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蕭索,荒山一片死寂,風吹著一點寒音沁人。雲漢幾片稀疏的薄雲,薄雲後的星光一閃一閃的,像窺探的眼睛。近處遠處一片黑暗的埋伏,四顧漫無人煙,只偶爾幾聲蟲嗚的聒噪。
荒蕪的草叢間,突然傳出悉卒的聲響,擾皺了靜夜的寂寂。鬼堂暗渾身是血,步履蹣跚,踉蹌地朝山腹奔逃。越過這座山陵,下去就是八荒平原的「月鉤」,再穿過稀疏的灌木帶,順利走出那片石鑠地,很快就可以進入沙漠。
沙漠……他彷彿已經感受到那種熾烈炙熱的味道。
但,是夜氣太沁人了嗎?他竟覺得有些冷寒。有種溫熱,隨著地傷處的血流,不斷地從他身體深處流失。夜色又太暗淡,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他咬咬牙,迤邐著腳步一步一步往前。陰冷的表情破血、汗、塵土飛沙,以及痛楚所扭曲。這情景何其熟悉,那番似曾相識過!
那個夢,要應驗了嗎?
「快!住這裡!這裡有血跡!黑王一定是想越過山陵。快追!別讓他逃了!共主有令,只要發現黑王的蹤跡,立即格殺!」後方傳來了追趕的呼殺聲,是碧王的聲音。
追上來了嗎?鬼堂暗冷笑一聲。碧堂齊那個傢伙領著那群逐腥嗜血的爪牙追著地的血跡殺過來了嗎?修呢?信呢?還有九垓那傢伙呢?這一場骨肉相殘還真轟列。
弟弟們啊……他抬起頭,仰天無聲地又冷笑一聲。
每個人都說他是天上來的鬼,他怎麼能這樣就倒下!事情還不到結束的時候,還不是他該倒下去的時候!
他喘著氣,看看左右。看到的全是黑暗。他的北邑,遙遙在山陵後那一方;他的沙漠,遠得聽不到他的呼喚。
儘管好不容易殺出重圍,九垓的爪牙仍如蒼蠅叮肉般地叮著地的血腥,緊咬著地不放。澄堂信痛恨他殺了芹-,勢必也不會放過他——哈哈!他咯咯笑起來。腳下驀然一軟,栽了下去。
來吧!全都來吧!
他掙扎地爬向左前一堆半人高的石頭,以刀支撐,背靠著石塊坐起來。四處荒草叢生,沒有一絲躍動的生命。
他仰天吁口氣。星光有些黯淡,約莫被薄雲遮蔽的緣故。在北邑,何曾會有這種不清不楚的天空!烈日、燦星、香花、毒蛇——北邑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濃烈。
「甚麼人?出來!」
草叢間忽有細碎的聲響,他拔起刀,眼露凶光。
草叢中慢慢走出一個人影,少女的身形。
來了嗎?姬宮艷——
果然,那個夢!他就要死在她手上了嗎?
少女一步一步慢慢走近,面容一點一點越加清晰。赤焰般怒燒的眼神,猙獰醜陋的一額黥印。
「你果然來了!」鬼堂暗握緊刀,隨即又鬆開來。
姬宮艷停在他身前,俯低臉看他。「你傷得不輕。」
看著那逼近的醜陋猙獰的黥痕,鬼堂暗驀然伸手攫住她.狠狠地瞪著她。
姬宮艷蹲下來。他用刀子比住她,在她額上劃了一下,力道很輕,只在肌膚上滑過。
「果然是你。」他咬著唇,費力地逼出話。目光炯炯地逼視住姬宮艷。
姬宮艷忍住痛,沒吭聲。他傷得那麼重!尋常人早就禁受不住昏死過去,他卻那般頑強,有股陰狠的霸氣,強撐著不肯倒下去。
但這時候,就算他再冷酷狠毒,他也沒有相對的力量。她看得出來,他的生命漸漸在消失。
追殺的喝聲不斷,幾乎要將這整座山一寸寸的翻開,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
姬宮艷猶豫了一下,心一狠,執起鬼堂暗的手臂橫搭在自己肩上,用盡全身的力氣硬扶了他起來。
「很痛苦嗎?撐著點。共主的人馬就會追來,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鬼堂暗楞住,陰冷的眼神閃動一下,似乎有些驚訝。但他思索不了那麼多,意識在昏沉。他強撐著一口氣,現在這口氣慢慢在瓦解;由著姬宮艷的撐扶,避開追兵,一步步逃下山。
漫山儘是荒蕪,越過一重一重黑暗的埋伏,所見仍是荒蕪。鬼堂暗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側頭看看姬宮艷,低聲問:「你為甚麼要救我?」
姬宮艷搖頭。「我也不知道。」
九垓殘忍陰狠,但鬼堂暗也好不到哪裡去;九垓要他的命,他又何嘗不是想並了九垓的天下?她幹嘛救他呢?笨!
鬼堂暗睜大眼,狠狠瞪著她,忽然側低下瞼,狠狠咬了她扶撐住他身子的手一口。
「哎呀!」姬宮艷叫痛,蹙眉說:「我好心救你,你幹嘛咬我!」
真是的!她為甚麼要救他!將他交給澄王或九垓,她一輩子就享不盡富貴榮華。
鬼堂暗沒有回答,仰頭望著天空喃喃說:「看啊!狼眼……」
狼眼?
姬宮艷跟著抬起頭,天邊有顆燦星閃著青白色的光,異常的耀眼。她留戀了幾眼,低下頭,不經意觸到鬼堂暗的眼眸,驀然發現,他的眼竟也閃著青白的光芒,和天上的星光何其相同的璀璨。
「狼眼啊……」她也跟著呢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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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雨祭」當天,殷方滿城肅殺的氣氛。
九垓下令懸賞捉拿鬼堂暗和煌流火,死活不論。殷方境內貼滿他們兩人的畫像。九垓既懸賞煌流火,那表示煌流火也平安無事。姬宮艷暗中吁了一口氣,悄悄退出圍聚著、指點觀看畫像的人群。
她刻意繞了幾個圈,小心地看看左右,確定身後無人跟蹤,才快步閃進胡同裡。
「陀叔!」她推開陀老頭屋門。
裡頭空無一人。陀老頭不在,應該在昏迷中的鬼堂暗也不見蹤影。
「陀叔——」她又喊了一聲,身後猛然有人攫住她,迅速將她脅迫到牆角。
她嚇一跳。那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冰寒氣息,教她不禁打個冷顫。
「原來是你!你醒了!嚇我一跳。陀叔呢?」看清楚是鬼堂暗,她心跳緩了下來,臨到嘴邊的驚叫也吞了回去。
她在荒山救了鬼堂暗後,將他帶到陀老頭這裡來。他傷勢不輕,昏迷了兩天才醒來。
「這是甚麼地方?」鬼堂暗陰陰盯著她。對她的救助非但沒有感謝,反而她一進門就攫住脅迫她。
「這裡是陀叔住的地方,在城西的胡同裡,離大街不遠。」
鬼堂暗默不作聲,又盯了她一會,才放開她,說:「你救了我?」
姬宮艷不正面回答,迴避說:「是陀叔醫治你的。」停了一下,接著說:「你傷得不輕,還是靜躺著休息比較好。」
鬼堂暗置若罔聞,冷眸射向她!隨即掉開。「我沒有時間在這裡耗,我必須去確定流火——」
「你放心,煌將軍地平安沒事。」
鬼堂暗倏然轉身。「你怎麼知道?」
姬宮艷猛顫了一下,暗恨自己的衝動多嘴。吞吐說:「共主下令懸賞捉拿——煌將軍和——和——殷方境內全是你們的畫像。」
既然懸賞捉拿,就表示尚未被擒獲。鬼堂暗緊繃的表情緩下來。但只一霎,隨即沉漠起來。
「只懸賞捉拿我們兩個人嗎?」他問:「其他的人呢?」
「死了,全死了。」姬宮艷低聲回答,不敢看鬼堂暗。
「是嗎?全都死了……」聲音很低,喃喃的。
鬼堂暗站在那邊一動也不動,沉默了很久,突然抱住頭,仰天長嘯了一聲。
姬宮艷呆住。她沒見過鬼堂暗洩露出如此強烈的情緒,他總是不動聲色,一張陰冷深沉甚至邪佞的表情,不被情緒所左右。他總是能將所有情緒的波動,斂為陰森狠毒的眼神,而不會大吼大叫,如雷暴跳。她原以為他是沒有任何感情的,但是……
鬼堂暗冷靜下來,又恢復冷酷惡華的表情。側臉問:「你為甚麼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這問題他已問過她。她當時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
空氣沉默了片刻,她吞吞口水說:「嗯,我想——黑王——這件事,如果你能向共主好好解釋的話,應該能將誤會解開。畢竟,你和共主是親生父子……」
「父子?」鬼堂暗冷笑起來,笑得很嘲諷。突然裂開衣襟,露出胸前那道猙獰扭曲的斜長傷痕。「這是九垓在我出生時,親手砍殺的,差一點要了我的命。你說父子會下這樣的毒手嗎?」
姬宮艷震撼驚心,目光百般閃躲。那簡直怵目驚心!那道傷痕深得彷彿觸手還會疼楚汨血,隨著心跳猙獰的扭動著。
「這樣你就不敢看了?」鬼堂暗脫掉衣服,胸膛和背脊凌亂交錯著一道道新舊交織的傷痕。
姬宮艷驚駭極了,又想躲,硬逼著自己不將目光掉開。鬼堂暗身上那斑斑駁駁的傷疤,已不是「怵目驚心」所能形容。他全身上下!胸膛、背脊、手、腳,甚至額臉,全是傷痕,疤跡纍纍!教人不忍卒睹。
見姬宮艷那一臉不忍不堪的神清模樣,鬼堂暗桀黠笑起來,指著自己身上的傷疤,一道一道細數由來。
「這是我七歲時,被一支不明來由的暗箭射傷的;這是十歲時,被獒犬咬傷的;這是被某個蒙面的殺手砍傷的;這是——」
「不要再說了!」姬宮艷摀住耳朵,再也受不了。
「這樣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應該這麼脆弱的。」地湊近她,獰笑地指著自己額頭的那道醜陋疤痕。「至於這個傷,則是九垓在我出生時殺我不死、命令侍衛斬殺我的印記。怎麼樣?你還認為我跟他之間的『誤會』解得開嗎?」
「我——」姬宮艷咬著唇,說不出話。
「說不出話了吧?哈哈——」
鬼堂暗仰臉大笑,笑聲狂揚高亢,爆衝入天,震動的迥盪開來,張往又刺耳;聲音狂揚到最高點時,高昂的笑聲突然變調,竟成金屬的尖銳,像在哭一樣;然後急轉直下,斷斷續續地,竟像在嗚咽。
姬宮艷受不了那笑聲的磨人,內心湧起一股衝動不禁,張臂抱住他。
「我不需要同情!」鬼堂暗冷漠的推開她。
「我不是——我——」姬宮艷吶吶地。那不是同情,但她自己也說不出是甚麼。
「不是同情?那是甚麼?」鬼堂暗眼神冷酷極了。姬宮艷身上有一股冷香,是荒漠的煙沙燥熱壓迫不過的,對他是一種逼迫。
「我——」姬宮艷吞吐許久,突然抬頭反問:「那時候你為甚麼叫我?那麼想殺我嗎?」
陷入重困的那時候?……鬼堂暗神色一凜,看住了她。良久、良久……緩緩搖頭。
「不——」
「那麼,是為甚麼?」
「我也不知道。」又是一個緩緩。
「是嗎?」姬宮艷喃喃地。「也許因為那一聲呼叫,我才救你的吧……」忽而抬起頭,直視鬼堂暗,眼神燃燒著大漠烈日熾熱的火焰。「鬼王暗,即使因為救你而喪命,我也不會後悔的。我這一生一直任人使喚,終於做了一件我自己打由心底甘心情願去做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後悔的。」
鬼堂暗冷漠酷麗的表情震動了一下,望著姬宮艷,有點怔。
「姬宮艷……」他慢慢地,由心底吐出這三個字。突然問:「你喜歡流火嗎?」
問得姬宮艷一怔,略蹙著眉說:「煌將軍是個好人,溫厚又有情——」她頓一下,遲疑地。「但我不知道甚麼是喜歡的滋味。」
鬼堂暗深深地看她一眼,第一次,黑暗的眼眸裡不帶那種陰冷深沉。
「我也一樣。」心中建築的那個冰冷的王國慢慢頹傾了。
喜歡一個人究竟是甚麼感覺呢?會有甚麼樣的心情?原來她,原來他,根本就不懂得甚麼是愛,不曾有愛人的能力。
「你救了我,在殷方是待不下的,跟我一起回北邑吧。」鬼堂暗直視著她,眼眸閃動著湛青的光影。
北邑?那個酷熱又嚴寒,風吹來、熱沙颼在臉上就像熱鐵打在臉上的酷烈惡地?
姬宮艷蠕動唇,還來不及開口,木門倏然被撞開,陀老頭高聲叫喊著:「宮兒,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