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無好宴。那些栽過跟頭的人,都好心忠告了,我硬不聽,就好像知道山有虎,偏要向虎山行,被吃得屍骨無存,大概也怨不了人。
禮服不是問題。我們這些學音樂的學生,必要或非必要,總要到各劇院朝聖,衣櫥裡一兩件正式的禮服是必備的。我在黑色露肩的晚禮服外搭上湖綠的絨毛長外套,長長的裙擺直曳到地板,襯上了一雙黑色細高跟鞋。過肩的發全攏梳了起來。甚至,上了妝。
「你今晚非常的漂亮。」難得的,舒馬茲楊眼裡露出了明顯的貪婪光采。
「謝謝。」我自己也覺得很有些不一樣。實在難怪,會有那麼多女人,日日肯費那麼多時間,在鏡前細細的琢磨修飾:花費那麼多精神研究各類粉底與彩妝。
「你這樣好看,我眼光都捨不得-開。」說得似著了迷。
「你比我好看十倍。」我想我眼睛裡也露出那種貪光。
舒馬茲楊慣穿灰衣棕藍等偏暗色彩調,這時他一身深灰西裝,外罩黑長外套,十分突顯他冷淡高雅裡一點無動於衷的氣質。
「我跟你沒得比。」他不以為然,目光在我身上流連不去。「如果,理兒,我希望你時常這樣穿著打扮,你會為我妝扮嗎?」
「這樣很麻煩費時間的。」我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盛裝的打扮。「而且,平常日子裡怎麼可能做這種打扮。」
「可是我喜歡。我喜歡你這樣明艷照人。」
「舒馬茲楊,你原來如此重外表皮相。你該不會就只看上我這層表皮吧?」其實就算那樣,我也不是什麼稀世之珍。
舒馬茲楊好脾性加興味的笑,說:「你蓬首垢面、穿T恤牛仔褲我也喜歡。只要是你,不管什麼樣我都喜歡。」
甜言蜜語我當然是愛聽的,何況從舒馬茲楊嘴裡說出來。我承認我虛榮,愛他眼裡流出的賞慕。
「你再多說一點,我愛聽。」唉,原來我是這樣的女子。
舒馬茲楊藍眸裡閃著光,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氣。「早知道你愛聽這種好聽的話,我早早就天天說給你聽。」
「女人啊,只要多一點甜言蜜語,就算是被騙了也甘願。」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你怎麼知道我以前怎麼樣?」
「天天跟你打照面,我怎麼會不知道?你不會撒嬌。」舒馬茲楊笑的神氣意有所指。
如果我能在杜介廷面前,哭得哀怨,哭得纏綿,讓兩行珠淚珍珠似地斷續滴掛在委屈的臉龐,杜介廷大概就不會忍心拋了我、捨下我他顧吧?
「可是我可將臉埋在這裡哭了。」我指指他的胸膛。
「還不夠。你還有更多的『手段』。」
「說來說去你就是看這層表皮。可是我怎麼可能天天這麼打扮這麼穿。」
「你們中文不是有一句話,『女為悅己者容』?」
連這個他也知道!
「你怎麼樣,我都愛看。但如果你是特地為我妝扮的,我會更高興。我愛你這樣的風情。」
「難怪!」我忍不住笑,自己都覺得眼目變水亮。「那麼多女人願意費那麼多時間精神與困脂水粉和衣裳周旋。」
「誰叫你讓我看見這明艷的一面。平時的你就夠吸引我了,現在的你嬌美多七分,別惱我要那麼貪心。」
沒想到舒馬茲楊有這樣的一面。我挽緊他,突然地變得小女人。甜言和蜜語居然是這樣的教人甘心!
「你愛看那我就妝扮給你看吧。」我低笑。他捏捏我的手。
然後,一切的甜蜜細語到此為止。
短短的台階走完了。問題從現在才要開始。
** ** **
舒馬茲楊宅邸在柏林近郊,離得也不遠,但全然兩個世界。
請看好,是「宅邸」。跟我住的老舊公寓有天淵之別,像幢現代的古堡,大得可以捉迷藏。
受邀的賓客全聚在「宴會廳」裡。就像舊時地方領主的府邸那樣,說講究也行,說矯柔造作也無妨,裡頭一些廳房都有它專用的功用及名稱。宴客用的「宴會廳」,跳舞娛樂的「社交廳」,喝下午茶的、日常起居待的、玩牌的,甚至連做日光浴都有它專門的地方。
當舒馬茲楊帶我走覽過那一間間房時,我真不知該是驚訝還是讚歎。光是看我就覺得累,無法想像怎麼生活在這樣目不暇給的空間裡。
受邀晚餐的客人不多。瑪琳夫人及她的兩個侄女——多麗絲和蘇菲小姐;財務顧問史密特先生,以及舒馬茲夫人的朋友布林克曼夫人。再來就是舒馬茲楊,我,和舒馬茲夫人了。
舒馬茲楊的母親——還是稱她舒馬茲夫人吧,較符合他發散出的信息感;她高挑修長,一頭金髮挽成髻服貼在腦後,藍眼珠也許因為年紀有點淡,但不妨礙她修飾的精巧五宮在水晶燈下發光。她穿了長及腳踝的珍珠色禮服,圍了一條翠綠的純絲披肩。她的笑跟她的藍眼珠一樣有點淡,眼神有一點春天的寒峭。
她歡迎我,淡淡的一個擁抱,舉止雍容,一派貴婦合宜、恰到好處的從容。對舒馬茲楊,也許因為是她的兒子,她的笑容深刻一些,也多了一些熱度,那擁抱也密實。
舒馬茲楊將我介紹給舒馬茲夫人,然後舒馬茲夫人再將我介紹給在場的其他人。我努力的微笑,倒也不覺得臉皮僵或嘴巴酸。所謂社交本來就是這樣;我慢慢在習慣。
菜餚一道道上來,有傭人在一旁服務。可以想像,舒馬茲楊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下長大。除了我,每個人都神態自若;我覺得好像窮人闖進了銀行。
「理兒小姐是從亞洲來的?」財務顧問先打開了話題。
「是的。」
「日本?」
「不。」我笑看一眼舒馬茲楊。好似不管走到哪裡,對方若善意想表達尊重和親切似都會問這一句是不是日本來的。
「你德語說得這麼好,我還以為你在這兒長大的呢。」財務顧問很會應酬的拍個馬屁。
「哪裡,你過讚了。」我自然謙虛一下。太過,我也是說實話,比起王淨那口漂亮流利的德語,我勉強算得是通順而已。
「現在來來去去的亞洲人多了,偶爾上街,見到那麼多黃皮膚黑頭髮的東方人,我都懷疑自己到了東方。」瑪琳夫人對著舒馬茲夫人,目光當然也是對著她。
舒馬茲夫人說:「我不常上街,倒沒留意。」
「這倒讓我想起吉普賽人。」布林克曼夫人接口說:「那些人也是黑髮黑眼黃皮膚的。」
「據說吉普賽人本來就是來自東方的。」有一個細長脖子的多麗絲進一步加註腳。
她的姊妹蘇菲附和說:「我看吉普賽人跟亞洲人長得原本就極相似,這說法我想也是有根據的。」
不會吧!才上了第二道菜而已,我一杯葡萄酒都還沒有喝到一半,「鴻門宴」就開始了。
「不管怎麼相似,畢竟還是不一樣,不能相提並論。」舒馬茲夫人說了句中聽的話,改變話題說:「你看起來年紀還相當輕,理兒,這麼小就獨自一人在異鄉學習努力,相當不容易。」
舒馬茲夫人看起來親切又友善,與先前冷淡的印象十分的不一樣。我只好笑說:
「我不小了,都二十二歲,照顧自己是應該的。」西方社會多的是十六七歲就離家自立的,我連流浪都談不上。
「二十二歲?」又是布林克曼夫人,「那不比阿薩斯整整小了十二歲?文化不同,背景又差那麼多,年齡也有段距離,你跟阿薩斯要如何溝通?」倒好像有幾分替我們擔憂煩惱。
「我們用嘴巴溝通。」舒馬茲楊用餐巾擦擦嘴,若無其事的從容,「這很簡單,所以沒任何問題。」
舒馬茲夫人微微變一下臉色,非常的細微。
「呵呵,舒馬茲楊先生還是這麼幽默。」財務顧問打圓場似乾笑兩聲。轉向我。「理兒小姐從福爾摩沙來的?那是個美麗之島,就是熱了些,很多年前我去過一次,還對那裡的生命活力印象深刻。」
我還沒回答,便聽瑪琳夫人的多麗絲侄女說:「有活力是好的,聽說那兒天氣也好。不過,凡事過猶不及。好像哪家週刊曾報導過吧,因為地方小人太多了,環境都被破壞了,生活品質不是挺好。報導還用了一個很過分的形容,說是不適合人居住。」
我記得那個形容,說是「豬圈」。
「而且還當街殺蛇殺老虎,販售一些受保護動物的身體製品,缺乏環保意識。」換蘇菲小姐開口。
「啊,」多麗絲看看我,「不好意思,理兒小姐,我們沒有任何惡意。我們也覺得那些報導很過分,請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不會的。」我也只好陪笑。
舒馬茲楊的位置被安排與我分開的,所以他也只能投給我支持的一眼。
「那些綠黨、環保組織成員一向激進。你們沒看,他們甚至還當街對穿皮草的貴婦仕女潑紅漆。」財務顧問對我眨眨眼。
我想他是怕我尷尬。其實我並沒有因為他們的話如坐針氈,只是必須這樣安靜、乖乖坐在這裡,聽不怎麼欣賞的人高談闊論,還要挨刺,有些窩囊就是。
「所以那些報導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自己內部問題一大堆,卻光會挑別人的不是。」舒馬茲楊擺一副就事論事。
其實德意志這個民族實事求是,認真的精神其它國家少有能相比擬的。德國其實是個不得了的國家。舒馬茲楊一大半隻為護著我說話。
他也知道這個晚宴來意不善,暗潮洶湧。他很克制,沒讓餐桌上的氣氛劍拔弩張。我想這樣是好的。兵來將擋,水來上掩,這才是成熟的態度,沒必要三兩句話就撕破臉翻桌子。何況,對方都算是與他家庭有關係的人。
「別說這種嚴肅的話題了。」舒馬茲夫人優雅的朝向我說:「理兒小姐,你家裡還有哪些人?有兄弟姊妹嗎?」
我禮貌回答。她又一一詢問我的身家背景。感覺,嗯,就像皇太后一一垂詢那樣,恩威並重。
「阿薩斯不隨便收學生的,劉小姐應該有什麼過人之處吧。」瑪琳夫人雖然這麼說,卻掩她目光裡的疑惑。
「那只是運氣。我的才華平平。」
「理兒是曼因坦教授介紹來的,」舒馬茲楊說:「當然有她過人之處。曼因坦教授的眼光不會錯。」
布林克曼夫人說:「曼因坦教授是有名望的人,自是不會看走眼。不過,真正有才華的,是不會被埋沒的,早早就發光,不會捱到二十、三十幾還在樂壇浮沉。好比你,阿薩斯,可是十多歲就囊括各音樂大賽獎項,揚名全歐甚至世界樂壇。」
布林克曼夫人是舒馬茲夫人的好朋友,也是舒馬茲家常年來往的朋友。瑪琳夫人的地位大概也差不多。反正歐洲這些所謂高尚家族,扯來牽去多少都扯得上關係。她真呼舒馬茲楊的名字,關係應該不淺。
「理兒才起步,還待琢磨。」舒馬茲楊不冷不熱回一聲。
「那可要多努力。二十多歲是有點遲了,要像你那樣揚名也許也很困難。不過,多少還是有希望的。」
「音樂和藝術一樣,要看才華,不是看努力。沒才華,再怎麼努力也沒用。」瑪琳夫人說。
這些上流社會的高貴仕女,談吐舉止確實大方高雅,不會孟浪說些不得體的話;即使有任何批評,語氣聽起來都十分婉轉。只不過,在那婉轉溫和的語調,怎麼我老覺得宇裡行間嵌著一根根的刺。
「要達到阿薩斯這樣的境界,畢竟不容易,不是等閒人可以做到的。」布林克曼夫人說。
舒馬茲夫人褪色的藍眼像水一樣流轉,添了一些光采,臉上的笑卻不透露她內心真正想的。
「哪裡。你們是過讚了,阿薩斯還需要多努力。」
「是啊!」舒馬茲楊接口,「我只是個過氣的人物,樂壇上早沒有我的地位。」間接維護我,減少我的困窘。
氣氛敏感的沉寂下來。餐桌上的每個人都微變臉色。
我看著舒馬茲楊。他的神色倒自在,還對我笑了一下。
舒馬茲夫人先開口:「只要你肯,全可以重新再來。」
「是啊,」布林克曼也慇勤,「誰敢否認你的能力引倒是你自己不肯,硬是拒絕慕尼黑國家歌劇院的邀請;瑪琳夫人要贊助你舉行個人演奏會你也不接受。阿薩斯,你到底在想什麼?真的要這樣放棄嗎?那我可第一個不贊成。」
「是啊!那太可惜了。舒馬茲楊先生,你為什麼不接受瑪琳姑姑的贊助?」多麗絲和蘇菲齊聲開口。
瑪琳夫人也不甘沉默。「阿薩斯,憑法斯賓德家和舒馬茲家的交情,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會提供你所需的任何贊助。我可以幫你安排一切,只要你點頭就行。」
「謝謝夫人。只可惜,我沒那個能耐,江郎才盡了。」
「阿薩斯,你胡說什麼!」舒馬茲夫人第一次失了雍容的態度,有些氣急敗壞。
氣氛不太好。財務顧問史密特朝我沒話找話說:「我前些時去了上海。不得了的一個城市,大又豐富,很有潛力。理兒小姐,你去過上海嗎?」
「沒有。」
「有機會你應該去看一看。我也去過東南亞幾個大城,氣候好,消費也便宜。哎,亞洲真是個好地方。」
「史密特先生,」布林克曼夫人要笑不笑,「聽你說得亞洲多好似的,那你怎麼還捨得回柏林?」
史密特被她刮得訕訕的,乾笑說:「總是要回來嘛。」
「亞洲地區氣候溫和,物產豐富,而且人民親切善良,充滿活力,更有兩大文明古國,富有文化色彩,自然吸引人。」我忍不住回了話。
布林克曼夫人淡淡瞄我一眼。「可是,到現在還有人吃狗肉,隨地吐痰,販售象牙犀牛角助紂為虐,甚且用手抓飯吃,不是挺教人驚訝?」
呵,我都沒說納粹迫害毒死了幾百萬的猶太人、吉普賽人和同性戀人,她倒兩三句話就存心教人灰頭土臉。
「各地的風俗習慣不一樣。況且,我聽說在歐洲有些人還吃馬肉。賽馬活動也受保護動物組織不少抗議。」
「我們不吃動物內臟。」瑪琳夫人緩緩說。
「這樣啊。可是,鵝肝醬不知是什麼做的?好像有一道名菜還是蝸牛。」我一向不是牙尖嘴利的人,口才也不好,就是忍不住。
我喝了一口紅酒,看見舒馬茲夫人蛾眉輕皺。舒馬茲楊藍眸閃亮,在對我熱熱的笑。
「咳咳。」財務顧問連忙乾咳兩聲。果然,宴無好宴。
** ** **
我借口到洗手間。舒馬茲楊隨後跟了來,我們避到往後園的走廊。那裡沒人,安靜。
「這頓飯不輕鬆。」我笑。倒也不是抱怨。
「你應付得很好。」舒馬茲楊伸手抹抹我喝了酒的紅頰。
「剛開始的時候是吧。不過後來……」我搖搖頭,「我忍不住說了些話,會不會使你不好做人?」
「不會。你不必擔心這些。」
「你想,舒馬茲夫人——我是說你母親,她喜歡我嗎?」我的神經細胞太纖細,有時且敏感。舒馬茲夫人對我微笑又親切,可我總覺得有什麼怪怪的。
「她喜不喜歡你不重要,我喜歡你就可以了。」
「她對我有意見是不是?」我直接明白問。
舒馬茲楊看著我不說話。不承認也不否認。
「所以你知道可能會有這種情況。你為什麼還要帶我來?」
「因為她是我母親。我一定要將你介紹給我的家人。」
「那麼,你是不是也計畫將我介紹給你父親?」我隨口問。
沒想到舒馬茲楊點頭。「我是這麼打算。不過,他現在常年住在日本,必須另外安排時間。」
我吸口氣。「如果,他也不喜歡我,那怎麼辦?」
「無妨。我喜歡就可以了。」
舒馬茲楊那「自大」「傲慢」「無所謂」的模樣,這時看來,不曉得為什麼,真教人窩心。
「你先進去吧。我補個妝,馬上就過去。」趁著沒人看見,我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
走到化妝室,正要推門進去,裡頭傳來細碎的說話聲,斷續的,不是很清楚。我凝神聽了,聽出是多麗絲和蘇菲兩姊妹。
我猶豫起來。聽見蘇菲說:「我真不懂,舒馬茲夫人明知道瑪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都不喜歡東方人,怎麼還邀請我們來,做這種安排?」
啊,原來。我有些明白了。
多麗絲說:「要那女孩知難而退吧。你看瑪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那麼不客氣。」
「原來!唉!我不明白,舒馬茲楊先生為什麼不肯復出,他要是肯重新站上舞台,不知有多少人會為他瘋狂。他這樣自甘淪落,真教人惋惜。更不明白的是,他怎麼會看上那個東方女孩,那麼不起眼……」
我悄悄退開。說真的,我也不懂,也有和她們一樣的疑問。
可以說,我對自己缺乏信心。不過,這不是「信心」就可以說明的事。
回到座位,財務顧問史密特先生不斷說些他到各地旅遊的所見所聞,企圖讓氣氛活潑起來。我也很配合,他有問,我必答,也不再回應布林克曼夫人偶爾拋出的一兩根隱形的刺。
項莊舞劍,項伯起舞翼邦。一場「鴻門宴」,到底還是讓我全身而退——應該說「幾乎」。
吃完飯,客人都離去,舒馬茲夫人留舒馬茲楊和我過夜。舒馬茲楊回絕,舒馬茲夫人像也在意料中,望我掃一眼,說:
「我就開門見山直接說吧。你們的事,我不贊成。理兒小姐,你不適合我兒子,你跟他不相配。」
「我也沒指望你會贊成。晚安,母親。」舒馬茲楊牽了我。
但我沒他那麼從容。當面被人指陳和舒馬茲楊不配,尤其對方又是他的母親,畢竟是不好過的事。
「你做什麼事都要這麼任性?當初勸你別跟那個日本女人來往你也不聽,消沉了這麼久又不肯振作,現在又想重蹈覆轍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什麼,就不會回絕慕尼黑歌劇院的邀請和瑪琳夫人的贊助了。」
「那是兩回事。時間晚了,我們要告辭了,晚安。」
「等等,阿薩斯——」舒馬茲夫人阻止說:「我還有話要說。你如果真要跟理兒小姐,我也不反對,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舒馬茲楊與我對望一眼。沉聲問:「什麼條件?」
「重新創作,回舞台。」舒馬茲夫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很有重量。
「辦不到。」舒馬茲楊一口回絕。
「就算是為了理兒小姐,你也不肯?」這一招借刀殺人,舒馬茲夫人實在太厲空口了。
舒馬茲楊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不看我,語氣僵硬說:「不管任何理由,我都不會再上舞台。」
「聽到沒有?理兒小姐。」舒馬茲夫人轉向我,「即使我承諾答應你們的事,只要他重回樂壇,他也不肯。這表示你在我兒子心中一點份量也沒有。我很抱歉這麼說,不過他心裡我想根本沒有你。他曾為了一名日本女人作曲,還打算公開獻給她,但他顯然沒打算為你這麼做。」
舒馬茲夫人不惜洩露這件事,大概想即使逼不回舒馬茲楊上舞台,也可將我逼開。
她的打算也沒錯。這樣被比較,儘管我早知道,下意識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我感到舒馬茲楊牽著我的手緊了緊。
「晚安了,母親。」他不多廢話,拉了我離開。
冷風迎面撲來,我打個寒顫。
原以為可以全身而退,結果,還是受了內傷。
** ** **
這天晚上,舒馬茲楊送我回家的途中異常的沉默。
他的過去不是不可以碰——他都已經親口告訴過我了;問題是碰的方式。舒馬茲夫人那樣赤裸裸的捅一刀,準確無比的刺進要害。
「晚安。好好休息。」舒馬茲楊一直送我到門口,輕輕吻我的臉頰。
他是有心的。雖然一路沉默,沉寂的氣氛像在拒絕。
「晚安。」
其實,怎麼能睡得好。我想睡都睡不著。
王淨睡了,我不想吵她,但捱到半夜快三點,我從床的這頭換到那頭,從床上坐到床下,還是睡不著。
失眠教人難受,那是當然的。想想,閉著眼數到一千九百九十九隻羊的時候,那第二千隻羊卻任憑你怎麼趕怎麼哄怎麼威嚇脅迫也不肯跳過那柵欄,還在那裡不斷的咩咩叫,已經跳過柵欄的一千九百九十九隻豐跟著咩咩叫起來,耳鳴加混亂,讓人完全束手無策。
所以我放棄了。
我坐在地板上,想了許久,打了電話給靜子。
「靜於,是我。理兒。」我知道我是有些反常。
「理兒?」在維也納的靜子被我吵醒,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現在幾點了?你怎麼還沒睡覺?」
「三點。」柏林和維也納零時差,我的半夜也是靜子的半夜。「對不起,吵醒你了,靜子。」
「沒關係。」靜子的聲音清醒起來。「好久沒見了,我很懷念你的聲音呢。」
「你最近好嗎?」靜子學的是小提琴,不會比我輕鬆。
「還順利。你呢?」
「從頭來。先前還被要求跟小朋友一樣使用節拍器抓節拍,只准彈練習曲和技巧難度低的曲子,現在升入『中學』了,可以彈一些難度稍高的曲子。」我沒打算說這些的,說出來反而緩和一些情緒。
「啊?!怎麼會這樣?舒馬茲楊先生還真是嚴格!」
聽到舒馬茲楊的名字,那第二千隻不肯安分的羊又咩叫起來,煩得我耳鳴。
「靜子,我去維也納找你好嗎?你能不能讓我在你那兒待幾天?」
「當然好啊,歡迎你來。不過,理兒,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你怎麼會這麼以為?」
「我聽你的聲音有點消沉,好像有什麼苦惱。」
靜子一向細心,再想我半夜三更莫名其妙的突然打電話過去,真沒事也許才奇怪。
「是有點為難的事。」
「你不會要跟我說,你愛上舒馬茲楊先生,要跟你男朋友分手吧?」靜子半開玩笑,嘻嘻笑起來。
「對了一半。我跟杜介廷早已經分手,現在和舒馬茲楊在一起。」
「不會吧?理兒……」靜子嚇一跳!「舒馬茲楊先生聽說有許多女朋友,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
原因太冗長,解釋起來更大費周章。我解釋得不清不楚,靜子大概也聽得迷迷糊糊。不過,重點說清楚了就是。我和舒馬茲楊有了關係;現在我想去維也納。
靜子說:「你隨時來,我都歡迎,理兒。可是這樣好嗎?我覺得你在逃避。老實面對事情比較好吧?問題都會在那裡,不會消失,你躲得遠遠再回去,它還是在那裡。一定要解決的。」
「可是待在這裡我……睡不著。」
「你以為來維也納你就睡得著?」
大哉問。不必說,連過路的都知道答案。
「我該怎麼做?靜子,」
「我是很想給你建議啦,理兒。可是,這種事你最好自己想清楚,自己處理。」
「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靜子很乾脆。「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順其自然。」
這個「乾脆」在我意想外。陷在泥淖裡,以為思考就一定要有一個答案。
沒有人規定飯吃不下去就不能不要吃;歌唱不下去不能不要唱。「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事情,好像變得意外的簡單。
** ** **
可是,一切都是理論上的。
看看時間,差一刻就四點,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到這一刻,我也不得不放棄。
也談不上受煎熬。沒那麼嚴重誇張。
我不是在意舒馬茲楊肯不肯為我作曲,肯不肯為了我而答應他母親的條件重回樂壇、舞台。我也沒想與他戀過的那名女子相比較,沒想貪心的希求自己在他心中必是特別的存在。
每個人都會戀愛,雖然比重不一樣,可我想沒什麼「特別」這回事。「特別」一般和「尋常」相比較。可是「特別的存在」和「尋常的存在」其實沒什麼不一樣,同樣都存在。
都這麼清楚明白,沒出息的我偏就是被舒馬茲夫人那些話侵略影響。我到底還是有女子天生的虛榮。
樓底下傳來汽車輾動停熄的聲響,因為夜深人靜,格外的清楚,甚至驚心動魄。
不一會,對講機響起來。
我跳起來。
門被輕扣。舒馬茲楊出現在門外。他還是晚宴那襲裝束,兩眼和我同樣布了血絲。
相對先是無言,等彼此都看清楚了,才發現相思真是折磨人。一夜沒睡,兩個人面對面,都露出疲憊。
舒馬茲楊的藍眼睛有些黯淡。
那哀愁的眼眸是因為誰?
「理兒,」我們坐在房間地毯上,舒馬茲楊對著我垂低的眼眸。「你答應過我,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麼,你都會堅持下去,不會輕易放棄。」
半夜三更他來就是為了確認這個?煎熬他的折磨我的原來都相同?
「我沒有反悔的意思。」其實說謊。我差一點想去維也納。
「你在意我母親那些話?」
不在意是自欺欺人。骨子裡,我原來有的是世間女子的小心眼和虛榮。
「在意。」但明白承認還是難堪。我究竟還是不超脫。
「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比較。我母親千方百計想說服我重回舞台、作曲、演奏,連你也拖下水。」
「其實,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我知難而退。」所以才不惜重提過去。「這一招很厲害,我幾乎——不,根本是不斷自我懷疑,心眼全變小。」
「你要我怎麼說,你才不懷疑?你希望我那麼做嗎?」
「你肯嗎?」
我沒有為難的意思,舒馬茲楊苦笑一下。
「詩人寫情詩,藝術家為情人作畫,音樂家則譜情曲,獻給他們的情人。愛情成為他們創作的泉源動力,激發他們的潛能。」他伸手撫摸我的臉,撥開垂擋的髮絲。「遇見了你,我的確又有了創作的慾望熱情。我真正想為你作一首曲子,只屬於你的。可是,我沒打算公開發表,也不想重回演奏生涯,你能諒解嗎?」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多少人追求夢想的就是這個。如今我會在柏林,為的也是這個。
「累了。成了名又要成為舒馬茲家應酬的工具。」舒馬茲楊揉了揉太陽穴,靠著床背。「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平靜輕鬆多了。」
「我很想認同你的話,可是你其實並不喜歡你在做的事。別自欺欺人,看你收的學生就能明白。」
「理兒……」被我說中,舒馬茲楊口氣承認:「沒錯,我是不喜歡。但我更不想重回演奏家的生涯,我不想再上舞台,連指揮也不想。」
「那麼,你就只剩下作曲了。」
「你真的希望我那麼做?」舒馬茲楊問得遲疑。大概他自己也在猶豫。
「沒有。老實說,我喜歡你演奏時的那神采,亮得教人睜不開眼睛。我曾經看過你的演奏會實況錄影,看得非常嫉妒而且自憐,不甘願的承認我永遠也無法達到你的成就。那是一種很受傷的感覺,必須承認自己是那樣的庸碌。」
「你是希望我重回舞台?」舒馬茲楊的臉黯下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有必要解釋。「我只是說我喜歡你彈琴時的丰采。你自己的曲子,在由你自己詮釋時,特別有股激盪,我喜歡那樣的感覺,如此而已。」
「那麼,如果我堅決不願重回舞台,你會不會失望?」
「不想回舞台那就不要回舞台。」舒馬茲夫人要是知道我這樣鼓動舒馬茲楊,大概會恨不得將我分屍。
「你這樣說,我好像更有勇氣了。」舒馬茲楊像是鬆了一口氣。
「你自己心裡早早有了決定,別拖我下水。」
雖然覺得可惜,但那是舒馬茲楊的決定,我也只能支持他的決定。不過,打死都不能讓他知道我這想法。
舒馬茲楊略微動一下,稍傾著頭,說:「我想了很久,不再重回舞台公開演奏,或許可以接受錄音演奏,一邊創作樂曲。你說這樣好嗎?」
「為什麼要問我?」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虛榮的我,有種受重視、被放在心上的甜蜜感。
「不管你怎麼決定,我一定站在你這邊。」所以就心甘情願了。
「你說的沒錯,我是不喜歡現在做的事。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又有了創作的慾望,那麼不妨接受錄音演奏邀請,可以躲遠一點隱居起來。」
我不禁莞爾。「真要出了唱片,你能躲到哪裡去?而且,你已經被後浪推開,被浪花淘去了的人物,誰還找你錄音啊?」說到後頭,我聲音已止不住笑。
「說的也是,我已經江郎才盡,沒有人會找我。」舒馬茲楊也索性開起玩笑。
我們對望著笑,所有的煩惱好像都沒了。望著望著,他靠過來我偎過去,手臂纏上他的脖子,他雙手攏住了我的腰,順勢一斜,倒在地毯上。
身體跟身體就那麼相疊。他的重量壓在我的重量之上。
「今天我不回去了。」他說著,親了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密密且麻麻。
我雙臂緊勾著他的脖子,這樣被我纏著,他即使想回去也走不了。
「你想回去也走不掉。」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低笑出來,舔著我的耳朵。
暖氣變得太強,一切彷彿都融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