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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旭陽帶春夏回家,對太太兒子女兒解釋原委,說:
〔春夏暫時就跟我們住在一起。來,春夏,這是鄭阿姨,關昭哥哥和關玲姐姐。〕
春夏像機器娃娃一樣,任著鄭旭陽牽動。
〔可憐的孩子!〕鄭太太如同慈母一般先伸出手摟住春夏,〔不要怕,有皖姨。皖姨會好好疼你。〕
關玲羞怯地拉住春夏的手,努力擠著笑容。
鄭關昭沒那麼熱心。年紀不同,他沒那心腸。事不關己說:〔爸,你要帶幾個毛頭回來都無所謂,只要別叫我當保姆就成。〕
關昭上鄭家夫婦不約而同白兒子一眼。
〔春夏,〕鄭旭陽彎著身子說:〔以後你就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懂嗎?〕
小春夏機器娃娃似透明的眼珠一 一照過鄭旭陽、鄭太太、鄭關昭及關玲,最後
停在鄭旭陽身上。
〔爸爸呢?〕沒有九歲小孩的呢噥似軟語,反而有硬度。
〔爸爸在醫院照顧媽媽。叔叔會常常帶你去看媽媽和爸爸,但春夏要乖、聽話。懂嗎?〕
〔嗯。〕一聽能見爸爸媽媽,春夏很快點頭,〔春夏會聽話,鄭叔叔要帶春夏去看爸爸媽媽哦,一定。不能騙春夏。叔叔要跟春夏勾指頭。〕伸出小小的手。
〔好。叔叔跟春夏勾指頭。〕鄭旭陽笑開,蹲下去遷就小春夏,粗大的手指勾住春夏小小的手指頭。
春夏這才滿意地笑了。關玲也跟著笑。
〔小鬼頭。〕鄭關昭不在意的咕噥一聲,倒佩服他老頭有那等耐性和時間和小毛頭窮耗。
春夏倒聽見了,也聽出那語氣裡的漠不關心,直覺認為這個鄭關昭是不喜歡她的。不過她也不在意,反正她又不是永遠要待在鄭家,只要她媽媽病一好,她就可以回家了。
心裡這麼想,在鄭家的日子也就沒有那麼難過。
事實上,鄭旭陽一點也沒虧待她,關玲有的,她都有,拿她當女兒;鄭杜皖對她也不壞,溫言軟語,該做的也都為她做;而有一點內向且害羞的關玲,很高興有她這個伴,從不曾排斥她。就連漠不關心的鄭關昭,碰到面了,也會聊表關心地像換小狗一樣摸她的頭。
但春夏最討厭鄭關昭這個舉動。她不想當小狗。她看過很多人家裡養的小狗寵物,總是搖尾乞憐得厲害,乞求飼主的關心,那嘴臉實在很難看。就好像鄭太太養的〔玲玲〕一樣。她很不喜歡那只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小狗。
因為心裡有這樣的嫌惡感,春夏從不露出寵物的嘴臉,也不像寵物那樣搖尾示好乞求主人的關注。如此,無形中也少了一些寄人籬下的退縮感。
她滿心期待。期待他們一家三口早日去兒童樂園。
這個心願卻、水遠無法達成。
顏冬玉的病情壞到不能再壞,癌細胞把她曾經的豐盈水靈全都吞噬掉。春夏被帶到她病床前時,她只剩蠟黃的一層皮掛在骨架上,一口氣吊著。
〔媽媽……〕春夏哭起來。再鈍,心裡也知道母親不對勁。
〔春夏……春夏……〕顏冬玉像雞爪子的枯骨手使盡力氣握住女兒的小手。
病房外,連秋風紅著眼,兩眼佈滿血絲,一眨,淚水連鼻水就流下來,痛哭失聲。他知道妻子不行了,再也忍不住。
鄭旭陽拍拍他,也無意相勸,讓他哭個痛快。
〔爸爸在哭……〕春夏聽見。她一邊抽氣一邊抹淚。
顏冬生已經沒有力氣掉淚了。她用全部力量的握著春夏,交代說:〔春夏要乖,要聽話。媽媽以後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幫媽媽照顧爸爸……〕
〔不要!春夏要媽媽回來!〕春夏一聽又哭嚷起來。
〔春夏……〕顏冬玉張開嘴上 口氣吊不上來,再沒力氣說下去,握緊的手也鬆開垂下。
〔媽媽!〕春夏大聲哭叫起來。
連秋風和鄭旭陽急匆匆跑進去。顏冬王尚呼吸著,只是說不出話了,悲傷無言口地望著他們。
終究,沒能捱過這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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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當天,春夏被裡了一身黑衣服,像個小寡婦。
殯儀館整個的建築就像個墳場,長長的煙囪冒出的煙細縷不絕,像條蛇,一直蔓延到天邊。
鄭杜皖攢著春夏的小手,要她跟媽媽說再見。春夏不肯,哭著甩開她的手,奔到她爸爸的懷裡,哭叫著:
〔爸爸,我要去兒童樂園!你說要帶我去兒童樂園的!〕一直沒忘,父親承諾過的,要帶媽媽和她,一家三人一起到兒童樂園的快樂夢想。
〔春夏乖,爸爸以後再帶你去……〕連秋風不懂春夏的心思,只是喃喃哄著、
哄著,又哽咽起來,失聲痛哭。
春夏還是哭嚷著,重複著要父親帶她去兒童樂園。
鄭旭陽以為她還小,不懂事,包容地將她帶到一旁,說:〔春夏,別哭了。聽叔叔的話,叔叔改天再帶你去兒童樂園。
〔不要!我要爸爸!他說要帶我和媽媽一起去的!〕
鄭杜皖見春夏這麼哭鬧,不覺有一絲厭煩。好生詫異,覺得這小孩怎麼這麼不懂事,這等薄情,自己的母親死了,還只會哭鬧,只知道鬧著要去兒童樂園。雖然
年紀還小,但也耒免太任性太自私嬌蠻。心裡原先對春夏的那些溫柔和慈愛,不禁冷掉很多。
一直置身事外的鄭關昭也忍不住皺眉,認為春夏不懂事,暗暗搖頭。
沒有人明白,在春夏心裡,〔去兒童樂園〕卻是象徵一種家庭團聚的幸福。好像只要去了兒童樂園,媽媽就會回來。因為父親承諾要帶她和媽媽一起去的。
小小年紀的她,不知如何處理母親乍去的那種空洞失落,只能哭鬧,意識潛能轉化,投射在〔去兒童樂園〕這個意念上,好像她母親,以及母親生病之一前那幸幅美好的日子,就等在那裡,就會回轉回來。
春夏不斷的哭,但沒人理她。連秋風早早失了心,變成木頭人;鄭旭陽忙著勸慰他,鄭太太拉著關玲拉開一些距離站在一旁,對春夏的哭鬧視而不見。關玲想過去,被她拉住。鄭杜皖此刻心裡實在不喜這樣任性不懂事的春夏。
鄭關昭看不過去,走到春夏身旁,粗聲說:〔不要再哭了,我帶你去兒童樂園!〕
也不管其它人會有什麼反應,留下一堆錯愕,綁架似將哭鬧不休的春夏強硬的架開。
鄭杜皖有些氣惱,惱兒子管這閒事做什麼。
鄭關昭不管那麼多。車子在路上高速的跑,春夏的哭聲配合著那律動,竟有種
刺耳的協調。但鄭關昭聽得心煩,惡聲惡氣的:
〔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再哭,你媽媽也回不來!〕
春夏一呆,哭聲哽住,繼而那話在她腦袋裡發酵,她像明白了那意思,更加大聲哭啼起來。
那樣一直哭,到了兒童樂園還在哭,哭到摩天輪上頭。
〔別哭了,春夏。〕鄭關昭摟著春夏,哄她:〔你說要到兒童樂園,我帶你來了。看!〕
摩天輪吊在半空中,望出去是半個城市和天空。
春夏怔了一怔,淚停住,但仍抽噎著,大眼茫然似。
〔媽媽呢?〕她問。眼睛都哭腫,看起來醜醜的,不怎麼可愛。
〔媽媽……〕鄭關昭躊躇一下,不打算騙小孩。〔媽媽死了,不在了,不會來了。〕春夏還不夠大到足以明白死亡的真正意義,但她也知道死亡大概是什麼出息義。
沉默下來。
大家當她小,想她也不懂,不止目認真說,由她哭由她鬧。鄭關昭直截了當,春
夏反倒不哭,只是沉默。
〔春夏?〕鄭關昭不肯定春夏是否真正明白他的話,半擔心地瞅著她。
〔我知道。〕春夏猛抬頭,〔媽媽燒成灰了。〕兩眼哭得腫,但洗得亮晶晶的,好不驚心。
這片刻,鄭關昭簡直不知該為她心疼還是感慨。他突然覺得春夏很勇敢,她哭鬧其實是應當的,畢竟她還不到十歲。
他不知能說什麼,說什麼才能安慰這年紀差他一大截、才剛失去母親的九歲小女孩。
這時摩天輪搖蕩起來。春夏臉上忽然掠過一抹驚惶。
她抓緊鄭關昭,眼睛瞪得死大,嘴唇發白。
〔春夏?〕鄭關昭納悶,〔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春夏抓得更緊,〔我……我怕〕
〔你怕高?〕
春夏猛點頭,先前傷心發怔沒注出息,一注意到竟吊在半空中時,內心恐懼高處的症狀就發作起來。
〔不怕、有鄭哥哥在。〕鄭關昭摟緊春夏,對這小女孩起了一些關懷與憐愛。
他一邊喃喃,一邊撫拍她的頭安慰她。
簡直像摸小狗。
春夏怕歸怕,偏偏不識相,掙脫開,卻又死抓著他的衣袖,說:〔鄭大哥,我
不是小狗,你不要一直摸我的頭。〕
鄭關昭怔住,不禁失笑。〔你不是怕高嗎?我只是想安慰你而已。〕
〔不用了。你只要別亂動,我會抓著你的。〕
〔可是這樣,我的衣服都快被你扯破了。〕
〔啊!〕春夏有點為難,〔那麼,你的手借我一下好了。〕她放開鄭關昭的衣
袖,轉而緊抓住他的手。
果然是小鬼頭。鄭關昭唇角噙著笑,任她抓著。見她對前處的恐慌暫時轉移失去母親的悲傷,有意找著話題。天氣這麼熱,便順口說:〔春夏喜歡游泳嗎?改天鄭哥哥教你游泳,我保證只要幾天你就可以游得像條小美人魚。〕
〔我才不要!〕春夏反射地脫口而出。
〔為什麼?〕
〔我不要像小美人魚,美人魚笨死了!〕
似乎上回在他家泳池畔她也這麼撇嘴過。鄭關昭這回興趣來了,問:〔你為什
麼說美人魚笨?〕
〔反正她就是笨!〕春夏不耐煩解釋。
〔總有一個理由吧?〕
理由當然有,但春夏沒力氣講那麼多。她想起她媽媽。她媽媽說小美人魚很偉大可憐。媽媽也一樣笨,所以也像小美人魚一樣變泡沫不見了。所以她更討厭小美人魚了。她絕對不要像小美人魚。
鄭關昭看她忽然沉默,趕緊又問:〔好,不要小美人魚。那麼,春夏,你喜歡誰?〕
嗯,也說不上喜歡啦。不過,春夏想,巫婆不錯,公主也狡猾得夠聰明。
〔巫婆吧。〕春夏說:〔巫婆很聰明。〕
〔巫婆?〕鄭關昭大大意外,〔那公主呢?春夏不喜歡公主?〕
〔呃,公主也不錯啦,什麼都沒做,王子就那麼喜歡她上
鄭關昭會心一笑,心想小女孩果然都是喜歡當公主,卻不知道春夏心裡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麼,春夏就像公主好了。〕他逗她開心。
春夏無所謂。只要不要像小美人魚,巫婆,公主,或者小美人魚的姐姐,她都不在乎。
〔小鬼頭,〕鄭關昭揉揉她的頭髮。
小女孩就是這樣,心裡都掛著一個公主的夢。
〔跟你說不要摸我的頭了!〕春夏皺眉。
鄭關昭偏生故意,又使勁揉搓她的頭髮。春夏氣結,甩開他,但摩天輪一搖蕩,她又嚇得抓緊鄭關昭。
鄭關昭哈哈大笑,大手包住她,乾脆將她包裡起來。
春夏覺得自己簡直跟只小狗差不多,悶悶抗議說:〔鄭大哥,我不是『玲玲……〕
鄭關昭先是一楞,隨即會意,更加覺得好笑。他知道她不喜歡人家摸她的頭,更加故意,捉弄她覺得開心。
〔是的,你不是「玲玲」。不過,你是鄭大哥的「春夏」。一寵物春夏。
也是。九歲的小鬼頭,跟小狗小貓實在也沒什麼不同。
〔我不是!〕春夏抗議。
〔哦?〕鄭關昭放開手,斜睨她。
春夏一嚇,忙不迭又抓緊他,滿臉張惶驚慌,沒勇氣往外看。
〔春夏,你又不是「玲玲」,怎麼跟「玲玲」一樣,抓鄭大哥抓得這麼緊?.〕
簡直欺負小孩。
春夏惱羞成怒,又不敢發作,內心天人交戰,終究還是不敢放開手,而且抓得
更緊一臉認真說:
〔好吧,鄭大哥說什麼,春夏就是什麼。〕聰明得已懂得識時務,計算利害。
鄭關昭愉快笑起來,〔是你自己說的哦!那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寵物春夏」了。變成了一隻小狗。]
春夏乾瞪眼生悶氣。因為如此,母親驟去的悲傷不覺淡了一些。???
死了的人,故事已結束;活著的人,生活還要繼續。因為這個繼續,所以那種死生契合的愛情其實不怎麼可信。一起殉情,轟轟烈烈的,可能還要來得容易一些;但要留下來的那一方夜以繼日,永遠抱著對死去的那一方的愛情殘骸活下去,啊,那實在是太為難,簡直是不可能的。要不然,〔回憶〕是幹什麼用的?死了的人,只能待在活著的人腦子裡成為〔回憶〕存在;至於現實生活,呃,對不起,活著的那一個需要再找一個有血有肉的伴,這樣生活才繼續得下去。
所以,擺在連秋風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再找一個新鮮熱騰騰的溫暖肉體的伴;另一條就是把自己麻醉跟死了沒兩樣。
他選擇了後面那一條。
沒有一天他是清醒的。小春夏等啊等地,一天過了又是一天,就是等不到爸爸
來接她回家。
〔叔叔,爸爸什麼時候來接我回去一?〕晚飯時,春夏纏著鄭旭陽重複問這問了
起碼一百次的問題。
〔快了。再過幾天爸爸就會來接春夏回家。〕每次,鄭旭陽都這樣哄她。他夾
了一塊雞肉到春夏碗裡,〔來,多吃一點,才能長高長壯。這是你皖姨特別煮的
哦,很好吃的。〕
春夏皺眉,〔我不喜歡吃雞肉。〕
〔這樣啊,那麼春夏喜歡吃什麼?〕
〔我喜歡吃魚。媽媽每次都煮魚給我吃。爸爸也喜歡。〕
鄭旭陽微笑起來,完全像個寵愛縱容女兒的父親。〔那叔叔的魚給春夏好了。〕
把自己碗裡的魚排給春夏,夾回雞肉放在自己碗裡。
關玲看著,眼裡露出羨慕,但默默沒出聲。
鄭杜皖輕描淡寫說:〔小孩子這樣偏食怎麼行?營養會不均衡。〕
這小孩簡直被寵壞了,而且太嬌生慣養。對關玲她都沒這麼放縱,她有點看不慣春夏的任性。
〔可是,我討厭雞肉。〕春夏扁著小嘴。
[ 就算討厭,也要吃一點。挑食是不好的。〕鄭杜皖輕聲細語地:〔春夏,皖
姨是為你好。來,吃點雞肉。〕夾了一塊特大雞肉給春夏,一邊鼓勵她,對她溫柔微笑。
春夏抿著小嘴盯著那塊雞肉,又看看鄭杜皖。雖然鄭杜皖笑得那麼溫柔,又對她輕聲細語,她直覺這鄭姨是不喜歡她的。
這是她的直接印象,沒有道理可分析。小孩判斷一個人喜不喜歡自己,大抵跟動物判斷來者是不是敵人的方法一樣,沒有邏輯,光聞那氣味就知道。
〔媽,〕鄭關昭說:〔小孩子嘛,多少偏食,有什麼關係。〕
〔就是小才要教啊。不然,長大了更挑食怎麼辦?〕
〔沒那麼嚴重。來,春夏,我的魚也給你〕偶爾縱容一下小孩也沒什麼大不了。鄭關昭將碗裡的魚排給春夏,夾走雞塊。
春夏很高興,對鄭關昭綻放一朵全開的笑。
鄭杜皖不怎麼高興,細細的眉微擰起來。鄭旭陽低聲說:〔我知道你為春夏好,不過她還小嘛,就這麼一次,有什麼關係。〕
〔自己的小孩也就算了,但人家的孩子,我們可要多注意一點才行。你看春夏瘦瘦小小的,就是太偏食了。我們總不能讓她待在我們家,卻越養越糟吧?〕
太太說的的確有理,鄭旭陽不得不同意。說:〔你說的也對。以後我盡量哄春夏多吃一點向。〕
春夏高興吃著魚,不知道鄭杜皖對她的用心。乍一抬頭,她見關玲艷羨地望著她吃,機伶地說:
〔關玲姐姐,你也喜歡吃魚嗎?我分一些給你。〕敏捷地分出一半的魚到關玲
的盤子裡。
〔謝謝。〕關玲紅著臉,不安地瞄她母親一眼。
鄭杜皖眉色陰雲一掠就過,沒說什麼。春夏那麼小就懂得籠絡別人,就開始有心機,她更不喜了。
吃完飯,鄭旭陽到書房。春夏懂得察言觀色,自然不去招惹鄭杜皖。她沖了一杯熱茶,端到書房。
〔叔叔,喝茶。〕她知道鄭旭陽是喜歡她的,本能傾向他。
〔春夏,〕鄭旭陽有絲意外,接過熱茶,說:〔謝謝,叔叔剛好渴了呢。〕
春夏笑一下,小手捏著裙角,吞吐說:〔欽,鄭叔叔,我……我跟你說,我沒有挑食,可我就是不喜歡吃雞肉。〕
鄭旭陽詫笑,沒料到她在意這個。
〔叔叔知道了〕
〔你不生我的氣?〕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可是,阿姨好像不高興。〕
〔你皖姨只是為你好,沒有不高興。〕
春夏不以為然,但不辯解。像個小孩一樣擺出一副放心的樣子。說:
〔阿姨沒有生氣最好了。〕她頓一下,說:〔呃,叔叔,你別告訴阿姨我跟你說這些哦!〕
〔為什麼?〕
〔我怕阿姨會不高興。〕才九歲,就機靈的懂得顧慮這些。
〔不會的。〕
〔反正叔叔你別跟阿姨說就是了嘛!〕
〔好、好,不說就不說。〕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對春夏的小孩心性,鄭旭陽一笑置之。
春夏得到保證,放心的離開,沒注意到臉色不太好看的鄭杜皖站在門廊看著她從書房出來。
事情都是巧合。鄭杜皖不知春夏到書房做什麼,但想春夏一定私下找鄭旭陽咬耳根,抱怨不滿吧。春夏年紀這麼小,就這麼有心機,鄭杜皖想了心裡對她的可憐
同情不覺消散殆盡。
她盡力對春夏好,但這個小孩任性自私又現實,又有心機,想想實在不得她的緣。本來對春夏冷掉很多的溫柔親情,又冷掉更多。???
大概是前一天喝多了幾杯咖啡,鄭杜皖覺得頭有些疼脹,想想是週末,乾脆睡遲些。才翻過身,想起關玲,連忙起身下床。
廚廳裡,關玲和春夏兩個人並排坐著,牆上時鐘指了九點半。週末大人慣性起得晚,但小孩的生物時鐘受胃部器官左右,尋常吃早飯的時間自然就餓醒。
〔阿姨,我肚子餓了。〕春夏比關玲先開口。
鄭杜皖立刻忙起來,一邊拿出麵包,開冰箱取出雞蛋、火腿、蔬菜等食物,一
邊說:〔關玲也餓了吧。〕
關玲嗯一聲。〔我也來幫忙。〕
〔我也要幫忙。〕春夏跟著跳下椅子。
鄭家當然請得起幫傭,但鄭杜皖不喜歡家裡有閒雜人,因此一直親自張羅處理家務。
關玲幫著洗蔬菜,春夏幫著擺碟盤刀叉,又興匆匆搬出果醬、果汁、牛奶等。
鄭家早餐一向西化,方便而且也慣了。
過一會,鄭旭陽和鄭關昭相繼走進來。春夏一看見鄭旭陽高興地迎上去。
〔鄭叔叔。〕撒嬌的拉他的手。
鄭旭陽親暱地將春夏摟在身邊,說:〔春夏這麼早就起來了?〕
〔對啊!我才不像叔叔睡懶覺。〕
鄭旭陽呵呵笑,牽著春夏過去坐著。
〔你只看到「鄭叔叔」,春夏,那我這個「鄭哥哥」呢?.〕鄭關昭指著自己鼻
子問。
春夏別他一眼,不理他。
〔-!過河拆橋。你忘了上回是誰帶你到兒童樂園的?〕
春夏這才不情不願說了一聲〔早安〕。
〔這還差不多。〕鄭關昭點頭,指使說:〔好了,春夏,把麵包拿給我。〕就好像叫小狗去咬回丟開的飛盤或毛線球。
春夏鼓著腮幫瞪眼。關玲說:〔哥!你別跟春夏鬧了。喏,麵包。〕把麵包拋給他。
不等鄭杜皖坐定,春夏就忙不迭對著往麵包抹上果醬的鄭旭陽,邀功說:
〔叔叔,這果醬是我幫忙拿的哦。〕
鄭旭陽輕笑,稱讚說:〔春夏很乖。〕
〔還有,牛奶、果汁也是我幫忙倒的。我還幫阿姨擺盤子,還有刀子又子,還有還有——〕
〔春夏,〕鄭杜皖打斷她的興致勃勃,〔吃飯時專心吃飯,別說太多話。〕
每一回,春夏只要幫忙做了什麼,這就樣邀功。一次兩次,鄭杜皖覺得小孩心性很可愛,但三次四次五次時,她就詫異了,覺得這個女孩怎麼這麼不肯吃虧,為人做點什麼就趕緊嚷嚷出來,不肯稍微犧牲委屈一下。
鄭旭陽的反應也讓她覺得生氣。明知道春夏虛榮做作,也不說她,反而寵她讚她。她為他作牛作馬那麼多年,他也沒講過幾句好聽的話!想了不禁就氣悶。
〔你今天有什麼事沒有?〕他偏頭問。
鄭旭陽咬了一 口麵包,說:〔和王董他們約好打球。〕
鄭杜皖沒作聲,啜口果汁。春夏大眼骨碌地來回在兩人身上轉,心裡別著,有點惶急,終於還是忍不住說:
〔鄭叔叔,你說今天要帶我去看爸爸的……〕
鄭旭陽〔啊〕一聲,歉疚說:〔對不起,春夏,叔叔今天有應酬,不能帶你回去。下個禮拜好不好?叔叔保證一定會帶你回去看爸爸。〕
〔不好。〕春夏使性子,〔我今天就要回去。〕
〔春夏……〕鄭旭陽不知如何是好。對自己的女兒關玲,他絕不會也不曾這麼縱容,對春夏,他卻不僅放縱,甚至討好。
〔春夏,對不起,叔叔不是故意的。叔叔今天真的有事,你別跟叔叔生氣。〕
鄭旭陽低聲下氣道歉。
鄭杜皖看不下去,轉過頭,表情柔和,說:〔春夏,叔叔有工作,你要聽話。〕〔我帶她出去好了。〕鄭關昭一口咕嚕喝完牛奶。
〔你還有時間?你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了。〕鄭杜皖瞪眼,〔春夏,你聽話,跟阿姨去逛街,阿姨幫你買新衣服。〕
〔對。〕這好主意鄭旭陽連忙附和,〔阿姨帶你去買東西,看喜歡什麼,讓阿姨買給你。〕
春夏心裡不十分情願,但九歲小孩也好哄,再看關玲那種企盼的臉色,小人精心思飛快轉了轉,說:
〔關玲姐姐也去?〕
關玲是鄭家正宗的女兒,當然少不了她。春夏多此一問,但關玲暗裡又羨慕又感激春夏。她就是沒辦法像春夏如此對父母〔撒潑〕,同時又覺得春夏可憐,下意識對春夏多讓三分,盡給正面分數,也不嫉妒春夏搶了父親的疼愛及關注。
〔小鬼頭,一聽有東西買就把你收買了。〕連鄭關昭也好像比較注意撒賴任性的春夏。
春夏仍不理他,只是看著鄭旭陽。
〔去。關玲姐姐當然一起去。〕鄭旭陽連忙保證。
春夏這才不作聲。
鄭杜皖打扮費時,能出門時都已經近午,兩三家精品店逛下來,耗去大半天。
春夏餓得肚子呱呱叫,且覺得無聊,嘟嘴埋怨說:
[ 阿姨說要買東西給人家也沒有,人家肚子餓了!〕完全不懂得看時間場合。
〔春夏,你再忍一下,媽媽待會就會帶我們去吃飯。〕關玲婉言勸慰。
春夏只好忍耐,一忍又忍了半個多小時。對一個肚子餓兼無聊的小孩來說,無異分秒如年。
〔關玲,春夏〕鄭杜皖終於招手。一位年輕店員站在一旁伺候,架上一件件最新的童裝。
店員先伺候關玲。一套套白蕾絲裙,系大蝴蝶結的小洋裝,把關玲妝點得像個小公主似。鄭杜皖在一旁指揮,這個顏色不好,那個搭配不對,關玲全無意見。洋娃娃般動也不動任母親作主擺佈,乖巧極了。
然後輪到春夏。春夏實在任性不識相。店員剛遞上一件深藍色的小洋裝,春夏就皺鼻嫌棄說:〔這個醜死了!我不要穿。〕
店員望望鄭杜皖。鄭杜皖疊著修長的腿,姿態優美的斜倚坐在沙發上。說:〔就照她喜歡的吧。〕
店員立刻討好春夏說:〔小小姐不喜歡這個,那你告訴姐姐,你喜歡哪件衣服?〕
〔都不喜歡。〕春夏很不好伺候。
店員耐著性子陪著笑臉,挑出一套粉紅色的海軍領短褲裝,說:〔這個好不好?很可愛的。你要不要試試?〕
春夏不屑的甩頭。這個也不要,那件也看不上眼,加上肚子餓,顯得更煩躁。末了不耐煩說:
〔我統統都不喜歡啦!阿姨,我肚子餓了,我們走啦!〕
春夏挑三嫌四,表現得像個十足嬌蠻被寵壞的小孩時,鄭杜皖心裡便微微皺了一下。這時面無表情,領了兩個小女孩離開。
附近有家快餐店。鄭杜皖稍稍彎身,詢問關玲說:〔肚子餓了嗎?吃漢堡和炸雞好嗎?〕
關玲點頭,春夏卻有異議。〔阿姨,我不要吃雞肉!〕
〔春夏,你不是說肚子餓嗎?這附近只有炸雞,你忍耐一次。〕
〔可是我不喜歡吃雞肉。〕
〔雞肉很好吃的。關玲也一起吃,你不要再說了。〕
〔我不要啦!〕春夏不妥協。
鄭杜皖不耐煩了〔那你到底想怎麼樣?〕逛了半天,這時她自己也又餓又累,春夏偏偏不識相的吵鬧。
〔我想吃麵。〕春夏被鄭杜皖的口氣嚇一跳,卻還是不識時務地提出要求。
這更讓鄭杜皖煩躁。這時候上哪去吃麵?再說,這附近像樣的餐廳都歇息了。
〔這裡沒有賣面,只要炸雞漢堡。〕
〔我不要!我要吃麵!〕春夏鬧起來。
〔春夏,〕關玲扯扯她,〔我們一起吃漢堡。你不喜歡雞肉,可以吃魚堡。我陪你一起吃,好不好?〕
〔不要!〕春夏甩開關玲。
這小女孩太沒家教了,這種時候鬧什麼鬧!又在大街上。鄭杜皖氣悶著,心裡頭剩的一點耐性全給磨光。冷冷丟下話說:
〔你這小孩怎麼這麼不聽話!告訴你了,只有漢堡炸雞,你愛吃不吃隨便你!〕牽起關玲,丟下春夏逕自走開。
〔春夏!〕關玲回頭叫一聲。
沒想到自己會被這麼丟下,春夏驚住,反倒忘了哭鬧。跟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很快蓋去鄭杜皖和關玲的身影,春夏心裡害怕,終於大哭起來。
〔怎麼了?小妹妹。跟媽媽走失了?〕有人靠近。
春夏甩開那人的手,一邊哭一邊跌撞地往前走。年紀雖小,她也覺得事情有些不一樣。如果是她媽媽,絕不會丟下她不要她。
小孩子不會覺得自己任不任性,驕縱,但一次的教訓,印象就會很深刻,烙記下、水遠不會忘記。
春夏邊哭邊叫〔媽媽〕,真切有了被遺棄的孤單恐慌感。到這時候,她結實體
會到,一切跟她以前在自己家裡是不一樣的。太不聽話的結果,她隨時有被〔丟棄〕的可能。
像垃圾一樣。眉頭一皺,撒手就丟掉了。
她拚命的哭,眼淚鼻水一齊流,把母親驟去以來的難過悲傷,把那一點幼稚的傷感,完全給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