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終於從巴西回來了,第一次踏進他自己買下來卻從未瞄過一眼的房子。李金髮簡直擺出「滿漢全席」歡迎他,滿滿一桌全是香噴噴的誘人菜餚。
這些年李金髮將房子照顧得很好,該漆的漆、該補的補,這段期間他和小李又特別賣力整理打掃過,雖沒有煥然一新的感覺,但還是很不賴的。
「沒想到這房子這麼漂亮。」老陳讚不絕口。「老李,多虧你了,不然房子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開心的喝一口高粱。
「那倒是真的。」李柔寬插嘴說:「陳叔,你就不知道,當時我跟老爸搬進來時,這房子破得,屋頂還真的都『透天』,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一邊叉一口豬耳朵。
「真的?那賣房子的跟我說房子幾乎跟全新的一樣。」老陳第一次聽說,十分驚訝。
「你被那傢伙騙了。」
「小李,」李金髮忍不住插嘴。「跟你陳叔講話,別這麼沒大沒小。」
「沒關係,都自己人,輕鬆一點講話才不會咬到舌頭。嘖嘖,我有多少年沒看到小傢伙了?那長這麼大了!」
上一次老陳看到李柔寬,大概是她剛脫掉尿布,還在學走路的時候吧。別說李柔寬不記得,老陳自己也很驚訝那個小娃兒頭已經變成一個大女娃兒,像是突然從石頭蹦出來一樣。
老陳和李金髮哥倆好二一十年,長得卻非常不一樣。李金髮秀秀氣氣而且白淨,老陳卻粗得像阿帕拉契的大黑熊,皮黑肉粗聲音又大,加上跑船跑了好多年,整個人磨得更粗壯厚實。
他三兩口就把一大碗的高粱喝個精光。他們喝酒是不用酒杯的,而是用碗公。就連李柔寬也拿了一個小碗公裝了滿滿的一碗,邊吃菜邊配一口酒。
「小李,別學大人喝酒,會醉死你的。」李金髮盡盡義務的吆喝一句。
「安啦。」李柔寬流氣的擺擺手,夾了一塊紅燒肉下酒。
女兒「不受教」,李金髮盡過「義務」後也就隨她。說:
「老陳,你也該定下來了吧?年紀不小嘍,該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安定下來。反正你不也已經下船了,該成家了。隨時說一聲,房子是你的,你任何時候都可以組個安樂窩。」
「嘿嘿!」老陳嘿笑兩聲,又干了半碗高粱說:「跟你說,老李,我是要娶老婆了。」
「哈!真有你的!」李金髮大力拍了老陳的胳臂一記。「你老婆呢?怎麼不帶來讓我瞧瞧?」
「在巴西。」老陳把剩下的半碗高粱喝乾,揩揩嘴,說:「我打算開個小店,娶個巴西老婆,在那裡安定下來。這次回來主要是看看老友,順便邀請你去喝我的喜酒。」
「你是說,你不回來了,要留在巴西當巴西人?」
「對啊!就是這樣。」老陳咧嘴笑開。
「可是,老陳,巴西那麼遠,隔了大半個地球……」
「對啊,陳叔,」李柔寬又插嘴。「你以前跑船,居無定所也就罷了,怎麼現在年紀一大把了,不回來養老,反而要跑到大半個地球外?你會很寂寞的哦!」
老陳又哈哈大笑起來。「反正我大光棍一個,住哪兒都沒差。這一兩年我住在那裡,覺得挺舒適的,現在又找到對象了,所以更有在那裡定居的打算。怎麼樣?小李,你要不要和你老爸跟陳叔一起到巴西去?」
李柔寬忙搖頭。「免了。我又不會跳桑巴舞,也不喜歡足球。」
老陳開心的逗弄她的頭髮,替她又倒了滿滿一碗高粱酒。
李金髮也沒阻止。說:「老陳,你當真的啊?」
「我下個月底都要娶老婆了,還會是假的?」
「不會吧?你真的不打算回來?我本來還以為……還以為……」李金髮受了點小小刺激,灌了兩大口酒,才順過氣。「我本來以為你這次回來落戶安居,咱們哥兒倆又可像以前那樣作伴了。」
「你乾脆跟我一起到巴西去吧,老李。」
「不成的。我沒你那個膽;而且,我去了能做什麼?」
「跟我一起開店做小生意啊!我們哥兒倆一起還有什麼做不成的?你也順便娶個巴西妞算了。巴西女孩火辣熱情,身材又正點,抱著睡覺很舒服的。」
「陳叔,你你你別再拐我老爸了。」李柔寬喝了兩碗公的高粱酒,開始大舌頭。
「小鬼頭,你也知道我在拐你老爸?」老陳咧開大熊口,又幫李柔寬倒了滿滿一碗酒。「來,多喝一點!恭喜你陳叔我要娶老婆。」
果然是與李金髮一路的「爛兄爛弟」,也不想李柔寬才幾歲,又是女孩家一個,沒攔阻她喝酒也就罷了,居然還怕她醉不死的灌她高粱酒。
李柔寬也「不知檢點」,一副老粗的架勢,喝得唏哩呼嚕,還用手去揩嘴巴。
「老李,你家小李可真不是蓋的。你把女兒養得很好啊!」老陳似乎相當喜歡李柔寬。
「她呀!」李金髮搖搖頭。
「你嫌棄,那給我當女兒好了。我跟你家小李挺投緣的。別忘了,下個月底帶小李去喝我的喜酒哦!小李——」他轉向李柔寬。「記得跟老爸來喝我的喜酒,陳叔幫你介紹英俊高大的巴西帥哥。」
「好啊。」李柔寬咯咯笑起來,舌頭快不聽使喚了。
李金髮說:「老陳,你要在巴西長住,那這房子你打算怎麼辦?」
「反正我也住不著了,兄弟一場,就送給你了。」
「那怎麼可以!」老陳粗漢一個,就是有這種不知打算將來的豪氣。「這可是你辛苦賺錢買的。你要結婚了,開店做生意也需要本錢,我看這樣好了,我替你把這房子賣了,再將錢匯給你。」
「不好吧!賣了房子,你要去住哪裡?」
「你別擔心了啦,我跟老爸會找得到地方住的。」白白住了人家好幾年的房子,不還給人實在說不過去。
「還是不妥。」老陳很夠義氣。「老李,咱們好兄弟,你別婆婆媽媽的跟我計較這個。」
「可是——」
「放心,我身邊還攢了不少錢。」
「我看這樣好了,陳叔,你乾脆把房子賣給我老爸算了。」李柔寬「迴光返照」,思路清醒起來,舌頭也變靈活回來。「老爸,你這幾年多少總賺了一些錢吧?要不夠的話,去找老媽借好了——」
出什麼爛主意!找他以前的老婆借錢像什麼話?!
不過,李金髮盤算一下,反正租房子也要錢,他這些年工作穩定不少,又可以向銀行貸款……
「怎麼樣?老李。」老陳問。馬上自己作決定,說:「我看就這麼決定。趁我人在這裡,把手續辦一辦。你也不必給我太多,一半就好了。」
「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我老陳說可以就可以。來,再乾一碗!」
海碗小碗公,咕嚕咕嚕二大一中半小人就那麼干了好幾碗公的高粱,老陳甚至扯開喉嚨唱起葡萄牙歌,把天花板吵掀了。
氣氛很熱烈,把站在門口、穿著一身淺米色套裝、戴著金邊眼鏡,看起來古板又正經嚴肅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嚇得目瞪口呆,瞪大眼睛。
沒有人注意到她。門戶本來就大開,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進來,所以她也不必麻煩敲門或按門鈴就自己請自己進門。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令人驚心動魄的景象。
「李金髮!」她終於回魂尖叫出來,丟下手提袋,氣急敗壞走進去。
尖叫聲引得三人全回頭。
「嬋……曉……嬋……」李金髮瞪大眼睛,結結巴巴的,不敢相信他看到的。
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李柔寬奮力睜開迷茫的眼睛。呃,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好像……嗯,好像……
「媽!」她叫起來。難怪她覺得眼熟,原來是她老媽。「你怎麼突然跑來了?」她想站起來,力不從心,又跌了回去。「呃,老媽,你怎麼了?怎麼有兩個影子?你是不是胖了?」
「小柔!」羅曉嬋氣急敗壞的搶下李柔寬手中的碗公。「你居然喝得醉醺醺的!」
難得來看女兒一次,居然讓她碰到這樣的場面。
「李金髮!你是怎麼教女兒的?!」她衝著李金髮大聲咆哮。
然後她瞥眼看到老陳,怒氣未減,叫說:
「是你!陳得進!你不是在巴西嗎?幹嘛胞回來灌我女兒喝酒!」還喝得是高粱,簡直要醉死人!
「嗨!曉嬋,好……好久不……不見……了……」老陳咧嘴嘻嘻一笑。他和李金髮在高工一起混了幾年,自然也認識李柔寬的母親。「我們是在慶……慶祝……」
「是啊!」李金髮解釋。「老陳要結婚了,我們在慶……慶……祝……」
「要慶祝也不必灌女兒喝高粱。李金髮,看看你把女兒教成什麼樣?!這回我可不再心軟,我一定要帶小柔走!再讓她跟著你,她不知會變成什麼可怕的模樣!」
「曉嬋!」李金髮軟弱的抗議。
李柔寬還不知死活的指著她老媽咯咯發笑,嘴巴還不斷喃喃著「乾一碗」。羅曉嬋看在眼裡簡直胃痛加頭痛,更加相信繼續讓女兒跟著李金髮是一個大大的錯誤。
「趁現在還來得及,讓小柔跟我回去,要不然,她會被你給毀了!」羅曉嬋相當堅決。她非帶女兒離開不可。
「哎!我的頭痛死了!」過了兩天,李柔寬仍然覺得像有人拿鋤頭在敲她的頭,而且不時還嗡嗡嗡。她跟具屍體一樣躺在余家的大沙發上,不停的抱怨。
「痛死了是應該的。」余建明拿了條毛巾包住冰塊冰鎮她額頭,忍不住說了句重話。「小孩子怎麼可以喝酒!還喝了那麼多!居然還是高粱酒!柔寬,你是怕醉不死是不是?小孩子怎麼可以學大人那樣喝酒!」
「阿姨,我不是小孩了。」
「你還沒滿二十歲,還未成年的都是小孩。」
「可是我可也不是那種五六歲的小奶娃哦。」
「都一樣。看看你這副模樣,跟五歲長不大的小孩一模一樣。」
李柔寬歪歪嘴,歪出一張苦瓜臉。「阿姨,你怎麼跟我老——嗯,我媽一樣那麼嘮叨了。」經過余建明這些年的「調教」,李柔寬雖然一直沒變成她預想中的「淑女」,但至少不再那麼流氣,在她面前也會注意修辭語氣。
坐在一邊一直還沒吭聲的余維波笑說:「你媽一定很生氣吧?」
「何只生氣,簡直氣瘋了。」李柔寬移動冰袋壓住太陽穴,很孬的呻吟一聲。
「難怪她生氣。」余維波彎身湊近她,湊到她鼻前,挨得那麼近,好像要親她。他用力嗅了嗅,說:「唔,你一身全是酒臭味。」
「不要靠那麼近啦!」李柔寬大掌一伸,將他的臉推開。「我頭痛得要命,你靠這麼近,讓我覺得壓力大,頭更痛了。」邊說邊齜牙咧嘴,表示她所言非虛。
「這是懲罰,誰叫你胡亂喝酒。」余維波笑嘻嘻的敲敲她的頭,顯得很親密。
她白白他,牙齒痛似嗯哼一聲,說:「別敲我的頭。」
「你媽有說什麼嗎?」余建明一直沒碰過李柔寬母親。除了她忙,羅曉嬋來看李柔寬都是來去匆匆。
「她哪用說的,她根本是用吼的。」李柔寬吐吐舌頭。「我簡直被罵慘了。還有我爸也是,也被罵得很慘,連陳叔都難逃一劫。」
「活該要被罵。你爸也真是的,竟然讓你喝那麼多酒。」
「其實我也才喝了幾碗公而已。」
「柔寬!」這樣還叫做「而已」?「你喔,不是阿姨說你,你真該反省一下。」
「知道啦。我媽足足念了我一天,還說要帶我走,不讓我跟著我爸。」
「這怎麼可以?!」余維波脫口叫起來,有些焦急。
李柔寬瞄他一眼,奇怪他比她還緊張。
「你爸怎麼說?」余建明也相當關心。李金髮沒提,她還不知道這回事。
「我爸啊,連屁都不敢放一聲。」李柔寬不小心說了句粗話。見余建明皺眉,趕緊收口。正經說:「我爸一向聽我媽的,不敢跟她爭辯。不過,這可跟我大大有關!我一定要抗爭到底。我才不要跟我媽住。你不知道,阿姨,我媽規矩特別多,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動,我才不要傻傻的去受罪。」更別說那兩個巫婆大姨小姨。
余維波被她說話時臉上鮮動的表情惹笑出來,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好像在憐惜。他們一直合得來,所以余建明看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說:
「你媽是關心你,為你好。你啊,實在太頑皮了。」
李柔寬嘟嘟嘴,說:「阿姨,我要真被我媽押走了,你也會捨不得對不對?」
「你這孩子!」余建明笑起來。
「對了,阿濤呢?」終於,李柔寬想起余維濤。她掙扎坐起來,冰袋掉到沙發上,余維波撿起,挨過去體貼的幫她敷,冰在額頭。
「阿濤出去了。」
「出去了?」沒良心的余維濤,居然跑出去而沒有留下來安慰她。
「他一早就出去了,說是跟朋友有約會,不回來吃午飯。」
李柔寬喜歡余維濤,余建明一直是知道的,但她一直當作她那是小女兒的幼稚愛,不能算數作準的。看!她跟老大阿波還不是那樣的親密!女人式的愛,是會分清楚的,不會這麼含糊,所以余建明沒有將此事看得很認真。
「什麼朋友比我還偉大?」李柔寬不滿的喃喃自語。
「我也不清楚。」余建明聽見,說:「他這陣子老是往外跑,有時晚上還見他在講電話。我想他大概是跟同學在討論功課吧。阿濤的個性一直很認真,跟某個人相當不一樣。」眼光瞟到余維波身上,意思非常明顯。
「媽,你也別說得那麼露骨好不好?」余維波放下冰塊,順手理理李柔寬額前紊亂的毛髮,像是沒奈何笑說:「我也是很用功的,非常正經的。」
「你哪用功正經了?我看是做做樣子給我看吧?要不,你房裡那堆情書怎麼解釋?」
想當然耳是某人逼迫下的傑作。余維波慵散的目光睇向李柔寬,李柔寬賴皮的掉開眼,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余維波作勢咬牙,嗯哼一聲說:
「某個暴君仗勢凌虐欺壓百姓,現在還裝作一副沒事人樣!」
「我哪有!」李柔寬沉不住氣。
「我有指名道姓嗎?這可是你自己認罪的哦。」余維波得意的撇嘴。
「狡猾!」她嗔一聲,抓起抱枕砸向他。
「又不是小孩了,還這麼胡鬧!」余建明笑著搖頭。追究「情書」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她剛剛才說李柔寬是個「小孩」,現在又不是小孩了,完全是長輩的寵溺。她其實也明白老大雖然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其實懂得自律,所以她也只是嘴巴說說,並不真的擔心。
兩個兒子,個性相差甚多,但都不會讓她操心。有一點她不明白的是,李柔寬跟老大那麼合得來,卻一逕追不苟言笑的老二。想著,她搖搖頭,唉!小孩。
「你們兩個別鬧了。都快中午了,要吃什麼?我去準備。」星期天許嬸例假。余建明難得這時候還在家,自告奮勇。平常這時她多半到飯店巡視,自有李金髮自動來張羅。但因為「高粱酒事件」,李金髮在「反省」當中,不便過來,余建明難得下廚展身手。
「我看算了!我還是回家自己吃自己。」李柔寬拍拍屁股站起來,很不給面子。
「我也有點事要找李叔。」余維波也跟著起身。
「喂,你們兩個!太不給我面子了吧?!」余建明發威,強押下兩個人。「全部給我乖乖坐下。母親大人我馬上就端出一桌讓你們讚不絕口的豐盛料理。」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斜眼歪嘴皺鼻,同樣一張苦瓜臉。但還是乖乖坐下來,一副誓死入地獄的模樣,認了的表情。
余建明滿意的走進廚房後,李柔寬歪向余維波,小聲說:「阿波,你們家還有胃藥吧?」
「嗯。胃乳、胃散,還有藥錠,我全都有準備。」
「那就好。」她這才放心。
「其實我媽手藝並不完全那麼差勁的。」身為兒子,多少要維護自己的老媽一下。
「嗯哼,」李柔寬不敢苟同。「要不然,待會兒都讓給你吃好了。」
「不可以!」余維波大驚失色。「你可千萬不要那麼客氣。」
「那你還說!」她白他一眼。
「她總是我老媽嘛!」
「唔,還是阿濤聰明,有先見之明,早早就溜了出去。」
提到余維濤,余維波忽然不自然的沉默下來。
李柔寬還在自說自話。「沒良心的阿濤,丟下我就跑出去了。他明知道我會來的!」
「喂,阿波,你說阿濤在忙什麼?真是的,晚上我一定要他好好安慰我。你看,我頭痛死了,現在還要悲壯的吃阿姨煮的料理,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憐?我跟你說——唔!」
余維波猛不防伸手搗住她嘴巴,高大的身子壓向她。
「你幹嘛?神經啊!」她用力扳開他的手。
「你老是在談阿濤,我不爽啊!」余維波似笑非笑,看起來並不是很認真,甚至有種揶揄的戲謔感。
「你嫉妒啊?」她想他在開玩笑,流氣的用手肘推推他。
「對啊。我嫉妒得要命。」他誇張的歪歪嘴,語氣還刻意的加了一堆酸料。
「嘿嘿!阿波,你是不是偷偷在喜歡我?」她又用手肘推他,笑得賊兮兮。
余維波笑睇她。「幹嘛要偷偷的喜歡?不能光明正大?」
「也對哦。」所以說她笨她鈍她愚呆。
「我問你,」他忽然湊過去,湊到她鼻子跟前。李柔寬沒提防,反射地吃一跳,跌到沙發上。
她抱怨說:「你要問就問,幹嘛突然湊近來?害我跌了一跤。」
「我不是有意的。」他笑笑的挨坐到她身旁。「屁股跌疼了嗎?要不要我幫你揉揉?」
當然惹來李柔寬白眼。她沒好氣說:「你要問我什麼?有屁快放。」
「我要問這個。」他點點她嘴唇。「小李,你老實說,那一天我們接吻,你有什麼感覺?」
「怎麼突然問這個?你是不是想威脅我什麼?」她警覺起來。
她不會拐彎的腦袋就只會想到這個嗎?余維波有些莫可奈何,啼笑皆非。
「我像這種人嗎?」他很認真的問。
「像。不但像,而且很像。」
他氣絕。「小李,你給點面子好嗎?」
她笑一下。「好吧。看在你把那些信都帶回來看的份上,我就饒你一回。」
「你不順便給我一點獎勵嗎?」余維波瞅著她,目光是滿溢的。「小李,我們親吻的時候,你也是有感覺的對不對?起碼你不討厭我吻你對不對?」
再厚臉皮粗神經的李柔寬,也因為這露骨的問題而覺得窘迫起來。
「你幹嘛突然說這些?!」變得有些不自然。
「我有求知慾嘛。」一句話,余維波就把有點緊繃的氣氛擰松,彷彿只是玩笑。
李柔寬輕鬆起來,自然的白他一眼,說:「你知道那麼多做什麼?」
「知識是無止境的嘛。到底怎麼樣?快告訴我。你不討厭吧?」遊戲似的嘻笑下,有點急切。
李柔寬瞪了他一會兒,才不甘不願,說:「好嘛!說就說!是不討厭。感覺很好。」
余維波眉開眼笑。「那你要不要再試一次?」
「不要。」她馬上搖頭。「要是上癮了怎麼辦?而且,要接吻,也應該是跟阿濤才對。」她追的是余維濤。雖然她跟余維波很合得來,但一開始她就沒太貪心,只是追定了余維濤,沒有半途改變對象的道理。
她沒注意余維波眉問快速掠過的一抹奇異的灰影。他笑著彈彈她的額頭說:「你這麼用力拒絕我,不怕我這個奸詐狡猾的東西告訴阿濤你跟我之間的秘密嗎?」
「你敢,我就跟你絕交。」她跟他,兩人之間居然有了稱為「秘密」的事存在。李柔寬沒深思到它深層隱微的道理,只是插腰瞪著他。
「我當然不敢!」余維波舉手投降。說:「不過,別說我沒提醒你,你現在不親我,以後如果你喜歡上我,我可要你補償親我一百、不,一千次好了,才饒過你!」
口吻一直是嘻嘻笑笑的,表情認真又不認真。他與李柔寬的相處模式長久以來皆是如此,正經認真的事包裹在漫不經心、玩笑戲謔的態度之下,所以她從來不曾去深思細究過他那些讓人迷惑的舉止言行。
「那就等我喜歡上你再說!」李柔寬仍插著腰,一副潑婦強悍的姿態。
余維波突然斂住笑,認真說:「你會嗎?你會喜歡上我嗎?」問得李柔寬猛然問以為自己聽錯看錯了他那一剎的表情,還沒回過神,尚來不及思考反應,他手一抹,已恢復那似笑非笑的神態。「你放一百個心啦!哥兒們一場,阿濤的事,我不幫你要幫誰?」
剛剛那一剎,彷彿是她眼花。她有些不確定,狐疑地看看他。看不出端倪,在她面前仍是她熟悉的那愛戲弄人、不認真的余維波。
她甩甩頭,甩掉胡思亂想。白他說:「算了吧!你只要別扯我後腿就好了。」
他泛笑起來,揉亂她頭髮,有些喃喃,說:「傻瓜!我會幫你的。我會的!一定會的!」像是在保證什麼。
雖然是他先看到她這「小美人兒」,也先被她流氣的稱作「小美人兒」,但她想吻醒的是阿濤,所以他只要保持這樣就好了。他希望她快樂,一直保有那活力生氣,所以他不會奢求太多,只要能這樣親近她就可以了。
對。只要能如此與她親近,他就滿足了。雖然他多卑鄙的希望,他能有巫婆施了咒的那根紡針,昏睡了他的小美人兒,然後,然後,他能夠更親近她,好好的吻醒她。而她睜開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他。
多麼卑鄙的願望。
雖然吞下余維波給的兩包胃乳,又吃了快半瓶的胃散,李柔寬還是不斷揉肚子,神經過敏,老是覺得肚子好像企圖要造反。
為了保險起見,她想想還是上街到藥房買胃片,順帶又買了一瓶胃散,才覺得踏實了一些,肚子內的反動勢力好像才不再那麼嚴重。
下一回如果余大掌櫃又心血來潮要親自下廚,她一定抱頭早早躲開。實在太可怕了!居然有人連煎個蛋都會煎成焦炭,麻婆豆腐只吃到一堆辣椒,豆腐全都碎成鍋屑不見了。
這麼想,肚子好像又古怪起來。她加快腳步,經過新開幕的一家連鎖咖啡館,目光被定住,硬生扯定腳步。
咖啡館的玻璃窗牆擦得相當明亮又乾淨,她又沒有近視,所以看得非常清楚。
是余維濤。和朋友有約會不回去吃午飯的余維濤。
他居然在笑。對著坐在他面前的女孩在笑!
是的,女孩。
那女的不是別人,正是教她胃更痛的薛雅安。
她很難形容此刻她心裡的感覺,但身體是凍住了,像機器太久沒上油一樣,關節全卡住,一動就發出刺耳的軋軋聲。
余維濤從來沒有那樣好脾好氣的對她笑過。他甚至不耐煩那樣面對面與她坐著。可是他卻對薛雅安那樣笑,那樣面對面與她對望著。
她動一下,關節發出軋軋聲,手腳齊擺的搖晃進去。
她知道余維濤有交朋友的自由。但是——
「阿濤。」她站定在他面前,看他抬起頭。
見是她,他不驚不訝,貼切的說,是面無表情,與對待薛雅安的態度變化甚多。
「約會?」她瞄向薛雅安,佩服自己居然還笑得出來。
「不干你的事。」余維濤還是那一號反應。
「好,不干我的事。我不打擾你約會。不過,我有事要跟你談。晚上七點我在家等你。」
然後,她就真的不打擾他們約會,轉身走開。
她不是有風度有氣質;而是,要怎麼吵、怎麼鬧都是她自己私下的事。直率開放下等於就當街發瘋發給別人看;撒潑鬧眾也不等於率性感情純真。
她有耐性等的。等到她可以充份發出疑問的時候。
晚上七點。這是她該等的時候。
所以她只有等。
但一直等到八點,余維濤還是沒有出現。
蓄積的燥氣堆累成隱隱的怒焰。她簡直是用沖的衝到了余家。
「余維濤!」她大聲喊叫,衝上二樓。
七點不到,余維濤就回到家。
「回來了?」余維波站在玄關邊,看他換上室內拖鞋。
余維濤沒回答,低頭換他的鞋。
「好玩嗎?約會約得開心嗎?」
他仍然沒答話,換好拖鞋,抬頭直起身面對了余維波,才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只是關心你開不開心而已。」
「很開心。謝謝。」余維濤邊說邊走上樓。
余維波跟上去,一直跟進他房間。
「還有什麼事?」
余維波倚著門旁的牆,難得嚴肅,認真的盯著老弟。
「你應該知道我想說什麼。」
「如果是那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聽你提那回事。」
「我不懂!薛雅安那類型的女孩有什麼好?!說好聽是含蓄典雅,根本乏味透了!」
「你不必懂。我自己欣賞她就可以了。」
余維波之不欣賞薛雅安大概就類同於余維濤對李柔寬之看不入心吧。兄弟倆以不同的角度詮釋,各有各的偏見。
「你再不知珍惜,放掉小李,有一天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余維濤不為所動。
「你——別說我沒有警告過你!」余維波憤而轉身,大力帶上門出去。
房門發出「碰」的一聲巨響,余維濤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老實說——他瞪著空白的牆,腦裡忙亂的轉——他到底討不討厭李柔寬,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其實對她非常容忍,超越了界線。可是,他實在不喜歡那種主動又厚臉皮追著男生跑的女孩;他欣賞薛雅安那樣文靜溫柔含蓄懂矜持的類型。
所以,他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討厭李柔寬——他其實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無時不刻的糾纏,可習慣是習慣,他到底有交朋友的自由。他要像薛雅安那型的……
他看看時間,已經八點了。
野馬似的李柔寬會等他嗎?
不。她一定會闖來。
「余維濤!」呼應似,憤怒的叫聲就響起來。
一下子,他還沒來得及調整姿勢,房門便「碰」一聲被撞開來,衝擊到牆上。
「你為什麼不來?!」李柔寬大聲吼叫。
小六時,他誣蔑她看上他家的錢,她都沒這麼難過。他居然去約別的女孩,而且漠視她說的約定。
「我為什麼要去?我有答應過要去嗎?全是你自己在自言自語。」余維濤冷淡的抬抬眼皮。
「怎麼回——小李!」余維波聽到聲響胞過來。
「你出去!沒你的事!」李柔寬聲音有點抖。她眼神十分凌厲,不要余維波來淌這趟渾水。
「小李……」
「出去!」
余維波不得已,只好退出去。但他不敢走太遠,焦躁的在樓梯口來回踱步。
「你不跟我解釋嗎?」李柔寬不禁握緊拳頭。「大家都在傳你在追薛雅安,我一直不相信,可是——我問你,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余維濤斜挑挑眉,一樣冷淡的態度,說:「我沒有必要回答你。」不知為什麼,他不願意正面承認。不過,他還是加了句。「你不都親眼看到了?」
李柔寬把它解釋做「承認」了。
「余維濤,你這個混蛋!」她吼叫起來,聲音抖著。「你沒良心!我用力追了你這麼多年,你老是對我愛理不睬,連一個吻也不給我,也吝嗇對我笑,一直對我那麼壞!可是,這個女的——薛雅安她、她追你不到一個月,你就像蜜蜂一樣粘過去!你——你——你——」她連說了三個「你」,結巴起來,再說不下去。
「我怎樣了?我又不是你的所有財產。我有交朋友的自由。」口氣更冷淡。
李柔寬吸一口氣,冷靜下下來。「你——你……」她又結巴一會兒,說:「告訴你,我也是有志氣的!」她特別加重「志氣」兩個字。「限你三天,你再不表示,我就不再追你了!」
他只是輕哼一聲。
「我是說真的!」她脹紅臉。「你——你再——我……我就追別人給你看!」
他抬起眼,斜睇她一眼。
「請便。」
「你——」她用力咬住嘴唇,不願相信。「你到底看我哪點不順眼?!為什麼不喜歡我?!」咬得更用力,紅唇滲出血,變得更紅更艷。「我一直那麼喜歡你,一直追你——」
「你自以為的愛不是愛!」余維濤驀然煩躁的站起來。「我有說過一句喜歡你嗎?我討厭像你這樣主動厚臉皮,不知矜持,不懂含蓄!我說的夠清楚了吧?」
真是那麼討厭嗎?如果是,他何必忍耐她那麼多年?可是,他合意含蓄沉靜的……算了!就這樣,事情還是早點解決比較好,省得麻煩。
「你——」李柔寬震退一步,臉色發白起來。
她的表情讓余維濤有些後悔。但現在不是後悔的時候,他撇開臉不去看她。
「我一直以為你不是那麼討厭我,也許還有點喜歡我,所以我……我……」
所以她一直鍥而不捨,卯足勁追在他屁股後。但她說不出來了,因為她忍不住哽咽起來。
「原來你——」她想抹掉淚,抹不掉,噎住喉。「原來你……一直——不……不喜歡……我!」
余維濤站在那裡,沒有半句安慰。
「原來你一直嫌……嫌我厚……厚臉皮……」
余維濤還是不說話。那就是默認。
李柔寬雙手並用,胡亂抹淚,抹了滿臉的淚痕。她抬起頭,痛下決意,大聲斬斷,說:
「你放心!我不會再自討沒趣糾纏你了!」猛然轉身跑出去。
「小李!」在樓梯口附近徘徊的余維波只見一個黑影衝出來,猛然的衝下來,想也不想便追了出去。
李柔寬一個勁的往外衝,沒理他的呼叫。淚水糊了她的瞼,也糊了她的眼,她根本看不清楚,只是一個勁的往前猛衝猛跑。
「小李!」在她撞到任何障礙跌倒前,余維波先趕上抓住她。「小李!你怎麼了?我是阿波!」
其實不必問他也知道是怎麼了。最後那些爭執——她用盡力氣吼叫的,他在房外全聽到了。
「你別哭,小李。阿濤那個混蛋,我會去說他的。你放心!我會幫你的,你別放棄。」他急急安慰她。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她抬起淚眼問他。他早就知道余維濤跟薛雅安來往約會,卻瞞著她。
余維波眼神閃過一抹歉疚,無法否認。他急忙說:「還來得及的!小李。阿濤他其實並不討厭你,只要你肯,願意為他改變,他一定會喜歡你,明白你的優點!」
「不……」改變什麼呢?淚眼婆娑的李柔寬不斷搖頭。「我就是這樣,我這個人已經如此成型,我的人我的個性就是這樣。我無法為誰改變,那並不是我。喜歡我,就要接受這樣的我;完美、殘缺,都要接受。阿濤他根本不喜歡我,我怎麼變他也不會喜歡我!」
「可是,他並不討厭你!相信我,我認識他十幾年了!」
「可也不到喜歡我入骨吧!」李柔寬試著笑,笑不完全,表情變得有些歪扭難看。
「小李——」
「我要回去了。」她搖搖頭,阻止他再說什麼。「你放心,我不會怎麼樣的。」
「可是……」他不放心。
她還是搖頭,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走離開。余維波一直望著她的背影,她一直沒回頭。
兩個星期後,李柔寬跟著李金髮到巴西喝老陳的喜酒,余建明和余維波去送機,甚至連余維濤竟然也出現了。他的舉動讓余維波迷惑,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他想他或許是過意不去。
一一告別後,李柔寬盯著余維濤,目光清澈,說:
「你放心,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煩你。我不會打電話,也不會寫信給你,絕不會再糾纏你。」
因為她已經決定不再喜歡他。
余維波在一旁也聽見。他們只預定待兩個禮拜,怎麼她說得好像她不會再回來?
他趨前想問,她轉身避開,擁抱余建明。
「再見了,阿姨。我會想你的。我爸就拜託你照顧了。」
「傻孩子!你們馬上就回來不是?」余建明心想她小孩心性,沒有在意太多。
「小李!」余維波掙上前。
「再見了,阿波。」李柔寬輕輕擁抱他,親他的臉頰。「我也會想你的。記住,人家給你的情書要一封一封的看,不許丟到垃圾桶裡!」
「知道了。你早點回來。你不回來,我就把信全丟到垃圾桶。」他威脅她。
她笑一下。李金髮說:「那我們走了。」
余建明點頭。
父女倆走進海關。
老陳會到裡約來接他們,轉機的地點程序李金髮都搞清楚了,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
然後,他們搭乘的班機起飛了。
一切都很順利。
兩個星期後,李金髮從巴西飛了回來。
只有他一個人。李柔寬就那麼留了下來。
她留在巴西。當她的巴西桑巴舞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