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安靜下來,已經沒事了。」
一個低沉的嗓音出現在她耳邊,他環抱著她的臂膀和溫暖的聲音,令她心安,不知不覺地,她漸漸鎮定下來。
是誰?是誰在照顧她?她想抬眼,卻離不開這溫暖的胸膛。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
「皇上!皇上他……」她猛地抬頭。不知何時,她身上已緊裹著一條厚毯,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環抱著。而皇榻的四周站滿了太醫,從人群細縫中,她可以看見躺在床榻上蒼白著臉的皇上,而他似乎——還有鼻息?
「皇上沒事,你用不著害怕。」他環住她,低聲勸慰著。
事實上,身為太子,他本不該這樣摟著父王的昭儀。但當他進到寢宮,看見被壓在父王身下。滿臉驚懼的她時,他整個人如遭雷擊。
驚的是父王的突病、震的是她懾人的羹。一瞬間,他彷彿以為自己被她攝去了心魂。
縱使在驚懼中,她仍美得足以撼動人心。剎那間,地突然明白,原來,她就是父王親自冊封為昭儀的葉冰芯。
他旋即翻過父王的身子、召來太醫。在眾人趕到之前,他將她裹上一層厚毯,遮掩住她全裸的胴體。
完美無暇。他深深吸氣。
即便在慌亂間,他仍無法將映入他眼簾的那一刻自心中抹去。她幾乎是他心中所有完美形象的結合。他更沒有料到,她的出現,竟會在他心中掀起軒然波濤。然而,這樣一個女子,卻是父王的昭儀、將伴隨父王殉葬的女人!
他緊摟住她,試圖安撫她的恐懼。她驚顫得像只受傷的鳥兒,彷彿一放開她,她就要飛走或死去似的。
令他驚異的是,在這樣時請況中,她卻沒有掉淚。甚至連一滴淚珠都未曾在她的眼眶中出現,這樣的勇氣令他心疼。
「太醫,你們看了這麼久,皇上他究竟怎麼樣了?」他起身,卻捨不得放開她,逕自將她攔腰抱在胸前。
太醫們散開,空出一個位子讓他走近:「回太子的話,皇上他……氣脈甚虛,臣等擔心……」為首的太醫轉身向她,「微臣斗膽請問昭儀,皇上在和昭儀……行周公之禮時,是否有何異狀?」
太子?他是太子?!聽見太醫們的稱呼,她倏地抬頭。眼前這個如神祇般俊挺的男人,竟是當今太子?!她全然無法想像,這令她心安的男子和躺在床榻上的老人,竟有如此深的血緣。
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太醫的話。
這兒是皇宮大內,她將要說的話,事關皇上的生死,若答錯一句,就是天大的災禍籌著她。死,她並不怕,但她怕極了牽連家人。
想到此,她一雙眼不自覺地搜尋著他的身影,尋求援助。
「你照實回答就是了。」他找著了她,回應了她無言的請求。
短短的一句話,卻恍如一顆定心丸似的,令她漸漸恢復原有的冷靜。只是,身上的藥性未退,仍不時地干擾著她,她的思緒始終無法全然清楚。
「皇上他正要……我是說……還沒……」她發現,這樣的話實難以啟齒。
李焰轉向雪白的床榻,上面沒有沾染一絲血跡,也就是說,父王在佔有她的身子之前,就已經出事了。
突然,他竟有一股不該有的釋然,而這樣的心緒,他卻隱藏得極好,「夠了,繼續說下去。」
他的話,免除了她的尷尬。
她感激地望向他,深吸口氣才又繼續道:「皇上不知為何,突然發出痛苦的聲音,吸氣的聲音好沉、好急,然後……他的手緊緊按住胸口,突然間,整個人癱倒在我身上,怎麼也推不醒……」她設法將所有的細節說得完整。
事實上,不知為何,讓他知道她仍是清白之軀,令她覺得安心。但為著什麼?她仍不及細想。
「心絞痛?」一名太醫,驚呼出聲:「天哪!是心絞痛!」
「沒錯!瞧這情景,應該是心絞痛沒錯!」其他數名太醫像是終於發現了病因,紛紛點頭,卻有旋即搖頭。
「既然知道了病因,還不快對症下藥。你們點頭搖頭又是什麼意思?」李焰皺眉,對太醫們遲遲無法定案的情況有著極度的不滿。
「啟稟太子,心絞痛這病……無藥可醫……」
「什麼——」他低吼,「你們這群庸醫,什麼叫作無藥可醫?」
為首的太醫上前道:「太子請息怒,皇上年事已高,這心絞痛怕是潛藏已久,如今因……」太醫瞥了她一眼,「因刺激太大而發病,只怕,藥石惘然……臣等實無能為力,請太子恕罪。」
他一雙眼掃過所有人:「無能為力?」
所有的太醫全都垂下了頭。
半脅,他才又開口:「還有……多久?」望向床榻上的父親,他的聲音有著明顯的沉痛和壓抑。
「稟太子,臣等只怕皇上……過不了今晚……」
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皇上——過不了今晚?!
老天!這原本是她所期望的。但她卻怎麼也沒想到,皇上的死,竟是——與她有關!
「小……冰芯……」皇上微弱的聲音突然自床榻上傳來。
「皇上?!」
「父王?!」
所有的人都湊上前去,除了她。
「朕……不甘心……」皇上斷斷續續地道,「不……甘心哪!」
難道,這會是他的報應?躺在龍床上,胸口的悶痛令他呼吸困難。他知道自己老了,但離死,應還有一段時日。他本想抱著醇酒美人享受餘生,卻萬萬沒料到,他親選的美人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而他甚至根本還沒得到她!
昏寐間,太醫的話傳進他耳中,縱不能言語,他卻聽得一清二楚。也就是那份不甘,讓他拼了命也要再活回來。他還沒寵幸過他的昭儀和三十五名才人,他的靈塔,差一些些時日就要竣工了。他要在最後一刻,帶著他所有的一切,進到他的冥宮之中。
但,不是現在。
「父王——」察覺父親的心思,他不禁為父王感至悲哀。一國之君,最後剩下的,就是不甘心嗎?難道身為帝王,他擁有的還不夠?
「焰……兒……」聽見兒子的聲音,老皇帝想起了已逝的皇后。他最鍾愛的后妃啊,他繼承人的母親。在他的記憶中,她始終是那麼美、那麼溫柔、那麼——善良!
突然他驚覺——他的愛妃,會不會因為他堅持活人殉葬而對他生氣?她是那麼善良,他知道她不會願意他這麼做的。但——如果死後,他見不到她,沒有她的陪伴,冥宮千年,豈不太過孤單,他的王后不會捨得他孤單的吧……
恍惚間,一道金光出現在他面前,彷彿,金光中,他絕美的王后在向他微笑招手:「愛妻,是你陪我來了嗎?」他低喃。
她這是在告訴他,她會陪他,不讓他找人陪葬?他伸出手,想握住妻子的手。
「父王,你——」聽見父親的低喃,他知道時候就快到了。
金光陡然消失,他的手就停在半空:「焰兒,你的母后要來接朕了。」他緩緩低話,臉上的神情卻是出奇地沉靜,「不要殉葬,都不要了。」
「父王!」李焰悲喜交加。這是他所認得的父王。
「朕……」突然,老皇帝的臉瞥向一旁,一雙無神的眼竟迸出精光,「她!除了她之外……」如果到時,他的愛妻沒來接他,至少,他還有一個小冰芯。
李焰猛地回頭,卻發現她臉上的血色在瞬間盡失。
「父王!你已決定不要殉葬,為什麼——」不能是她、不會是她!他激動地握住父親的手,「請父王收回成命!」
否則,就由他改變這個決定!
「李焰!」老皇帝反手握住兒子的手,力道之大,讓人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將死之人,「惟有她……朕的小昭儀……」他朝她伸出另一手,「不要輕易……改變聯的遺令,三十六人……剩一人……就算是要她……為聯償命也是……應該……」話還來不及說完,老皇帝的手已經頹然垂下。
「先皇殯天——」太醫上前按住脈搏,宣佈了老皇帝的死訊。
喪鐘,在皇宮大內迴響,哀悼的,是大唐皇帝的死。
但聽在她耳裡,卻也彷彿是為她所敲響。
黑。
無邊的黑暗籠罩住她。
偌大的冥宮中,黑暗的地底下,只有大唐帝王的屍身與冰冷的她,而他們甚至連一把燭火也不肯留給她。
她緊緊地縮成一團,似乎這樣,可以讓她不至於太過寒冷。但地底的冷氣,卻毫不留情地自腳底竄至她週身。
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光,他們什麼都沒留下,很快的,也會沒有空氣了吧。當冥宮大門關起的那一剎那,她竟似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會是什麼樣的死法呢?餓死凍死、窒息,還是,因恐懼而死?
大唐開國以來,她是頭一個為帝王殉葬的妃子——甚至,是有名無實的妃子。約莫,也會是最後一個吧!希望李焰,那個出現在她生命中卻旋即消失的大唐新主,會是不同於他父親的賢君。
應該會是吧!想起他曾帶給她的短暫溫暖,她已冰涼的身子也彷彿多了一絲暖意。
新主即位的大殿之上,曾有那麼一刻,她還以為他會救她。但,實在是她太癡心妄想了。她等於間接害死了皇上,他若不恨她、不罪及她的家人,就已是萬幸了。
不知為何,思及他可能因此而恨她,她的心竟泛起絲絲的痛處。
為什麼,在這最後一刻,她滿腦子想的,竟是一個初識的太子?甚至,他們根本算不上認識。她還以為,她會不斷地想著爹、娘、舞秋和——楊羽。
太子和楊羽,幾乎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縱然,他們都同樣有著足以令所有女子傾心的英挺。但李焰,就像他的名字一般,整個人恍如一團火,只要輕輕碰著,連冰石也會跟著融化、燃燒。
而他,楊羽,卻像是一團冰。所有的熱,全寵罩在他築起的冰層之下。這點,他跟她有著明顯的相似。或許,這也是她當初愛上他的原因吧!兩個相同的靈魂,又怎會不為對方所吸引。
下意識裡,她竟拿兩個男人在比較。
老天!她低呼出聲,在這樣的時刻,她竟還可以想著這些?!
楊羽是舞秋的夫婿;太子,不,應該說當今皇上,是先皇的兒子,而她,卻是先皇的昭儀,無論是誰,都不是她該想、可想的人!
葉冰芯,你已經害怕得胡思亂想起來了嗎?她靜下來,卻發現想些事情至少不會讓她的恐懼擴大。
現在,爹娘和舞秋應該已經得知她的消息了吧。想到他們會為她的死而悲痛傷心,她的淚不禁在眼眶中打轉。
「爹……娘……」她嗚咽,卻仍強忍住淚水。
這地底,會不會有秘道可以出入?她扶著棺木站起。接觸到冰冷的石棺時,卻想起老皇帝仍躺在裡面,她像是被燙著似的縮回手。
她要活下去!
就算是大唐帝王,也沒有權力就這樣取走她的性命!或許、也許有人會在這地底留下通道!說不定,她可以逃出去!
憑著這一絲希望,她開始向四周摸索。
石牆。
石柱。
石棺。
還有數不盡的珠寶和金銀。但除了這些之外,她什麼都沒有發現。她捉起一個像是匕首的東西,開始鑿著離她最近的牆。
鏘!鏘!鏘!
金屬敲擊石牆激起的細小火花,竟是她黑暗中的唯一光明。她不停地鑿著牆壁,企圖鑿穿它。或許,在這片牆的另一面,就是她的逃生之路。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麻了、腳也麻了,似乎——還有些水珠自她握著匕首的雙手中滲出。水!她停下動作,舔了舔滲出的汗水,但唇邊嘗到的,竟是濃濃的血腥。
血?!她流血了?!她慌亂地扯下一片衣襟,裹住自己的雙手。流血了,可為什麼她一點感覺也渤有?她頹然坐倒在地上,身子虛軟地往後靠向石牆。
沒有用的,一點用都沒有。
絕望中,她突然聽見一些細微的聲響,自遠至近。
「冰芯?葉冰芯?」
她驚覺地坐起:「誰?是誰在叫我?」在這地宮中,除了她,還會有誰?驀地,她轉向石棺所在的方向,渾身寒毛豎立,「不、不會的——」她往後退。
黑暗中,彷彿出現了一絲光亮。
而那亮光,卻是來自石棺的一角!
她瞪大了雙眼,在光線越來越多,多到她可以看清室內的環境時,石棺旁的石板竟被緩緩掀開,一個巨大的身影自石棺旁出現……
「不——」眼前的情景已超超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在驚懼的呼喊聲中,她昏死過去。
該死!
他嚇著她了!
李焰執起燭火,迅速地接住她癱軟的身子。
「冰芯,是我!」他早該知道一個人被鎖人這冰冷黑暗的地宮會是多大的恐懼。尤其是在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人來救她的時候。金鑾殿上,他幾度要開口免去她的陪葬,但眾口悠悠,他無法在即位後馬上更改父王的遺命。至少,不是立即。
他等待著。等群臣下朝、等所有的人都不再環著他、等夜深人靜的時刻,他一步也不敢遲疑地找到了她。
石棺旁的地窖,是他在得知父王的詔令後,命工匠秘密進行的工程。為的就是在無計可施時,還可以救出那些陪葬的女子。幸而他這麼做了,否則,若無法救出她來,他會抱憾終身。
「冰芯,醒醒,是我李焰,你不會有事的。」他環抱住她,試圖以自己的體溫溫暖她冰涼單薄的身子。
火光下,她的臉明顯的蒼白,他的心不禁一緊。他該早點來的,那麼,她也不需要承受這麼多的痛苦。
她回過一口氣,睜開眼,眼前竟是她熟悉的身影:「是你?!」她緊緊捉住他,彷彿怕這只是一場夢,「真的是你?!」
他真的來救她了!
「是我。」他點頭,眉宇間的懊惱與不捨,使他無法再多說什麼。
「你……你是來救我、要帶我離開的?」出於直覺地,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救她的。
他只是沉默地抱起了她,將她摟在懷中,不讓她再接觸冰冷的地面:「這裡有水和食物,你先吃些,等恢復了體力我們再談。」他將食籃打開,瓣開了肉包餵她。
「唔。」她本想抗拒,卻在他溫柔的勸慰下,吞下了仍散著熱氣的包子。
生平頭一回,她竟發現肉包是這麼美味的食物。
「慢點吃,和著些酒吞下,身子會暖些。」他低下頭,卻發現她的雙手纏滿了布條,仍有斑斑血跡在上面。他的胃彷彿被狠狠揍了一拳。
「不。」她搖頭,「我不喜歡喝酒。」酒的味道總是嗆得她難受。
「你的手——」他捉住她的手,「怎麼了?」
她吃痛,縮回了手。「沒什麼,我只是想……牆的那一頭,或許會有出路……」她的視線望向她曾鑿過的石牆。
他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卻發現身旁不遠的石牆上,有著些許斧鑿的痕跡,而地上躺著的是一把鈍了的匕首和斑斑血跡。
「該死!」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做!他取出酒壺,捉住她的雙手。
為著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她忍不住瑟縮了下。但他親吻她手心的舉動,卻令她的擔憂在一瞬間全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卻是濃濃的暖意。
「這會有些疼,忍著點。」
「啊!」酒水淋上她的手心,燒灼般的疼痛令她驚呼出聲。
旋即,不容她反抗,他輕握住她的下巴,將酒送進她嘴裡:「喝下。」他命令。
而她卻後退,避開了酒瓶。
他不禁微微皺眉,但只是稍一猶豫,便仰起頭吞下口酒,像是做慣了上百回的舉動似的,將酒悉數送進她口中。
「唔……」
她還來不及思考、反應,他的下一口酒又送進她口中。
咕嚕!
她聽見自己吞下溫酒的聲音,並沒有她所預期的嗆人,事實上,酒才一下肚,她整個身子彷彿在瞬間熱了起來,而手上的傷口,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再一口,」他低沉的嗓音在室內迴響,「吞下。」
就這樣一口接著一口,直到他認為夠了,才讓她自己繼續吃著肉包。
天!
她滿腦子都是這個字眼。
老天!他吻了她!老天!她沒有反抗!老天、無言地接受了他親暱的舉動;她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況。這是先皇的陵墓,她面對的,是先皇的太子、當今的皇上!
混亂的思緒令她無法多想,她理頭啃著肉包。
「抱歉,我來得遲了。」他撫著她的秀髮。
不過是一句話,竟令她隱忍多時的淚水,在一瞬間——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