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舞 第七章
    好渴!喉嚨好干!我一直看見,一朵孤挺的蓮花,垂萎著,等待水鄉的牽引滋潤;熊熊的火焰,圍舞在它的周遭,而雨,一直不來,水國在一片湖沼干涸後,早已失去了方向。

    水,我想要水。

    「楊舞姑娘!楊舞姑娘!」

    干裂的大地,緩緩流來一條涓細的溪流,穿過火焰,濕過涸土,將蓮花垂萎枯死的根莖,柔淹在懷中。

    我綏緩睜開眼,闖入我眼簾的是嚴奇焦急的臉。

    「嚴奇?是你?!」我掙扎著想坐起身,又跌落回去。

    「是的!是我,楊舞姑娘。你覺得怎麼樣了?御醫來過,說你只是身子虛弱,好好調養即可,不會有什麼大礙!」

    「嚴奇,嫣紅和龍太平安了吧?」我再次掙扎,嚴奇扶我坐了起來。

    「他們都很好,平安的回到家了。楊舞姑娘……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娘說你執意離開──她是怎麼發現你的?我發現你不在時,簡直……果然!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她還是發現了你……你……你真的是銀舞公主嗎?」

    「當然不是,那個宗將藩腦筋有問題!」我微微一笑,怎麼不知覺用上二十世紀的詞匯。「嚴奇,我想回去,我必須回去,你……」

    「不可能的!」他搖頭。「我不能──」

    「為什麼不能?」我慌了。「聽我說,我真的不是什麼銀舞公主。一開始,你不也相信我才幫助我的嗎?嚴奇!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一定要回去,沒有你的幫忙,我的處境就更艱難了!你一定要幫我!」

    「不!不!我不能,銀舞公主──」

    「我叫楊舞!」我打斷他。一激動,頭暈目眩起來。「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能再幫我?因為那個宗將藩嗎?你把靈魂賣給他了,死都是他的人?還是你們嚴府一家老小的榮華富貴,你不敢觸怒他?」

    「楊舞姑娘!」嚴奇的聲音在發抖,受傷的顫抖。

    我立刻後侮了,這麼自私的話!我是被病弱沖昏了理智,竟講出這麼苛刻薄情的話!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我執起他的手,心中覺得好抱歉。「我知道你心裡的難處,我不會再逼你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激!」

    嚴奇反執住我的手,握得很緊。像是驚覺什麼,又慌忙的放下。他的神情不再是初見那具機器人,充滿了痛苦、無望,與莫可奈何。人前的酷漠威冷,撕落了面具,展現的,竟是這番英雄情長。

    「嚴奇……」

    這神情,這憔悴……但願我是想錯了!

    「天啊!為什麼?為什麼?」他控制不住心情,低聲喊了起來。

    這個問題太大了,只有沉默能回答。

    「王爺駕到!」

    嚴奇連忙起身,垂首退立在一旁。宗將藩進入內殿,立時眉頭一皺。

    「公生醒了?嚴奇,你怎麼不立刻派人通知本王!」

    宗將藩喜怒不形於色,總是冷著一張臉,語調也是冰封般的生寒,讓人猜不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即使眉頭微皺,也令人猜測不出一絲端倪。

    「啟稟王爺,公主剛醒,屬下正要派人通知王爺。」嚴奇單跪在地上,宗將藩竟沒有賜他平身!

    宗將藩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只怕他懷疑嚴奇。

    「嗯……起來吧!」宗將藩說:「宗奇!」

    「屬下在!」

    「傳令下去,加強王府內外的守衙,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任何人接近『雲舞殿』。」

    「聽令!」

    「很好!你們全都退下吧!」

    兩人退下後,宮端來湯藥,宗將藩接過,揮手叫她退下。

    他走到臥榻旁,冷峻的神色不變。我往內床略為退移,他冷冷掠下一句:「反抗我對你沒什麼好處,對你心裡懸念掛心的人也沒有好處!」

    卑鄙!

    可是情義無價,我欠嫣紅和嚴奇,一款情義生命的債。

    他坐下來,一口一口喂我湯藥。藥汁入口,涼涼的,沁入脾腑很舒服。

    「你保證絕不會傷害他們!」我就著湯匙又喝了一口。

    「那要看你的態度而定。」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聽話,龍太和嫣紅就沒事;我不從,那事情就難講了。

    「宗將藩,」我學他的冷漠。「欺負一個弱女子,對你有什麼益處?不過壞了你的名聲!」

    「是嗎?誰敢說我的不是?」他俯靠過來。

    「總有天理吧!」我說,卻覺得自己笨苯的。我怎麼會和這種專制霸主談這些仁義道德。

    「不管你怎麼想」宗將藩冷眸泛著懾人的寒光。「銀舞,我是要定你了。」

    他將碗裡剩下的藥汁,一股腦兒傾入口中,俯身逼近,攫獲住我的唇,將藥汁送入我的口中。我不由自主地將那股清涼吞咽順入喉中!有種熟悉感,好像在意識朦朧混沌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發生過。迷沌時的感受經驗,在潛意識裡發生作用,引導此時清醒的我的不由自主,我不禁張口吞受宗將藩口中流入而來的藥汁,吮吸間,雙唇無可避免地交纏糾結成纏綿。

    等我發覺不對,宗將藩已褪開我的衣衫,雙手交纏住我的腰際。頓時我的氣焰全失,心中又怕又驚,又懼又怒,又憤又慌。抵抗自是當然的,雖然無濟於事。

    真是諷刺!女性主義再怎麼猖獗,我再怎麼冷漠僻傲,關於貞潔這回事,我還是比什麼都在乎。雲雨之事,沒有感情為憑,再怎麼唯美,怎麼如夢似幻,我還是覺得髒,覺得污穢低賤。

    我知道,所謂貞潔觀念其實是男性沙文主義,為掌握其社會主導支配權,所特意加在女性身上的一道符咒;並使這符咒成了一種潛在的意念,根深柢固入每顆思路簡單的腦袋,讓各個階層,甚至兩性,皆理所當然地認為:女子天生該從一而終,節烈守貞;該守身如玉,永保完璧,以為那才是最崇高純淨的品德。

    這些詭計我真的一清二楚,可是,我還是寧願如此懵懂無知,如此被蒙騙,因為我相信,這世間絕對存在一個和我相知相契的靈魂,也許,一輩子都遇不到,那我也認了,但我只想把自己的身與心,獻給那個靈魂。

    雖然,我從來沒有向往過什麼至死不渝的深情,也沒有期盼過什麼生死相許,海枯石爛的真意──我對愛戀這情事,幾乎不心存想望過──可是,我想過,在我攤著書本,聽著堂上先生講述各朝後官閨史時;在先生玩笑地詰問時,我想過,即便真有可能,讓我專寵如楊貴妃,我也絕計不要。

    這樣的富貴榮華、嬌愛專寵有什麼意義?畢竟只是個貪色圖欲的平庸男子罷了!因著人性的愚蠢與軟弱讓他們圖霸了天下,使得他們得以為所欲為,稱心蹂躪天下艷麗。男為色欲,女為寵威,這之間,根本沒什麼真情真意,莫說有什麼可歌可泣的不朽,就連單純傳宗接代的神聖也談不上。甚至還比不上動物為繁衍子孫的發情交配!而帝王後官之存在,就如同外遇之污穢、骯髒。肉體,以及精神、純真在這道污流下,貶值而成絕響。

    先生說我太嫉俗;所謂感情,原本就不是一曲完美的、無懈可擊的天籟。人,只是肉做的身軀,食色為性,欲望不是可恥的原罪;就事論事,一夫一妻只是人為的禮法限制;動物界,其實沒有天長地久的不朽。每次發情,其實都只是單純為了繁衍子孫與欲望的發洩;而交配的對象也並不是亙古不變。生命重繁衍,而人類因進步提升精神愛的層次,雖然限制了終生伴侶以一人為對象,但是生物與生俱來的交配習性並沒有改變。雄性天生定律容易為性特征強烈的雌性吸引,而引發創世以來,生物界自來的交配律動。

    先生究竟是不是飾詞巧辯,我不清楚。我並不否認他的「肉身原論」,可是既生而為人,既能感動靈魂交流之美,人之發情既不再只是單純為了交配繁衍後代,為什麼原始欲念不能升華而為精神之戀?食色為性,我知道。但我還是覺得骯髒,如果只是貪圖交媾的快感。

    而宗將藩那雙手不知道己擁抱過多少女人,愛撫過多少美艷,被他這樣摟著──雖然我不得不承認,他實在是天地間少見的人品──我覺得無限的屈辱與不淨。

    「不要碰我!」我大聲吼叫:「離我遠一點,你的妃嬪那麼多,隨便找誰都可以──我討厭你!不要碰我──」

    宗將藩臉上第一次出現明顯憤怒的顏色。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拉出床裡角,勁道之大,幾乎要將我的手腕折碎。

    「如果不是你,膽敢這樣對我說話的人,我早就把她給殺了!」他說,聲音像把劍,劍氣如虹,傷人於距離之外。

    我面對他,看進他的深眸裡,憤怒使我忘記那傷人的寒氣。我說:「除了威脅殺人以外,你還能做什麼?像你這樣卑鄙的人,根本不值得尊敬。你想得到我,不過是因為你以為我是什麼銀舞公主,妄想什麼銀龍的庇護,順遂你帝天下的野心,世代稱霸諸國罷了!你為別人想過沒有!」

    他放開我,收斂起怒容說:「你明白最好!不管你怎麼說,你還是要成為我宗將藩的人。」

    說完,拂袖離開。

    殿房內一片死寂,我想睡,卻睡不著。躺在這樣飾鑽的床上,擁著這羽被輕柔,我滿腦子卻是一點綺麗的幻想也沒有。我想著,我想的,一直是該如何才能回到真正楊舞的時代。

    俄頃,門口傳來一陣輕響,我不以為意,出現在我面前的,果然是嚴奇。

    「公主!」他挺直站在床前。「你拒絕了王爺?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王爺豐采俊逸,人品非凡,而且神武威猛,英勇驍健,不知是上清國多少女子的夢想!甚至連諸鄰各國王室貴女也都對王爺無限的景仰。蕭淑妃就是這樣。她本是上漢王室公主,因慕王爺的人品豐采。不辭千裡,遠嫁到上清來,你注定是王爺的人,為什麼還要如此違逆他?你不應該抗拒他的!為什麼你要如此──」

    「為什麼?」嚴奇這話問得太荒唐了。我搖頭說:「我無法迎合他。嚴奇,我們的想法不同!我知道,對你來說,什麼『君臣之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那麼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我不是──你總該知道所謂的真情摯愛吧?對你們來說,宗將藩是所有女子的夢想,可是,他並不是我的夢想。在我看來,他也不過是尋常的男子罷了!我們想法不同,我無法像你們一樣,對他至死的崇敬。更何況這種事,沒有真情為襯,說什麼我也不會遵從。更且不用說他的居心只是因為以為我是什麼銀舞公主,企圖順遂自己的野心!」

    「公主──」

    「我說過,我不是什麼公主!」我覺得好累,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連自己真正的身分都分辨不清了。

    兩人都靜默下來,只有夜明光珠透過藍紗的艷光,柔柔地暈亮一室。

    我微微仰頭問:「什麼時候了?」

    「起更時分。」

    起更?嗯,我想想──老天!這些古代的時計法,就算想破腦袋,我也不會換算成分秒小時。反正天已經黑了就是。我猛然跳下床,跑出內殿。嚴奇抓住我,問:「你要做什麼?」

    「放開我!趁宗將藩不在,我得趕去樓花閣。」我急急地說。

    他真的放開我,似笑非笑地說:「你真的以為你出得了這『雲舞殿』?看看殿外的衛士吧!那些人全是為了看守你一人加派的。而我,奉命統領這些衛士──」

    「嚴奇……」我的聲音顯出無比的興奮,眼光熱切地注視著他。

    「不行!」他搖頭,神色非常堅決。

    「嚴奇!」

    「不行!」他還是搖頭。

    我感到有點絕望。

    「聽我說,公主。」嚴奇恢復初見面的那種冷漠。「雖然府殿妃嬪眾多,王爺一心想的,只有你。我看的出來,王爺真的非常傾心於你,從他知道你出現以後,他就不曾再接近府殿任何妃嬪,就是在從前,王爺也很少接近女色。他在等,他一直在等,他建造『雲舞殿』就是為了等你千年一次的下凡!你一定要了解王爺對你的一片心意。」

    「心意?」我冷笑說:「倒不如說是他的野心吧!已經有了這麼多妃嬪了,還不滿足,為什麼還要再糟蹋──」我旋身轉向,避開嚴奇,也藉機順撫自己的情緒。「只為了逞一己之欲,招納天下這麼多女子在後官,浪費人家的青春!這種人,嚴奇,實在叫我無法認同,我要的,是唯一的靈魂,是我們眼眸中只有彼此的那個靈魂──」我倏然回身面對他。「我知道你心裡為難,所以你放心,以後我不會再開口要你幫忙!不過,也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宗將藩!」

    「公主──」

    「我叫楊舞!」

    「你──」

    「我累了!我想休息!對不起!」我將背向著他。

    「屬下遵命!請公主安歇。」

    腳步聲自背後緲遠;我知道,由嚴奇這句話,我們之間算是完了。他回復他忠誠效死的臣子;而我,回復初相見和他冷眼陌生的那個人。那夢幻的氣泡已被刺破了,我們各落回最初混沌的那命運皂沫裡,誰知道什麼時候氣泡再被吹成,誰又知道真到那時候我們是否會各在一個泡泡裡。

    我和衣躺下,輾轉反側,天蒙蒙亮的時候,才合上眼,又夢到寅夜邀月的情景,依舊爹爹和娘娘灑酒對月,依舊是但澄清空散花,依舊是我起舞弄影人間……

    「公主,您醒了!」

    好一會,我才想起自己是在宗將府裡,對我說話的這個少女還很年輕,稚嫩可愛,看樣子還很小。

    「你是……」我按住太陽穴,覺得頭有點沉。

    「我叫香兒,王爺派我來侍侯公主您。」清脆甜美的聲音,由她嘴裡吐彈到空氣中,掩飾不住一股孩童的清稚。

    「謝謝你。」我說,手仍接著太陽穴。「不過,我不需要人服侍,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

    香兒聽我這麼說,「哇」一聲,慌忙跪了下去。

    「請公主原諒香兒,香兒前兒個才進官府,什麼規矩兒都不懂,得罪了公主,請公主原諒!」

    這什麼話嘛!我愣住了,抬起頭,不禁也跟著緊張起來。

    「你快起來!你並沒有得罪我啊!我只是不需要人服侍而已!」

    「公主,求求您開開恩,不要趕我出去!」她還是不肯起來,邊說邊叩頭:「我一定會好好服侍你,不會讓公主生氣的,求求你,公主,不要趕我走,王爺會打死我的!」

    這話實在太誇張了,但也表現出她內心那種恐懼。

    我歎了口氣,輕聲說:「你別哭了,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香兒不敢。」她抽搐著,仍不敢起身。

    「沒關系,起來吧!」我放柔了聲音。

    她這才起身,頭低低的,站在一旁。

    「香兒,你說你前天才進府的?你家住那裡?多大年紀了?你爹娘為什麼要送你進王府?」

    我盡量放溫了聲音,怕一不小心又嚇哭了她。

    「回公主的話,香兒今年十三歲了,就住在南山過去那個小村落,爹娘很早就過世了,由奶奶帶大的。嬸娘托了王府裡一個嬤嬤才帶香兒進官府。今兒個一早,我正在前殿搬麥兒,正巧遇到王爺出府。我嚇死了,嬤嬤也很害怕!還好,王爺沒有責怪。沒隔多久,衛士將大人派人來說,要香兒收拾收拾,來這裡侍候公主。我真是高興極了!」

    香兒說話,乍聽之下,有些字句像雜了點北平話特有的兒什韻──只是像,那學問我從來沒有搞懂過。這時空真奇怪,己完全失去了規章,絲毫不是我在歷史課堂上念的五代十國。不止是服裝、名稱、禮制、法規混淆得一塌胡塗,就連說話的語法習性,也混得沒個規則可循。這是掉陷在歷史夾縫的年代,一個史冊裡揮墨未竟的地帶。

    「香兒,」我說:「你放心,是我自己不需要人服侍,王爺不會怪罪你的!」

    香兒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

    「不,公主!求求您行行好,不要趕我走!嬤嬤一再告誡我,絕對不可以惹公主不高興,我絕對不會惹您不愉快的。公主,求求您!」

    「香兒,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我連忙下床拉她,趕得太急,重心不穩,由床上跌落下來,「咯」一聲,撞倒在地上。

    「唔……」我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公主,您沒事吧?都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公主!」香兒大聲哭了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衛士將沖了進來。「公主──」

    我搖手,示意沒事,香兒卻在一旁又哭道:「都是香兒不好,害公主跌下來!」

    宗奇面無表情,大聲呼道:「來人啊!將香兒帶下去!」

    兩名衛士立刻持槍上前,押住香兒。

    「大人饒命!公主求您救救香兒!」香兒害怕的湊聲哭叫起來。

    「住手!」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放開她,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來的,不關她的事。」

    「公主,」衛士將絲毫不為所動。「王爺有令,有誰膽敢傷害公主,一律殺無赦。帶下去!」

    「公主!」香兒大聲哭叫。

    「宗奇!」我大聲制止,頭一暈,險險又倒下去,急忙扶住床柱才穩住了身子。「我說過,是我自己跌倒的,你如果真想要保護我的安全,就先別急著處置香兒,還是先幫我找個大夫來吧!」

    「快去請御醫來,」宗奇急忙傳令。「公主,您沒事吧?屬下該死,竟沒注意到!」

    「我沒事,謝謝你,宗奇。請你放了香兒,我病了,需要有人照顧,對吧!」我對宗奇笑了笑。

    他避開我的笑容,低頭說:「屬下遵命。」

    手一揮,命衛士放開了香兒。

    香兒奔向我,迭聲哭說:「謝公主。」

    太醫跌跌撞撞地趕來了,看他被宗奇催促的樣子,我有點過意不去,輕輕對他點頭,抱歉說:「勞駕先生了!」

    「不敢當!公主請別這麼說」老太醫大吃一驚,惶恐稱讓。

    我不再說話,閉上眼,靜由他把脈問病,頭好暈!說真的,那一跤實在摔得不輕,可是有宗奇在,我不敢說。

    「公主請放心!」太醫放開我的手。「公主只是身體尚未完全康復,又受到撞擊,以致一時氣虛元空,休息幾天就沒事了!不過,老臣斗膽,尚請公主好好休養調劑,否則氣衰體弱,身體就康復得慢了!」

    「我知道了,有勞先生!」

    宗奇送走太醫,香兒在一旁又悉悉索索說些感激涕零的話。我就是怕這樣!和太多人牽扯上關系,到時候真要有什麼事,如果我心腸不夠狠硬,宗將藩威脅我的籌碼又多了一張。不──我絕對不受威脅!

    我看看她,十三歲,還那麼小!唉!

    「香兒!」我歎了口氣。「你先下去吧!我想再休息一會,兩個時辰後,再過來叫醒我。」

    「啊?是!公主。」香兒喜孜孜地脆聲答應。

    我根本毫無睡意,可是這樣躺著,腦中思緒如走馬奔騰,不一會便陷入朦朧。我看見自己飛身入蔚藍海中,是在夕暮光顏下,我裸著身子,戲水弄波,潮珠沾露在胴體上,身背後的昂宿星座,閃閃發亮金光……

    「公主!公主!」

    香兒喚醒我,我雙手按住太陽穴,半坐起身。

    「香兒,」我說,我的瞳孔似乎還停留在那片蔚藍的深洋中。「幫我准備,我想沐浴梳洗。」

    從進入宗將府以後,就沒有碰過水,身上的衣服也骯髒的不像樣,可是穿了方便,我並不想換掉。

    「公主,我來侍候您入浴更衣。」香兒小小的手,殷勤地要幫我解開衣扣。

    「不用了!」我急忙說:「我自己來就可以,你幫我在外面看著,有人來了,就趕快通知我,知道嗎?」

    「是,香兒知道!」香兒伶俐稱是。

    我等她出去後,慢慢地脫掉衣物,濕淨了全身,然後緩緩地躺入池中。可愛的香兒在浴池裡飄滿了花朵,又在四周揮灑了一種清香,水溫和著香氣,成了一種懶散的毒藥。我閉著眼,慵懶在那種舒適裡,幾乎睡了過去。

    這種時候,如真似幻的最容易讓我忘記現實的種種,分辨不出真假虛幻。是以當我睜開眼,看見宗將藩的時候,我以為是幻影,還對他懶懶的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等到香兒在簾幕外喚我時,我才如夢初醒,疑惑起剛才的海市蜃樓。

    我轉頭想找我的衣衫,卻發現放在一旁的是件非常華麗的衣裳,型式像嫣紅最初穿的那款。

    我的襯衫、牛仔褲不見了!

    「香兒!香兒!」我高聲叫喚。

    香兒隔著簾幕回答:「公主有什麼吩咐?」

    「我的衣服呢?」

    「回公主的話,就放在花石旁。」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原來弄的衣服呢?」

    「公主,香兒看那些衣服髒髒舊舊的,就拿去交待下面的人洗淨再送回來。」

    「洗……」我一時沒了主意。她是一番好意,我既不能怪她,也不能發脾氣,可是……我看了那些衣裳一眼,老天!叫我穿這個,只怕我連走路都不會走了!

    「公主!」香兒又在說了:「要不要香兒服侍您穿衣!」

    「不!不用!」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對那堆衣服發呆了老半天。一粒鈕扣也沒有,全是些布布帶帶,叫我怎麼穿?

    「香兒!」我歎了一聲,用布巾裹住身體。「麻煩你進來幫我穿上這些東西。」

    香兒笑盈盈的幫我穿戴完畢,嘴裡發出了一連串驚歎的贊美:「公主,你真美!這麼漂亮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好看。王爺真的很有眼光,為公主挑選了這麼些美麗適合的衣裳!」

    什麼?宗將藩?我抓住香兒問道:「香兒,你說什麼?宗──王爺他,這些是王爺送來的?」

    「是啊!」香兒天真,滿腔高興的點頭說:「不止這些哪!王爺還差人送來好多東西!首飾啦!衣服、鞋子……反正好多,有些東西我連見都沒有見過哪!」

    「宗──王爺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不通知我!」

    大概是我的口氣嚇著了她,香兒眼眶一紅,身子一矮,就跪了下來。

    「請公主原諒!您入浴不久,王爺就來了。我是想通知您的,可是王爺不准我向你通報──公主!我不是有意惹您生氣的!請您息怒,別生香兒的氣!」

    老天!

    「那麼,宗──王爺是不是進去過──」我覺得身體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那般,搖晃無力。

    香兒低下了頭,拚命哽咽抽泣。

    「說話呀!回答我,王爺是不是進去了?」我的聲音更無力了。

    「哇!」香兒大聲哭了起來,眼淚和鼻涕和得小臉蛋一塌糊塗。

    「公主!您要原諒香兒,香兒不敢不聽王爺的話──」

    夠了!夠了!

    「起來吧!」我拍拍她的頭。

    「公主,您不怪香兒了?」她抬頭看我,一臉擔心害怕的表情。

    怪你又有什麼用?我心裡想。

    我搖搖頭,扶她起來。畢竟才是十三歲的孩子──唉!

    香兒一路扶持我回到內殿。穿這東西真不方便,礙手礙腳的,老是絆到裙角,險險跌倒。走不到二步路,便累死人了,更甭說是用跑的!一路上都有些不認識的官女曲膝向我問好。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多人?我攔住她們問,才知道全是宗將藩派來的。

    「好了!香兒,你去休息吧!有事我會叫你。記住!趕緊把我的衣服拿回來,明白了嗎?」到了寢殿房門口,我吩咐香兒說。我實在是受不了這身衣服,麻煩得簡直逼我發瘋。

    我關上門,才一個轉身,屋頂就回轉旋舞起來,狼狽地撲倒在地上。

    「什麼嘛!這身該死的衣服!」我一邊起身,一邊詛咒。看起來漂漂亮亮的,誰會知道,穿起來竟這麼多麻煩!

    我開步再走,又是一個踉蹌。該死的裙擺,老是跟我作對!還有那美麗的水袖,也總是讓我看不見自己的雙手!我一氣之下,拉高了衣袖,再彎下身撩起及地的裙擺。然後我僵起頭,對自己笑了笑,才發現房中除了我還有其他人在──宗將藩一腳跨地,一腳弓起坐在床沿,手臂擱在腳膝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我一驚,松了手。裙擺打了一個浪起的波度,匍匐在地上。

    我瞪著他;他走下床,向我走來,用力扳起我的臉。

    「不准用這種眼光看我!記住!你是我的,不管你是如何討厭我,我是要定你了!」他放開我。「看來,你對這身衣服很不滿意。既然它這麼妨礙你,來──」他手一伸,又將我抓過去,該死的裙擺,險些害我跌入他懷裡。「我幫你寬衣──」

    「不要!你走開!」我連連後退,又踩到裙擺,跌了四腳朝天。

    他冷冷朝我望了一會,沒說什麼,就開門出去。

    混帳!他以為他是誰!憑什麼這樣蠻橫霸道的說話!不過一個自大驕妄的狂夫,關起門來稱王稱帝的瘋子罷了!

    可是,一股顫栗還是麻寒了我全身,我真的越來越怕越不安──我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他想奪占我,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他不這麼做,是想維持王者高高在上的尊嚴,要我主動匍匐在他面前求憐!從他冰冷的眼中,我看不出一點端倪,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算計什麼惡毒的主意,逼我跪伏在他身前──我真的怕!仿佛一道無形的網向我罩來,漸漸收緊……

    這個人,除了爹爹娘娘以外,唯一見過我赤身裸體的這個男子──我真的害怕面對。

    怎麼了?我的心情,怎麼突來這錐心的恐懼感?我一向的冷靜與理智呢?不能慌!總是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只是,如今我被看的死死的,府殿戒備這麼森嚴,我有什麼辦法可想……

    「天啊!」

    我用力一仰,身體呈大字型,倒躺在床上。怎麼會有這種離奇的事發生?時光逆流……我能夠無事的回到科學昌明的那時代嗎?而我既然身處在「這個世界」,那麼,二十世紀末的那個「我」,那個「楊舞」,是否該是不存在了?如果真的不存在了,那麼,這「空白」的時間會持續多久?一直持續到「消失的我」回到那個時空嗎?而假若我真的回去了,我又會回到「未來」的那個點──陷入時光逆流時的那剎那?還是消失許多時日後的新世界?

    我翻個身──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就老死在這個古代好了……殿頂星辰突然黯了下來,我伏在床上,感覺有道和煦的眼神在凝視。我抬起頭,昏暗中,那身影看起來迷迷蒙蒙。

    「嚴奇?」

    隨著這一聲驚呼,我已投入人影的懷裡,連日來的警戒、猜防,在這剎時,完全崩潰瓦解。我伏靠在他的胸膛,唏嗦地啜泣起來。嚴奇挺直著背脊,像嚴石一樣,靜默不言語,被動地任由我伏在他胸瞠蠕動哭泣。暗室裡除了我的哭泣聲,連空氣的流動都仿佛凝結了。我覺得訕訕的,嚴奇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對不起!」我離開他的胸膛,低垂著臉,用手臂抹掉淚。

    我是怎麼了?爹爹娘娘死時,我都沒注意軟弱過,為什麼面對嚴奇時,會變得這麼弱不禁風?我到底是那裡不對勁了?對這一切感到茫然的緣故?對這未知世界感到恐慌的緣故?還是因為前途未卜的不安?

    這樣想,哽咽還是不停。我一直以為自己夠大了,足以睥睨這世界,所有生活的這一切;可是這時候,我才深深的發覺,我的心原來脆弱無依、荒涼得怕人。我才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孩子啊!我需要多一點的溫情,多一點的溫暖……

    我一邊抽搐,一邊又覺得股股的哀慟從內心深處泛濫而出。爹爹娘娘死後,多日以來,我極力壓制抑住的悲傷,此時傾巢而出,排山倒海地向我淹沒而來。我禁受不住,終於又伏倒在床上,大聲哭泣出來。

    嚴奇挺立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語,這時他輕輕攬住我,柔情地將我擁入懷裡。我像是溺水的殘弱,發現可歸靠的海岸,緊緊地攀附著,纏綣偎膩,投注全部的信任,口中且不停呢喃著:「哦!嚴奇!嚴奇!」

    我感覺他的身子,一剎時又僵硬如巖石,我想抬頭看他,暗色遮蔽了我的雙眼,是以,我只是更加攬緊了他,更貼近他的胸膛。他像受到了震動,回應一般,緊緊將我抱在懷裡。

    後來到底怎麼了,我感覺模糊一片,我只記得,我一直纏綣在他懷裡,哭叫著「我想回去」,他抱著我,和衣擁我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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