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一個下大雪的晚上,我帶著曼因坦教授的介紹信和一口行李箱子,從維也納飛到了柏林。
要見的是阿薩斯,萊恩哈特-馮-舒馬茲—楊。
來得不巧。舒馬茲楊提早過耶誕,不見客。任我怎麼解釋懇求,秘書皮笑肉不笑的要我等新年過後再去碰碰運氣。
「不能通融嗎?」我急了。現在十二月過不到一半;等新年過,還有大半個月。「我特地從維也納來的,我有曼因坦教授的介紹信——」
「很抱歉,游……呃劉小姐,」秘書愛莫能助的聳聳肩。她連我的中文姓發音都發不好。「舒馬茲楊先生交代過,他什麼人都不見。事實上,此刻他早已不在柏林。」
「那麼,他會去哪?」
「不知道,他沒交代。我看你還是等新年過後再來吧。」
說完這些話,秘書就不再理我,自顧忙她的了。
早聽說過舒馬茲楊這個人恃才傲物,傲慢得不得了,給人釘子碰是常事。他父親是美日混血兒,純日耳曼系的母親來自巴伐利亞的望族舒馬茲家族。但他不讓人喊他「楊」,而在父姓上疊上一條槓加上母親家族的族稱,舒馬茲—楊。
我只能怪自己運氣不好。
如果不是因為曼因坦教授身體健康的關係,必須長期靜養,我也不用千里迢迢跑來求人。不過,當初能蒙曼因坦教授收授指導,本來就是運氣。現在運氣用完了,我也只能老老實實、乖乖地等到新年過後。
老實說,我一點都不喜歡,但我沒辦法。
如果能夠,我想待在維也納音樂學院。只是,事與願違。曼因坦教授身體欠安,我又找不到願意收我的「大師」,只好厚著臉皮,大老遠跑來柏林。
舒馬茲楊,我當然是聽過的。
壞的就先不說了。
他出身維也納音樂學院,跟著哪個大師學習我倒是不清楚。不過,天才是不能教的,十八歲時他就已經囊括歐陸主要幾個音樂大賽的大獎,當年被視為繼莫札特之後的鋼琴演奏奇才。
可他不但能彈,還能寫。創作的幾出音樂劇在維也納歌劇院一連上演了三季,而且欲罷不能。評論家對他編寫的樂曲也讚不絕口,歐陸半壁的天都被他遮掩。
後來,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放棄了創作,不再有任何樂曲面世過;甚至不再公開演奏。有三年的時間,他都待在英國皇家音樂學院。
能在英國皇家音樂學院謀得一席之地,對別人,那是大大的榮譽;但對他,恕我多嘴,那是埋沒。
他後來更乾脆離開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回到柏林,蟄伏了一段時間,然後創辦了「舒馬茲音樂學院」。
這樣的奇才怎麼會淪落到做起商人的買賣?
評論家說他那是江郎才盡。
夠難聽了。舒馬茲楊傲慢的個性可想而知曾得罪過不少人。
可到底是縱橫過一時的人物,也沒人真敢小覷他。憑著他過往的聲勢,音樂學院吸引了許多優秀的人才,短短幾年就成為柏林小有規模的音樂學院。
正確的說,音樂學院是舒馬茲家族辦的;不過,舒馬茲楊是這個學校的靈魂人物準沒錯。
很多人慕他的名而來,雖然在目前的樂壇上及媒體上,他算是被浪花淘去了的人物。
不能說是過氣,但是,也絕不是在浪花頂端就是了。
事實上,私心裡我原希望能到萊比錫追隨霍夫曼,或者到科隆跟著費希爾學習的。他們才真的是檯面上小有名氣的音樂家。但曼因坦教授偏偏把我介紹給了舒馬茲楊。
曼因坦教授並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可是,面對我眼裡的疑問,他只是輕描淡寫說:「相信我,理兒,我對你做了最好的安排。別被別人的說法蒙蔽,舒馬茲楊絕對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
所以,我也只好相信了。
越洋電話打回去請示,我母親聽了,沉默三秒,說:「曼因坦教授都這麼說了,一定下會錯。你到柏林去。」
在維也納度過她青春歲月的母親大人,不可能不知道舒馬茲楊這號人物及現今樂壇對他的評價,但連她也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樣?
柏林比我想像的冷和空蕩。我懷念維也納。
靜子如果在的話,一定會陪我歎兩口氣。
但是她不在。她在維也納。
她知道我來找的是舒馬茲楊,著實同情了我一番。
在到維也納與我同擠那間閣樓前,靜子在柏林待了一年半,後來音樂學院的多納克教授答應收她,她這才到維也納。舒馬茲楊她當然是知道的。都是負面的。傲慢,孤僻,脾氣大,不好相處,靠家族的庇蔭,還有,最重要的,江郎才盡了,靠過去的一點名氣騙女人。
所以,靜子才會對我那麼同情。
流言是不可盡信。我心裡還是忐忑三分。
先撇開我這廂單方面的挑剔。當初曼因坦教授會收我,純粹就靠運氣;但舒馬茲楊呢?他憑什麼收我?倘若他拒絕了,我該怎麼辦?
瞧他架子這麼大。我千里迢迢從維也納飛來,但他說不見就是不見。
不是我不相信曼因坦教授的影響力,但教授畢竟老了,離開舞台中心很久了。
只是,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我除了厚著臉皮,也不能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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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常告訴我說,美麗的女子容易過活。
尤其,除了美麗,還有一點其它什麼的話。
所以,不能太用功。鼻樑上若架上眼鏡,那就完了。
沒有一個音樂家或藝術家會在鼻樑上掛上一付破壞輪廓線條及氣質的眼鏡的。
可是,窮人家,不用功,鼻上不架上個大近視眼鏡,怎麼出頭?
母親說的,只是窮人家女兒的座右銘。酸。
但她到底沒讓我戴上那醜陋的大眼鏡;我也沒能考取留學獎學金。她只好縮衣節食,一美金一美金的點滴積起來給我,我再把它兌換成馬克。
學費貴,生活也貴。大學不收費,但我學的音樂吃錢。母親說的美麗,並沒有讓我比較容易過活。而且,我的美是個性,不帶嫵媚纖柔,在東方人中不討喜;在一堆高鼻深眼窩的白人女子中,頂頂也只落個稀鬆平常與普通。
甚至,我連神秘也談不上。新世紀初,在歐羅巴這塊大陸上,太多東方人混跡在這裡討生活。我們這些黑頭髮黑眼睛、和墮落成惡魔的天使源同一色的族類,充其量只是另一種吉普賽。加上,我沒信仰,他們日耳曼的天主或上帝也眷顧不了我。
其實,也不真的是那麼淒慘。
別把我想像成那種寒門女,父母含辛茹苦給送了出來,背負著全家的期待而在異鄉掙扎奮鬥,誓必出人頭地。
不。沒那麼傳奇。
其實很普通的。甚至可以說,呃,幸福美滿吧。
我母親大人來自一個小康的家庭。她爸爸傾家蕩產讓她學鋼琴,她有樣學樣,我還沒學會跑,就先學彈琴了。
她是在維也納認識我爹的。同樣學鋼琴,同樣受業在曼因坦教授門下。因為這樣的因緣,三十年後,我才得以僥倖地被曼因坦教授收在門下。
每年從音樂學院出來的,雖不致成千上萬,但也沒少到讓我的父母有機會發亮發光就是。大概人有得志和不得志,我父母算是命運之神不挺眷顧的那一種。
不過,認命一點,也沒壞到哪裡去。
回到家鄉後,我爹和母親大人雙雙在一所專校任教,日子還算過得去,稱得上小康。事實上,母親大人也著實過了一段好日子。原因無它,我爹寵她。
很多人都羨慕我有那樣的父母、那般的家庭。可是,也沒讓他們羨慕太久就是。
我家的男人浪漫,可是都不長命。
我母親大人的爸爸在她還沒有學成歸國的時候,就嗚呼哀哉了。我爹的爹也差不多。我爹直到回國,還年年情人節送我母親大人一束殷紅玫瑰花,一直到我十八歲,考入音樂系,浪漫的他還是不改這個習慣,捧著大叢的玫瑰被車撞死掉。
小康之家,就那樣慢慢地不小康,就變窮了。
音樂系念了兩年多,我母親心頭一狠,或者浪漫的興味一發,把我送到了維也納。
也沒什麼可歌可泣的情節。
同樣是人類,孤女寡母的故事不會比較轟轟烈烈。不過火星蒂似的人生,闡說起來不會超過一根菸的時間。
說真的,如果可以選擇,我不打算來歐洲的。我想到溫暖一點的地方,加州、佛羅里達,或者夏威夷。歐羅巴沒有一處是人待的地方。我要穿毛衣外加厚外套才勉強止住手腳不禁的抖顫;但他們說,那只是涼爽。
日子不太好過。肉體的,加上心理的。
到了歐洲快半年,沒有一天我不發鄉愁。下雪的日子尤其嚴重難捱。我總挨靠著窗台,等著灰黑的天空放晴。
日日夜夜,我在歐羅巴這塊大陸上,惦望著亞洲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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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滾開,我連忙把麵條丟進鍋裡。
李紅走進廚房,對著嗡嗡作響的排油煙機皺眉。看樣子,她午覺剛醒來。
「你在家啊。」我打聲招呼,算沒話找話。
她「唔」一聲。臉上沒什麼表情。
我看她倒了一杯水。些微不自在,我攪動麵條,屏住氣,不再說話。
氣氛僵。也許不,可能只是我自己一個人覺得。李紅隨時隨地——至少在我面前,總是一副酷傲的姿態,很幾分高高在上。
跟我說話時,她是不笑的。
我原以為那是她的習慣。畢竟,沒有人規定跟人說話時一定要帶笑。尷尬的是我,人家沒必要陪我幹幹的傻笑。
開水滾了三分鐘。我將麵條撈起來。
「對了,你的朋友,他說他姓杜,有電話找你。」李紅吞了幾粒維他命,仰頭喝了幾口水。
「謝謝。」李紅怕胖,飯都不多吃,身體又需要營養,所以櫃子裡全是瓶瓶罐罐的各式維他命。
到底也是藥。我第一次遇到吃藥吃得這麼起勁的人。
我加了一些醬油和蒜頭,和著麵條拌一拌。才吃一口,李紅聞到蒜頭味,姣美的眉形又扭皺起來。
吃第二口,門鈴響了。戲劇性的,李紅打結的眉眼往鬢旁飛了起來,踩著光腳跑了出去。
我先聽到開門的聲音,然後是低低含糊的男聲。跟著——一聲「嗯」,打鼻腔哼出的,像撒嬌,更像小狗要寵的叫聲,不客氣的穿進廚房。
我筷子一叉,一口麵條鯁住喉嚨噎著了。
就是這樣,我才不習慣。
搬來一個星期,我就想搬家了。
「嗨,安德魯。」男人跟著李紅進廚房,我打聲招呼。
安德魯一頭灰褐的金髮,股票操作員,李紅的男朋友。他幾乎天天來,有時過夜。每次他來,李紅都會發出那種像小狗惹憐的撒嬌聲,酷傲的表情全都不見,比我見過的任何小女人還要小女人。
一個人在男人面前身後,怎麼能差那麼多?
所以我不習慣。
當著我的面,安德魯給李紅一個辣辣的法式深吻。
安德魯還沒吃過午飯,李紅立刻像個小主婦般忙碌起來。
我悄悄退出去,識趣地把廚房全讓給他們。
柏林消費指數高,靜子好心介紹我這個住處。我現在住的房間就是她以前待的。到維也納之前,她和李紅一起住了差不多一年。可是,她從沒跟我提過李紅特殊的習慣及性情。
我不是排斥,只是不習慣。
廚房傳出咯咯的笑聲,那種抽著氣,可以顯得出很嬌俏的笑法。我曾試著學那種笑的方式,到底學不來。
那其實是很不自然的笑法,自覺性地控制鼻部與喉嚨的發音位置,是有意識的、按照某種通路把笑聲發出來。那是需要練習的,我學不來。
雖然不習慣,我還是鎮定地把一盤面吃光。
這也算是生活的歷練。
不,沒有那麼刻苦辛勞。別把我想成窮苦思鄉的悲劇美少女。只不過,我母親大人說的需要校正——美麗的女子並沒有比較容易過活。更何況,我美得不到位。
要像李紅那樣,我這輩子是達不了那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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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杜介廷說我想搬家。
「不是才剛安定下來,為什麼要搬家?」他問。熱咖啡的煙霧裊裊瀰漫過他的眼畔。鏡片後的那雙眼亮得有神,絲毫不被霧氣遮攔。
我們坐在柏林自由大學附近的咖啡店裡。人聲鼎沸,熱烘烘,也鬧烘烘。
不是真正的那種吵得人神經衰弱的「鬧」。只是一種「人氣」。
「住不慣。」我看看四周。
「怎麼會?你那地方我也看過了,雖然稍遠了一點,但設備齊全,環境不算差,房租又便宜,為什麼不習慣?」杜介廷好納悶。
難怪他納悶。換作我,我也納悶。
我沒有那麼嬌嫩。但我不能告訴他真正的原因。
「只是不習慣。我想看看有沒有其它更適合的住處。」
杜介廷不出聲地看了我半晌,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真想搬的話,我看乾脆就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好了。」他住的公寓有個大客廳和露台,電氣、暖氣各種設備樣樣齊全;窗子望出去是綠蔭蔭的公園和寬寬的天空。對普通的留學生來說,算是很享受。
「別開玩笑了。」我讓他撫摸我的臉,沒有拒絕。
「我哪跟你開玩笑了?」他揉揉我的頭髮,傾身越過桌子親了我一下。「我央求我的女朋友搬來跟我一塊住有什麼不對了,嗯?」
女朋友——
是的,沒錯。我是有男朋友的。
到歐洲之前,我們——杜介廷和我——就相識了。他早我一個月出來,只是他到的是柏林,我去維也納。
這半年多,我們全靠電子郵件和電話通音訊。他功課忙,每天卻總不忘發郵件給我,對我算是有心。好不容易我也來了柏林,他的歡喜可以從他眼裡的親膩看出來。
當然,我是喜歡他的。有這樣的男朋友,算是我運氣。
杜家是做生意的,家族經營知名的鐘錶公司,連鎖店遍佈。杜介廷是家中獨子,有個妹妹年紀與我差不多。他條件好,經濟情況佳,長得顯眼——或者,白話一點,英俊耐看。這樣炙手可熱,他為什麼看上我?
我不是沒信心,只是免不了疑惑。
我母親大人說的,美麗的女子容易過活,是因為身旁多半會有好條件的男子呵護的緣故嗎?
我是這麼懷疑。但從來沒有求證過。
我母親當然是見過杜介廷的。不過,她沒說什麼,我也就更無從求證了。
「這樣不好,會妨礙你唸書。」我低頭喝口咖啡,嘴上還殘留著他嘴唇的觸感。
「一點都不妨礙。你搬過來,什麼麻煩都沒了,我也可以天天見到你。」
還是不妥。忙碌起來時的那種焦頭爛額,一點瑣事就可以將人逼瘋。杜介廷功課忙又重,我不想成天在他眼前牽牽絆絆的。
「你不相信我?怕我把你吃了?」他開句玩笑。然後稍稍壓低聲音說:「這半年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可把我想死了!過來跟我一起住,嗯?理兒……」越說越低,聲聲蠱惑。
我驀地紅臉,被他聲音的黏稠沾了一身。
可是,他過來擁我、吻我時,我沒有迴避。我說過,我是喜歡他的。
沒有人側目。我們和店裡其他那些喁喁細語的情侶沒有兩樣。
「讓我想想。」我伸手摟住他的腰。
「我就是怕你想。」他歎口氣,好像真有那麼幾分無可奈何。
我瞅著他。他揉揉我頭髮,眼底儘是洩氣;在我嘴唇上啄一下,將我摟進懷裡,妥協說:「好吧,你就好好想一想。不過,別讓我失望。」
我嗯一聲,偎著他。
這樣偎在他懷裡,感覺十分的溫暖,甚至,沉溺在這樣的舒適。
我抬起頭,看著他那有稜有角的側臉。想想,我何其有幸,這樣一個萬中選一的男人會是我的男朋友。而且,最重要的,他的心裡擱著我。
「介廷……」我忍不住喊他。
「怎麼?」他回我一笑。
「沒什麼。」我搖頭,也笑。
他幾分親愛幾分呵疼的吻吻我的臉頰,大手包著我,就那樣融在初薄的光霧中。
戀愛是甜蜜的。巧克力式侵襲的濃郁的甜。我正在品嚐這樣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