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洲的星空下 第二章
    我準時走進辦公室。當然,不會有人歡迎我。

    好不容易耶誕過去了,新年也過去了,舒馬茲楊終於回了柏林,撥空施捨給我。姑且不論他是否真的離開過柏林,對於他的「大方施捨」,我是應該感激的。

    我走過去,對半個多月前見過的秘書說明身份;她瞄我一眼,手指著一旁的沙發,說:「請你稍坐一下。」態度算是客氣的,但也只是點到即止。

    我等著。約莫五分鐘,秘書開口叫我:「呃,盧……呂小姐……」搞不通那拗口的中文姓氏。

    「劉。我姓劉。」我帶著笑協助她。不怪她,我不是什麼要人,沒有重要到讓她必須確切地明瞭我的姓氏發音不可。

    「劉小姐。」秘書點個頭,還是那一號不變的表情。「請跟我來。」

    她一直走到最裡頭,敲了門進去,說:「舒馬茲楊先生,劉小姐到了。」這一次總算將我的名字完整不差地拼念出來。

    桌子後面的人抬起頭,掃了我一眼。

    秘書又說:「費曼先生約十點半和你見面。」

    十點半?現在是十時過一刻。也就是說,他頂多給我十五分鐘。不,可能十分鐘都不到。

    秘書退出去。我趕緊說:「你好,舒馬茲楊先生。我是劉理兒,謝謝你撥空見我。」

    舒馬茲楊又掃了我一眼。看得出來,不大有興致。

    「你說,是曼因坦教授介紹你過來的?」他開口的第一句話,語氣中的淡相當明顯。

    「是的。我有曼因坦教授的介紹信。」我趕緊走過去,雙手奉上曼因坦教授特地為我寫的介紹信,不敢浪費他的時間。

    他接過信。那剎間,一股隱約的香味匆忽竄來,暗中偷襲。我一時忘卻,脫口說:「好香!」

    然後我就知道要糟了。

    他抬抬眉,往我望來。

    我連忙解釋:「我是說你身上的古龍水。」

    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說:「謝謝。」

    他大概會認為我是輕浮的女孩,第一次碰面的男人竟然就說他「香」。我怎麼會犯這種錯誤呢?怎麼會脫口說出那種沒腦筋的話?我並不是那種天真無知的十六七八歲的小女孩的。

    心頭忐忑著。

    是的,我承認,我怕舒馬茲楊對我印象不好;怕剛剛那脫口不得體的話壞了我的形象。

    學音樂也好像做學問一樣,只要有老師肯收留,那就沒問題了。當初因為曼因坦教授收我到門下,我才得以進入維也納音樂學院;後來曼因坦教授因為健康緣故,離開音樂學院,將我轉介給舒馬茲楊,我只好收拾包袱到柏林。

    當然,留在音樂學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我一直隨曼因坦教授學習,沒有人會主動而且太樂意接受別家的門徒;更何況,教授又將我介紹給舒馬茲楊。

    所以,姑且不論樂壇或輿論對舒馬茲楊的評論如何,他是我剩下的希望。

    也不是沒退路,我可以重新再來。但路途太漫長了,而且,我也沒有那種本錢和時間揮霍浪擲。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舒馬茲楊看著信,皺著眉。

    「劉理兒。」我恭敬回答,一刻都不敢耽誤。

    舒馬茲楊沒有浪費力氣跟我客套。冷淡、不親切,這些都符合我對他的印象。

    但說他傲慢……嗯,他的架子是大一點,卻倒沒有我想像中翻著白眼看人、鼻子朝天的模樣。

    我不知道曼因坦教授在信裡是怎麼寫的,舒馬茲楊的眉頭還是皺著,好像曼因坦教授給他帶來了什麼大麻煩。

    我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不敢有太多太大的脾性,站在那,等著徒刑宣判似。

    「唔……」舒馬茲楊終於開口,將目光由信件調回到我臉上。「既然是曼因坦教授介紹過來的人,我不會拒絕。不過,我事情實在忙。這樣吧,這裡有許多優秀的老師,我將你介紹給他們。」

    「可是,曼因坦教授介紹舒馬茲楊先生你……」我有點矛盾。他沒拒絕我,言下之意答應讓我進舒馬茲音樂學院,可他也不收我。

    他不收我,我其實也不覺得失望。可他要將我隨便丟給其他人,我可也不願意。

    我有我自己的盤算。舒馬茲楊不收我那也是好的,我可以回維也納求曼因坦教授轉介我到萊比錫或科隆,或者,就繼續留在維也納音樂學院那更好了。

    但想,柏林有杜介廷,我又捨不得。

    「你真的想跟著我學習嗎?」舒馬茲楊忽然抬頭,冷不防追問。眸色裡一抹似笑非笑的譏嘲。

    我楞一下,有點慌了手腳,一絲的狼狽。硬著頭皮說:「當然。所以我特地從維也納跑來柏林……」

    「是嗎?」

    舒馬茲楊的表情告訴我,他一點都不相信我的鬼話。

    在等待的這段期間,我稍稍打聽過了。舒馬茲楊不是不收學生的,不過,他收的都是特別的學生。

    說「特別」,是說他收的都是些有家底有族望那種特別背景的學生,才不才華的,那倒還在其次。事實上,他門下的多是些技藝平凡、不特別突出的學生。那種,在自家家族聚會上足以露露臉、揚揚眉,但在真正面對大庭廣眾的舞台上還有待商榷的類型。

    舒馬茲楊音樂學院優秀的學生多得是,但幾乎都不在舒馬茲楊的門下。然而,憑著他過去的名氣及聲勢,許多世家子弟還是爭相地擠到舒馬茲楊的門下。

    對他的「淪落」,我覺得有些悲哀。但那又不干我的事,我也沒必要太自作多情。

    「舒馬茲楊先生,我是很誠意——」

    「你明天再過來一趟。」他打斷我,站了起來。我又聞到了那暗襲的古龍水香味。「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情要忙。」

    就是這樣了。他的表情這麼說。

    我應該識趣的。

    所以我沒再說話,沒再做任何徒然的掙扎。

    **      **      **

    終究沒有我拒絕的餘地。但舒馬茲楊也沒有把我亂塞給別人,卡爾奧爾夫是舒馬茲楊音樂學院名聲最響的教席。

    但一聽我的演奏,奧爾夫先生便面有難色。

    「你學琴學多久了?」他繃著臉,沒笑容的。

    「十多年了。」我回答。

    他點個頭,低頭看著我的簡歷資料。

    大概,是在斟酌怎麼拒絕我吧。

    終於,奧爾夫抬頭。「呃,劉小姐,我的事情較忙,恐怕騰不出太多時間指點你。我會跟舒馬茲楊先生商量,推薦較適合的老師給你。」

    「奧爾夫先生,我哪裡不行嗎?」我的心都沉了。這個奧爾夫是嫌我不夠格入他的門下。

    「不。你別誤會——」

    「奧爾夫先生!」我沒那麼遲鈍,人家欣不欣賞我,我還看得出來。

    卡爾奧爾夫輕輕擰眉,仍不願回答我。只是說:「這個問題,我會請舒馬茲楊先生直接和你談。劉小姐到底曾受業於曼因坦教授門下,我怕我能力不足。」

    說得那麼謙虛,不過是拒絕我的推托之辭。

    這我當然是明白的。

    心裡頭有點洩氣。奧爾夫嫌我不夠格大概有他的道理。真有天份才華的人,一早就嶄露頭角了;再不濟,也有個獎項頭銜證明什麼。別說我什麼都沒有,都二十一歲了,還沒能冒出頭,這輩子大概沒指望了,只會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學生。

    我一直覺得曼因坦教授會收我是運氣。看來,唉,好像真的全是運氣。

    學了十多年的琴,難道全是白學的?!

    我心裡頭這樣七轉八折,也沒在意那個奧爾夫是什麼時候出去的。等一顆心轉回來,卻見舒馬茲楊坐在我面前,正望著我。不怎麼開心的神態。

    「舒馬茲楊先生。」我想笑,但笑不出來。

    不消說,他什麼都曉得了。

    「你彈首曲子我聽聽。」他朝鋼琴挪挪下巴。「你最喜歡擅長的。」

    我沒多想,照他的命令彈起來。彈了兩小節,心裡忽然叫糟,手指頭也硬起來。

    我就是沉不住氣。

    「對不起,我換一首。」我吶吶地。

    「不必了。你再彈一次。」舒馬茲楊面無表情。

    我有點意外,可也不敢懷疑,照他的意思又重彈了一遍。

    這首曲於我從小聽到大,熟悉它每個音符的轉折、每處情感的流瀉。但舒馬茲楊要我彈琴的目的可不是在欣賞,他是在考試,考我的程度。

    他要我挑一首喜歡擅長的曲子,是有用意的。有些曲子技巧難度高,彈得好,也就代表琴藝有一定的水準高度。但音樂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當然也就不光只是有技巧就可以。技巧是必須的。但每個音符都是竄動的,如何讓那些竄動不安於份的音符串成絲,穿過一顆顆戰慄的心田,那就是所謂的才華了。

    彈著自己喜歡擅長的曲子,能將它發揮詮釋到怎樣的地方,大概就是這個琴手可能的極限了。我想,舒馬茲楊的用意就是如此吧。

    但我不該選這首的。沒人聽過的曲子,怎麼評判作準?

    可是,挽不回了。

    最後一個音消匿,我硬著頭皮等著舒馬茲楊的宣判。

    舒馬茲楊雙臂抱著胸膛,擰著眉,久久不說話。

    我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得不得了。

    「你真的跟曼因坦教授學習過?」等了半天卻是這個疑惑。

    「啊?」我不懂,一臉迷惑。有介紹信為證不是嗎?他還在懷疑什麼?

    舒馬茲楊跟著又說:「曼因坦教授不會隨便收學生,會被他收在門下的,都是被他所認可的。也就是說,」他盯著我,不掩飾那打纏的眉頭,「曼因坦教授認可的人多少都有些才華的。你認為你有那種才華嗎?」

    啊?!我瞪著他,先還是迷惑,忽然之間,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個奧爾夫拒絕我的原因。

    曼因坦教授雖然老了,離舞台中心有點遠了,但他的名望還是在的。能被他收入門下的,都是被他所認可的;而人家也相信,他收的門生都有一定的水準。

    可顯然,在那個奧爾夫和舒馬茲楊的眼裡,我卻不到那個水準。奧爾夫拒絕我,因為人家不會懷疑曼因坦教授的眼光;可曼因坦教授的門生轉到他門下,卻變成了個庸才,自然,多半都是因為他奧爾夫教不好。所以,他不肯收我,不肯背那個黑鍋。

    所以,舒馬茲楊才會問我那一句,質疑我真否跟曼因坦教授學習過。

    弄通了這些曲折,我的臉驀然脹紅起來,覺得無比的羞辱。幾乎口吃,笨拙地辯解,還有點防衛。

    「你也看過介紹信了不是嗎?從我到維也納,我就跟著曼因坦教授。如果不是教授身體欠安——」我沒往下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如果不是曼因坦教授健康情形不好,我幹麼到柏林來受你們這班自以為是的傢伙侮辱!

    舒馬茲楊還是那不動如山的姿態表情,口氣卻十分不客氣。

    「同樣一首曲子,你彈兩遍,卻一南一北,詮釋的主題像各在寒熱兩帶。而且,音準奇差。拍子抓不準不說,同一處的地方,你彈出不同音符的就有六次之多。甚王,到了尾音還變調。別告訴我,你科班出身,學了十多年的琴,還跟著曼因坦教授那樣的大師學習過。」

    他毫不留情,犀利的批評像銳利一樣,兇猛的刺入我心臟,沒讓我有招架的餘地。

    我張大眼睛嘴巴瞪著他,看著我自己的心臟淌出血,卻不能不詫訝佩服他。這舒馬茲楊儘管已經被浪花淘去得退到潮流的老遠,畢竟不是浪得虛名。

    我彈的那首曲子,是我爹為我母親大人作的,曲名叫「星空下的情人」。他們在維也納星光燦爛的夜空下相遇訂盟約。我從小聽到大,但它從來沒有外傳過。舒馬茲楊才聽我彈了兩遍,就能指出我彈得不相符的地方,甚至結尾時走了調,我不得不佩服他——是真的有些才華的。

    他初聽這首曲子,當然不知我彈對彈錯,但他讓我再彈一次,立刻抓出了不相符的地方。甚至,他指出了我最要命的缺點。

    他說我「音準奇差」,有一點冤枉我。雖然我不像他一樣音準那麼好,聽過才一遍兩遍的曲子,便能準確無誤地指出錯誤的地方;不過,辨音識符,那一點耳力還是有的。

    但是,我無法準確地抓住節拍。

    抓不準節拍,技巧性的東西就彈不好。其實,沒有一首曲子不要求技巧的。技巧是必須的,是基礎的,是骨架,是血肉。情感的詮釋則是另一層的東西。靈魂吧。

    無論如何,沒有技巧就等於沒有技藝,這是我最要命的缺點。就好像練了十幾年功夫的人,馬步蹲不穩一樣;或者學了十多年芭蕾的人,底盤功夫練不好,跳得再高再出色也是枉然。

    曼因坦教授為什麼收我?我也疑惑過。但我沒敢多問,怕真相總是令人難堪。

    但舒馬茲楊卻是毫不客氣留情地地令我難堪。

    「我承認,我的技巧,呃,是有些不足,可是——」我脹紅著臉,為自己辯護:「音樂不光只是技巧就足夠。曼因坦教授說過,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有我自己的靈魂——」

    「感情?」舒馬茲楊嗤一聲,忽然湊向我。「任你感情再豐富,缺乏技巧彈出來的也只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退開身子。「依我看,你是成不了什麼氣候,這輩子若當個鋼琴老師就算是最大的成就。」

    夠毒了。這麼直接這麼惡毒的話——他要激我哭嗎?

    我難堪地僵在那裡。空氣中殘滯著他身上的古龍水香味纏繞不去。

    如果我還有一點自尊,這時候我就應該收拾東西走人了。

    但我沒動。不能意氣用事。我負擔不起。

    我只是巴巴地看著他,等他開口趕人。

    我們面對面互相望著,像愛情電影裡頭的男女主角那般互相凝視著。可當然,不可能那麼纏綿。

    舒馬茲楊地中海似的藍眼珠裡頭沒有深邃的陽光。

    他高,起碼有六尺;黑色的微亂參差的發;鼻樑挺,刀削一般;濃眉像劍,聚斂的,不張揚的;表情不帶笑,海洋藍的眼珠也沒暖意,有距離的。除了那頭黑髮和麥褐色的肌膚,看不出他有任何東方的血統。

    我發現,大凡白色人種,只要是黑色頭髮的,都不會難看到哪裡去。但那黑必須是暗夜的黑,純粹的黑,東方黎明前的黑,像舒馬茲楊那樣,不能雜有其它色染。

    我有點明白,當初他為什麼能掀起那樣高且大的浪潮。雖然是才華的世界,但外表一向是個利器。英俊美麗有魅力的人從來不會吃虧。

    呵,我母親大人說的,可正是這個涵義?

    我承認舒馬茲楊迷人、有魅力,但我沒有看呆。意不亂,情也不迷。我等著宣判。

    「我都說得那麼白了,你還想跟著我嗎?」他終於開尊口,沒有太大的動作。

    我低下頭。「我會很努力學習,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的表情讓我說下下去。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放棄,卻聽舒馬茲楊冷淡說:「奧爾夫說了,他沒餘暇再多收學生;其他的老師我想也大概都很忙。但你是曼因坦教授介紹過來的,我又不能拒絕你。沒辦法了,只好由我來了。」

    我猛抬頭。「你是說——」

    舒馬茲楊藍眼淡淡,沒有再重複的意思。

    我想道謝,又覺得不合時宜。微微鞠個躬,準備離開。

    「等等,」他叫住我,「你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

    「星空下的情人。是我父親為我母親作的。」

    聽我這麼說,舒馬茲楊微微扯動嘴角,沒再說什麼。

    那不是笑。我看得出來。

    但我也不能怎麼樣。我覺得,我有一半的命運交到他手上了。

    忐忑歸忐忑,還是得闖一闖。

    **      **     **

    在廚房溫牛奶邊切水果邊吃時,安魯德走進來。

    我正張開嘴巴,打算把吃到最後一口的蕃茄送進去,手已經舉到半空中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若無其事地把蕃茄放進嘴巴裡。

    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我沒必要在他面前維持形象。

    「早。」不早了,都快十點了。

    安德魯穿著睡衣,胸前敞開著,露出濃密的胸毛。

    昨天晚上他又跑來,這個週末大抵就這樣住下來。

    我把溫熱的牛奶倒進杯子裡,喝了一口。

    「你就吃這個?」安德魯倒了一杯咖啡,指指我的水果。

    我「嗯」一聲,嘴巴裡還有東西。

    我鮮少這樣跟他說話。平常在這中間,一定都夾有李紅。

    「聽李紅說,你是學音樂的?」安德魯側靠著流理台,沒打算離開。

    「嗯。」我又應一聲,繼續喝我的牛奶,一邊咬了一口蘋果。

    屋子暖氣還算強,但我看安德魯這樣坦胸暴露,還是覺得冷颼起來。

    「專攻什麼?小提琴?鋼琴?長笛……」

    「鋼琴。」

    「在哪兒?」安德魯好像問出興味。

    「舒馬茲音樂學院。」

    「喔。能進得去,那你一定有點本事了。」

    看來「舒馬茲音樂學院」在柏林真是小有名氣,連安德魯這樣在錢坑裡打混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我這樣批評安魯德有失厚道。索性不說話,專心吃我的早餐,打算吃完出門和杜介廷約會。

    「你好像不太愛說話,理兒。」安德魯瞇了瞇眼。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李紅就進來了,披了件薄毛長外套,裡頭穿的是黑色透明的薄紗睡衣。

    一月下雪天,穿這樣睡覺,算是服了她,

    李紅一進廚房就膩著安德魯,也不去梳洗,虎視耽耽的,不會太形於色,但足夠讓人看清她的「主權」就是。

    我很明白,一點都不會嗤之以鼻。換作是杜介廷,我也不放心他跟李紅單獨相處超過十分鐘。

    「你起來了?我正跟理兒在聊天呢。」安德魯一手環住李紅的腰,親了親她。

    「聊什麼?」李紅將他還在喝的咖啡拿過去喝了起來。

    「聊音樂。」沒了咖啡在手,安德魯兩隻手乾脆全環住李紅,低俯吻她的脖子。「我剛剛才知道理兒是『舒馬茲音樂學院』的高材生。了不起!」

    他的態度儘管戲謔,但也不諷刺就是。李紅說:「你真的進去了?跟誰學習?」

    顯然李紅並不看好我。也難怪,我自己也不看好我自己。

    「舒馬茲楊。」回答得也就無所謂。

    「他?」李紅的反應令我意外。她像是一呆,眼底竟有一縷艷羨。

    安德魯倒可惜般叫起來:「怎麼是他!他已經過氣了。好歹也要跟著卡爾奧爾夫或者施萊爾才有前途。」

    說得中肯,而且確實,百分之百的政治正確。

    柏林樂壇上,甚至整個德國及歐陸,奧爾夫和施萊爾都算是一號人物,更重要的是,那聲勢是現在進行式。

    安德魯的反應我一點都不意外,扯嘴笑一下,應付過去。

    「什麼時候開始上課?」李紅倒像感興趣,興致勃勃的問我。

    「下星期。」她好奇,我反倒奇怪。

    「沒想到舒馬茲楊會親自收你。他一般是不收背景普通的學生的。我看你也沒什麼特出的地方……」李紅上上下打量我,嘴角的弧度是下彎的,吐出來的口氣就有那麼點酸了:「當然哪,舒馬茲楊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

    其實沒那麼誇張,交一兩個女朋友,甚三四五個女朋友,在現代這個社會又算得上什麼。

    「你別嚇理兒,害她不敢去上課了,我的小紅子。」安德魯哈哈大笑,摟緊了李紅吻她的脖子,一雙大手在她的身上搓揉。

    他們不避諱,通常我也不大驚小怪。繼續吃我的水果。

    心底卻不得不想:人真的是有磁場的差別。

    「我沒嚇她,我是好心提醒她。」李紅撇嘴說:「你沒見過舒馬茲楊吧?總也聽過那件事。」

    「聽過一些。不過,我對那些搞藝術的和音樂家的事沒多大興趣。」

    「哪件事?」我好奇了。

    李紅撇了一半的臉過來,下巴抬向我,那目光居高臨下睨著我。「那件事那麼轟動你居然不知道!拜託你,小姐,你也稍稍打聽一下好嗎?!」

    「我這會兒不就在打聽?」我總覺得李紅的和我的磁場裡的游離子正負極數差太多。火花是有的,麻煩的是老有些突如其來、教人措手不及的小爆炸。

    「你們聊,我去沖個澡。」安德魯當真沒興趣,放開李紅走出去。還不忘回頭朝我們擠擠眼。

    安德魯條件不差,該露的也都露了,奇怪,我的心就是不會跳。李紅杞人憂天,而且,擔心得很起勁。

    應該讓她見見杜介廷。真要擔心,反過來應該變成我才對。

    想到杜介廷,記起和他的約會,我一口氣把牛奶喝光。

    李紅用中文說:「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

    我搖頭。

    「那你就這樣跑來,還找了舒馬茲楊?!」她跳起來,「劉理兒,你到底是學鋼琴的,舒馬茲楊在樂壇上多少也算是個傳奇,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沒人跟我說,我當然不知道。」我咬了一大口蘋果,隨便嚼兩下便吞進肚子裡去。

    我特地來柏林找舒馬茲楊的,當然不可能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的「大事記」我多少能背一些。不過,李紅搞神秘,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曉得她指的是什麼。

    「你知不知道舒馬茲楊曾經十分風光,獨領樂壇風騷多年,然後突然消聲匿跡?」李紅說。

    我點頭。這一點我曉得。

    「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又不是在說故事,李紅偏偏來一手故弄玄虛。

    「為什麼?」我很耐心地配合。

    「當然是為了女人!」

    李紅的表情、語氣、態度,全是一副理所當然。

    「你知道舒馬茲楊有日本血統吧?」李紅又說:「好像是為了一個日本女人,搞得聲名惡臭,所以才被樂壇放逐。」

    好像?這麼說,這個故事也是作不准的。

    「既然是『好像』那表示根本沒有人搞得清是怎麼回事,對吧?」我連啃了幾口蘋果,把殘核丟進垃圾桶,順手以手背抹了嘴巴一把。

    「可大家都這麼說,不會錯。」

    大家都這麼說,並不表示我也得跟著這麼說。但我沒有對李紅這麼說。

    「你怎麼對舒馬茲楊的消息那麼靈通?」我半開玩笑。李紅學的是商,應該更關心股市的指數才對。

    「我在國內學過幾年琴,出來才改學商的。」

    啊?!我望著李紅。

    我知道她來德國許多年了。在大城市生長,家鄉經濟開發早,商業活動蓬勃,生活水準消費指數都不亞於一些國際城市。李紅看得多,識見也廣,懂得選擇對自己前途較有利的方面,倒讓我佩服她的決斷了。

    「我還在國內音樂學校的時候,舒馬茲楊還是國際樂壇上數一數二的人物。誰知道沒多久就——」她又撇撇嘴。

    「聽說他那時迷戀上的是一個有夫之婦,年紀又比他大,跟他好像還有血緣關係。總之,亂七八糟的。反正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創作不出好作品。他音準好,才華驚人,外界一致看好他朝作曲指揮之路發展,原來要接替卡拉楊,接受他的地位也不是難事。偏偏搞出那種醜事,結果伯林愛樂的指揮位置就教義大利的阿巴多給搶了去。他呢,落魄到搞一家音樂學院。」

    「舒馬茲楊沒那麼差勁。」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替舒馬茲楊說話。

    這種情節太老套、沒新意,像煞三流小說的故事。可是聽李紅這樣說,我對舒馬茲楊的印象反倒沒開始那麼偏頗了。

    理由很簡單。大凡會為情傷為情愁的男人,都壞不到哪裡去。

    我是這麼認為啦。看看我家的男人,浪漫得!我只遺憾怎麼沒有遇上那麼一個。

    啊,我是有杜介廷的。這小小的不知足實在不應該。

    「總之,你最好防一點。」李紅警告我。

    我只是笑。我可沒忘她一開始眼底那抹艷羨。

    「如果是你,你防他嗎?」我冷不防問她。

    李紅楞一下,眼神複雜。到底老實說:「不防。」

    我又笑一下。

    李紅這個人不差,敢愛敢爭取,又不怕人說話。雖然談不上崇拜欣賞,但我還是挺佩服的。

    不過,我還是想搬家的。

    我想對自己老實一點。不習慣就是不習慣,我不想勉強自己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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