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開始,舒馬茲楊就沒再中途將我丟下過了。
沒錯。那只是開始。
事情開始得有點莫名其妙,我是說我跟舒馬茲楊之間,絲毫沒有徵兆,就這麼——也許,也不能說沒有徵兆,但至少不是愛情的徵兆。不過,事情就那樣開始了。
練完琴,他會送我回家;偶爾他有事耽擱,我如往常的步調。週末我照常練琴,他會特地過來,我們會一起吃飯或喝咖啡。很多時候,會一起散步。
突然之間,私人性的相處變得密起來。
很多時候,他會攬我、親吻我,柔情的。
忽然之間,愛情似乎就那樣來了。
可是,請不要說我跟舒馬茲楊在談戀愛。沒那麼簡單。
舒馬茲楊不避諱,我也覺得沒什麼好偷偷摸摸,這到底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但很快就有好奇的眼光;很快我就發現,舒馬茲楊到底是一時風流過的人物,那光環還是在的。只是,文明人是有文化的,懂得尊重人隱私,有的只是隱性的好奇,投射的注目也會掩在若無其事的平靜後。
我又不遲鈍,神經還是敏感的。
這天練完琴,我匆匆收拾好東西打算離開。
走到門口,舒馬茲楊的秘書叫住我。
「劉小姐,」秘書追上來。「你先別離開。舒馬茲楊先生請你在他辦公室等他。」
「有什麼事嗎?」
我這樣問,秘書眼中忽然閃出一絲-昧的光芒。公式的回答:「我不清楚,舒馬茲楊先生只是這樣交代。請你跟我來。」
舒馬茲楊的辦公室我不是第一次進去,跟著秘書走進去時卻意外的有種怪異感。
「請問你要喝點什麼?劉小姐。咖啡好嗎?」
聽秘書這樣問,我訝異的抬頭。
「不用了,謝謝。」一杯咖啡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招待,只是,她沒必要將我當客人;其中的客套讓人敏感。
「那麼,你請坐。舒馬茲楊先生馬上就會過來。」秘書點個頭,走了兩步,卻又回頭。「呃,劉小姐,我可以請問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我覺得奇怪。
秘書先露個微笑,試探的:「呃,請問……你跟舒馬茲楊先生在交往嗎?」
「啊?」我沒提防這個問題,一時楞住。
這時,舒馬茲楊恰巧進來。我茫茫地望向他。
「舒馬茲楊先生。」秘書招呼一聲,「那我出去了。」出去前,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你怎麼了?」舒馬茲楊說:「一臉茫然,眼神呆滯渙散。」
我想也是。剛剛那一刻,我的魂掉了。
「是不是嘉芙蓮說了什麼?」
嘉芙蓮,非常女性化的一個名字。真無法將舒馬茲楊的秘書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
「她問我,」我覺得口乾舌燥,「我是不是與你在交往。」
「哦?」舒馬茲楊似乎感興趣起來。走到我面前。「那你怎麼回答?」
「你說我該怎麼回答?」
「所以你就一臉茫然眼神呆滯渙散。」舒馬茲楊嘴角隱隱泛起笑意。
「所以你就剛巧進來了。」我沒有否認。
「下次她再那麼問,你就請她來問我。」
我點頭。
舒馬茲楊眉毛斜揚,像奇怪。「你不問我要怎麼說嗎?」
我心臟不規則的跳。「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說?」
「當然是……」舒馬茲楊嘴角的笑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把話含住,低下臉,晶璨的眸光從雙眉一探出來。
他將我拉過去,雙手環住我的腰。
「當然是這樣。」額頭抵住我的額,鼻尖觸到我的鼻子。
「可是,舒馬茲楊先生——」他難道不困擾?
「你能不能別叫得那麼生疏?」
「那麼,你要我怎麼稱呼你?」我一直是這樣喊他的,舒馬茲楊,然後加上先生兩個字。
「你可以叫我阿薩斯。」
阿薩斯。我在心裡喊了一次。
「我不習慣。而且,我不能在大家面前這樣叫你。」
「為什麼?無所謂——」
「不。我還是和別人一樣那樣稱呼你比較好。」
「這樣子不自然。」
的確沒錯。看,他的雙手都環在我腰上,我的手勾搭在他脖子上,我們的身體貼靠著;他的嘴唇在我唇畔摩挲著。而我,還要叫他「舒馬茲楊先生」。
「對別人問的問題,你真的不覺得困擾嗎?」我忍不住問。
「追求你,與你交往,要困擾什麼?」舒馬茲楊正面點出我們關係的屬性。
所以我也不能再含糊對應了。
「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我想起來。
「我要送你回去。」
「就這樣?」
我無法清楚說明白我心中翻攪起來的複雜滋味。
「這又何必,舒馬茲楊——」我頓一下,略去「先生」的稱呼。「你有事情忙,儘管忙你的;我自然會處理自己的事,安排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特地送我。」
沒必要那樣朝朝暮暮。
「話是沒錯。不過,今天突然的想送你。」
「你這個人任性——」
「而且傲慢。你說過了。」舒馬茲楊挑釁地斜睨我。
「舒馬茲楊,」我看著他,說出我的希望:「我平凡慣了,不希望太招搖。」
舒馬茲楊嗤一聲。「說這種話!你可是希望楊名樂壇,站在舞台中央的人!太自相矛盾。」
「好吧。我希望低調一點。」
「我沒有拿著麥克風和擴音器大聲宣傳。」
我沒想過舒馬茲楊有這樣的幽默。不過,我沒笑。
舒馬茲楊說:「你可以再驕傲一點,理兒。你沒有欠別人什麼。」
舒馬茲楊是有過世界的人,邏輯自然不同。不過,他說的也沒錯。我畢竟沒有欠任何人什麼。
他大手將我臉龐一抬,我伸手去握他撫在我頰上的手,注視著他,眼痕與眼痕交纏縫蜷,感覺有了那麼一點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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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的春天真的來了。我們公寓窗底外,那些枯枝都發了綠芽。
下午三點,我站在窗子前喝牛奶,薄薄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一陣汽車的嘎嘎聲,我探頭去看。王淨一身湖綠色的春裝,婀娜多姿的從一輛灰色轎車下來。
她站在門口,朝車子裡的人揮揮手,然後才轉身上樓。
車子開走,我看到它尾巴的標誌。呵,朋馳。
我繼續喝著牛奶。
王淨進門來,哼著歌,柏林的春天都煥發在她臉上。
「你沒出門?天氣那麼好!」她看到我咧嘴一笑。
「你呢?這麼早就回來。春天都來了!」我意有所指,對著王淨要笑不笑的。
聰明的王淨一聽就明白,嗔一聲,白我一眼,說:「討厭!你都看到了?」
王淨本來就很有女孩子氣,那聲「討厭」說得那樣嬌,我不是男人,但骨頭差點都軟了。
然後想,法蘭克福的那個黑龍江,實在沒眼光,不懂得抓緊有的寶,虧得東北還出三寶。
「我也沒想看,可你們聲色最俱全,比演電影還招搖,我不想看見都不行。」
「討厭!還貧嘴!」王淨又嗔一聲,佯裝要封我的嘴。
「好吧,算我怕你,小姐。」我笑著躲開。「不過,我怎麼都沒聽你提過這個『朋馳』?」
聽我這樣稱呼那男人,王淨噗哧笑出來說:「你這人真是!他叫羅藍德。羅藍德-李希特。」
「啊?他是德國人?」
「怎麼?你好像很意外。」
「也不是。我以為你會找個同文同種的。」
「為什麼?」
「你要回去的,不是嗎?」
「是沒錯。不過,真要碰上了我也沒辦法。而且,我也沒有想那麼遠。」
柏林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我們這種他鄉異國遊子的青春悲喜曲。多一闕,少一闕,對柏林這「陽關」都沒什麼影響。
「先別說這個了。」王淨將我拉到沙發,喜孜孜。「下個禮拜天你有沒有空?他請我們吃飯。」
呵,收人先收心,收到我這個不相干的人身上。
我點頭。聽到拙門聲。
進來一個穿皮草的貴婦。說貴婦,其實年紀也不大,三十多吧。白人女子早熟,熟得快也老得快。
她要找的是王淨。她說她是李希特太太。
「王淨……」王淨沒有我那麼訝異,沉著氣。
「不好意思,理兒,你能不能到超市買些蛋?」王淨用中文說。不要我在場。
或許會有什麼難堪的場面,她要自己處理。
我覺得我應該留下來,給她一點精神的支持。但王淨的眼神相當堅決,她不要我插手。
我抓了外套,蹬蹬下樓。
柏林的春天是來了,可是短,還夾有殘冬的嚴寒。來了這許久,我始終還是不適應它的氣候。
我想,亞熱帶的闊葉植物,偏要將它混種在寒帶針葉林中,違拗生物的屬性,活該要夭折。
大概就是如此。生物有生物的屬性;愛情有愛情的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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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有一點陳腔濫調,不過,沒那麼庸俗。
「朋馳」是王淨打工餐廳的「偶發性」食客,聽王淨德語說得好,稱讚了幾句,然後就那麼聊起來,跟著就一發不可收拾,星火燎原燒起來。
不過,王淨絕對不是第三者。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搞破壞。「朋馳」自己婚姻不美滿,正在辦離婚。文明的社會大家都知道要離婚比登陸月球還麻煩,不像古董時代對著空氣大叫三聲「我跟你離婚了」或丟下一紙休書就萬事解決,那麼乾脆。
王淨壓根兒不知道「朋馳」早有了老婆。或許猜疑過,但那是非戰之罪,實在不能算在她頭上。
那麼,「朋馳」的太太幹麼還找上門來?
多一點籌碼,多一點贍養費吧。
「真倒楣。」我們在吃沾大蒜醬油的韭菜豬肉水餃時,王淨細聲細氣的抱怨。「他們要離婚,又不是我搞的破壞,居然找到我頭上來。」
「沒辦法,你算是一個講價的籌碼。」
「我跟羅藍德一清二白,能替她加什麼價?」王淨還是悻悻然,怨氣轉向我。「我問你,你是不是懷疑我?」
「欽,有一點。」我老實承認。「誰叫你當時神氣那麼古怪,還將我支開。一般不是都會死拉著朋友壯膽充場面?」倒不是因為對方老婆找上門。
「好啊!劉理兒,我好心不讓你被拖累沾上晦氣,你這沒良心的傢伙居然懷疑起我!」她哇哇叫起來,筷子朝我戳過來。
我閃開,一邊夾了一粒水餃,一口吞進去,鼓著腮幫說:「我承認我小人,行了吧?」
「如果我真的對人家婚姻搞破壞,你會怎麼想?」
這問題要回答真有點費力氣。我當然不會對制度承認的一切無條件的俯首膜拜,但真要我對制度外的一切歌功頌德也實在為難。
「不要問我這種假設性的問題。事情真的發生,我自然會有反應。」事情沒發生,問了也是白提。
「好吧。那我換個方式。那女的找上門來,你懷疑我搶人家老公時,你是怎麼想的?」
「那時……」我想一下。「我第一個想法是『那樣出去好嗎?該不該留下來給你一點支持』,然後,挺同情你的;再來覺得你們這一段也許沒什麼希望。」
我說話的時候,王淨連連吃了三個水餃,嘴巴嚼著東西,口齒不清說:「危險啊,理兒。你有破壞人家家庭的傾向。你同情第三者,潛意識是站在這一邊的。」
「這樣也能分析?早說你該改行去念心理分析。」
「第三者」是東方社會的代名詞。西方社會沒有「抓奸」這回事。不愛就是不愛了,雖然在上帝面前發過誓,但那婚姻證書沒有那麼神聖。
「我說了,不成,賺不了錢。」話鋒一轉,忽然填了一顆核子旦頭。「你跟你那個舒馬茲楊走在一起了對不對?別騙我,我看過好幾次,他送你回公寓。」
「算是吧。」我沒否認。
「你跟他怎麼湊上的?你老是一臉憔悴的模樣,好像被折磨得挺慘的樣子,怎麼突然冒出一個驚歎號?」
「我趁他酒醉意識不清時勾引他,他沒辦法。」我開玩笑。
其實我不是那麼有幽默感的人,一時心血來潮,聽起來也沒什麼說服力。
「真的?」王淨卻信以為真。大概我一臉正經。
其實也不知是真是假了。我先出手抱舒馬茲楊的,然後他才吻我,然後才有後來這些二三事。可是,要不是他先喝醉酒,吐了我一身,也不會有「後事」。所以嚴格說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先「勾引」誰。
「真的。」所以我也認了。「我先出手抱他。」
王淨這下張大嘴巴,眼珠都直了。
「真看不出你會這麼大膽,理兒。」她喃喃搖頭。
何止她,我自己也看不出來。
「老實說,你怎麼喜歡上他的?」
大哉問。
我努力想了又想,最後搖頭。「好像突然那種感覺就蹦出來,在意起來。」
我以為感情是非理性的,證諸我和舒馬茲楊,的確沒有邏輯可言。
只是,不曾互相說過喜歡說過愛的戀愛算是愛嗎?
到底,情愛是會落實於行動,還是必得證之於言詞?
光說不練固然教人心灰,我想,甜言蜜語還是很重要的。談戀愛畢竟不是在玩猜心的遊戲,口頭的保證和承諾還是教人心花怒放。
「我要喜歡一個人,一天在他身邊說上一百逼。」王淨完全贊成。「你跟舒馬茲楊說了沒有?」
「好像沒有。」應該沒有。
「拜託!別玩我們老祖宗含蓄那一套。你知道我最恨『紅樓夢』哪一點嗎?就是寶、黛兩人始終不乾脆說一聲『我愛你』!結果可好,一個吐血死了,一個失心瘋娶別人,最後還出家。」
「我會努力。」相對王淨的澎湃,我冷靜得可以。
我老忘了王淨是打上海來的。上海女人有她的強悍、驚世,還有熱情、潑辣,以及大膽叛逆;和她的自信聰明。
我是這麼覺得,純粹主觀印象。
「最好是這樣。」王淨比手劃腳,倒像一個「手到擒來」的手勢。
我會盡量努力的。不過,這跟我有沒有那本事完全是兩回事。我連杜介廷都抓不住。
舒馬茲楊也許是我這輩子所能碰到的、最好的運氣;所以,我也許該使出渾身解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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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總是在學校與公寓之間打轉,在課業和練琴之間擺渡,即使刻意想經營,也風花雪月不起來。
所以,當我走進琴室,見舒馬茲楊居然在裡頭,忍不住有些感動。
這就是浪漫了吧。
「你怎麼在這裡?」這不是他該在的時候,他還真是不避諱。
「我專程在等你。」他拉住我,嘴唇就吻落下來。
「別!」我掩住他的口,阻擋這個吻。「我剛吃了一大盤蘸了蒜頭醬油的豬肉韭菜餃子。」嘴裡的味道臭得薰人。
他沒嚇到,扳去我的手,不但覆住我的唇,而且吻得深,舌頭都放進去,撩撥著。
「的確是有點奇怪的味道。」沾了我的口水,他吞下去。
這舉動有肉慾感,我臊熱著臉。
「都已經跟你說了,你不聽。」連忙退一步。「找我有事?」
「不是很重要的事。不過,也不好太馬虎。舒馬茲夫人想請你吃晚飯,後天晚上。」
「舒馬茲夫人?」他結婚了?
「我母親。」舒馬茲楊笑望我一剎的怔愕。「把你嚇到了?」
「有一點。」豈止一點。我想我的眼神有些兒埋怨,他將我拉近一些。「你若結婚了,我就慘了。」
「我若結婚了,你再跟不跟我?」
「你希望我說是,跟你演浪漫愛情戲是不是?」
「沒錯。就算你騙我也無妨,我希望你說。」
我沒有那麼義無反顧。但他希望我說,我就說。
「你若結婚了,我依然會在心中念著你,帶著一顆破碎的心,回到亞洲的星空下,從此一生幽居深谷,到死手上都捏著你的照片,回憶我們相聚過的日子。」
我想是夠言情了。舒馬茲楊卻微笑夾微歎說:「你應該更積極一點,理直氣壯一些。」
「你鼓勵我介入『你的婚姻』?」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在放棄之前,也許還會有其它的可能性。」
舒馬茲楊似乎意有所指,我對杜介廷,不是放棄得太乾脆?
我輕甩頭。問:「你母親為什麼突然想請我吃飯?」
「她想見你。」
「只有她嗎?」
「不,還有其他客人。晚宴在家裡舉行,不過,我母親是重視雕琢的那種人,所以受邀的客人都會穿著正式的禮服。」
可以想見是一場不輕鬆的「鴻門宴」。只是,我一點也不驚訝,遲早的。
「我曉得了。」
「理兒,」舒馬茲楊握住我的雙手,語氣十分鄭重:「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設若我們之間有什麼事情發生或阻礙,答應我,無論如何,絕不要輕易就放棄,請你一定要堅持到底。」
舒馬茲楊這麼說,直讓我覺得有種文學性的可歌可泣。我反握他的手,第一次想抓緊住什麼。
「嗯,我不會輕易就放棄。」
我從不認為,我這一輩子會有那種轟轟烈烈的人生。太史公寫史記,縱觀人物春秋。我活在細部裡,寫不進宏觀的歷史。
這樣的我邂逅舒馬茲楊。或許比得上我爹在維也納邂逅我母親大人的重量,因著舒馬茲楊。
「也請你答應我,千萬不要將我背棄。」換我握住他的雙手。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絕對不會背棄你。」舒馬茲楊很莊重的許誓。
我想,就算他騙我也無所謂,堅守不了誓言也無妨。這一刻,他答應了我就是。
我的要求不太多,願望也不太高。死生契闊什麼的,太遙迢了。我想,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