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當天,杜介廷有個討論會不能來。我一個人,加上王淨四隻手,並共八隻腳,忙上忙下,等一切整理妥當,我已經累垮了。話也沒法多說,地上一躺就睡了過去。
當個週末,王淨代工回來,特地煮了兩菜一湯算是歡迎我。一道炒青菜,一道青蔥炒蛋,其實很簡單,我卻簡直狼吞虎嚥,眼淚都快流出來。
「慢點吃,小心噎著了。」對我的沒形象,王淨見怪不怪。
她的吃相其實也比我好不到哪裡去。我一口一口的咽,她一口一口的吞,算是半斤八兩。
「人家都說德國的香腸啤酒好,我怎麼都不習慣。」我還是喜歡白米飯。
「你自己不開伙嗎?」
「偶爾。」我想起李紅那光潔明亮的廚房和她的維他命。
李紅已經非常的西化,飲食方面差不多快「不食人間煙火」。每次我炊煮,聞到那味道,她總會皺眉。
「在外頭不比家裡,什麼都得自己張羅。」王淨說。
我笑笑,終究沒告訴王淨我其實不怎麼沾油鍋。母親大人不讓我碰,她自己也不碰——浪漫的爹當然不會讓她碰。
鋼琴家的手是他的生命。所以再怎麼不小康,母親大人還是把家事委人辦。所以我在廚房頂多也只是下下面、水煮青菜。偶爾炒個什麼東西,李紅漂亮的眉毛就會打起結,我也就更少沾油煙了。
幸好,大學學生餐廳經濟且實惠。中餐我多半那樣打發,再就吃大量的水果和牛奶。一日過一日,我覺得我慢慢地,也越來越「不食人間煙火」了。
「我不勤快,所以吃得隨便。」邊說邊喝口湯。
「也難怪。」王淨抓起我的手。「你是彈琴的,這雙手不適合用來做家務。」
我反抓了她的手,她的手細小滑嫩。「我看小姐你也不是慣做家事的人。」
「那倒是。」王淨笑瞇瞇的。「不過,我對烹飪有興趣。」
王淨和靜子一樣單眼皮,笑起來眼睛瞇瞇。不過,靜子是日本人,王淨則從上海來的。
「你有男朋友吧?理兒。」王淨問。王淨像靜子,溫溫的,我覺得我們好像認識得好熟。
「欸。」我沒否認。
「也在柏林?」
我又點頭。
「既然這樣,你怎麼不跟他住在一起,要自己住在外頭?」
對這個問題我只能笑。
王淨水漾漾的美目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不是我說,理兒,女孩子有時候實在不能太矜持,喜歡對方就要老實——」
「別老談我,這個呢?」我把話題從我身上岔開,指指電視櫃上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個個子雄偉的男人。王淨笑吟吟的依偎在他的胸膛。「你跟他離那麼遠,不擔心?」
「遠?」王瑩噗一聲笑出來。「這還算近了呢!柏林到法蘭克福只要搭幾小時的火車。想當初,我們想見個面,還得從上海飛到黑龍江,你說那遠不遠?」
我知道王淨沒跟我開玩笑。海島台灣,即使南北再怎麼相隔,也抵不上她相思的距離。不過,四面部是海,個中有箇中的寂寥;寂寞的方式不一樣。
「你們多久見一次面?」我指指照片。
「不一定,看情況。不過,他天天發電子郵件,一兩天就打電話給我就是。」
那是不夠的。我有這種預感。
但想,我和杜介廷現下離這麼近了,又跟我在維也納時有什麼兩樣。
「其實我也沒想到會跟他走到今天。我在上海出生長大,前途都計畫安排好了。他從黑龍江那種遙迢的地方來,怎麼想也兜不在一塊。沒想到……哎!緣分真是奇妙的東西。」
「緣分?」陳腔濫調的東西。
「你不相信?」王淨嗔我一眼。
「不,我信。」我咯咯笑。
「我是說真的,你別不信。就拿你跟你男朋友來說吧,你們是怎麼走在一塊的?」
這我倒沒有仔細想過。
「其實,如果他也能來柏林就好了。」王淨說出真心話。而後,突然感歎起來:「老實說,我也不是不擔心。這世界真是大呢!」
「怎麼了?」
王淨笑一笑。「以前在上海的時候,看的、經歷的比別人多,老是以為自己最進步,上海以外的都是鄉下人。出來以後,才發現世界真是大,那麼多的人!」
我會心笑起來。「別洩氣。上海大都會,上千萬的人,不比柏林遜色。」
「哪一天你來上海,我帶你四處看看。」
「有機會的話。」
「機會製造就有。對了,你的家鄉是什麼樣子?」
「擠。」我想想,只有這一個字得形容。
「我走訪過國內各大城市,就是沒去過你們那裡。以前,我老以為你們都可憐地吃香蕉皮——」
我哈哈大笑起來,指著王淨說:「彼此彼此。我們還想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你們!」
王淨也大笑起來。這一笑,不可收拾,到未了兩個人都捧著肚子彎著腰不能自己。
到歐羅巴這麼久,我第一次這麼大笑。笑一笑,也就累了,和王淨一起滾在地上。
** ** **
半夜口渴起來喝水的時候,踢到了東西,險險摔倒。我打開燈,發現床腳邊躺著的,是舒馬茲楊那日丟下的箱子。
好幾天了,都忘了它的存在。
紙箱被我踢倒,裡頭包裝精美的禮物散跌出來。我倒杯水,坐在地上盯著那些東西瞧。
管它的!
我放下水杯,動起手。
我一個一個的拆,拆出了一堆領帶、袖扣、男性古龍水、鋼筆、水晶紙鎮,甚至還有手套、圍巾。多半都附有一張噴著香水的卡片,上頭說生日快樂。
原來這些都是給舒馬茲楊的生日禮物。
我看看卡片,一封封簽的都是女姓的署名。
我拎起一條斜紋領帶。嚇!名家設計。光那一條,就可以抵我一個月房租。
這些東西我根本沒有用。我把領帶丟下,關掉燈爬上床睡覺。
第二天醒來,一看時間,吃了一大驚。已經八點半了,鐵定遲到。
我連早飯都沒吃,匆匆刷牙洗把臉便衝出去。一路上不斷地祈禱,帽子忘了戴,圍巾、手套也都忘了。
不知該說我運氣還是祈禱生效,舒馬茲楊居然破天荒的遲到,比我晚了一步進教室。
我暗暗說聲僥倖。
舒馬茲楊的臉色不太好看。一進來,一句話也不吭。我也不敢多說,今天的他有些陰陽怪氣。
我們之間只有節拍器單調的嗒嗒聲在響著。
這六十分鐘,過得比任何時候還要長。舒馬茲楊從頭到尾都沒有吭聲。
我收拾好,等著。
他抬起眼皮。「同樣的地方,你老是犯相同的錯誤,忽略了休止符,尾音也時常掉了半拍。還有,右手的力道過重,和左手不協調。」他停一下,「劉理兒,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彈這種幼稚園生在練習的東西?」
我又臉紅了。那是羞怒在翻攪,卻只能強自抑耐。
「對不起,我會更加努力練習。」
但是,他也不必如此冷嘲熱諷。我見過他指導一個叫凡妮莎的學生,對方能力其實也不怎麼樣,可他從頭到尾都沒給他臉色看。
相差何其多。我只能說那是他對我的偏見。
「你道歉也無濟於事。從今天開始,練習時間延長一小時。」
「是。」除了服從,我也不能怎麼樣。
只是,如此一來,我更沒時間和杜介廷見面了。他可還記得我長得什麼模樣?
我轉身,舒馬茲楊忽然叫住我。
「等等,」把我召了回去。「瑪琳送的東西應該在你那兒吧?」
我怔了怔。他這樣沒頭沒腦,我哪知道他在說什麼。
舒馬茲楊沒耐煩跟我磨菇,粗聲說:「你應該把那些東西都拆了看才對吧。瑪琳送的東西應該在裡頭。」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了,但一點也不覺得過意不去。是他自己說東西要給我的,是交換。
「我沒留意。大概吧。」我不確定。
「把它找出來。」舒馬茲楊下命令:「現在馬上去,我馬上就要。一定要找出來,我在這裡等你。」
這根本是強人所難。
別說這一來回要耗掉我多少時間,在這大冬天這樣奔波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再說,我想利用時間和杜介廷見面,根本沒那時間;再說,沒道理他一個命令我就要像領聖旨一樣恭受不悖。而且,我還得上課練琴。
「舒馬茲楊先生,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能不能明天……明天我一定會把東西還給你——」
有個性的女孩,這時大概就會頭髮一甩,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桀騖不馴的掉頭而去吧?然後她美麗的個性和倩影自此留在男主角的眼底心裡,成就一樁美麗的戀情。
小說都是這樣結尾的。
當然,事實完全是不一樣的。
我「沒個性」,也不能得罪舒馬茲楊,所以我的態度是極其軟弱委屈的。
「你有事?」舒馬茲楊英俊的臉一直沒有好看的顏色。
「我有重要的約會。」軟弱歸軟弱,該說「不」的時候還是得拒絕。「這樣一來一往要耗掉很多時間,而且我也累了——」
我這樣做是不是很不智?我「拜師學藝」,大半的前途都在這個人手上,也許應該更恭順一點。
「約會?」舒馬茲楊嘴角扯了一個像譏嘲的淺紋。太淺了,所以飄忽,變得不確然。「可是我不能等,今天一定得把東西找出來。」
既然這樣,那你就別隨便把東西丟給我!我幾乎要脫口而出。不過,我沒有。我只是抿著唇,倔強地堅持著。
我想見杜介廷。不知道為什麼,此刻這想法越發的強烈。
「好吧。」舒馬茲楊藍眼冷冽盯著我,不和悅地決定說:「我今天非得拿回東西不可,你又非赴那個約不可,既然如此,我就跟你回去跑一趟。拿了東西,我再送你到約會的地點,這樣算扯平,我也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你上完課和練習結束後幾點?」
我沒聽錯吧,他要跟我回去?
「舒馬茲楊先生,那位瑪琳小姐送的東西不一定在我那兒——」
「我找過了,沒在我那兒,所以,一定在你那裡。」舒馬茲楊打斷我的話,不容許有任何打折的堅硬態度。「好了,到底幾點?」
我吸口氣。「三點。」
「很好。你練完琴後直接過來找我,我會在辦公室等你。」
語尾是強勢的休止,表示話到此為止,一切就這樣決定,沒有任何餘地。
就是這樣。我從沒見過一個溫柔親切的舒馬茲楊,總是如此的冷漠強勢,如此的可厭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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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門打開,讓舒馬茲楊進了公寓。
大冷天,我自然不能將他關在門外,而舒馬茲楊也沒有在車上乾耗的意思。那不是他的作風。出身好家庭,加上得志早,他性格中有種予取予求的專制。有這樣性格的人,不任性也傲慢,所以舒馬茲楊不是一個可愛的男人。但是,他的態度也是因人而異吧?不然,舒馬茲楊音樂學院的業務不會蒸蒸日上。
不過,人都是盲目的。多半的人進舒馬茲音樂學院多是衝著他的名氣及過往的輝煌——我不是說泰半的人盲從,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好吧,我承認,我對舒馬茲楊有偏見,因為他對我不好,使我太難堪。
他在廳中等。我進房間把那一箱子東西扛了出來。
還好王淨不在,不然光解釋就麻煩。
「哪,都在這裡了。」我把箱子重放在他跟前。拆了裝的東西,包裝紙及那些香噴的卡片,全被我一古腦兒的丟在紙箱中,小山也似的疊成一准垃圾。
舒馬茲楊劍似的眉動了一下。
我又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氣。
「是你自己說東西歸我,自然任我處置。」我有些心虛,聽起來就強詞奪理。
舒馬茲楊沒說什麼,拿起卡片一張張的檢視,多半只是看一眼,便丟在一旁。
我知道他在找瑪琳的。默默跟著檢視卡片。
翻到一張藍底粉彩,一男一女並肩坐在窗台上望著月亮的圖畫似的美景,沾著和舒馬茲楊身上類似的味道,不過,比較具侵略性。
我好奇,多看兩眼。看它大意寫著:送給吾愛我的香,我染有你你染有我的味道什麼的。
大概是這樣。我剛瞄到「瑪琳」那字眼,舒馬茲楊「咻」地一把將卡片抽過去。他只看一眼,面無表情在那堆疊的古龍水中翻出了一瓶全身銀亮的拿在手中。
我看看那些男性香水,「夏綠蒂一八八一」、「永恆」、「逃避」等等五花八門,全是有牌有價的。我不懂,那些女人怎麼捨得花那些錢買那種東西給一個根本無動於衷的男人。
要我,我是捨不得的。
但想,那些女人送的那些,聽名字都是有暗示的。
「那是什麼?」我拿起「逃避」,看向舒馬茲楊手裡的香紙。
話才出口我就想要碰釘子了。
「憎恨。」舒馬茲楊意外地回答了。卻比不答還糟。
我沒聽過香水名有叫「憎恨」的,我不解地看他,他看我的藍眼漠然中有奚落。
但這時我看到他手上香水瓶的瓶身了。是卡文克萊的obsession。這瑪琳小姐是在藉香名暗示她對他的情思纏繞。
我困惑他的回答,想來我眼神也洩露。但我當然沒再多問自討沒趣。舒馬茲楊拿了他想要的,不多廢話站起來。
「舒馬茲楊先生,你還是把東西都帶走吧,這些對我沒用。」我指著那堆小山也似的垃圾。「倘若你稍後又需找些什麼,也省得麻煩。」
「你可以把東西丟掉,」舒馬茲楊沒多廢話,轉身往外走。「走吧!」連喝口水的時間都不留。
「等等——」我喊住他。「總得讓我上個化妝室吧。」
他有些不耐煩,倚在門邊等著。
我匆匆抹把臉,整了凌亂的頭髮,塗上為杜介廷顏麗的胭脂。想到就要見到他,我對著鏡子心動地笑了。
舒馬茲楊面無表情看著整妝後的我。我倒不羞赧。沒理由。我又不是為他妝扮。
路滑,車子開不快。舒馬茲楊還是一臉不好看的神色。我找不到話說,他的臉色也讓我退避三舍;舒馬茲楊更無意開尊口。一路上,就這麼死寂沉默。
雖然我不是太活潑的人,也差點被那滿車的沉默淹溺窒死,只能一路看著窗外,不斷看著窗外。
到了上回那家咖啡店附近,我就那麼看到了。
數學上,這種同地同時同樣人物相撞的機率實在很小,甚至渺茫;但現實上,總是戲劇的很巧合。
不偏不倚,不早不晚,我就那麼看見杜介廷和一個長髮女孩並肩走進咖啡店。
她不是誰。她是章芷蕙。
我沒誤會;我只是突然僵了那麼一下而已。
順著我的目光,舒馬茲楊也看到我看到的。他不是聖誕老人,沒那閒情當好人散播慈愛;他只是偏頭望著我,意思在說「你還不下車」。
我知道他在瞪我,還是多坐了三秒才下車。走了兩步才想起來,我忘了跟他道謝。
不過他也不在乎。我回頭時車子已經開走。他沒那心腸。
推門進咖啡店,果然看到我想像的景況。杜介廷背對著門,傾過身向著章芷蕙,說曖昧,不如說你儂我儂。
不過,不是那樣的。
章芷蕙點點他手臂,下巴朝我挪了挪。杜介廷回過身,看見我,怔愣立刻化為喜色。起身大步走來,將我拉了過去。
「你最近怎麼老是給我這樣的驚喜!嗯?理兒。」毫不避諱地,立刻摟住我。
那方桌上,攤了厚厚一大本書。他們正在討論功課。
「想看你啊。」我笑笑地。
章芷蕙臉上一抹似笑非笑,算是招呼。
「吃過了嗎?」杜介廷問。
我搖頭。
「餓不餓?」他伸手來撫弄我的頭髮。
我沒動。避了就顯得敏感。他跟章芷蕙,只是討論功課。
這一晚,我喝了兩杯黑咖啡,吃了香腸三明治。杜介廷要留我,嘴唇熱燙地在我耳畔摩挲著,我明天要早起,帶著他的吻離開。
在地鐵上,我反手緊抱著自己的胳臂。天氣太冷,胸懷中的溫暖全死光。
回了公寓,漫天的黑暗蓋天撲地壓來。
「王淨?」我喊一聲。客廳地上仍散置著凌亂丟成一堆的垃圾山,一如我先前離開時的模樣。
我以為王淨還沒回來。從她房裡卻傳出些微聲響。
她坐在電腦前,一動也不動。久久才回頭望了我一眼。
「他已經兩天沒有發郵件給我了。我寫了好幾封,可是他——」王淨搖搖頭,白淨的小臉顯得木然。
「他也許忙。」我說。
王淨又搖頭。「再忙他也會捎封短信的。一定有什麼不對。電話總是沒人接——」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不要胡思亂想。」我打斷她,「快去洗把臉,然後上床睡覺。」
我也想哭,可是沒名目。
她不聽我的話,我硬將她拖到浴室。
洗把臉,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們已不是能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歲。
天氣太冷了。光掉淚,凝在臉上,那冰涼的滋味就不好受。睡一覺,天大的事丟到明天再去想。我都是這樣捱過的。當然也有捱不過的時候。
那也不能怎麼樣了。面對,不然當只把頭埋在沙裡的鴕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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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馬茲楊說我可以把東西全部丟掉,我就真的準備全部丟掉。王淨看了直嚷著可惜,出主意說我可以把東西好價賣了。
她對著電腦蓬頭垢面了三天,然後知道再下能那樣下去,就又活了過來。
我照她的主意,不過把東西便宜賣了,竟賺了一仟多馬克。當晚我們在中國餐廳大吃了一頓,王淨神經兮兮地一直笑。然後我買了一瓶香奈兒十九號,王淨則拎了一瓶紅酒。
赤腳坐在客廳裡,她把紅酒當水喝,一口接一口。
「你這樣會醉。」我只是勸,但沒阻止。
「不會的。不必擔心。」她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要不要也來一點?」
我想一想,點頭。
有點甜。唇沾著玻璃杯口,觸到那流動的玫瑰花色紅的酒液,感覺好像吸血鬼在喝血。
「我決定了,」她宣佈說:「情人節時我要到法蘭克福一趟。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有打電話來嗎?」我問。
「打了。」
「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不就功課忙。」
聽了就知道是借口。我喝口紅酒,嚥了下去,把話也嚥下去。
「你不說點什麼?」王淨反問。
「你真的要去?交通費不便宜——」我什麼都不好提,竟說了這最不合時宜的。
王淨錯愕住,睜大眼睛,驀然「噗地」一聲笑出來。
「我說劉理兒,」她邊笑邊喘氣,「有你在,我就算想自憐自艾自暴自棄也不是太容易。」
沒那麼誇張。不過,的確比愁眉苦臉的好。
「對了,」她幫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瓶紅酒已經快見底。「你那個舒馬茲楊是怎麼樣一個人?」她知道我跟在他門下。
「小姐,你說話也說得清楚一點,什麼叫『我那個舒馬茲楊』?」我不想談他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王淨咯咯笑,一點少女的神經質。「你知道他多少?」
「不多,就公開那些。」我知道的都是人家早知道、媒體已經報導到爛的。
「那你對這個大概會有興趣。」王淨掩嘴又笑起來。
她對樂壇認識不多,就檯面上那些。這很正常,因為那不是她的專業。就好像問我商界有哪些大家,我也是一問三不知,一片霧煞煞。
我沒興趣,但她抱著紅酒瓶,興致勃勃又說:「我特地打聽了一些,翻了很多資料。你知道嗎?原來你那個老師還真有些來頭,不簡單哦!」
「他以前很出名過,我知道。」
「我不是說那個。」王淨啜了口酒潤喉。「我沒見過他,不過看照片,他長得挺精采,有攝人魂魄的魅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有迷人的魅力」。說舒馬茲楊英俊,那太傖俗。
「你天天跟他打照面,有什麼感覺沒有?」她突然岔開題。
「天天跟他打照面的,何止我一個。」我避重就輕。王淨不知道,舒馬茲楊其實是個不親切的人。
「就是這樣!天天盯著寶石看的人,都不會知道寶石的名貴。」王淨的比喻差點教我岔氣。她用握著酒杯的手比個手勢,繼續說:「舒馬茲楊有東方的血統,你知道吧?他父親是美日混血兒,母親出自巴伐利亞望族舒馬茲家族。他們歐陸這些所謂的望族,不指的是家業而已,最主要的還是血統,他們就迷信這個。就好像我們古代封建制所謂的王侯貴族。我查了一下,舒馬茲家族在哈布斯堡王室魯道夫一世在位時,大大顯赫過;他們也是那時侯建立他們的權望的。現在雖然沒落了,關起門來還是可以斜眼看人驕傲一下。」
「你是說舒馬茲家族沒落了?」
「現在的新貴何其多,他們有的只是過去的輝煌。當然,家業還是有一點,也還維持有它一定的名望地位。你別看這些歐洲人喊什麼自由民主,骨子裡那種階級意識和身份血統要求其實最強烈,勢利得很。若不是出身名望之家,你以為舒馬茲楊憑什麼那麼快就竄起來?」
「可是,他還是有才華的。」說舒馬茲楊光憑家勢,有欠公允。
「那是自然的,可是有才華的何止他一個。出身還是很重要的。」
「既然如此,既然他們那麼重視身份傳統的,舒馬茲楊的母親怎麼會和——嗯,他父親聯姻?」
「我本來也奇怪,後來就不奇怪了。」紅酒已經見底了,王淨抱著酒瓶酒杯乾過癮。說她醉也不是,條理清晰的:說她清醒,兩隻眼瞳迷濛的滲出水。
「怎麼不奇怪?」我問。忍不住。
我是同意王淨的話的。歐羅巴這些白人喊什麼自由民主,日子僥倖的好過幾百年,可是骨子裡真的是勢利得緊,其實跟中國封建制度那一套沒多大差別,就迷信出身血統那回事。進入後資本主義時代,財富決定了新階級,有錢的富人成了新貴,還是脫不了身份和階級那一套。
舒馬茲家族就算沒落了一些,家底還算不少,想不出理由找不到好階級的門戶之家。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王淨說:「資本主義最大的貢獻就是社會階級重新洗牌,推翻以身份血統為主的金字塔結構權力階層,而改代以金錢財富為本位。也就是,財勢決定了一切。」
我拍手鼓掌起來,臉頰熱熱的有點燠燥。
王淨得意地笑比個手勢,繼續說:「舒馬茲楊的父親來頭其實也不小。美籍的父親那邊是物理博士,麻省理工的教授;母親家族那邊和日本某財團有關,家大業大,不比舒馬茲家族差。」
原來。我點點頭。上流社會的故事聽起來算戲劇小說。
「不過,他父母的婚姻不太長命,好像在他初出樂壇不久就離婚了。」可想而知,舒馬茲楊是跟母親這邊的。
這樣的結局一點都不傷感,甚至令人習以為常,似乎本來就應該這樣。否則,集財富地位於一身,又加上幸福快樂,實在太讓雲層下的眾生心理不平衡。
我暗詫起來,對自己荒謬的念頭失笑起來。
不能怪我心眼這麼不良善,實在是舒馬茲楊那個人太不使人愉快。我覺得我的心慢慢在扭曲。我跟著他學習,投在他門下,私心裡卻這般非議他——唉唉!
「就這些了。你參考參考。」王淨擺擺手。
「你特地為我打聽這些的?謝啦!」
「不客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你多知道一些,心裡好多斟酌一些。」
說得好像要爭鬥打戰,我笑。
「你別笑,認真的!我每天看你垂頭喪氣的,好像不怎麼順利。我聽說舒馬茲楊那個人好像不太好相處。有些樂評家對他的評語很差,說他江郎才盡了——你怎麼會從維也納跑來跟他?」
王淨說話有省略尾詞語句的壞毛病,好好的說得我好像千里跑來跟舒馬茲楊私奔。我也懶得糾正。
「一言難盡。」我比個「故事很長」的手勢。
「那麼長?」她睜大眼。放棄說:「我今天沒力氣聽了,累了。」
我莞爾。我其實也沒力氣說了。
她擺個手,進房睡覺去。我拿出方才買的香奈兒十九號朝空中噴了幾下,頓時,冷清的香向我落罩下來。
比起舒馬茲楊身上的味道,此刻籠罩我的冷香感覺還要溫暖一些。我又多噴了幾下,直到鼻子因聞多了那香氣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