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歌高唱的時候,蟬鳴聲同時也叫得響亮。我帶著十三朵黃色的玫瑰花,靜靜在一旁,等候卒業式的結束。
沈浩雖然在K女中寄讀,這一天當然還是回到原學校參加畢業典禮。不過,他開玩笑說:
「真可惜,否則這一天,鎂光燈這麼一閃,萬紅叢中一點綠,我可就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沈浩偶爾愛說些下傷大雅的玩笑,完全不同於大傅他們那咱語帶誇張,偶爾一點諷刺的新式語言。沈浩臉上總是那種溫溫的笑,不像大傅,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一張侵略性十足的性格臉龐。
如果追求刺激、追求新鮮的想像,大傅無疑是最好的對象。可是如果渴望安全感,冀望被疼愛的的溫暖,沈浩應該是航行最終的港灣。
可是,我和沈浩之間談不上這麼親密的關係,他沒有表示過什麼,而在我心裡,他也一直是那幀框在我凝眸中的最美的畫作。這樣就夠了,我寧願一直保持這樣的關係,沒有愛情的負擔,卻有無限友愛的歡樂與溫暖。
典禮大概結束了,禮堂的方向傳來陣陣歡騰的騷動。沈浩夾在退場的畢業生當中,愉快地朝我揮揮手。隊伍還在繼續往前走,這是最後的儀式了,畢業生遊園一周後,從此就真的和學校再無任何瓜葛了。
我看著隊伍經過的方向,視線跟著擴張拉遠囊括了整個校園。整個校園看起來很大,卻令人有種侷促的感覺,說不出的局限感。這大概和它悲慘的地理位置有關。這所學校的四周全是高樓大廈,不但遮蔽了廣大一片的天空,連陽光也被阻絕不少。而操場雖然空曠,夾在高樓群廈中,怎麼看就是顯現不出那咱雄闊。登高望遠既望不出賞心悅目的景觀,更甭談那種君臨天下的豪情萬丈。相形之下,K女中周邊那些低矮的建築,以及校門前蜿蜒流過的無名溪流,就將學校原來毫不起眼的建築群烘托出無比的氣勢。如果爬上頂樓,不但可以眺望得遠天和群山,再加上高樓的涼風,豪情壯志就容易油然而生,慨然有種悲憤——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情然而淚下—J鼉得山川故河皆在我腳下,想指天發誓,想做出一番轟轟烈的大事……
「想什麼?」沈浩的手在我面前搖晃著。遊園已經結束了,最後的高潮已然落幕。
我笑著把玫瑰花朵遞袷他,說:
「恭喜你畢業。」
「謝謝。」他微笑接過,數了數,往我頭上一敲。「十三朵!你什麼意思啊?又是黃顏色的!」
「那代表我最真誠的祝福。」我說:「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以十二為段落,我搞了十三朵黃玫瑰,代表祝福游移在時間之外,任何時刻都盈滿著。」
他假裝想了想,笑說:
「算你有理!我還真想不出可以做道樣的解釋——」歪頭又說:「那顏色呢?為什麼不送紅色、粉紅色,或者橙色也好,這黃顏色——」
「關你就不錯了!還這麼挑!」我一邊說,一邊故作姿態裝作耍把花搶回來。
他笑著把手舉高,不讓我把花搶走,一邊說:
「好,好,我不再多嘴就是了,那有人送人東西又要回去的?」
「你再嚕嗦我就真的把花要回來!」說著,我自己反倒先笑了。黃玫瑰代表分離,送他一束黃玫瑰,我卻是但願永遠不要有別離這種事。
我們並肩走出校門,沿途他不停地和同學打招呼,大家臉上都笑笑的,好像離別不是什麼嚴重的事,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這以後有什麼打算?」鳳凰花開得火紅燦爛,木棉樹同樣地也在風中招展。我倚著樹身,在夏氣氤氳中,沒來由地一陣抖顫。
「以後?」他想了想,笑笑的。「我保送進N大,不過——」他像是要說什麼,結果還是轉移了方向。「滿可惜的,不能嘗嘗聯考的滋味,聽說是蒸、烤、煎、煮、炸一起來,五味雜陳的,嘗一口,保證終生難忘!」
「就有你這種人!」我的眼光穿過他的肩膀,落在遠處快車道上一輛銀灰色的BENZ上,然後將目光調回,落在他的視線中。「人在福中不知福。換作我,想嘗嘗被保送的滋味,都還沒那個資格!」
「說的也是!知足常樂,我應當惜福的。」
怎麼突然這檬說?!我疑惑地看著他,他避開我的眼光,抬頭看木棉花。這身影,早凝在我眼眸中,可是每次這樣的面對了,我依然滿腔的激動。
「走吧!」他振作似地,展開一朵耀眼亮麗的微笑:「請我看電影去,慶祝我畢業。」
結果是在MTV裡,沈浩挑了「柬京假期」。
異國王子與導遊小姐之間感情的物語。一開始就注定沒有結果的,明知抗櫃不了命運的作弄,兩人還是相愛了。末了,王子還是回到他的軌道中,繼續他世界環遊親善的旅程。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即使相遇了,也是枉然,命運不會特別憐憫,如果主角沒有非常的決心、勇氣,注定就是悲劇一樁。可是這人世,那能有什麼不顧一切的愛情!每個人都背負著某種神聖不可輕卸的責任,面對這責任,即使生來為相愛的人,也不得不黯然離分。
沈浩問我最喜歡那一幕。或說是感動吧!我最不捨臨終那一個鏡頭。
那是街上車水馬龍,十字路口正當紅燈的時候。王子坐在高級的黑色大禮車中,正好和導遊小姐工作的遊覽車臨線相靠,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兩人眼波交流,目光牽纏,盡在不言中。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她的愛戀,而她曾是他的纏綿,戀痕在他們的眼中,幾天的戀情構成了一輩子的事,深刻在彼此的靈魂記憶中。可是,綠燈一亮,卻從此海角天涯,互成陌路,再深刻的愛戀,皆成往事,成了某個夏日慵懶的午後,不敢碰觸,也不敢撩撥的傷痛。
綠燈終於亮了,兩輛車載著彼此的心情,反方向奔馳而去,鏡頭越拉越遠,最後,彼此都淹沒在車海中,只剩下東京上空,薄疏縹緲的夏日煙雲一縷。
沈浩友愛地摸摸我的頭髮,臉上是微笑。
明知道不應該,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喜歡這些傷感的柬西。我怕這些莫名的情緒影響到沈浩,反問他喜歡那—幕,想沖淡一些凝重哀途中的氣氛。
「跟你一樣。」拿起黃玫瑰,抽取一梗遞到我心中,像是開玩笑,卻專注地說:「你和玫瑰一樣地美麗動人。不過,我想,你也許更適合藍色的。」
「是嗎?」我把臉埋在玫瑰中。「可是你忘了,玫瑰開不出藍色的品種。」
「所以,」他以同樣的專注說:「沒有任何花朵比得上你清麗純艷。」
「真的嗎?我可以相信你說的話嗎?」我半開玩笑。沈浩今天看起來好奇怪,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蘇惜,」沈浩第一次不小心這樣叫我時,還笑了老半天,說聽起來好像是「壽司」,以後就都這樣喊我。「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麼事?很嚴重嗎?」我又開玩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
「我問你,如果你是導遊小姐,你會忘了我嗎?」
沈浩怎麼一直說些讓氣氛消沉凝重的話?我想了想,調皮地說:
「那也得你是王子才算數!」
「是的,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王子,你是淑美,那個導遊小姐,這樣的相遇以後,你會忘了我嗎?」
我看著他,神情正經的問道:
「怎麼突然問這些?」
他蒼白地笑了笑,看著手中的黃玫瑰說:
「我怕你會忘了我。」
「怎麼會!」我仍然看著他:「你這樣說,好像預見我們將來一定會互成陌路似的!」我學他,友愛地摸摸他的頭髮。「你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你要在這裡上大學,根本沒有什麼分別的事,怎麼會有遺忘彼此的恐慌?」
「我不會在這裡上大學的。」沈浩頭仍低低的,深深地埋在玫瑰中,玫瑰花禁不起他這樣的觸動,剝落了幾瓣在地上。
「你說什麼?」我想我是聽錯了。
沈浩抬起頭,終於面對我,無奈的神情夾雜一絲苦笑在上頭。
「我是被保送到N大沒錯,但國處有一家大學提供全額獎-金邀請我過去,我已經答應他們,手續都辨好了,簽證也下來了,都成定局了。」
「騙人!」沈浩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你難道聽不懂嗎?我是真的要走了!」沈浩大聲叫出來,手中的玫瑰因他的激動,又掉落了幾瓣。
「別這麼粗暴!」我從他手中把玫瑰接過來,輕輕捧著,攬在自己懷中。「什麼時候走?」
「下個月初。」他又低下頭,不敢看我。
這麼快,那麼剩下不到十天了。難怪他今天的態度這麼奇怪,又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哦!去多久?」我故作輕鬆,極力讓聲音聽起來不顫抖。
「五年。」他回答這句話時,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五年!這麼久!」隨著這一句,捧在我手中的玫瑰掉落在地上,所有的裝作、故作不在乎,完全崩潰了!老天!五年!五年可以讓多少青春往事,完全典化成灰?太久了,五年!五年後,我會變成什麼樣我自己都不曉得,而沈浩這一去,竟然就是五年!
「太久了!五年!」我喃語著。
沈浩撿起地上的玫瑰,遞給我。
「找知道五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可是——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這又算什麼嘛!我們什麼也不是,除了再普通不過的朋友之外,什麼也不是,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呢?
「對不起。」他又說。
真差勁!原本是這麼歡樂高興的日子!我看了看手上的玫瑰,重新把它遞給沈浩。他默默收下,接下來又是一段無言的沉默。
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沈浩的背影,沈浩的臉容……他依然什麼也沒有表示。
「走吧!」
我站起來,看著沈浩小心地把花捧在懷中,然接拉開門,丟下早巳消失畫面的二十八寸HF高效能立體聲響的黑晶體彩色電視機獨自棲息在人去樓空後的冰涼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