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老師最偏心了!」
下課鐘響,校園的樹蔭下,一名十二歲大的女孩忿忿不平地說。
「沒錯!老是誇獎任涼曦。她有什麼好!不過是長得漂亮點,功課比較好而已,居然要她代替班長上台領獎。」另一個女孩也不滿地附和。
「我媽媽說,老師可能收了她爸媽的禮物,才會對任涼曦那麼好!」另一個女孩插嘴說。
「喂!你們記得嗎?上次運動會任涼曦跌倒的事?」
「你說的是大隊接力?」
「對啊!她跑最後一棒,隔壁班的故意伸腳絆倒她。」
「我記起來了!那時候她整個膝蓋都是血。老師一直叫她別跑,趕快到醫務室去包札傷口。」有人驚呼。
「結果她馬上站起來跑,居然還得了第一名!」旁邊的女孩接道。
「你們說奇不奇怪,她的傷口縫了幾十針,她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她該不會是怪物吧?」一個女孩神秘兮兮地說。
「哼!說不定是狐狸精變的。」
四五個女孩爭相發言,聲音吵到極點。
最先提出疑問的女孩猛地怪叫一聲,抖著音不斷地說:「喂!別說了……」
「幹嘛不說!她自己不正常還怕別人講?說不定她根本就不是人。我就從來沒見過她掉眼淚。你們說,班上哪個人沒掉過淚,可是她甚至連笑一下都不會,不是怪物是什麼?」班長冷哼。
「她來了啦!別再說了。」那女孩低聲地說,手指著樹叢。
所有人全大吃一驚。
低矮的植物遮住了任涼曦的半邊臉,她一一掃視驚魂不定的女孩,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來的出現駭著了,誰都不敢吭一聲。
任涼曦只是站著,一動也不動。
她急速運轉的大腦片刻不停,她們無心的猜測質疑,為她開了一線曙海外僑胞。
是的!她從小到大沒哭過、沒笑過。就連受了重傷也不曾流過一滴眼淚;為她治療的醫護人員誇她堅強,爸媽也讚她勇敢。
可是她自己卻清楚知道,膝蓋傷口帶給她的只是短暫的燒灼感,沒有其它。
她根本不曉得受傷的人會有什麼感覺?
會痛到流眼淚嗎?或許。
會哇哇大叫嗎?可能。
不管答案是什麼,她都不會有這些反應。
為什麼她和普通小孩不一樣,一點都沒有哭泣的衝動?
她——真是妖怪嗎?
「你們怕什麼!她頂多跑去向老師告狀。老師要是問起來,大家就說沒講地的壞話;到時看她拿不得出證據!」班長嘴硬地說,不一會就得到所有人點頭贊同。
任涼曦看也不看她們,飄飄然地經過她們面前,走出了她們的視線。
榕樹下一陣沉寂。一會,有人叫道:
「好恐怖喔!你們看到她的臉了嗎?」
「陰陽怪氣的!我們還是少惹她為妙。」
「如果她是怪,會不會半夜爬進我的窗戶,把我當點心吃……」
幾個女孩面面相覷,開始擔心這個可能性。
「一群膽小鬼!」班長首先發難,丟下一群女孩衝進教室裡。
再出來時,她背上多了個書包,她加緊腳步的跑回家。她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房間的窗戶鎖緊,然後要媽媽帶她去廟裡拜拜。
???
席少宇輕哼著小調穿過公園。下午的口頭報告在同學的掌聲下落幕,他的心情出奇得好。
左前方背對他的身影,看來有點眼熟……
人步跑過去,一屁股坐在她身旁。他笑嘻嘻地弄亂她的頭髮,捉弄她半晌,卻不見她有絲毫反應。
他繼續玩弄她的發,替她札了個亂七八糟的麻花辮,一高一低的,煞是難看。
他指著她可愛的樣子捧腹大笑。笑了半天,當事人沒出聲大喝,更沒轉頭看他一眼。
他自覺無趣,鬆開了髮辮,伸手推了推她。
任涼曦緩緩轉過頭,他驚訝地低呼:
「你的臉?」
她抬手輕觸額角的傷。傷口不深,大約三公分長——是她經過學校旁的工地,被人推下挖空的地基造成的。
「在哪受傷的?」席少宇手忙腳亂的翻找面紙、手帕之類的東西。
「不是大傷口——」她直視著遠方的人群。
「我不是問這個!」他氣急敗壞地打斷她的話。
他用清水沾濕手帕,一手起她下巴,一手粗魯的擦拭她額頭的血漬。
任涼曦微微皺眉,他只得減輕手勁。
「傷口怎麼來的?」他又問。
「跌倒,擦傷。」
將手帕隨手一丟,席少宇起身蹲在她面前,強迫她眼光放在他身上。
「涼曦,你不打算告訴我事實的經過?」
「沒這回事。」
「那告訴我真正的原因,不準保留!更不要企圖用幾個字矇混過去。」
他要原因,她可以給。麻煩的是接踵而來的問題……她根本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涼曦?」席少宇輕拍她的臉頰催促。
「有人把我推下工地的地基。」
「是誰?!」席少宇大怒,一副要找人拚命的凶狠樣。
「我沒看清楚,只知道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
「告訴我!你常遇到這種事嗎?」
「不常。」
一個月頂多兩次,她還能應付。
「來!一起回家。」席少宇拍拍她的頭,拉起她。
他訝異的發現她又長高了,正好與他肩膀齊高。
他笑臉盈盈的邁開步伐,任涼曦緊盯他側面,觀察他的臉部表情。
嘴角上揚、眼睛半瞇,這就是笑容嗎?此刻,四少的心裡在想什麼?
她心裡藏了幾千萬個疑問,但沒有一題她解得出來。
不由自主地,她又想起榕樹下的同學們說的話……
任涼曦停下腳步,席少宇疑惑地轉頭看她。
「四少,我不正常嗎?」
「胡扯!誰說的?!」席少宇扶住她肩膀,兩眼直視著她。「你聽我說!涼曦,你是特別,但不代表不正常。你別管他們說什麼,你只要開開心心做你自己就行了。」
任涼曦點頭,微微扯高唇角。
乍見她的笑容,席少宇驚訝得移不開視線。
相處四年,她沒露出半點情緒。剛開始他以為她是怕生,後來才知道,她對每個人都是如此。
今天見到她的笑顏,竟讓他有種驚艷的感覺。
「我喜歡你的笑容!」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笑開了臉。
任涼曦輕掀濃密的眉睫,澄澈的大眼端凝他的笑臉。
他說她現在的表情是「笑容」,但為何她心底波濤不興?
一樣是笑臉,四少臉上的表情卻生動許多。
席少宇被她一語不發的凝視煞紅了臉。他慌張的想別開臉,但方纔一時間不經思考的話迴盪在耳中,臉上紅潮不自主又加深了些。
「你的臉頰通紅,為什麼?」任涼曦抬手觸摸他雙頰的熱度。
冰涼的掌心貼上他熱辣的臉,他一把拿下她小手,掩飾自己的心慌。
「我不知道!」
他丟下這話,踩著慌亂不定的心情往前。
當她的手搭在他臉上,他心底湧起一陣甜滋滋的感覺,令他徹頭徹尾感受到濃郁的甘甜。
他手足無措的想逃開心中感覺,一方面又想多體驗其中的滋味。兩相衝突的情緒教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席少宇愈走愈快,心底隨著他加快的腳步愈加紛亂。
相較於他身旁輕鬆自在的任涼曦,他的失魂落魄顯得突兀不自在。
他苦笑片刻,收起雜亂的心神,試圖理清自己的情緒。
漸涼的秋意襲來拂過他全身,不冷,卻令他打腳底生起一陣冷顫……為他腦中一絲模糊的想法。
???
席少宇足跳消失了一個月。等他再出現在任涼曦面前,儼然變了另一個人——昔日的熱情轉為冷淡的疏離。縱使她對旁人的舉止無所感,依稀也感覺得出他的淡默。
「明天我生日,家裡要幫我開派對,老媽問你來不來?」他隨口問道,腳下步伐仍未遲緩。
涼曦緊跟在他後頭,若不是她運動神經好,老早被他撇下。
相隔幾天,他的態度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無法理解他為何會有如此的轉變。
「怎樣,明晚有沒有空?如果你有事,我會跟我媽說一聲……。」席少宇補上一句,明顯的暗示不希望她去。
任涼曦猝然停下腳步,與他遙遙相對。
「我不去,你是不是會開心點?」
他狼狽地轉過身,側臉躲開她的逼視。
她看到的只是外表,哪知道他忽冷忽熱的心思折磨得他幾欲發狂。
他深吸口氣,稍稍平復了胸口的躁動。
「去不去是你的自由,跟我開不開心無心。」
「你不希望我去,對不對?」
這話有如在他心上敲下一記,席少宇怔怔地凝視遠方。他不敢多看她一眼,就怕這一看,他立時生出不該有的想望。
四少對她向來是暢所欲言,她問的不過是尋常問題……是與不是,難道要考慮半天?
任涼曦悄悄在他面前站定,席少宇臉上乍時紅白一陣,迅速退離她一步遠。
「四少,你討厭我嗎?」她盯著他倒退的腳步說。
「不,怎麼會呢!」
「不討厭我,何必躲我一個月之久?不討厭我,一接近我卻退得遠遠的?」
她陳述的事實,一件件教他無從回答。
「好吧!從這刻起,我不會再找你。日後見著了我,你就當看到陌生人,不必理會我。」任涼曦又望了他一眼,淡然地離開。
既然他如此為難,兩人不見面也好,以免自己徒惹他不快。
「涼曦!」席少宇急切地拉住她。「你誤會了,我沒有討厭你。我只是——被你嚇了一跳,所以才往後退。一個月沒找你是因為最近太忙,沒時間。你……你別走!好嗎?」
任涼曦輕輕掙開他的手,毫不留情的反駁:「你在撒謊!」
他是,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總不能……對她說出自己的心意。
「我有不得己的苦衷,你——原諒我好嗎?」
她想問何謂「不得己的苦衷」?但轉念一想,如果他能痛快說出來,就不是什麼難言之隱了。
「帶我去科學博物館就原諒你。」她點頭。
「好!一言為定。」他釋然的笑開臉。
???
人聲鼎沸的月台站滿了人。火車的低鳴聲遠遠從前方傳來,任涼曦慢慢的移向月台邊,猛然發覺背後有人亦步亦趨的跟在她後頭;不管她左鑽右竄,那人依舊好整以暇的跟著她。
火車駛來的聲響愈來愈近,那人閒散的腳步有了變化,雜亂焦急的竄到她身後。
火車進站,那人突然伸手推她,任涼曦緩緩側身一退,那人一個不穩跌下月台;只一瞬間,火車輾過他身上。
四周響起一連串的尖叫聲,火車緊急喊停,列車長戀身到鐵軌查看,連一絲血跡也沒有,哪來的屍體?
任涼曦搭上火車,腦中浮現那人墜落月台時,起身回望她的模樣……一名十五歲左右的男子,一無情緒的臉孔絕美動人。
她肯定那人是要置她於死地,即使最後他失足跌落,他眼中仍有不容置疑的堅決神情。
所有人都以為他被火車輾壓,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火車頭一近身,他立時翻身閃避,由對面的月台走了。
火車一到目的地,她沒再多想,出了車站直往席少宇家走去。
按了門鈴,她等著裡面的人前來應門。
「涼曦,進來呀!你今天好漂亮!」席母熱絡地招呼她,攬著她肩膀走進大廳。
廳內早有幾十名男男女女或站或坐的嬉鬧著。席少宇站在眾人中間,同大伙嘻嘻哈哈的開玩笑。
「四少,涼曦來了。」席母低聲向她說了幾句就走進了廚房。
席少宇的臉色微變,她的出現令全場女孩黯然失色,原本站在他四周的人群紛紛簇擁到她身旁。
「哇塞!你哪時候交了這麼正點的女朋友?」大寶驚呼。
席少宇苦笑,難怪大寶會錯認,涼曦雖然只有十二歲,卻比同年齡女孩高出許多,全身散發著沉靜內斂的氣質;乍看起來,有如十六歲少女一般。
「你好!我是陳光良,是四少的拜把兄弟。你要是甩掉他,我當第一個候補。」
「去死啊!重色輕友的傢伙!」一旁的女孩一腳將他踹開,接著說:「你很像洋娃娃耶!告訴我,你是怎樣保養的?」
「別鬧了!你們。」席少宇排開七嘴八舌的男男女女,像趕蒼蠅似的趕人。「去去去!到旁邊聊天、吃東西去!」
「喲——有了女朋友就忘記兄弟啦!」
大寶大聲嚷嚷,陳光良趕緊摀住他的嘴,拖著他肥胖的身軀識相的離開。
一個女孩子拿走搖滾CD,放上節奏輕快的抒情音樂。
「壽星,和女朋友跳一曲啊!」陳光良出聲鼓噪,其餘人立即除的。
席少宇無可奈何,低聲問道:「要不要跳舞?」
「好。」
他執起她的手,一手輕撫她腰際,滑入大廳中央。
「我有禮物送你。」她說。
「什麼?」席少宇擁著她旋身,好奇問道。
「不能說,你拆了就知道。」
他偷瞄大廳裡的人,只見所有人全圍在老媽身旁稱讚她準備的餐點。
席少宇頑皮心起,朝她眨眨眼。
「我們開溜去拆你的禮物。」
「現在嗎?」任涼曦偷空看了看嘴饞的眾人。
「當然!」他握住她小手,藉著一個旋身來到大廳旁的樓梯,拉著她逕自來到二樓。
「坐呀!」他扭開房間的燈光說。
任涼曦由口袋裡掏出一隻包裝精美的方盒放到他掌心。
席少宇小心地拆開上頭的包裝紙,盒裡赫然出現許多形狀奇怪的動植物。算算共有六個,惟妙惟肖的模型大約只有拇指寬。
「這些——是你作的?」他欣喜地抬起頭。
「用紙黏上捏的。」她拿起其中一隻把玩。
這些東西全是她仿照不時出現在她腦海的景像捏制而成——花豹、菌生植物,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動植物……
「涼曦?」席少宇輕聲喚她,此刻她若有所思的落寞身影惹人憐愛,他好想將她攬在懷裡安慰。
席少宇滿臉蒼白,額頭開始冒出滴滴冷汗。幾欲停擺的心臟教他呼吸困難,只能大口大口喘氣,他濃重的呼息聲引起任涼曦注意。
她拉住他的手說:「四少,快坐下來,你不舒服。」
「不……我……」
他想辯解,卻終究敵不過頻頻喘息的胸口,他重重跌會在床角,汗水不住流下頰際。他伸手拭去,另一邊汗水又不住蜿蜒流下……
「我去拿毛巾。」
看見她離去的背影,他頹然將頭埋入雙手。
她跟他相差八歲,是他的小妹妹呀!
他在想什麼?!竟然想用雙手緊緊摟住她身子,用唇瓣蹂躪她粉嫩的紅唇……
他怎麼可以對涼曦有這種齟齪的念頭,怎麼能!
自從他理清了自己紊亂的情緒之後,他尋找各種方法想避開她。
整整一個月,在兩相矛盾的心情下度過,日日夜夜的揮不去她纖細的身影、柔嫩的嗓音……他無時無刻不期望能偶然遇見她,即使會因此動搖自己的決心,會對她的依戀日漸加深,會讓他嘗盡地獄般的煎熬折磨,他也心甘情願。
如今,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卻必須強按捺住心中渴望,才能避免鑄下大錯。
如果她再大個四歲,或者等她足以理解他的熱情、他對她的愛戀,他或許能減輕心中的罪惡感,正大光明的追求她。
任涼曦手持毛巾走進房間,輕輕拭去他的汗水。
「可以嗎?」
他可以愛她嗎?縱然兩人差了八歲,她淡然性會瞭解他對她的愛嗎?
「你說什麼?」她停下手,傾身低問。
那面的長髮悄無聲息的滑落一綹,如同一道屏障遮掩了兩人交纏的目光。
他手一抬,攫住她落下的頭髮塞回她耳際。
「涼曦……」他低喃。
像一輩子看不夠她似的,他一次次將眼光停留在她小臉。哪怕只有短短一剎那,他只想憑著感覺行事,不去考慮所有現實阻礙的擁住她。
「我——我可以抱你嗎?」他略微不安地問,擔心她下一刻的反應。
「怎麼?你冷嗎?」
「不是的!我……」他不知所措的燒紅臉。「我只是想抱抱你,沒有其它的意思,可以嗎?」她望向窗外,一陣冷風打在窗上發出吱嗄聲響,窗外枯黃的樹葉隨之飄落下來……今晚的天氣,的確挺冷。
「好。」她習慣性地點點頭。
席少宇欣喜若狂的笑咧嘴,搭在她腰側的雙手一寸寸收緊,一冷一熱的身軀緊密交疊。
他輕喟,在心底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