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雨苑其實從以前就有種想法:很遺憾自己沒在蔚丞騏生前多認識他一點。而現在,在聽過北京的蒲雨苑和蔚丞騏的故事之後,蔚丞騏的專一、悲劇式的感情,都深深吸引了她,她遺憾的念頭,就更嚴重了。
她不只一次跟譚洛胥提過那第一百顆檸檬的故事。而未了總用一種無限悵惘的語氣歎:「很美吧。」
「不美。」譚洛胥大表不以為然。「沒有完美的結局,怎麼會美?」
她瞟他一眼,懶得再跟他多說,嫌怨他心思不夠密,不解她內心深處那敏感纖細的感覺。
不過,她還是經常常不由自主地在譚洛胥面前碎碎念:「如果早點認識蔚丞騏就好了。」
譚洛胥開始時還不覺得這話刺耳,只諷道,「早點認識他幹什麼?當另一個蒲雨苑的替身?」
蒲雨苑一臉嚴肅,像是真的考慮過這問題般。「如果他一樣那麼深情的對待我,我不介意。」
「那我呢?」譚洛胥這時候還像是玩笑。「你跟他男女主角談戀愛去了,我擺在舞台的哪裡?」
像是問倒了蒲雨苑。她認真想了一下,結果說出的話簡直就要讓譚洛胥吐血:「不知道耶。」
「如果真是那樣,我們的故事就沒有了,」譚洛胥還算是耐著性子。「那你如何選擇?」
沒有譚洛胥在身邊,那真算得上是某種損失,蒲雨苑認真思量著。但如果蔚丞騏還活著,或者她也就不會有機會跟譚洛胥相處,不會有機會跟他發展什麼戀情,或許她也就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這樣的想法當然也有道理。所以她還是回答:「不知道耶。」
譚洛胥因此就不高興了。
是應該要不高興的。自己的女朋友,為了一個已過世的男人,硬把自己的地位給擠了下去。
他本不是義氣用事的人,但遇上感情事件,也不由得有那麼點過敏,吃起醋來。
兩人自相之後從來沒吵過架,這回雖然也不算是鬥嘴吵架,卻似乎是暴風雨前的陰霾雨霧,絕對算不上什麼好預兆。
蒲雨苑也愈來愈常去蔚丞騏的屋子。
這屋子因為繼承人決定不要,蒲雨苑雖然同名同姓,卻不太能算得上是繼承人,於是譚洛胥和琪臻時商量之後,都覺得還是把屋子交給蔚丞騏的父母處理,畢竟這屋子當初也是父母送給蔚丞騏的。
不過蔚丞騏的父母並沒想過怎麼處理這屋子,所以雖然蒲雨苑不會繼承,但這屋短時間內不會有異動,鑰匙也就還在她手上,她也就隨時可以整理遺物的名義,待在那屋裡。
蒲雨苑最喜歡的地方,是蔚丞騏的書房。那裡有他豐富的藏書、他收集的CD,還有他隨手記下的一些文字、雜記,由這些線索,她得以更進一步地認識他。
於是,更譚洛胥受不了的一點,是她幾乎都把時間花在蔚丞騏身上……這麼形容雖然有點古怪,但他在不習慣經常得到蔚丞騏的屋裡,才能找到蒲雨苑。
「你怎麼在這?」譚洛胥只要看到蔚丞騏屋子的燈亮著,就知道通常屋裡的人不是蔚琪臻,而是蒲雨苑。
「還沒整理完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待在蔚丞騏的書房裡,蒲雨苑仍像以前一樣,並不太用心整理東西。多半的時候,她只是翻著蔚丞騏的遺物,從書中的一句眉批,一句偶然的感言中,發現一個新的感觸,新的感歎。
「你看這本子,」她翻著一本表皮都磨舊了的筆記本給譚洛胥看。那頁上蔚丞騏的字寫著:「那壓迫著我的,到底是我的靈魂想要出來到空曠之處去,還是那世界的魂敲著我的心門想要進去?」潦草而隨意的字跡,在米白色的紙頁上。
這是泰戈爾的詩句,蒲雨苑認得,而她竟也很能體會他的心境,不由輕歎:「唉,壓抑著某些事,想要放卻又放不開……」
譚洛胥的個性本來就和蔚丞騏大不相同,當蔚丞騏以敏感纖細的心思愁傷萬物時,他大概都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所以蒲雨苑的悵然,只能引起他一個傷腦筋的眼光:「未免太多愁善感了吧?」
「不是多愁善感,是感觸敏銳,」蒲雨苑微嗔地怨譚洛胥。「你難道都不瞭解這種感覺?」
「不瞭解。」譚洛胥聳聳肩。「說實在的,我從以前就不太瞭解丞騏。」
蒲雨苑的神思像是飄浮到了什麼地方……「我卻可以理解他。」
他有些驚奇:「不會吧?」
「奇怪嗎?不會。」她感觸良多地又重閱讀了一遍那些字句。「聽完了另一個蒲雨苑和他的故事,我可以完全體會他寫這些句字時的心境。」
「拜託——」譚洛胥手覆上額頭,幾乎想翻白眼。
「你不贊同?」先是噘嘴,後來似乎發現她撒嬌也沒什麼意義,遂歎了口氣。「哎,我們的想法怎麼差這麼多?」
譚洛胥倒不意外,「你現在才知道?」
蒲雨苑看著他,研究似地端詳了他很久,然後才評論似地斷定了一句:「個性也差很多。」
「沒錯。」譚洛胥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挑了蔚丞騏書房裡的一張扶手椅坐下。
「其實我以前就知道了,只是覺得可能沒什麼。不過現在……」蒲雨苑若有所感所悔似的,歎了口氣。
「現在怎樣?」他挑了挑眉。
蒲雨苑一向說實話。「覺得好像有那麼點什麼。」
譚洛胥一懍。
說真的,在剛認識蒲雨苑時,他覺得她不可能與他發展什麼特殊關係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兩人太不相似。不僅個性、處事習慣、甚至喜好通通都不太對盤,但後來不知怎地竟又愛上了。
既然愛上了,就表示之前所認為的問題都不成問題吧?「個性不一樣的情人,比比皆是,大家不都還過得很好。」
蒲雨苑沒想太多,她正色地:「不過情侶分手,很大的一個原因也是個性不合。」
譚洛胥這時候已經有點撐不下去了,他一直給她正面的建議,她卻一直往負面的方向想。
他不高興了。抿著嘴,直接問:「你要分手?」
分手這兩個字有點恐怖,蒲雨苑嚇了一跳,沒想到會到那程度上去,本能應:「沒有哇。你怎麼這樣說?」
她的驚嚇看起來並不像是假裝,譚洛胥也知道她不會作假,遂決定還是原諒她這次好了,她的腦袋迷糊迷的,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難道他還不瞭解她。
他平下心靜下氣,看了看時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要去事務所了。晚上一起吃飯?」
「好。」她乖乖地站在那點頭。
她乖巧的模樣讓譚洛胥忍不住笑,走過去在她嘴上輕輕刷過一個吻。「我在小叔的餐廳等你,七點?」
「好。」她軟軟地答,很甜蜜的樣子。
「別忘了。」他不放心又叮嚀一次。
「不會忘啦。」蒲雨苑笑得甜甜的。
不過不管蒲雨苑笑得再甜,不管她曾經說過不會忘,結果那天晚上……
她還真的忘了。
那天下午她的業績是將蔚丞騏收藏的兩百多張CD打包裝箱,只不過裝箱的過程中她不時取出其中一張放進音響裡,體會一下蔚丞騏聽這張CD時的心情,就這樣忘了時間。
七點過十分,她接到譚洛胥打來的手機,拿起手機看見號碼的時候,她還迷糊地沒想到自己闖了什麼禍。
「什麼事?」驀地才想到:「啊——現在幾點了?」她慘呼一聲,看見牆上的鍾指著七點多。「糟糕……」
「你還在丞騏家?」譚洛胥的聲音透著絲絲不悅。
「嗯。」蒲雨苑還是不會說謊。
他不是絲絲不悅,而是明顯地不高興了。「下午還特地提醒你別忘記,你怎麼還是忘了?!」
「因為在收蔚丞騏的CD,收著收著……」蒲雨苑連忙解釋,卻難得聰明地想到這樣的解釋大概只會更激怒他,急著又改了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現在立刻趕去!」
「不必了。」他的聲音變得好冷。
「你生氣了?」蒲雨苑這下更緊張,一邊人已經衝出書房,準備去客廳穿鞋了。「不要生氣嘛,我說過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卻比故意的更可怕。」譚洛胥的聲音不只冷淡,還透著一點無奈與悲哀。「我女朋友,因為蔚丞騏,就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不是這樣的,」蒲雨苑本來就不會講話,這下一慌,更不知道能說什麼,只反覆這句:「真的不是這樣的。」
「算了,」譚洛胥的語氣聽來索然無力。「我要回家了。」
「那……」她望著自己穿了一半的鞋子,「我去你家找你。」
「不用了,」譚洛胥不留餘地。「我想回家睡大頭覺。」
「那、那……」她束手無策。
「就這樣吧,我掛電話了。」片面知會了她,他就把電話掛了。
怎麼辦?這下怎麼辦?蒲雨苑一腳穿著鞋子,一腳沒有,一時之間全失了方寸。
她知道這次是她錯,是她自己忘了時間。可是她該現在立刻趕去蔚時真的餐廳?但譚洛胥已經聲明他要走人,她衝去豈不白跑一趟?
可如果就這樣什麼動作也沒有,是不是又顯得她很沒道歉的誠意?她一向做錯了事,就會很心虛,很極於彌補的。
那……去他家等他好了。
「洛胥?還沒回來啊。」譚媽媽說。
「那……」蒲雨苑原本想就留在譚家等,但譚媽媽見了她那緊張兮兮的樣子,她好奇的眼光不時往蒲雨苑身上瞟,蒲雨苑實在怕譚媽媽要問個水落石出,只好說:「那我等下再來好了。」
她只得又回去蔚丞騏家等,可留在那兒,簡直是坐立難安,一時譚洛胥他回來看見燈光又心理不平沖,一時去熄了燈光,自己又怕暗。
猶豫掙扎著,幾番探出窗口看,終於看見譚洛胥的車子停在譚家門口,她得救似的,趕緊衝去譚家。
譚家還是只見譚媽媽,放她自己上樓去找譚洛胥,房門鎖著,她硬著頭皮敲門,怎麼敲裡頭也沒回音,沒人似的。
蒲雨苑跟譚洛胥相處了這麼久,多少也知道他的個性,他其實是最不能忍受別人出錯的,她還記得剛認識他的時候頻頻在他面前凸捶,他是怎樣地視她為毒蛇猛獸拒絕往來戶。
偏偏她這回又出錯了。
如同往常一樣,她也知道自己沒什麼能力補救,只得頹然地下樓,垂頭喪氣。
譚媽媽早看出這兩人不對勁:「怎麼啦?」
「他睡了吧,喊不醒。」蒲雨苑勉強笑笑。
譚媽媽想也明白這大半是個借口。「你們兩個怎麼了?鬧彆扭?」
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尷尬笑笑。
「哎,小小鬥嘴別放在心上,哪對情侶不吵架?」譚媽媽倒是一點也不覺得事態嚴重,對他們有信心得很。「你別擔心,先回去休息吧。睡上一覺,明天起來就好了。」
蒲雨苑雖然知道譚洛胥的脾氣可沒那麼容易平復,但也希望就如譚媽媽所說,一夜船過水無痕。
她謝過譚媽媽,只得先回家。
隔天蒲雨苑一大早上班,就趕著打電話給譚洛胥,不料他的手機竟無人回應。她急著打了整個早上,一有空就打,終於在中午找到了他,然而他正在跟客戶討論事情,兩人沒說什麼,三言兩語就結束了。
這麼一個簡單的通話,當然沒辦法讓雨苑安心。她下了班,就決定去譚家等他洛胥。
蒲雨苑下班得早,到譚家還不到五點。中午通電話時譚洛胥曾跟蒲雨苑說過他不會那麼早回家,於是她認為中間這段時間絕對是安全的,她遂取出槍匙,先到蔚丞騏屋裡轉了轉。
然而當她一轉進蔚丞騏的書房,令她瞠目結舌的是,書房裡的東西竟然一夜之間全搬空了!
她大吃一驚,第一個念頭是發生了意外!她沒有多想,立刻衝出去拍蔚琪臻家的門:「你哥家怎麼了?是不是遭小偷了?怎麼書房全部的東西都不見了?」
蔚琪臻的神情有點恍惚,彷彿是在睡夢中被蒲雨苑吵醒。「不是遭小偷,是我跟譚洛胥昨天晚上熬夜工作,把書房整理好了。」
搬空了?連夜整理好了?
「你們整理了一晚上?為什麼不找我?」蒲雨苑詫異之餘,忍不住心裡不平衡地嚷。
蔚琪臻打了個哈欠,原來是昨天晚上熬夜,所以現在才在補眠。「就是洛胥說你每天都把時間耗在那整理,太耽誤你了,我想想也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一股作氣整理掉了。」
「才不是怕耽誤我,才不是……」蒲雨苑頓時氣到連話都講不好,索性不講了,折回蔚丞騏的屋子,面對著空空的書房,一股怨怒之氣慢慢冒上來冒上來。
她氣的不只是蔚丞騏的東西一夜之間不准她碰,還是譚洛胥的處事態度。她此時的感覺,有點像小孩做錯了事,被懲罰一樣。
你愛玩這個玩具是吧?玩到忘了時間吃飯是吧?好,就趁你睡覺的時候,把這玩具藏起來或丟掉!看你還玩不玩?
真殘忍!
她坐在蔚丞騏的書房裡,書架上是空的,CD架是空的,抽屜打開也是空的,這情況蒲雨苑愈想愈忿怒,為了平復她的火氣,她直接打電話給譚洛胥。
中午蒲雨苑打給譚洛胥時知道他正在跟客戶談事情,後來她就不敢再打,怕打擾了他。但現在她不怕了,也不顧他會不會生氣了,她自己都快氣炸了呀!
她劈頭就興師問罪:「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連夜把東西都搬光?」
譚洛胥倒回答得輕鬆自在。「這樣子你就不必在這件事上多花時間了,不是嗎?」
「可是我喜歡待在那間屋子,喜歡在那整理蔚丞騏的東西,你又不是不曉得!」蒲雨苑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這麼做,簡直是在變相限制我的行為嘛!」
「我沒有變相限制你的行為,」譚洛胥還算冷靜。「我只是變相提醒你,別把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事搞混了。」
重要的事,不重要的事……她不禁又想起蒲雨毓的話,說她老是迷迷糊糊地搞不楚狀況。她現在又搞不清楚狀況了嗎?
不。蒲雨苑搖搖頭,甩開這個想法,她很知道自己現在在幹什麼,譚洛胥對她做了件不合理的事,她要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你吃醋對不對?」蒲雨苑直說。「吃蔚丞騏的醋。」
「我為什麼不能吃醋?」譚洛胥的口氣聽得出的語氣已經有點不耐。「你花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的時間,比我還多!」
「可是你這樣太小人了!」蒲雨苑不常發火,但她一發起火來,是非得吵個水落石出不可的。「而且還用這種手段!」
「我怎麼小人?」譚洛胥冷冷地道,也被蒲雨苑搞火了。「我只是把他的東西提早整理好了,還省了你的事,哪裡不對?」
論理,不,論講理,她知道自己是絕對講不過譚洛胥這個大律師的,這是他的工作不是?但她總覺得他應該體諒她一些:「你根本不就不顧我的感覺!」
「你的什麼感覺?對蔚丞騏古怪的迷戀?」他索性明白說了。「他去世了,好不好?你能不能實際一點?」
蒲雨苑不否認她對蔚丞騏有種不一樣的感覺,說迷戀似乎也行,但她並不覺得她做得過分。「我沒有不切實際,我也沒想要怎麼樣,我只是想多認識他一點,滿足自己的某種想法。」
「什麼想法?」譚洛胥冷笑,打斷她。「夢幻的想法?」
這麼直接而不留情的指控,真要把蒲雨苑推至耐性的極限。她搖頭加歎氣,歎氣加傷心:「你實在是很不瞭解我耶!」
譚洛胥也似乎不吐不快:「你也不太瞭解我!」
不瞭解他?這下可好,兩個不瞭解彼此的人,既然還一起談起戀愛來了這不是很可笑?
蒲雨苑喃喃懊惱:「真不知道我們當初怎麼會在一起的?」
她的疑問,在譚洛胥聽來說像是某種後悔的宣示,霎時兩人相處的甜蜜日子都被忽略,而個性上的衝突卻被放大、突顯,他脫口而出:「我也這麼想。」
什麼?什麼?他後悔了?這下可非同小可,蒲雨苑陡地心理不平衡起來。她才後悔呢!第一次打算送上真心,就遇上這麼一個不對盤的男人!
「你,」她喘著說著氣話:「蔚丞騏比你好上一百倍!」
簡直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完全不管會不會激怒譚洛胥。果然他突地一股火氣冒上來,冷冷道:
「那你去找他,以後別來找我了。」
說完,電話就掛掉了。
掛電話?他居然掛她電話?!
蒲雨苑不置信地瞪著手機,好久好久都還沒從那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不過大概也恢復不過來了,要恢復什麼?
她和譚洛胥相戀以來第一次吵架,居然就吵得這麼轟轟烈烈,她不得不認為,他們兩個還真的是愛錯了人,她不得不認為,他的確令她失望。
這麼不知體諒她的男人,要她怎麼去愛啊!
還掛她電話呢!
蒲雨苑氣沖沖地把手機的蓋子合上,扔進皮包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