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到達沈冬生住處前,唐荷莉從車中撥了通電話給沈冬生。才十點,她想沈冬生應該在家才對。她特地請假,打算給他一個驚喜,忍不住還是先打了電話。
沒人應。她仍然吩咐計程車在沈冬生住的大樓前停車。
上了樓,她按按門鈴,耐心地等著。隔十秒她又按門鈴,正想再按鈴時,門開了。
「是你啊。」沈冬生一張惺忪的臉,被吵醒的模樣。
「不是我還會有誰?你在等誰?」唐荷莉軟軟的質問,一邊把皮包放好,一邊不滿說:「我打了電話,你在家怎麼不接電話?」
「我在睡覺,沒聽到電話響。」才剛醒,沈冬生臉上殘餘一些凌亂的痕跡。「我去沖個澡。」丟下唐荷莉,逕自到浴室。
唐荷莉靜站一會,聽到浴室傳出水聲後,便走到電話前。除了她的留言,沒什麼可疑的地方。她四望了一下,小心不發出太大的聲音,把能開的抽屜都打開瞧了一遍。
她也不確定她要找什麼。一切看起來都如常的樣子。然後,她悄悄走進畫室。畫架空空的,桌上凌亂地擺了一些畫冊草紙,底下——她目不轉睛盯著,角落底下藏在一堆宣紙後頭,擱了一幅畫。
她沉著臉,把畫抽出來。畫裡是一個女孩。再平常的人,經過藝術的想像及轉化,都會美上好幾分。畫裡的女孩就是這樣,在一朵朵藍色玫瑰的擁簇下,不顯絲毫的煙火氣。上角有著題字,寫著「B-612-夏生」,左下角則有沈冬生的落款。
唐荷莉不覺抿緊了嘴巴。她想起什麼似,又回到客廳,奔到電話前搜查裡頭登錄的號碼。為數不多的號碼裡,大多有一個簡號表明,只有一個陌生號碼可疑的什麼都沒有。
她瞧瞧浴室的方向,繼續還傳出水聲。她沒多猶豫,直接走進沈冬生的房間。
沈冬生才醒,床上的被褥還沒整理。房間的色調和擺設都相當簡單,看起來純是睡覺的地方。唐荷莉環視房間一眼,照例把能開的抽屜、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一遍,還是沒任何收穫。
沈冬生的記事簿簡單得簡直乾淨。沒有她要的線索。
她又走到畫室,東翻翻西查查,忽然看到架上一本英譯本的「小王子」。
她覺得奇怪。這本書出現在這裡雖然稱不上不協調,但她不知道沈冬生居然會看這種差不多等於小孩子看的書。她自己其實也曾看過,但看了幾頁就看不下去。老實說,對書中作者大做文章的那張畫,即使現在,她還是覺得應該是一頂帽子,而不是一隻吞了大象的蟒蛇。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她才看不下去,太嬌柔造作了。
她抽出書翻開一看——書中夾了一張紙條,是沈冬生的字跡,寫著「夏生」,後頭赫然就是那個陌生可疑的號碼。
唐荷莉將紙條握在手裡,從頭涼到腳底,跟著氣懣不滿起來。
等沈冬生從浴室一出來,看見唐荷莉坐在客廳,面前桌上擺著那幅畫,他愕愕一會,卻沒說什麼,取出一瓶啤酒,灌了好幾口。
他的頭髮還是濕的,肩上擱著毛巾。他一邊擦頭髮,一邊喝著啤酒。
「這個女孩是誰?」唐荷莉並沒有咄咄逼人。
一般女人發現自己的男朋友和別的女人交往,多半有種慣性的歇斯底里、張牙舞爪的。可是唐荷莉有她的修養。平心而論,唐荷莉絕對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女人,有她自己的格調。事實上,她和一般女人一樣,還是有遇到這種事時的刻薄尖酸,只是,儘管氣憤不滿,她質問沈冬生的語氣卻是令人內疚的體貼柔軟。
沈冬生沉默喝著啤酒。
「她叫夏生是吧?蔡清和都告訴我了。」把王月霞告訴她的,及她翻箱倒櫃找到的都歸到蔡清和頭上。
「夏生,徐夏生。」他未免也太乾脆。但唐荷莉都說得那麼白,他不能再沉默。
電話不巧響起來。
「唐荷莉——你女朋友來找過我,」是蔡清和。「問徐夏生的事,我告訴她我什麼都不知道。先告訴你一聲。」
「我知道了。」
「怎麼了?啊?她現在是不是在你那裡?」不愧是蔡清和,就是這點腦筋轉得快。
「嗯。」沈冬生苦笑一聲。
「那我不多說了。你好好處理,可別搞砸了。說真的,唐荷莉是不錯的對象。」
蔡清和硬要加上一句多餘的尾巴,才匆匆掛上電話。唐荷莉不知道也不領情,說:
「誰?你那個難兄難弟蔡清和是吧?」
「欸。」
唐荷莉輕哼一聲,「他還真是你的好朋友啊!」好到趕著給他通風報訊!語氣不無幾分諷刺。
沈冬生悶悶喝酒,不知不覺把一罐啤酒喝完。他捏扁啤酒罐,握在手裡。
「你跟那女孩認識多久了?」唐荷莉又兜回原先的話題。
這要怎麼回答?要認真說,他跟徐夏生遠在好幾年前就早早相遇了,關係——是的,他們的故事不淺。但沈冬生明白唐荷莉的意思,她在問的是「交往」。
「很久了。」看唐荷莉臉色一變,在她質問他跟徐夏生之間的「關係」之前,沈冬生說:「夏生是我以前的學生。」
「學生?你居然跟自己的學生來往!」
「荷莉,夏生已經畢業很久了。」
「你瞞著我偷偷跟她見面!你老實說,跟她來往多久了?」
真的!沈冬生覺得他跟徐夏生之間好像一輩子那麼長了。他無法用尺去量他們之間的熟悉度。
「三、四個月了吧。」就用最通俗的方式去計算。
「那麼久!」唐荷莉吸口氣,說:「你把她的地址電話給我。我要跟她見面!」
沈冬生愣一下,隨即明白唐荷莉的意思。
「荷莉,這不關她的事。」不想將徐夏生扯進來。
「怎麼會不關她的事!?她搶人家的男朋友,還想躲在一邊逍遙痛快嗎!?」
手中的啤酒罐發黏了。沈冬生丟掉啤酒罐,用毛巾用力搓著手,說:「是我。是我找她的。」
他雖然平凡普通,但他到底是男人,這點擔當還是有的。他覺得他應該出面。
唐荷莉霍然抬頭。「你說什麼?」不相信。
「我說是我先去找她的。」
「你騙人!」當初還是她主動又主動,才和沈冬生拉近關係。她不相信沈冬生會主動去找那個徐夏生!
沈冬生不多辯駁,只是不肯告訴她徐夏生的電話。
「你不告訴我也沒關係!」唐荷莉悻悻地。她早就搜到了。「我要你發誓,跟那女孩斷絕來往!」
沈冬生不回答。唐荷莉又氣又恨,委屈極了。一氣,口不擇言:「她哪裡比我好?還是她比較年輕比較新鮮!?」
「荷莉,」沈冬生覺得疲累極了,「你先冷靜一下,我們改天再談。」
「你想逃避?」
怎麼逃?他不禁苦笑。
「那麼,你現在就給我一個交代!」
「荷莉,拜託你,我們改天再說。」
「不,現在就把話說清楚,你如果不希望我找她,就向我保證跟她斷絕來往!」
「別這樣,荷莉。」
「那麼你要我怎麼樣?男朋友都被別的女人搶了,你要我一句話都別吭嗎!?」越說聲音越高昂。
沈冬生無法回答。這對唐荷莉太不公平。得利的結果都是他吧?
可是,他沒能想那麼多。他只能說,他也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男人,懦弱自私,所有男人有的缺點他都有,所以,也和別的男人一樣,連犯的錯誤都一樣。
※ ※ ※
睜開眼,視線是黑的。
過一會,沈冬生才想起來,電燈壞了,一直沒修理。
傍晚時他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醒過來天已經變黑。這些天他一直睡不好,作的夢零零碎碎,卻相當耗費精神,醒來時總覺得特別辛苦。
剛坐定,電話響。他瞪著電話幾秒,才反應過來。
「喂?我是夏生。」
他鬆口氣,揉揉太陽穴,「現在幾點了?」天是黑了,但黑得沒那麼透。
「八點多。怎麼了?」
「沒什麼,剛剛不小心睡著。」
「哎,真幸福。」徐夏生誇張的歎口氣。
那口氣,什麼也不知曉。沈冬生無意把他和唐荷莉的問題告訴她。
「今天沒工作嗎?這時間怎麼有空打電話?」
「偷偷溜出來的。」她笑,「等會我去找你好嗎?」
真難得她會這樣乖巧的徵求他的同意!哪一次她不是事先不說一聲就闖來的?
「不好。」不是好時候。
「為什麼?」
「電燈壞了。」
「還沒修好嗎……」
「忘了。」
「就算這樣,那有什麼關係!」
沈冬生頓一下。徐夏生抓到那停頓,又在笑。「黑漆漆的,你怕我亂來?」
「這話應該是我說的才對。」他可以想像電話那頭她盈盈賊笑的樣子,搖頭說:「我有點累,你來了,我不能好好招待你。」
「沒關係。」她看不到他搖頭。
「還是不好。改天吧。」
「改天改哪天呢?」
「我再打電話給你。」
徐夏生沉默片刻,話筒滋滋的,不知是空氣的雜音還是她妥協的歎氣。
「等你打電話恐怕得等到太平洋乾了——」輕輕嘎一聲,通話斷了。
「夏生……」沈冬生追喚一聲。他擔心唐荷莉真的去找她,猶豫著該不該警告她,電話卻先斷線了。
他一直挨到十二點,徐夏生果然沒有出現。
喝酒喝了兩天,老是悶在屋子裡也無濟於事。浪費了一下午在市區裡打轉,艷艷陽光照得那麼好,照在他臉上。他想,離開幾天也好。
※ ※ ※
十點多了。
沈冬生耐心在車子裡等。徐夏生說過,她通常都在這個時候才到家。
車內靜得死寂。他沒有放音樂。現在,他覺得不管什麼聲音都是一種干擾。
十點半了。他手指輕輕敲打著方向盤。
差不多又等了二十分鐘,他總算看到徐夏生剪影似的身形。
「夏生。」他在她上樓前出聲叫她。
「啊!?」看清是他,徐夏生一臉驚喜地跑到車子旁。「你在等我!?」
「等了好一會了。」
「啊,我今天有點事,所以拖得比較晚。」
「上來吧。」沈冬生打開車門。
徐夏生想都沒想便坐進車裡。
「工作忙嗎?」沈冬生問。
「有點。暑假了,一堆家長把孩子塞到補習班,所以鐘點變多了。我就卯起來工作,卯起來賺錢。」說到最後,被自己的話惹起笑。
這麼粗魯的話也虧她說得出來。
「你呢?」她反問。
「老樣子。」沈冬生注視她,「我看你好像又瘦了。」
才幾天,憔悴也沒那麼神速。
「我跟你說過了,我有好好吃飯睡覺,只是天氣實在太熱了。」
「別工作得太累太辛苦,要照顧自己的身體。」口氣好像是老頭。
「嗨!嗨!沈老師冬生先生。」
她要賺錢,根本沒辦法。
「欸,夏生……」
「什麼?」
「沒什麼。」沈冬生原想提唐荷莉的事,還是改變主意。
「一定有什麼。」徐夏生側瞼向他。
有一剎,沈冬生想將他和唐荷莉的問題和盤告訴她,但他還是忍住。不拖她下水是最好的。但其實,徐夏生自己一再地趟進這趟渾水。
「真的沒什麼。只是,我打算去旅行一陣子。」
這是大大有什麼。「什麼時候?」
「再過兩個禮拜。」暑假旺季,那時才有空房。
「到哪裡?」
「南部海邊。」
「去多久?」
「兩個星期。」他是希望能乾脆整個假期都不回來算了。「我已經訂好飯店。」
「啊,你都已經決定好了!那就不能看到你。」徐夏生微微皺眉,一點懊惱洩氣。
沈冬生目光緊攫著她的。
「我訂了雙人房。」他停下來,密密注視她的表情。「我希望你跟我一道去。你好好想想,不必現在回答。」
她還有工作。而且……這不是玩辦家家酒。
但是,本來她就不是在玩辦家家酒。徐夏生探身過去,嘴唇落在他的耳畔。真的沒有馬上回答。
※ ※ ※
事實上,算是徐夏生去糾纏沈冬生的吧。她沒有忘記他有一個女朋友。
當她接到唐荷莉打來的電話,她沉默了好一會。
唐荷莉找徐夏生,為的當然是沈冬生的事。她刻意修飾了自己,從髮型到穿著,整個人精緻得無懈可擊。相形之下,徐夏生太鬆散。
沒辦法,卡在她到補習班上課之前,她的情勢本來就大吃虧。
「我是唐荷莉。你應該聽冬生提起我才對。」約在咖啡館,唐荷莉喝咖啡。
「你找我有什麼事?」徐夏生要礦泉水。她沒問過唐荷莉的事;她不問,沈冬生也不提。看見唐荷莉的亮麗,她對自己幾乎要沒信心。
「你心裡應該有數。」
徐夏生看看她,沒說話。
「聽說你以前是冬生的學生?」唐荷莉閒話家常似,尖銳的目光緊咬住徐夏生不放。
「很久以前了。」
「再久也還是他的學生。」
「那又怎麼樣?」
「本來是不怎麼樣,但現在他是有女朋友的人。我們可不只是普通的朋友!冬生會到我的住處過夜,我也是。」
徐夏生表情平板,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唐荷莉繼續說:「徐小姐……你叫夏生對吧?冬生告訴我了。我希望你不要再介入我跟冬生之間。將心比心,如果有個女人介入你跟你的男朋友之間,你會怎麼樣?」
她沒有興師問罪。她希望徐夏生自己產生罪惡感,知難而退。
「我認識冬生很久了。」徐夏生慢慢說道。
「那沒有用。」唐荷莉立刻回話。「你認識的是『老師』,和冬生戀愛來往的是我!」
「但那並不代表你就有權阻止我。如果他如果沈冬生不想理我,自然不會理會我。」
妻子和丈夫的外遇情人間的談判,約莫就是這樣吧?徐夏生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起這荒謬的關係。
唐荷莉臉色一變,難看起來。「你打算糾纏住冬生不放是不是?」
怎麼會落魄到這樣被人質問偷情作賊似的地步?徐夏生心裡不由得一絲委屈。
可是,是她自己找來的。
「我必須走了。」她不想回答,站起來打算離開。
「等等!」唐荷莉扳住她的手腕,抓得很緊。「事情如果鬧開了,冬生在學校待不下去,這樣你也不在乎嗎?」
徐夏生愣了一下。唐荷莉看在眼裡,說:「你沒有想過對吧?你只想如何糾纏他,卻沒有考慮到他的立場。」
的確,徐夏生是沒有想過這些。但要她怎麼樣?傚法舊石器時代的女人,為了自己心愛男人的前程,含著淚默默離開他,祝福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白頭偕老?
「我真的必須走了。」她甩開唐荷莉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
已經二十一世紀了,沒有人會因為多交一個女朋友被判死刑。而且,她只是一個很平凡的人,沒有那種偉大的情操和美德犧牲自己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