大小姐相處並不和睦。她不知道弓子的身份,但大概可以猜出來。她們不和,對她來說是再好不過。
「朱夏?挺好聽的。以後我就叫你朱夏好了。算起來我也是你的長輩,夏子姐如果不是那麼早逝,我也要喊她一聲姐姐,你可也要喊我聲舅媽呢!」
「弓子!」蓮井和子簡直忍無可忍,叫聲提高了八度。「你別以為你當真是蓮井家的夫人,充其量不過是深的一個小妾,還輪不到你說話的餘地!」
弓子發甜的笑臉轟地垮下,正要反唇相稽,俏眼掃過門口,臭垮的臉立刻柔謙起來,閉口不說話。
陳朱夏正覺得奇怪,眼角餘光偵察出一個高大的黑影,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不該在這時候出現的蓮井深──至少蓮井和子和弓子都這麼以為──黑瞳冷寒,射出刀鋒般陰森的銳氣。
弓子搶著說:「我聽說朱夏待在這兒,我好歹也是人家的長輩嘛,來看看她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
「這些潮崎會處理,沒你的事,你不必多事。」淡淡一句,其實在命令弓子別多管閒事。
弓子嘟嘟嘴,卻不敢再多話。蓮井和子說:
「深,你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叫潮崎把這女孩帶回來!甚至不跟我商量一聲!若不是我碰巧回來,我還不知道有這回事!」
碰巧?蓮井深似笑未笑的扯扯嘴。怕是誰通知她的吧?銳利的眸光掃過在場的眾人一眼,隨即斂收,若無其事的撥開額旁的髮絲,手指遮去一些暗光,平靜的有些陰險。
「我正打算通知大姊,哪知你倒先到了。正好,我正巧有事要對大家宣佈。健──」並不回頭看如影子般跟在他身後的潮崎健。「你通知大家到大廳集合。」
「大家?」蓮井和子愣一下。「你把大家都找回來了?」
「沒錯。這是蓮井家的事,當然要讓大家知道,讓他們認識夏子的女兒。朱夏,」寒潭變深,似要溺人。「你也過來。」
是命令。他不動,等著她走過去。
她出乎他意料的安靜的走過去,羔羊般柔順的完全不多加反抗,甚至毫無任何異議。
多疑的眼猜忌起來,表情卻平淡,不露一絲痕跡。只有那道長疤猙獰裡洩漏出一點深沉惡邪。
看樣子,蓮井家的人似乎都到齊了。以蓮井深為主,兩旁各坐了二、三個中等年紀的婦女,下首還有幾名年輕男女。除了潮崎健,還有一個年紀約六十多的老人。說他老,背挺得比木板還直。那自然就是潮崎老總管。潮崎健的父親。
陳朱夏站在那中間,像破損的珍奇古物,又稀有又不值一錢。十幾雙眼睛虎視眈眈,肆無忌憚且帶輕蔑及敵意的打量著她。
她也不馬虎的回視那些人。記住這些人的長相,免得不小心打到照面沒及時躲開,壞了她的打算。
到目前為止,她還是不怎麼擔心自己的處境。有這麼多對她不懷好意的人反對,她不大可能在這裡當太平大小姐。但萬一──她不禁瞥蓮井深一眼──萬一事態變糟了,她不希望她潛離時,被這些人當中的一個撞見,而她因為不記得他們的長相而沒提防,白白被告了一狀抓回來,那就太糟糕。
可是一時之間,也記不住那麼多人的模樣。她只好祈禱這些人不要太注意她。她稍俯臉,刻意讓髮絲遮掩住兩邊的臉頰。
有一點她覺得奇怪,除了蓮井深,大廳中蓮井家眾多人,竟沒有正當盛年的男子。
蓮井深悠閒的坐在上頭,像在說件極其平常的事:「你們應該都沒見過朱夏吧?她是夏子的女兒,也是蓮井家的一份子。我準備讓她入籍,已經交代潮崎總管處理。」
他不是在徵詢意見,而是宣佈他的決定。
下首三個穿和服約莫四十多歲的女人面面相覷,似是有意見,卻不說話。弓子濃妝艷抹的坐在位前,倒有點幸災樂禍似。陳朱夏注意到弓子對面那臉色蒼白,不知多久沒見過天日似的女子,正是那晚半夜她在迴廊看到的人。
她相當沉默,有點幽怨。大概她是在場唯一不怎麼關心此件事的人。她甚至沒朝陳朱夏多看一眼。偶爾空洞的眼神掃過,有的也只是淡得看不出的同情。
「我反對。」蓮井和子開口。「深,你可不要胡來。你可別忘了,父親在世時已將夏子逐出蓮井家族,怎麼可以讓她的女兒入籍。何況她女兒還是個支那野種。」
當面受到這般侮辱,陳朱夏怒血衝到腦門,雙拳不禁握緊。她忍不住這氣,又明白不該逞一時之氣,忍得十分辛苦,用力壓抑,臉色潮紅,氣息忽而急促忽而拖得長緩。
蓮井深似是很享受她的反應,覺得有趣,猙獰的肉疤反映燈線光芒,有種殘忍的光華。
「是啊,和子姊說得沒錯。深,這不是小事,你要多考慮。」蓮井和子一開口,下首馬上有人附和。
「我的想法也和雅子一樣。」一頓。「紀子,你說呢?」
蓮井紀子唯唯諾諾,一逕點頭。那態度,大家怎麼說,她就怎麼附和。
幾個年輕男女,有的比陳朱夏看上去大些,有的差不多年紀,也表示意見,說:
「深舅,我們小輩本來沒說話的資格,但好歹我們也是蓮井家的一員,以蓮井家的榮辱為自己的榮辱。夏子背叛侮辱蓮井家,早不被承認是蓮井家的一份子,我們至多不追究,怎麼可以讓她的女兒入籍!」
「再說,她都成年了,再要入籍已經太遲。」
「健,」蓮井深手指輕敲著椅臂,目光卻是瞰著廳下。「岡本議員怎麼說?」
岡本是蓮井家一手扶持,地方選出的國會議員,一向唯蓮井家馬首是瞻。
「先生說這件事包在他身上,這種技術性的小節他會處理。」
「那這就不是問題嘍。」過了限定的出齡再要入籍,是麻煩了一點,但也不是那麼困難。起碼,對他蓮井深來說,這種小事不能稱作困難。
他掃向眾人,像是在等其它反對的意見,一邊欣賞地看視陳朱夏強自壓抑的臉色表情。
他倒要看她能忍多久。
「我絕對不贊成。」說話的還是蓮井和子。只有她不忌憚。她和蓮井深是同父同母手足,她的話他多少要聽一些。
「和子姊,」他淡淡說:「武田先生派人過來,表明希望與蓮井家結盟聯姻。武田先生不計較是哪一房所出,我想他也不會計較輩份,及是否有支那不純淨的血統才是。只要是蓮井家的一員,武田先生都有極大誠意納為武田家的女主人。你也知道,武田先生的正堂因病過世了好幾年,那位置一直空著,我們蓮井家的女子有幸有這個機會可以以武田家女主人的身份入主武田家。要知道,武田家在松江、美保關町一帶有不小的影響力,跟他們聯姻,對我們沒有壞處。你說是嗎?和子姊。」
廳下的人抽口氣,頓時沉默,沒人說話。片刻,蓮井和子才說:「武田家,你是指武田裕一郎先生嗎?」
蓮井深微微一笑。笑容在說,「不就是他,除了他還會有誰」?
蓮井和子沉吟不語。武田裕一郎年紀與她差不多,五十多都有了吧!生活放蕩、縱情犬馬聲色的結果,不客氣的說,根本是糟老頭一個。而且武田好色,家裡已經娶了好幾房,武田家的女主人想當然耳不會那麼好當。
但與武田家結盟,對蓮井家來說絕對沒有害處。武田家總歸是地方上的望族,有身份有地位,這樁交易是值得的。
當下蓮井和子不再出聲。其他人也不再出聲。
蓮井深說:「沒有人有意見?很好。朱夏,你聽好,我已讓潮崎辦理你入籍的事,從今以後,你就是蓮井家的一份子了。你已經成年,我身為蓮井家的主人,有義務為你的將來打算,我已經替你談妥一樁合適的婚事。你不用擔心,武田家在地方上相當有身份地位,你嫁過去就是現成的女主人,生活起居都有人伺候,一輩子不愁吃穿。」
那名蒼白的女子,沉默的眼神閃過一抹同情,一直無動於衷的表情,也顫動了一下。
陳朱夏終於忍不住,大聲爆發說:「我不是東西,你沒有權力決定我的將來!我不管你是誰,你根本沒有資格安排我的婚事!休想我會照你的話去做!我是人,不是傀儡!」
像是滿意她這樣的反應,也預期她該有這樣的反應,蓮井深瞇了瞇眼,任她渲洩不滿,並不加以阻攔。
過去習慣夏子的柔順的那些人,不禁張大眼,甚至皺起眉。他們都理所當然的以為「夏子的女兒」就該是這樣,或該是那樣,甚至根本將她當作另一個夏子,沒想到她有自己獨立的人格特性。
若是夏子,根本不敢這樣大聲吼叫,指著蓮井深的鼻子罵他沒有資格。當年夏子十六歲,蓮井深才十三歲時,夏子就怕他怕得不得了。蓮井深雖是蓮井家排行最小的,但蓮井家從沒有人敢對他掉以輕心。事實證明,而今蓮井一家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潮崎老總管下意識多望了她一眼。與他兒子潮崎健一樣面無表情。
弓子嬌笑,親切的安撫討好說:「朱夏,我們這可是為你的將來打算,全是為你好。嫁給武田先生有什麼不好呢?女人都是要嫁人的,嫁得如意才是最重要的,你說是不是?再說,你嫁過去就是武田家的女主人,那可是錦衣玉食,要什麼都不缺,那多風光!」
「那麼風光的話,那麼,要嫁你嫁好了。」
沒想到會被這樣反堵,弓子一時窘住,氣紅臉。
「你──你!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
「弓子!」蓮井深阻止她。
弓子被噤聲,一口氣沒處發,只得狠狠的瞪陳朱夏一眼。
「不管你怎麼說,和武田家聯姻的事,我已經決定了,由不得你不答應。」蓮井深閒淡的說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那般的平常。
陳朱夏哼一聲。「蓮井家的人都死光了嗎?要我這個外人來當政策聯姻的替死鬼。」
「放肆!」蓮井深尚未表露任何情緒,蓮井和子已經怒不可遏的沖站出去,賞了她一大耳光。「這裡有你這下賤的人說話的餘地嗎?!」
嫩白的臉立時現出礙眼的紅印,光看就有種熱辣的感覺。
陳朱夏抬高下巴,有些不馴。「那麼,請問你,高貴的蓮井家大小姐,是誰不要臉的把我這下賤的外人強迫帶來這裡,無恥的想操縱我的將來,憑一句話就決定我的人生?」
「你──」
另一個巴掌又要摑下,被蓮井深捉住。
廳中頓時一陣意外的吸氣聲。潮崎健與老總管也暗自訝異。蓮井和子更是氣急敗壞,叫說:
「深,你幹什麼?快放開我!讓我好好教訓這沒教養的丫頭!」
「夠了,和子姊。」
那嫩白臉上的紅印仍然沒有消,湧在陳朱夏大眼清澈裡的是無限的屈辱。蓮井深逼近她,高大身子幾乎完全將她脅納住。
「伶牙俐齒對你沒有好處,朱夏。我不是說過嗎?從現在起,你不叫陳朱夏,你已是蓮井朱夏。」
他倒是很意外,她居然敢那樣頂撞。她身子輕輕在抖,他原不確定那是害怕的顫慄還是生氣的不可自抑,現在他明白了,這個有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有膽氣的女孩,當真沒將蓮井家放在眼裡──恐怕她也沒將他放在眼裡吧!
她對他們沒有敬畏,甚至是嫌惡的。
這跟夏子實在是很不相同。
他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夏子。她太懦弱。夏子會逃走倒是出他意料之外,但說到底她還是得靠男人幫助她。如果沒有森剛,夏子根本連一步也走不出蓮井家!
他黑瞳收縮起來,眸裡的溫度驟降。
「你聽好,在這裡,我說的話就是一切,你的意願並不重要。事實上,你應該感激我,我讓你重新入籍,給你一個機會彌補夏子的背叛。你最好乖乖聽話,否則別怪我不念情份。」
「情份?」陳朱夏怪腔怪調冷笑起來。
這聲調讓蓮井深極不滿意。他用力捏住她下巴,教她噤聲。但她黑白分明的大眼,仍不馴的瞪著他。
「記住我的話。」
他從她的清瞳裡看見他自己。
她不是他以為的夏子的女兒。她是。又不是。
以為可以像垃圾一樣扔出去廢物利用的夏子的女兒,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真意外哪,她竟攫獲他對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