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情人 第一章
    一位身穿杏黃色長裙的美女,身材苗條纖細。半透明的皮膚,濃密而富於活力的金棕色頭髮,那雙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綠眼睛在輕巧的面具後面閃著橄欖石般的光芒。沙啞性感的嗓音,尖銳而又甜美如蜜。

    「不用報姓名……誰也不用負責。」她說過。

    「我不想知道。」在他試圖解釋自己的身份時,她這樣說,「今夜之後,我們再也不會見面。知道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從未有女人對吉安盧卡-拉法尼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女人將他視作一夜情人。受到這樣的對待令他十分震驚。然而她卻急於上他的床。這一事實似乎否定了她唇邊吐出的傲慢話語……可是,當他在凌晨醒來,卻發現那位神秘的情人已經離去。隨之而去的還有那枚艾朵瑞塔戒指。他簡直無法相信,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女人竟然設計偷竊他,手段如此簡單,令他覺得羞辱。

    回憶起三年前發生在威尼斯的那個災難性的夜晚,盧卡仍然覺得像是在未癒合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令他心痛。他審視著書桌上合著的文檔,檔案上標著「黛茜-菲爾丁」。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在國際金融界,他的自我控制力和鎮定是出了名的。他克制著自己,不想表現得像一個沒有耐心的小男孩,急於打開那份檔案。他為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當然還可以再等一會兒。「這一次是她了……你肯定嗎?」他柔和地提醒道。

    儘管貝尼托為自己最終找到了搜索目標而驕傲,也一度確信自己找到了要找的女人,但他現在卻突然感到沒有把握,一時僵在了那裡。他這次找到的女人符合一切他所擁有的線索,但是他無法想像,他那以挑剔和老於世故聞名的僱主竟然會和照片上的女人共享一夜激情……

    「先生,只有在您確認之後,我才敢肯定。」貝尼托有點緊張地承認。

    「那你還是無法肯定嘍,貝尼托。」盧卡發出一聲沮喪的歎息,暗示著他並沒有抱多大希望。他抑制著心中的急切,裝作懶洋洋地伸手翻開檔案,研究著扉頁上那張女人的照片。

    看到盧卡繃緊了黝黑的臉,並皺起了眉頭,瘦骨伶仃的貝尼托只覺得身子變得像大理石一般冰冷。他挺直了身體,臉色變得蒼白,心裡突然覺得自己幹了件蠢事。照片上的那個女人一臉髒兮兮的,身穿破舊的牛仔褲,足蹬威靈頓皮靴,頭戴一頂破舊的雨帽,身上的夾克衫沾滿了泥點,一隻袖子上還給劃了長長的一道口子。與其說她是個漂亮的尤物,還不如說她是個落魄的流浪女。 「我太匆忙了——」

    「她把長髮剪了……」他的僱主低聲地咕噥,打斷了他。

    貝尼托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呼吸急促地說道:「您的意思是說……正是這個女人?」

    「她這身打扮,不會是要去參加化裝舞會吧?」

    「照這張照片時,黛茜-菲爾丁正在喂雞,」貝尼托有些抱歉地補充道,「攝影師只能做到這樣了。她並不經常外出。」

    「喂雞?」盧卡覺得有趣地揚起了他那富有貴族氣的黑眉,一雙深陷的黑眼睛仍然緊盯著照片, 「不過這確實是她。毫無疑問,就是她……這狡猾的小偷像個職業盜賊一樣欺騙了我!」

    黛茜-菲爾丁偷走了一枚中世紀的戒指。它是一件文物,也是一件不可替代的傳家寶。拉法尼家族自中世紀以來就是王族。拉法尼家族第一任王侯為了紀念兒子的出生,送了他妻子艾朵瑞塔一枚華美的紅寶石戒指。不過儘管這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傳家寶,這樁失竊案卻並未通知警方。貝尼托在得知這一刻意隱瞞的細節後,先是驚呆了,然後對自己先前不明白的事情恍然大悟……

    據在拉法尼金融帝國流行的說法,一年一度在奧羅宮舉行的那次假面舞會當晚,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男主人突然離開了舞會。有傳聞說吉安盧卡-拉法尼之所以從舞會上消失是為了同這個小偷約會。很可能是在月光下乘坐貢多拉船繞城遊覽——這種行為對一個土生土長的威尼斯人來說可是極其不冷靜的。如果傳聞屬實,那麼貝尼托完全能夠理解,為什麼在那個造成了尷尬影響的夜晚,沒有人通知警方。沒有一個男人會願意承認,自己的判斷力出現了一個大失誤。

    儘管在有關的地區重金懸賞,企圖引誘竊賊上鉤,但是那枚戒指從此再也沒有出現。最大的可能就是它已經在倫敦被賣掉了——某個富有的收藏家願意不問其來路,秘密地買下了它。當調查員發現黛茜-菲爾丁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時,貝尼托曾極其失望。

    「給我講一講她的事情……」他的僱主出其不意地說,一邊啪地合上檔案扔到一旁。

    貝尼托對這個指示感到驚訝。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黛茜-菲爾丁住在一幢古老的莊園裡。這幢房子好幾代以來就屬於她的家族。她現在的經濟狀況很窘迫。這幢房子抵押了一大筆錢,而她現在還沒有付清欠款——」

    「誰拿著抵押契據?」盧卡柔和地打斷了他。

    貝尼托告訴他抵押契據幾年前被一家保險公司獲得。

    「買下它。」盧卡用同樣溫柔的聲音告訴他,

    「繼續說下去……」

    「這位女士在當地還是挺受人尊敬的。不過,當我的調查員想獲取進一步信息時,她那剛去世的教母的管家非常主動地透露了一些不中聽的閒話。」

    盧卡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性感的嘴唇因厭惡而扭曲。他突然再次打開檔案,翻到貼著照片的那一頁。盧卡重新著迷般地審視著照片上的女人。看得出,她的頭髮剪得很粗糙,並不是出自什麼高級美發師之手,而且樣子看上去一團糟,簡直糟糕透了。不過她那完美皮膚上的光澤和那雙令人心醉的清澈眼眸告訴他,那正是她,沒錯。

    盧卡從暫時的恍惚中清醒過來,發現貝尼托的報告已經接近尾聲了……

    「……而如果這位女士的計劃得以實現,那她將會繼承一百萬英鎊的財產。」貝尼托加重語氣地總結道。

    盧卡審視著他的得力助手,問道: 「實現什麼計劃?」

    「剛剛去世的南茜-李伍德太太生前有三名教女……這三個女人的境況可真是糟糕,沒準兒不是上帝賜的教女,而是來自地獄的。」貝尼托以一種又是憐憫又是好笑的語氣評價道,「當李伍德太太要處理自己留在世上的財產時,竟不知該從三個教女中選擇誰來繼承。一個與有婦之夫同居,一個未婚先孕,還有一個也同第二個差不多——沒有一個套上了結婚戒指,甚至你都看不出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有結婚的可能!」

    「我沒聽懂你的意思。」盧卡說,努力想使自己顯得耐心一點。

    「黛茜-菲爾丁的教母把她的財產全部留給了三個教女,條件是她們每個人必須在一年之內給自己找到一個丈夫。」

    「而黛茜是你所描述的三個女人中的一個。」盧卡終於弄明白了,他面無表情地繼續問,「她是哪一個?」

    「未婚先孕的那個。」貝尼托說。

    盧卡僵住了,「孩子什麼時候出生的?」

    「她從威尼斯回來後的第七個月。小孩現在有兩歲多了。」

    盧卡注視著空中,努力想使自己黝黑的面孔保持平靜,但他還是很難抑制住胸中升起的怒氣。上帝……地甚至懷著另一個男人的孩子同他上床!哼,這也只不過是在她諸多罪狀中又添一條罷了。盧卡恨恨地詛咒著,只要是她最要緊的東西,他都要拿走以示對她的懲罰。他要讓她知道被欺騙和羞辱的滋味,就像她曾經那樣對待他一樣……

    「至於孩子的父親是誰……」貝尼托苦笑著繼續說道,「人們至今還無法知道。顯然,當地的人都認為孩子是她前任未婚夫的。這個人在臨上聖壇的前一刻把她給拋棄了。他在當地人眼中就像一隻灰老鼠,遭人鄙視。不過,她教母的管家卻另有一套說法。管家證明她懷上孩子時,她的未婚夫還在國外。而他之所以悔婚就是因為他認為即將誕生的孩子不是他的骨肉!」

    盧卡沉默得像一座雕像。他在心裡默默地記下了這個信息。

    「我認為這位女士單身的狀況不會持續很久。」貝尼托很肯定地繼續說,「尤其是在可獲得一百萬英鎊的情況下。翻到檔案的第六頁,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相信她正在竭力爭取得到那筆錢……」

    盧卡翻動著文檔,「這是什麼?」他問道。檔案裡貼著的是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廣告,盧卡研究著廣告上的鉛字以及所附的信箱號碼。

    「我猜想黛茜-菲爾丁是在很小心地通過登廣告為自己找丈夫,以滿足遺囑所提出的條件。」

    「登廣告?」盧卡難以置信地重複著。

    一農婦欲覓一安靜、有教養、擅長家務、無拖累的單身男性,年齡25歲至50歲,做短期雇工,須同住。可保證有充分的隱私權。無意者請勿咨詢。

    「這哪是在登廣告找丈夫……這簡直是在找一個被閹割了的家養寵物!」盧卡說,心裡隱隱作痛。

    「我還要再登一次廣告。」黛茜對凱倫堅定地宣佈自己的決定,一邊清理著馬廄。那一排馬廄昔日曾熱鬧非凡,時常能聽到駿馬引頸長鳴。而如今那裡面卻空空蕩蕩的,只有黛茜清理著的那一間裡還養著一匹羸弱老馬。黛茜揮舞著手中的那把鐵鏟就像揮舞著一件進攻的武器。她簡直無法相信,那個小小的廣告竟然花去了相當於兩條馬腿的價錢。

    凱倫在旁邊站著。她很想幫忙,但知道自己最好還是不要插手。這時她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好朋友,問道:「那麼你先前的那兩個候選人呢?就是那個園丁和那個家庭手工藝人?」

    黛茜對著這位皮膚淺黑的迷人少婦苦惱地一笑,

    「昨天我給其中的一個打了電話,而另一個想要來面試——」

    「那麼你想在見面時揭開秘密,告訴他婚姻才是你所提供的工作嘍。」凱倫歎了一口氣,「老天,當你說出這秘密時,我真想在一旁偷聽、偷看。」

    「是的,這的確很令人尷尬。不過幸好現在不用了。他們其中一個已經在別處找到了工作,而另一個又搬家了,沒有留下新地址。我真不應該在這種令人痛苦的選擇上浪費時間。」

    「你又有什麼選擇呢?你只收到了五封信。其中兩個粗俗不堪,還有一個又很古怪。你登的廣告一方面很模糊,另一方面又很具體。到底是什麼促使你在廣告裡寫上『有教養、擅長家務』的條件?我是說,你太挑剔了,不是嗎?而且,我可不會說什麼『你沒有找到如意郎君,我很遺憾』之類的話。」凱倫直言不諱地說。正是她這種心直口快的性格才使得兩個女人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凱倫……」黛茜呻吟了一聲。

    「你瞧,一想到你將與一個陌生男人單獨待在這棟房子裡,我就忍不住發抖。」凱倫急切地說,「再說,你又不肯冒險在廣告裡透露你實際上是在找一個臨時丈夫,所以那些應徵者中又有幾個能夠符合你的條件呢?」

    黛茜從沮喪中振作起來,「我打賭只要我給的錢夠多,一定會有一個願意的人。我真的很需要這筆遺產,凱倫。我不在乎要付出什麼代價,反正我要得到它。為了達到南茜教母遺囑所列的條件,就算是要我嫁個駝子我也願意!」黛茜吐露著心聲,「這棟房子屬於我們家族已經有四百年了……」

    「但是黛茜,它已經開始崩潰倒塌,而且還將把你活活地壓死。你父親沒有權力把這樣的重擔壓在你的肩上。如果他不是在生前把菲爾丁莊園搞得一塌糊塗,那麼你要承擔的壓力還不及現在的一半!」

    黛茜抬起了下巴,綠眼睛裡閃爍著堅定的決心。「凱倫,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一雙手還能勞作,菲爾丁莊園就會維持下去。我要把它傳給琪亞。」

    黛茜停下手中的活兒,喘了一口氣,眼睛瞟向了她兩歲的女兒琪亞。琪亞坐在草地的一角,沐浴在陽光裡,正在精心伺弄著手中的洋娃娃。她有著一頭濃密的黑色鬈發,五官精緻而勻稱,而且發育得很好。地是個讓人見了心動的小可愛,而且極富女性氣質。 總而言之,她身上已經顯露出一切跡象,表明她長大後一定會是個動人的姑娘。而這曾是她母親當年熱切渴望而又得不到的。

    琪亞在舞會上可不會是壁花,不會笨嘴拙舌得既不懂得打情罵俏,也不能吸引男人的目光。她也不是那種身材平板的女人,需要靠其他手段引來別人的注目。她更不會內心充滿自憐,以至於為了證明自己有足夠的魅力而草率地把自己扔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床上。這個痛苦的回憶令黛茜的心一陣刺痛。她的臉色變得蒼白,負疚的眼光從孩子身上移開,一邊想著等到有一天,她不得不向琪亞說明她是個私生子時,該怎麼說才能使孩子既不受到傷害,又不會因此而變得孤僻。 

    總有一天琪亞會問起她父親的名字。這很合情合理,黛茜完全能夠理解。那她該怎麼對孩子說呢?哦,我從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我對他說我不想知道。更糟糕的是,若是他從我身邊走過,我也認不出他來,因為我當時沒戴隱形眼鏡,對他的五官印象模糊。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有一雙烏黑的眼睛,一頭黑亮的頭髮,還有一副美妙之極的嗓音……

    感覺到了凱倫皺著眉頭的注視,黛茜的臉紅得像一棵甜菜。她低下頭假裝研究著腳上穿的靴子。「你怎麼了?」凱倫追問道。

    「胃裡有點不舒服。」黛茜很平淡地吐出這幾個字。她並沒有說謊。這樣的回憶總會令她感到脆弱不安,自尊掃地。想想看,她曾是那麼輕易地就投入了第一個對她甜言蜜語的花花公子的懷抱。

    「哎,看來我們還得繼續尋找:臨時丈夫的工作。現在,我們又得回到起點來。我收到了這個——」凱倫看著黛茜,歎了一口氣,不情願地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來,「喏,給你。我猜這是個遲到的申請者。這封信是今天早晨剛收到的,上面的郵戳是倫敦某個地區的。」

    為了保障黛茜的隱私,凱倫同意把自己的名字附在廣告的郵箱號後面。凱倫最近剛買了一座農舍,因此所有的來信都被送到那裡。黛茜很清楚自己登廣告找丈夫所冒的風險,但是她別無他法。一旦這件事被人發現,她會被說成是想騙取教母的遺產,並因此被取消繼承資格。但她還能怎麼做呢?黛茜自問道,心裡既負疚又絕望。

    把菲爾丁莊園維持下去並傳給後人是她的責任和義務,而且這責任和義務是她一個人的。她的父親最終把這副擔子交給了她,她就不能辜負他的信任。她曾經發誓,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她都要保護好菲爾丁莊園。她怎能讓四百年的家族史就此斷送在自己的手中呢?

    不過重要的是,她只有設法結婚,才能有錢把那些自父親去世後就不得不另謀生路的僕人們請回來。到現在為止,他們中還沒有幾個找到工作。一想到那些忠誠和善良的人們因為她父親的經營不善仍在受苦,她的良心就深感不安。比起菲爾丁莊園的敗落來,這是她心上更為沉重的負擔。

    黛茜撕開信封,目光急切地掃過短短的信箋。她那弓起的肩膀甚至在讀信時都是聳著的。「他不是在英國出生的……他還有過做財務顧問的經歷——」

    「很可能只在銀行做過出納罷了。」凱倫插嘴道,語帶諷刺地表示她對這一點兒不感興趣。身為一名離婚女人,凱倫生活得舒適自在,但是對於男性的忠誠可靠卻失去了信心。

    「他還提供了資歷證明。這一點其他來信的人都沒有做到。」黛茜先前的絕望消散了,現在她那雙生動的眼睛裡閃耀著對於樂觀前景的希望,「而且他才三十一歲。」

    「他是哪國人?」

    黛茜皺著眉頭看了看潦草的署名,抬起頭說道:

    「這個他沒說。他只是說自己身體健康,並且是單身一人。所以一個提供住宿的臨時工作目前對他來說很合適——」

    「這麼說他現在失業了,正窮困潦倒嘍。」

    「凱倫,如果他不是失業並且很想搬進來的話,那他就不會寫信來了。」黛茜輕聲指出這一點,「我認為這封信合乎情理。因為他不知道這份工作到底是什麼,所以他只提供了基本的情況。這麼做是很自然的事。」

    黛茜在凱倫家那間狹小的前廳裡踱著步子。她把厚厚的眼鏡片往鼻樑上推了推,雙手撫了撫百褶裙,又拉了拉棉毛衫的圓領,好像這衣領緊得令她無法呼吸似的。

    五分鐘後他就會出現在這裡,而她還沒想好對他說什麼!由於他沒有給聯繫的電話號碼,她不得不往他在倫敦的地址寫信。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就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他,因此在信中只是簡單地要求與他見個面,並且問他所定的約會時間對他是否合適。而他也只回了一封短信表示同意。這封回信使得黛茜終於辨認出他的教名聽起來像是英文裡的盧卡斯,而他的姓氏實在是簽得太潦草,黛茜敢斷定就連專門鑒定字跡的人也識別不出來。

    聽到門外馬路上傳來的摩托車轟鳴聲,黛茜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煩。盧卡斯遲到了。也許他不打算出現了。不過一分鐘後,門開了,凱倫探進頭來,一臉興奮地說:「一部巨型摩托剛剛停在門口……一個完美得令人垂涎三尺的男人摘下了頭盔!他一定是盧卡斯!還有,黛茜,他真是英俊極了——」

    「他是騎著摩托車來的?」黛茜驚訝地打斷了她。

    「你有時真不開化。」凱倫指責道,「我可以跟你賭五美元,你沒膽子問這個傢伙是否願意為了錢和你結婚!」

    黛茜早就痛苦地意識到,在這件事上她別無選擇。她不得不問這個問題。她祈禱這個盧卡斯——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不管他長得什麼樣——答應她的要求。她已經沒有時間再登廣告了。她背靠著牆站著。昨天她收到一封信,是那家擁有菲爾丁莊園抵押契據的公司寄來的。他們威脅說要把房子收走,而在銀行她早已透支了一大筆錢,因此她若是不能保證在短期內籌到錢還清債務的話,銀行也不會再幫她了。

    聽到門鈴聲響起,黛茜禁不住有點畏縮。凱倫彈起身去開門。沒錯,用「彈」這個字眼來形容她朋友那急著去開門的有失身份的樣子,真是恰如其分。黛茜臉色木然地端坐在壁爐前。這麼說他很有魅力嘍。有魅力的男人通常有著膨脹的自我。想到這兒,她扮了個鬼臉。她想要找的只是一個平凡的、不起眼的男人,但是她想要的總是得不到。

    「您——就是黛茜-菲爾丁?」她聽到一個帶有口音的拖腔問道,禮貌的語氣裡有著一絲驚訝。

    「哦,不,她正在……啊,請往這邊走……她在等候您呢。」凱倫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一邊將通往前廳的門打開。

    黛茜早已膠著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她的眼睛不自信地快速眨動著,眉毛也不由自主地擰緊了。那個迷人的嗓音帶給她一股奇怪的熟悉之感,令她心跳如擂鼓,似乎連胸腔都要爆炸了。隨後她明白了這種怪異的熟悉感的來源,渾身不禁顫抖起來,內心頓時充滿了恐懼。噢,上帝!他竟然是個意大利人!她辨認出的不是那嗓音,而是他那如韻律般優美的口音。

    一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性大踏步地走了進來。他戴著一副太陽鏡,壯碩的身體緊緊地裹在一身黑皮裝裡。黛茜被動地抬眼看著他。她所有的希望立即變成了碎片。那身黑色的皮衣在那寬闊得不可思議的肩膀上起伏著,瘦窄的臀部,還有那修長有力的大腿。真的,再也想像不出比這更為男性化的身軀了。而那副墨鏡令他黝黑的面孔看起來更加冷酷無情。但是還有一點——黛茜一邊吃驚地審視著他,一邊發現——他不僅擁有與琪亞的父親相同的口音,而且還擁有同樣高大健碩的身材。

    那又如何?一個惱怒的聲音在她腦海裡尖聲劃過。現在你又遇到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意大利人,真是好運氣!不過,那個花言巧語、老於世故的男人,那個令她懷孕的男人一輩子也不會穿這種衣服。而如果她不是對於自己在威尼斯的任性行為耿耿於懷、充滿罪惡感的話,她也不會產生這種愚蠢的、令她恐懼的熟悉感了。黛茜十分氣惱地這樣告訴自己。

    「請原諒我繼續戴著這副墨鏡。我的眼睛有點疼……都是這陽光,它刺傷了我的眼睛。」他用拉長了的低沉嗓音對她說著,語調抑揚頓挫而又出奇地平靜。

    「請坐。」黛茜輕聲邀請道,一邊做了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手勢。她幾乎是笨拙地坐到了沙發上。

    隨後黛茜緊張起來。她原指望他要麼是個敏感嚴肅的人,要麼就是個軟弱聽話的人。而現在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一個難以控制的強壯男子,騎著摩托呼嘯而來,穿的褲子繃得那樣緊,令她好奇得想知道他是如何穿進去的,更別提穿著那樣緊的褲子還能坐得下去了。他那突出的下巴上留著短髭。與其說他是一位會做家務的、有教養的人,不如說他看上去就像一隻有著利齒的猛虎。

    「希望您不介意我這麼說,不過您看著我的樣子實在是很奇怪,」他一邊優雅地坐到她對面的單人沙發上一邊說著,這令她覺得更為困窘, 「黛茜,我是不是令你想起什麼人了?」

    黛茜聽後不禁一震,精神緊張起來。她那本已僵在沙發裡的身子變得更加僵硬了。 「不,根本不是,」她斷然否認,然而馬上又降低了語氣, 「哦,恐怕我辨認不出您的簽名,那麼,您的全名該怎麼稱呼?」

    「您暫且就叫我盧卡好了。您在廣告裡的措辭似乎暗示著您所提供的工作有些不同尋常。」他輕聲說道, 「在我們進行下一步之前,我想瞭解更多情況。」

    黛茜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變得怒氣沖沖。她才應該是那個問問題的人,而不是反過來被人拷問。

    「而且,您也沒告訴我您的真實情況。」他很流利地繼續向她指出這一點,令她覺得受到了冒犯。她的眼睛睜得溜圓。

    「您說什麼?」

    「我在來之前就查過你的底細。你的家不是這座農舍,而是馬路盡頭那幢莊園。」盧卡冷冰冰地細數著, 「你一定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兒,否則也不會這樣做。我當然得調查清楚。」

    聽了他這番話,黛茜震驚不已。她倏地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憤怒, 「什麼?你竟敢調查我?」

    他懶洋洋地抬起一隻手來摘下墨鏡,好像沒有聽到黛茜的問話似的,說道:「這兒的光線還算陰暗……」

    他看著黛茜,審視的目光裡暗藏著一絲令人感到奇怪的緊張。

    一雙黑如深潭的眼睛出現在黛茜面前。密而長的眼睫毛遮住了這雙眼睛,令眼神顯得變幻莫測,似乎有某種令人窒息的力量。真是英俊啊!她情不自禁地暗暗稱讚。他的眼眸如子夜般漆黑,眼神深不可測,不可捉摸。戴著墨鏡時他看上去就很不錯,而摘下墨鏡的他更加俊美,儘管他需要好好刮一下鬍子。黛茜這時才明白他為什麼流露出一絲傲慢的神情。這是一個俘獲過無數芳心,對於女人傾慕的眼神和討好的笑容司空見慣的男人。

    黛茜立即緊張地退後一步,可是身後的扶椅擋住了她。儘管她最初體驗到的那種微妙的興奮仍然在心底蠢動,但這絲蠢動馬上又令她覺得羞恥起來。熏西只覺得面紅耳赤。她試圖繞開身後的椅子退得遠些,但求與他的距離越遠越好。

    在黛茜退縮的過程當中,盧卡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黛茜-菲爾丁——」

    「你瞧,你無權調查我……」黛茜防衛性地將雙手交疊在胸前,說道, 「我尊重你的個人隱私,難道你就不能尊重我的隱私嗎?」

    「我必須瞭解我將涉入到什麼樣的事情裡。在面試之前先瞭解對方,這是標準的商業行為。」

    黛茜收回沮喪的目光,心裡湧起一陣厭惡。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也許這是個及時的提醒。畢竟她打算作一筆商業交易。這個叫做盧卡的傢伙也許自以為很聰明,不過她早已經知道他有幾兩重了。只有白癡才會在和一個女人面試時不刮鬍子,還穿得像一個剛從地獄裡放出來的黑天使。什麼財務顧問?做他的白日夢去吧!這一類的職業是非常注重外表的!

    他不可能是愛因斯坦的信念令黛茜重新振作起來。她甚至嘲笑起自己,怎麼會被對方的外貌身材這種表面的而且是微不足道的東西給嚇得膽小起來。黛茜重又坐下,一雙小手緊緊地交握著扣在大腿上。

    「好吧,讓我們來談談正事兒。那麼……」

    等待中的沉默像一張厚重的毯子籠罩著整個房

    間。盧卡向後一坐,深深地陷入沙發裡。他那雙修長的腿放鬆地蜷著,而他的眼睛以一種不可名狀的穿透力注視著黛茜。

    黛茜緊咬牙關。她一邊好奇他的這種姿勢能保持多久,一邊將下巴挑戰般地抬起, 「我登的這個不同尋常的廣告自有道理。不過在我解釋原因之前,我必須先向你申明幾件事。如果你接受我的僱傭條件,即使你不需要做任何事,你都會得到優厚的報酬——」

    「不用做任何事?」

    聽到這個自己已經預料到的問話,黛茜覺得一陣輕鬆。 「沒有任何事情要做。」她進一步證實, 「在你住在我家裡的這段日子,你可以自由支配時間。而在僱傭結束時——假設你令我滿意地履行了條件——你還將會得到一筆豐厚的獎金。」

    「那麼,這麼做的代價是什麼?」盧卡輕柔地問道, 「作為回報,你是否要我做違法的事呢?」

    黛茜那完美的皮膚上泛起羞辱的紅暈。 「當然不會!」她憤然反駁道, 「這個代價就是,如果你一定要稱之為代價的話,你必須同意與我結婚,為期六個月。」

    「同你……結婚?」盧卡重重地強調這兩個字。他難以置信地挑起眉毛,陷在沙發裡的身體不禁向前傾過來, 「你所提供的工作就是……婚姻?」

    「不錯。這的確很簡單。我需要一個男人同我舉行結婚儀式,然後至少在六個月的時間裡表現得像一位丈夫。」黛茜面無表情地解釋著,強迫自己說出這件不體面的事情。

    「為什麼?」

    「為什麼?那是我的事。我認為你不問這個問題,照樣也可以做出決定。」黛茜回答得有點不痛快。

    盧卡垂下他那濃密的黑睫毛半遮住眼眸。 「我還是不明白……你能再解釋一遍嗎,黛茜?」他聲音低沉地敦促黛茜。

    他的思維可算不上敏捷,黛茜苦澀地想著。不過,在度過了她覺得最為艱難的一段之後,黛茜感到堅強些了,也不再覺得尷尬。他還坐在這裡,不是嗎?如果真如他所說,他是個單身漢的話,那麼他無須做任何事就可以掙一大筆錢。黛茜反覆說著先前說過的話。她認為金錢將是最有說服力的因素,因此提到了她準備提供的月薪,以及一筆大額的獎金作為他們分手後他繼續對此事保持沉默的報答。

    盧卡點點頭,接著又緩緩地點了點頭。他仍然微皺著眉頭,盯著腳下已經磨損的地毯。也許這光線仍然令他的眼睛不舒服,黛茜如此判斷著,一邊竭力克制著自己對他遲鈍反應的不滿。也許他還在為不做一點事就可以掙錢的事實而感到震撼。要不就是她的建議令他不知所措,使他不知該怎麼回答。

    「當然,我還是要求看一下證明書。」黛茜繼續說道。

    「我無法提供做丈夫的證明……」

    黛茜克制地深吸一口氣, 「我所指的是人品的證明。」她乾巴巴地說。

    「如果你想找個丈夫,為什麼不在徵婚欄裡登廣告呢?」

    「如果那樣的話,那些想要真正的持久婚姻的男人就會給我來信。」黛茜歎了口氣, 「將我的要求以招工的形式登出則要明智一些——」

    「安靜……擅長家務……有教養。」

    「我可不想要個礙手礙腳的人或是要我去伺候的人。你不是說你能夠自立的嗎?」 

    「黛茜……」 

    「好了,那麼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黛茜衝動地問他。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想的。我並沒有想到會是這種工作。」他輕聲回答, 「以前還從沒有女人向我求過婚。」

    「我所談的並不是正常的婚姻。我們倆在六個月的期限到了之後就會離婚。順便說一下,你還得簽署一個婚前協議。」黛茜補充說道。她必須保障自己的財產不會被離婚的丈夫合法地分走一部分。 「這一點沒的商量。」

    盧卡優雅地站起身來, 「我想我還需要更多的現金誘惑來令我放棄單身的自由——」

    「這不成問題。」黛茜打斷了他,語氣急切地想使他相信她的誠意。如果他接受她的建議,她就急著想使他安頓下來。 「在這一點上我們還可以協商。如果你同意我的條件,我將付給你雙倍的獎金。」

    令黛茜覺得難堪的是,盧卡對這個衝動的提議並沒有反應。她滿臉緋紅,自覺有些愚蠢。

    盧卡藏在睫毛下的眼睛端詳著她, 「讓我考慮一下。我會和你聯繫的。」

    「那你的證明書呢?」

    「我會給你看的,如果我接受你提供的……職位。」盧卡吐出最後兩個字,這時他那漆黑的眼睛裡閃耀出一簇火花。因為急於想與他達成協議,黛茜不禁流露出一絲絕望。他是不是對此感到好笑?黛茜有些疑慮不安。

    「我需要你盡快答覆。我沒有時間了。」

    「我明天給你回復……」他大步走向門口。隨後他又躊躇起來,轉過頭來向她投以疑問的一瞥。 「我很驚訝,你竟然無法說服一個朋友來暫時幫幫忙。」

    黛茜僵住了,臉一片通紅。 「在這種特殊情況下,我還是比較喜歡陌生人。」

    「陌生人……我想我可以理解這一點。」盧卡意味深長地說完了這句話,聲音性感而又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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