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的練功到底不是白費的。經過三個禮拜的垂死掙扎,我終於擺脫被節拍器控制的恥辱,在舒馬茲楊的許可或者說命令下,開始了蕭邦的練習曲。
他只准我彈練習曲。
一切從頭來。我像成人從頭學走路。練習曲訓練彈奏的技巧,就如在打地基,是必要的必要。
作品一共十二首的練習曲,舒馬茲楊要我一首一首的來。
這些練習曲,我彈過一遍又一遍的。我偏愛第三首的E大調練習曲。雖然它太流行,電影配樂用它,流行曲剽竊它,人家說庸俗。但蕭邦寫得簡簡單單,沒有太繁複的枝枝葉葉,素面就足以撩動人。
可是今天我怎麼也彈不好。
明天是情人的日子,想著杜介廷,我的嘴角藏著笑,心情左右浮動,沉澱不下來。
「劉小姐,」我準備要放棄了,舒馬茲楊的秘書敲門探進頭來。「舒馬茲楊先生臨時有事,改在下午上課。」
我點頭。秘書禮貌修養過人,從不直呼學生的名字,總是稱呼我們「先生」「小姐」。她現在能準確的念出我的姓氏發音,倒讓我受寵若驚。
不管舒馬茲楊有什麼事,都不干我的事,我只能乖乖的練琴。但我的心情浮動,其他的人不知道是否也一樣的浮動沉不住氣?總之,不斷有人從琴室外走過,有一股騷亂的氣氛在寧靜中蠢蠢欲動。
我耐不住,出去喘口氣。
走廊那頭圍了一些人,後續有人正聚集過去。我看有些人跟我一樣,表情茫茫的,不明所以的看望彼此,都在奇怪究竟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跟著湊熱鬧。
終於,事情來了。
一大半的人,根本不知發生什麼事,盲流似的跟著潮水前進。我跟在盲流叢中,終於被堵住,然後看見舒馬茲楊雍容盡職的秘書板著臉阻止盲流再竄進,幾名西裝筆挺的技務人員趕著大家離開。
結果,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明所以聚來的盲流,也不明所以的散開。我站在後端,盲流潮從我身旁兩邊退開的時候,我遲鈍的尚不知是怎麼回事。忽然之間,下午五時退潮似的,沙灘上光禿禿的就只剩下兩三個人,包括了我。
「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有事嗎?」秘書仍一副處變不驚。
然後,我就聽到了。
聲音不大,搗著嘴巴悶吼似,聽得出那發出怒氣的人極力維持的教養及百般控制的禮儀態度。
然後,一聲頻調低、不顧後果的男聲竄起,刺穿先前那還悶悶作響的吼聲,成了爭執。
「請別在這裡逗留!」秘書瞪眼趕人。
我瞄了那緊掩的門扇一眼。關不住的聲浪持續溢竄出來,聽不出在說些什麼,但感覺得出那對峙的火氣。
我動作慢,後知後覺。當我意識到什麼,警覺的想拔腿走開時,碰一聲,那緊閉的門猛然破開,舒馬茲楊臉色鐵青、殺氣騰騰的衝了出來。
我躲避不及,被舒馬茲楊刮起的颶風掃到牆壁。秘書追喊了舒馬茲楊一聲,順道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等我回過魂,門裡走出一個高姚的金髮貴婦。她穿著合宜的半色套裝,乍看四十多歲,但保養得宜,我知道她最少有五十了。她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兩層間維持著她雍容的身段,但眉尾處有著一股冷淡。
我沒等到她看到我,就趕快識趣地離開。
心中忐忑,我或許是目擊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想著,不禁笑出來。又不是殺人分屍案,什麼目擊!這麼就拋到腦後,施施然走到餐聽,買了一杯咖啡。
「黑森林」蛋糕甜中帶酸,沁著濃烈的酒香。我不喜歡甜也不喜歡苦的東西,卻在這裡綴著咖啡和蛋糕。
一杯咖啡還沒喝到一半,鄰桌來一對女孩,竊竊說:
「看到舒馬茲楊夫人沒有?」
「看到了。還是那麼雍容華貴。我要有她的一半就好了。」
「聽說她和舒馬茲楊先生狠狠吵了一架。」
「真的?」
「嗯。就在舒馬茲楊先生的辦公室。」
「怎麼回事?」
「哦……」女孩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好像是舒馬茲楊先生將瑪琳夫人送的禮物退回,拒絕她贊助他演奏會的提議——」
「舒馬茲楊先生生要再公開演奏了?!」另一個女孩驚呼起來。
「不。這好像是舒馬茲夫人的意思。舒馬茲楊先生不答應,這才發生爭執。他回絕了慕尼黑國家劇院的邀請,又拒絕瑪琳夫人為他籌備贊助的復出演奏會,這才引得舒馬茲夫人親自出來。結果,就是那場騷動爭執了。」
「唉!舒馬茲楊先生還是……」語氣有說不出的失望。
我已經將咖啡喝完,把蛋糕吃光。
陽光底下不會有新鮮的事。我想也是。
舒馬茲楊到底是遮蔽過樂壇半邊天的人,他有這樣的條件落拓頹唐。連淪落,都是那樣優美得教旁人歎息心痛的姿態。
這或許也因為他長得好看吧。有魅力又有才華的人的淪落,才會特別教人感到惋惜和失落。
我這樣想,不平衡又刻薄。
母親大人說,美麗的女孩要有美麗的心。
我也許應該厚道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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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下午的課該會取消,也這麼預期,所以當舒馬茲楊出現時,我中等程度的訝異一番。
他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不只是不好看,簡直難看。平常他就沒有給過我溫良和悅的臉色,因此這時他鐵青的表情也沒讓我一百分的緊張。
只是,這時我突然不合時宜的想到,有些女人總自虐地迷戀那種冷漠傲慢的男人,像舒馬茲楊這樣。他越對她們不兩不客氣,她們越是瘋狂。
常常,我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愛情其實是要兩情相悅才好。單相思、暗戀、一廂情願、自己一頭熱的喜歡只是自尋苦惱。
但對美麗英俊有才華的人,人們都無限度的包容。舒馬茲楊令人不愉快的性格也就那樣被美化成「才情」的一部份。
當然,我是以我的觀點角度看他。他對我的態度差勁,可他不是對其他人都這麼差勁。有一點我想不明白,他似乎是不情願收我的——呃,不是「似乎」,是「根本」,但他卻勉強了自己。因為那個勉強的情緒,所以總不給我好臉色。
消極時,我就這樣胡思亂想。其實我不該把每個人都和親切和藹的曼因坦教授比擬。唉唉!我真懷念溫暖可依可靠的教授,懷念維也納那富麗堂皇的歌劇院——
「發什麼呆?!專心一點!」舒馬茲楊大聲叱。
「對不起。」我連忙收心。
今天練習的還是蕭邦練習曲。作品編號十第十二首,C小調,俗稱的革命練習曲。三分鐘不到的樂曲,我怎麼就是表現不來左手的澎湃及右手的呼喊悲憤。
完全沒辦法。我融不進那個心情。
想著要見杜介廷,想著情人節和他攜手漫遊柏林街頭,我的心情是纏綿的,激盪不出革命的悲情高亢。
反覆的一遍又一逼,我始終彈不出那激昂。舒馬茲楊不好看的臉色青白交替,越來越加的難看。
「不必再彈了!」他爆發了,暴吼一聲,抓起一旁的活頁筆記夾用力洩恨的朝我擲丟過來。
我來不及吃驚意外,反射地伸手擋住臉,活頁筆記夾尖利的角緣順勢砸在我頭上,在我右手背上劃下一道尖銳的傷口。
我看著血冒出來,沒意識到疼痛,只是不敢置信地瞪著舒馬茲楊。
那一刻其實也沒太久。大概不到十秒鐘。我只是腦門突然一陣躁熱,再也忍受不下去,抓了背包、一句話也沒說掉頭衝了出去。
直到上了地鐵,我才開始感到痛。手背上的血已經凝固了,成了一條猙獰的爪痕,一路蜿蜒進手肘內,染髒了我的衣袖。
舒馬茲楊當然沒有追出來。我可以去告發他的,甚至把事情鬧大。但那對我有什麼好處?我怕我也沒有那等出鋒頭的臉皮。
心情這麼惡劣,我需要杜介廷的安慰。
他若知道了我的委屈,一定會將我圍在懷裡,輕輕呵吻著我,給我溫暖問慰。
但他將手機關了,慣常去的幾家咖啡館也沒找到人。我站在街上,呼出的熱氣結出白霜。
我下死心,又回到我們常去的那家咖啡館找了一遍。裡頭高朋滿座,街聲和人聲連成了一氣,就是沒有我熟悉的身影。我失望地推門出去。然後——
然後。
就在咖啡館外的轉角,我看到了。
不是外星人。我只是看到我想找的人。
只是,很遺憾的,一個之外又多了一個。
她伏在他胸膛上,嬌弱的雙肩無聲顫動著;抬起臉,白淨如花辦的臉頰上淌著兩滴淚,梨花一支春帶雨。他握了她的手,先是去拭她的委屈,然後吻掉她的淚。
我看得幾乎要心折,幾乎要詫笑起來。
一次巧合,兩次偶然,三次就是必然了。三次都是同一個女孩,同一個對象,欽,我的後知後覺也許是活該。
我沒有掉頭跑開。歪頭想一下,走了過去。
「嗨。」走到一半,他們就發現我了。我居然笑了。
「理兒。」杜介廷也沒驚慌。
也對。慌什麼?又沒做殺頭的事。
我不想看章芷蕙,可是還是轉頭看了。她的長睫毛還沾著殘剩的淚滴,絕對性的楚楚可憐。
我下意識把右手藏起來。它又在痛了。
「怎麼來了?」杜介廷努力擠出一絲笑。
「想看你。」我還是那句老話。
然後,我才發現,我們這時位置的不平衡。我們不是三人呈三角的,而是——章芷蕙還依偎著杜介廷。他們兩個是一國的。我自己在銀河這一邊。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請我喝咖啡慢慢說嗎?」我盯著杜介廷。我真該趕快回去消毒我手背的傷口的。它開始不安分了,我可以感到一陣一陣的抽痛。
杜介廷望了章芷蕙一眼,低低在她耳邊呢喃。章芷蕙依依不拾地放開手,不放心地看我一眼,走進咖啡館。
我抽口氣,心頭涼起來。他連咖啡都不打算請我喝一杯,要在這雪地寒天中就這麼解決。
「不是你想的那樣的,理兒。」杜介廷將雙手插在衣袋裡,沒有來擁我。
「你知道我怎麼想?」我問。
他瞅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以為她是你的學妹。」
「本來是這樣沒錯。現在也是。」
本來?那麼,是變質了。
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是來索取他的安慰的。
「我只要你告訴我,明天,你是不是還是跟我在一塊?」我想我的嘴唇凍得發抖了。
杜介廷眼神複雜起來。他低下頭,答非所問:「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一開始我們是互相討論功課,一起喝杯咖啡聊天。但是,它就那麼發生了。芷蕙她跟我很合得來,我又不能常見到你——」
聽到這裡,我的心頭更涼了。
「如果……介廷,如果我現在搬到你那兒,會不會太遲了?」我小心地,怕驚碎掉什麼。
「理兒……」杜介廷為難的別開臉,不看我。「對不起,芷蕙她……她準備搬進來……」
啊,果然太遲了。
我點個頭,表示明白。再不知道要說什麼,便掉頭走開。
「理兒!」杜介廷追上來,抓住我的手,將我扳身過去。
他大概以為我在哭吧。
我沒有掉眼淚。臉頰幹幹的,眼眶也幹幹的。
「我要回去了。」我這麼對他說。
杜介廷這才放心。
「我送你到車站。」也許有一點擔心。
「不用。」我推開他,用的是左手。
他一直沒發現我藏起來的右手。
後來我怎麼回到家的,我記得很清楚。我轉了兩趟地鐵,一趟巴士。巴士因為太空,我沒注意,還坐過了站。
公寓空蕩蕩的。王淨去了法蘭克福。
我忘了消毒我右手傷口。大衣脫了,把暖氣開到最強,就那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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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失戀一百次,就算當事人以為那就是世界末日,地球也不會因此停止自轉,仍然會繞著太陽公轉,日落月升也依舊照常。
所以我的作息及日常生活的一切還是照常。
手背的傷口腫了起來,還有化膿的跡象。用得過力會痛,讓我齜牙咧嘴。
我連抹藥都懶。
地鐵上還是人疊人。情人的日子沒什麼不一樣,沒有我想像的喜氣洋洋。
我直接到了琴室。昨天老彈不好的練習曲,今天我彈得激昂澎湃又轟轟烈烈的。可是右手一用力就痛,原該是一連串撕裂了鼓動的心的吶喊,走調成嘎嘎的嗚咽。
「好了!」一雙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愕然抬頭,接觸到一雙顰蹙的眉眼。
舒馬茲楊在我練習時進來。我沒注意。
他立刻發現我手背的傷口,蹙緊的眉頭反而拉平。
「你沒有好好處理傷口?」沒有一個學琴的人會這樣躇蹋自己的手。
他沒有道歉。
我縮回手。如果他良心發現跟我道歉,我想我或許會接受。
但也沒有。他只是走出去,又走進來,手上拿了一個醫藥箱,一句話也不吭,坐到我身邊,抓起我的手細細省察著。
那麼近,我又聞到他身上的淡古龍水香味。
「還好,傷口不深,只是些皮外傷。」說得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不禁瞪著他,瞪得很用力。
他幫我把傷口處理乾淨,消炎、上藥,包紮了起來。
我靜靜看著。這算什麼?懺悔嗎?
「舒馬茲楊先生,」終於,我開口,「你認為我的資質如何?請你老實說。」
我要一句老實話。倘若他認為我不堪造就,礙著曼因坦教授收我而不甘不願的,再跟著他學習也沒意思。
舒馬茲楊抬頭,說:「傷口記著別碰水。還有,最好去找個醫生——」
「舒馬茲楊先生,」我打斷他,「請你老實告訴我。你並不情願,可你為什麼要收我?」
他凝著沒動,把我看了有十秒鐘。說:「因為我欠曼因坦教授一個人情。」
我吸口氣。「那麼你、你認為我——」
換他打斷我的話。「我既然收你,就會負責到底。但如果你想離開,儘管請便。」
「可是你——」可是他到底不甘願,我心裡也有疙瘩。
他不理會我。說:「曼因坦教授不是會隨便收學生的人。老要別人肯定,不如自己先肯定自己。」
我不需要他的心理建設。僵著臉,別開頭。
舒馬茲楊單手彈了幾個音。我認出來,是作品編號十E大調練習曲開頭的幾個音。
「別只把它當僵硬的練習曲,石頭也有石頭的靈魂。等你把蕭邦作品編號十和二十五的練習曲都彈通了,我們再談。」
我忍不住。「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我覺得像一個大人如小孩重新學走路。」
「基礎穩一點,沒什麼不好。」舒馬茲楊無動於衷。
「音樂這回事,不是勤勞就能補拙——」
「那你還努力做什麼?」舒馬茲楊毫不溫情的潑我一盆大冷水。「技巧是必須的。你老老實實的練習就是。」
「你不相信『才華』這種事?」
「才華!」他冷哼一聲。
他的反應讓我意外。多少人把他捧上了天,欽羨他的才華——然後我想到樂評家說的「江郎才盡」。
「你上回彈的那首曲子——」舒馬茲楊忽然又開口,「叫『星空下的情人』是吧?再彈一遍。」
我有些訝異,照他的話彈起來。
這首曲子是我爹邂逅了我母親大人後,夜夜輾轉,相思而不能成眠,為我母親大人而作的。只為我母親大人一個人彈,從不曾公開發表。
很浪漫對吧?
聽過這故事的人都很感動。尤其是女人。我家的男人,浪漫得……
彈到中途,舒馬茲楊忽然加入,與我四手聯彈。我不禁轉頭看他。我們並坐著,他的腿輕碰到我的腿,我們的肩膀微微碰觸著。
我驀然想及杜介廷,驟然停了下來。
我爹是個浪漫的男人,「星空下的情人」太纏綿。我聽過我母親大人彈它一遍又一遍。現下這一刻我沒心情。
「今天就到此為止。」舒馬茲楊說:「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一口回絕。
「你今天心情很不穩定。」琴音就聽得出來。
「沒有。」我不承認。
「一起去吃飯吧。」他站起來。等著。
「弄傷我的手的補償嗎?」我的心地壞起來。
舒馬茲楊臉色變了一下。「你可以去投訴我。」
我只能惡狠狠的瞪他。他始終沒道歉。
「一起吃午飯不會有事。午飯是應酬,晚餐才是約會。」他說。
「我不擔心這個。」我不想跟他吃飯。「也不要應酬。」
我連補償都不想要。起身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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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坐在舒馬茲楊的車子裡,就在他身旁。街對面,是昨日杜介廷和我分手的街角。
「你還要跟著來嗎?你應該有約會吧?」他沒道歉,我也不道謝。
「約會是晚上才約的。現在這時候,是應酬。」舒馬茲楊沒讓我的刻薄佔便宜。
我意識到我受了傷的手。嚇!他弄傷了我的手,所以當一趟免費司機應我的酬。
我一點都不會領情。
推門進咖啡館。我也沒有把握杜介廷和章芷蕙會不會在裡頭。
我想和杜介廷再談談。只要他肯跟我談,也許能挽回什麼。
我要了一杯咖啡。有人跟在我之後進來。是舒馬茲楊。
他走向吧檯。
許多人認出他,引起了一陣小騷動。舒馬茲楊在樂壇的浪頭就算已淘過,餘波仍然在蕩漾。尤其當時,是他自己嘎然主動斬斷一切,原因不明,就變了傳說。
一杯咖啡我喝了半小時,沒讓我白等,第二個半小時,杜介廷擁著章芷蕙推門進來。
看見我,杜介廷楞了一下,走了過來。章芷蕙跟著過來,看仇人一樣看著我。
「理兒……」杜介廷的聲音聽起來倒有幾分過意不去。
「你想怎麼樣?」章芷蕙目光發狠,不退讓又理直氣壯。
談起戀愛,好似女人總是比較奮不顧身,比較張牙舞爪。
我看看杜介廷。什麼都不必再談了。
母親大人在維也納浪漫地邂逅我爹,我到底沒有我母親大人的運氣。
剩下半杯的咖啡我沒喝完。我不要了。
結果跟杜介廷一句話也沒說到,我啞了口,推門出去。
舒馬茲楊跟著出來,我也不吃驚。我想他有點閒。
我沒有哭。傷心是有一點,難過也有許多,偏偏眼淚就是擠不出來。根據一些心理學的理論,如果我能嚎啕大哭,對身體或許比較好,對情緒也有幫助,或者悶在心口,抑鬱成疾,也許會得內傷。
我沒說過,我不太喜歡弗洛依德或容格心理分析那一套。日耳曼是個太實事求是的民族,不怎麼討人喜歡。
「喂——」舒馬茲楊抓住我。他不是一個親切的人,但連他也以為我大概迎風在掉淚。
「幹嘛?」我皺眉。幹幹燥燥的眼眶和臉龐倒教他意外。
他示意我跟著他。上了車,我說:「你不去約會嗎?時間不早了,下回去準備來不及。」
他點了根菸,吸了一口,看我一眼。「如果你想哭,我不會介意。」
這個人以為他是什麼?神父?等我告解?
「是不是你還要慷慨的借出你的胸膛,讓我俯在上頭哭?」我諷刺。我不怕他了。沒所求就不怕了。
「如果你需要的話。」
舒馬茲楊一本正經,卻教我恨了。
他全看到了。聰明的他以此類推,大概全部都瞭然。
「情緒渲洩出來會比較好。這裡沒有別人——」
「你就是別人。」我打斷他。
「你可以當我不存在。」
我不想說話了。撇開臉。
「劉理兒,你這樣對你自己沒有好處——」
「你一定要我哭嗎?!」
「我看你壓抑得很辛苦。既然那麼在意,就不必裝得毫不在乎——」
「別說得你什麼都知道似!你自己呢?比我好不到哪裡去!」我對他大吼。「別人苦不得有機會站上舞台,你偏要裝模作樣拒絕慕尼黑國家劇院的邀請和瑪琳夫人的贊助。你想表示什麼?不屑嗎?你舒馬茲楊是天才沒錯——但你的輝煌過去了,江郎才盡罷了!」說到最後口不擇言。
哦,我不是有個性,我只是惱羞成怒。
「你——」舒馬茲楊的藍眼珠窄起來,臉色鐵青得嚇人。
他揚起手臂。我以為他會打我,但沒有。他忽然發動車子,沒有示警,一下子就飛衝出去。我的胸膛狠狠撞了車座前緣,又彈了回去。
車子瘋了。超過速限,瘋狂地四處飛撞。下過雪,路滑,很容易失控。
「舒馬茲楊……」我受不住。全身被撞得發痛。
他沒理我,繼續橫衝直撞。突然,車子拐進一條小巷子裡,煞車不及地衝撞上一堆擺放整齊的垃圾桶。
我下意識閉上眼睛,身體側弓,緊緊抓住椅背。
直到天地都安靜了,舒馬茲楊冷冰冰的趕我下車。
「出去。」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神是狠的。
「冰天雪地的,你要我自己走回去?」我全身都在痛。
「那不關我的事。」舒馬茲楊身上流的血不是溫的。
「可是關我的事!」我叫起來。我連身處在哪裡都不知道。「你至少要送我到最近的地鐵站。」
「我沒那個義務。」
「你有!」
「笑話!憑什麼?」舒馬茲楊居然冷笑起來。
我壓下氣。「是你將我帶到這裡的,就有義務將我帶回去。」
「我可沒有綁住你手腳押你過來。」
「舒馬茲楊,你紳士一點。」我瞪著他,一點都不懷疑他會將我丟在零下一度的雪天裡。
「我本來就不是紳士。出去!」他的語氣更冷。
我不動,和他冷刺的目光僵持著。
「你不出去是不是?好!」他打開車門,丟下我,頭也不回就那麼走掉。
「舒馬茲楊!」我早知道會這樣。一定會被他丟下的。
車子陪著我也無濟於事,我不會開車。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心情太惡劣的緣故,我不想跟任何人類說話。折騰到了快晚上十點,終於才到家。
又冷又累的關係,我抑不住的顫抖。胸前鎖骨下青了一塊,手臂也有多處瘀傷,就連胸側也青紫一片。
我呆呆望著,手腳冰冷。懷念離開已久那亞熱帶的島嶼、太平洋湛藍的海。太平洋連到地中海,我就又看到舒馬茲楊地中海藍的冰冷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