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學校來了一位相當英俊挺拔的美術老師,一身藝術家的氣質,平靜的校
園頓時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沒有機會好好地觀看這具美若神祇的雕像,不過,光看背影,倒真的就讓人暫時停止心跳,怪不得一干女生為他神魂顛倒。
對於眾家女生的圍繞,他倒是如處家常。長得好看的人,大概都習慣別人這樣的擁簇稱讚。其實也是,眾星拱月有什麼不好!除了增添自己的驕傲,最低限度也是一種自信心的培養。這年頭,搶眼的外型加上十足的信心,先決條件上,就比別人多佔了一份便宜。上帝造人還是不公平的,他讓這世人有聖賢才智平庸愚劣之分,美俊媚俏端正肥丑之別,內在與外形,胎記烙印般地先天就對某些人偏了心。
有幾次,我按捺不住好奇,想趨著上課時,好好端詳他幾眼,綠意窺破我的意圖,卻說道:
「怎麼?你也迷上他了?」
綠意不喜歡他,因為她跟別人不一樣,太多人喜歡的事,她絕對不做的。至於迷戀偶像這回事——開什麼玩笑!夏綠意從來不做這種庸俗的事!
然而,我還是找了機會偷偷瞄了他幾眼。那時是放學後,我經過美術教室,難得他一個人獨自在教室裡看著天空發呆。我站在門外,等著他回過頭來。約莫過了十分鐘,他果然回過頭來,和我的視線相遇。他並不招呼我,皺著眉看我,我仔細看他幾眼,卻被記憶牽動,掩著臉倉促跑開。
美術老師那眉眼、那唇鼻、那動作,分明是活生生的沈浩,沈浩皺著眉看我時,就如同美術老師剛剛那種神態。只有背影不像。溫柔的沈浩,即使是背影也像是包含著千言萬語在其中,而美術老師的背影是僵硬無情的。
儘管如此,從那次以後,我總靜默地注視這個陌生人,他的一切移轉,左右了我的視線。我發現我對他有種複雜的情緒,像是暗戀的苦澀,又像是對沈浩思念的移情作用。就這樣,展開的夏季,成了本密麻的日記,記載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時「蝶衣」這首歌,剛好在校園中流傳開來,我檢歷自己的心緒,除了季節不一,其餘的,一一印驗歌中的甜酸苦澀。
英俊、挺拔、藝術家氣質,這是我自己對美術老師的認同,也是對沈浩潛在的記憶。綠意卻不這麼認為,在她眼裡,美術老師平凡得一無可取,又故作姿態。
她笑我誇父追日般的荒誕。
「真受不了!你怎麼會看上這種人?」她說。
我眼光追索的方向是騙不了人的,是以,綠意從我注視的方向就很容易揣測出我刻意掩飾的心事。她不知道有沈浩。以為我只是單純的迷戀那具雕像。
學生暗懸老師不是什麼新鮮事,我也笑說自己太荒唐,卻仍舊貪戀夕日的金黃。誇父為什麼追日,我想我可以懂得,那種醉心至極的嚮往,沒有看過落日的人,怎麼會懂得呢?
可是夏綠意說:「沒想到你也是那麼膚淺的人,跟那些女人沒什麼兩樣!」語氣輕蔑得絲毫沒有顧及我的感受。
我反問她:「那你說,他那一點不好?」
她不加思索,扳著手指,一路數落下去。
「多著呢!平凡、做作、自負、驕傲、厚顏,自以為是——太多了,數不清。最重要的,我認為他沒什麼深度內涵。」
「你以為?」多驕矜的口氣。我笑了:「那『你以為』誰才是真正有內涵深度的?」
「李世群,」她想都不想,隨口就說出來:「李世群比他有深度多了。」
李世君是K女的金字招牌,教物理的,自然組學生每年為爭奪他,搶得面紅"耳赤、頭破血流,每每勞動出校長了,還擺不平。
可是那樣的人,在我看來,才真的是矯柔造作,虛偽不自然。任何時候看到他,頭髮總是梳的一絲不紊,摩登的髮型,據說是出自東區某名設計師之手;「亞曼尼」的品牌服飾,配上意大利進口真皮短筒靴,腳上裹著紐西蘭進口百分之百純棉白襪;皮爾卡登褪流行了,他不用,提著一隻真皮的手提包,上面燙金浮凸著刺眼的ALEXANDER幾個英文字;聽說-奧的香水不錯,也不知是真是假,他想想還是噴了一點Prastara,就是十七世紀法王路易十四專用的那一種;閒時叼根香煙在嘴上,貴族氣十足,艷紅鑲金的DUNHILL方形紙袋不忘拿捏在手上把玩著,打火機用的是「都澎」的就不用說了;至於平常喝的——有回我進辨公室,經過他的桌邊,一瓶造型典雅的酒瓶擺在上頭,看看標籤上說的,Premier fromiohnnie ealker for the who make his own rules,騷透到骨子裡,這還不打緊,更有甚者,現在有錢人多,不是開BENZ,就是坐BMW,他偏不,一輛Audi開著滿校園亂轉,車身後四個串連的圓圈標誌,像徽他事業、錢財,地位、名望環環相扣的美麗遠景。
怎麼樣?這個李世群,怎麼看怎麼無懈可肇,典型的後現代雅痞族。只要他往你面前這麼一站,你忍不住要對他噘嘴吹聲口哨,或者自慚形穢,自卑的抬不起頭來。
這就是綠意口中,有深度有內涵有文化的現代青年之最。可是——也許是我跟不上時代,總覺得他那個調調兒,和「美國舞男」裡,李察基爾飾演的那個gigolo味道很像。
我絕對無意詆毀他的時髦優越,綠意也是常說我土土的,可是我再怎麼努力聯想,想得頭都痛了,就是沒有辨法把他和所謂深度內涵畫上等號。
當然,我對李世群沒什麼偏見的,他有錢,他會賺,那是他的本事。我只是不夠聰明,無法理解綠意對所謂的內涵,所提出的最佳示範,其因由道理何在?
我還是喜歡美術老師,喜歡——沈浩。就連沈浩偶爾被漂亮女生注視時,那種故作瀟灑的姿態,也令我懷念不已。沈浩有很多缺點,可是卻壞得那麼自然,連帶的,旁觀的人也不禁跟著為非作歹。
有一招他最愛玩的,在各個水果攤逡巡,佯裝水果攤上的水果看起來不好吃,要求老闆先切一個試吃看看。明明入口又甜汁又多,他偏偏故意皺著眉說不好吃,有點酸。老闆怕生意飛了。著急地再塞給他半個,自己也吃一點說:「怎麼會?很甜啊!怎麼會酸?」他還是搖搖頭,拉著我離開,手上的水果可就忘記還人家了。
等到走遠了,他才開心地笑說:
「真好玩!又賺了一個水果。」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罵他:
「你怎麼這麼缺德?欺負人家老實,如果遇上一個凶悍的,看你怎麼辯?」
他總說不捨,有一回倒真叫他給遇上了。那一次也是故技重施,結果臨了要離開時,水果攤老闆,看起來很精明能幹,後娘人選不作第二人想的角色,叫住他說:
「先生,橘子一個二十塊,你還沒付錢!」
真狠,那時柑橘價錢,一斤也不過才二十槐,她這一開口,個數論斤賣,吃定沈浩心虛,價格一下抬高了四倍。
附近攤子的人全在看沈浩,他訕訕地把錢掏給她,拉著我飛快地逃離現場。
我笑得肚子發疼,糗他說:「活該!吃到苦頭了吧!」
他跟著哈哈大笑,可是這玩笑還是照玩不誤。
沈浩是我心底最甜的秘密。啊!她的一顰一笑——
「蘇寶惜!」
英文老師大聲喊醒我的幻想。
「上課不專心,下去跑一圈操場!」她說,還恨恨地瞪我一眼,狹長的丹鳳眼、單眼皮下,射出二枚淬毒的金錢鏢。她最恨學生上課不專心,而我偏偏犯了她這項大忌。
可是這樣也好,反正我在教室也坐不住了。該死的是我竟忘了,酷日下跑操場不是什麼好玩的事,結果沽了滿臉灰塵不說,又被不平的跑道絆倒,摔了一個大包。
沖洗的時候,才剛從洗手台上抬起頭,就看見美術老師從對面廊下走過。我的眼光一直追著地,忘了關上水龍頭,水汨汨地流,像我的心臟在跳動。
回到教室,剛好踩著鐘聲的律動。英文老師看見我,大概氣消了,竟然對我微笑說:
「下次記得上課要專心。」
然後屁股一扭,高跟鞋達達地踩著走廊平滑的水洗石,窄裙下裹著一弧和窄長的丹鳳眼完全不搭調的,渾圓的臀股。
「你在看什麼?」綠意看我失神的樣子,也跟著探頭出來。
英文老師早走遠了,奇怪我剛剛竟然看得出神!
「你今天要上頂樓嗎?」綠意問。
我搖頭。自從呆呆離開以後,我就很少再上去。後來沈浩也去了美國以後,我找不到凝眸的對象,慢慢地,就不會再上高樓。
綠意把便當擱在我桌子上說:「那好,一起吃飯。」
我眼著攤開飯盒,挾了一塊雞肉,問綠意說:
「今天怎麼有興致跟我一道吃飯?你們今天的『午餐會報』暱?」
她瞪我一眼,跟著從我飯盒裡也挾了一塊雞肉。
「我問你,」她咬了雞肉一口:「你跟那個傅自有是不是分手了?」
「啊?什麼?」
「我在問你,是不是跟傅自有分手了?」
分手?大博一直對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從來不認為我們之間是那種男女交往的關係。
「幹麼問這個?」
「關心你啊!」綠意又從我便當裡挾出去一筷空心菜。「上個禮拜天我在街上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勾肩搭背的,好不親熱。我原先以為是你,心裡還在納悶,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開放,後來看清楚了,才知道不是,博自有沒有看到我,我就走了。」
也弄不清楚是怎麼開始的,大概是我「缺席」太多了,反正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和大傅已很久不曾放學後的車站碰過頭了。偶爾通一、二次電話,也只是講些不著邊際瑣碎的事,倒是他充滿自信霸氣的口吻依然不變。
我挾起一塊魚乾,看了看,又放回飯盒中。「我跟傅自有是好朋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有一票哥倆好,當然也有一、二個紅粉至交。」話雖這麼說,我自己都不相信它的說服力。
「真的是這樣?」綠意懷疑地說:「可是上次,看你們神態那麼親熱,我還以為你們交情不一樣!」
「那麼,你以為該怎麼樣?」我已經吃不下飯了,就把便當蓋上。
「當然不怎麼樣,我以為你失戀了,你從來不提和他之間的事。」綠意有一般少女愛談明星、流行服飾和男朋友種種的毛病。雖然她說夏綠意跟別人不一樣,不做庸俗的事,卻從來沒有想到,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愴俗不過的事。
「多謝你的關心了,」我說:「還特地陪我一起吃飯。」
「不用客氣,」綠意笑的很坦白:「反正我本來也沒安什麼好心,看你軟趴趴的,想刺激你一下。」
綠意就是這點可愛,雖然常常傷人,但起碼坦白。因為這樣,我可以原諒她所有的不是,人與人相交,雖然貴在知心,-知心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能做到坦白,這種朋友,到底值得相交。
綠意離開後,我從書包拿出「希臘羅馬神話」;我正看到回音女神和水仙花的故事。ECHO愛上納西蘇斯,可是納西蘇斯對誰都不理睬。善妒的希拉女神懷疑她的丈夫宙斯和某個女神有所曖味,看見美麗的ECHO,就懷疑她並且牽怒到她身上,處罰ECHO永遠只能重複別人說過的話,而不能說出自己真正的心情。納西蘇斯——唉!這個字真難拚:Nar-cis-sus—
可憐的ECHO!想不到神也會有這種煩惱,還為了愛情招致禍端。我還以為神明都是超脫一切的,情愛是凡人的俗務,神明從來不沾的。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難怪陷入愛戀的人,都是「只羨鴛鴦不羨仙」,連神仙自己部掙脫不了愛情的牽絆了,為它傷心傷情,談什麼保證眾家信徒的幸福!
可是,我想,大概西方的神仙比較浪漫,才會有喜樂悲愁、眼淚歌笑的情愛糾葛。東方的神明就比較嚴肅了,即使是肉身得道也必須聖潔如處女,一點也不得有所褻瀆。我想,當東方神明比較累,必須一絲不苟才顯現得出莊嚴。仔細想想,如來,觀音、菩薩的塑像都是寶相莊嚴,沒什麼笑容。想來當神也不是什麼好差事,還不如為人自在。
當人,就可以談戀愛了,可是親愛的神明我想永遠不會有這咱煩惱。還是當人好,我寧願有這咱煩惱——
可憐的ECHO,是個例外。今日相見,算作有緣,我頂替了她的名字,暗許替她在現世快樂的活上—遭,談一場甜蜜,她所未竟的戀愛。
希望真的能快樂的——我只能這樣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