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不只他們兩個,還有碧落鎮。
這麼個半大不小的碧落鎮,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瘟疫!
當他們一個恍然,一個含羞地回到寒宅,尚未進門,兩人就極有默契的雙雙停下步伐,互看一眼。
不一樣,氣氛不一樣。
「陸伯!陸伯!」寒致學心下一慌,扯開了嗓子便嚷開來,「爹!娘!」
「少爺,你總算回來了。」陸伯自內院跑了出來,「我們擔心你們……」
「發生了什麼事?爹娘呢?他們呢?」她抓住陸伯,一疊聲地問。
「學兒,爹娘沒事。」寒士裡偕同妻子夏蕙琴緩步而來,臉色有些凝重。
「爹,娘!」寒致學嬌喚,奔到父母身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寒氏夫婦心知女兒承得夏家靈異的敏感,所以並不覺得意外,令他們啞然的是仇烈霄的話。
「是不是鎮上有什麼異樣?」
陸伯心直口快,聞言便張大了眼:「你怎麼知道鎮上發生了瘟疫?你和少爺剛從鎮上回來?」
仇烈霄的表情一沉……來了!
寒士裡和夏蕙琴警戒地盯著他:「你是怎麼猜到的?」
他一瞟他們夫婦,本不想做聲,但瞥及寒致學也是一臉疑惑,才轉念說明:「聲音,由鎮上那邊傳來的聲音和平常不一樣。」
寒致學張口結舌:「你聽得到鎮上的聲音?這裡離鎮上還由好一段路程耶!」
「我不是每字每句都聽得很清楚,只能隱約感覺個大概。」說著,他看向寒士裡,「你爹也可以。」
寒氏夫妻皆一肅。
寒致學轉而向寒士裡求證:「爹,是真的嗎?」
寒士裡的表情複雜,略帶掙扎的苦楚。
「學兒!」寒夫人在此時開口了,「先跟我和陸伯到淨廳內,娘有話要對你說。」
「哦!」寒致學雖有疑問滿腹,但也不敢違拂母親之意,跟著母親、陸伯離開了。
「為什麼不告訴她你會武功?」寒致學一消失在視線內,仇烈霄便提出尖銳的問題。
「我不要她涉入武林的恩恩怨怨!」
「你想得太天真,她已經是個江湖人了。」仇烈霄冷笑。
「她不是!」寒士裡激動地反駁,「學兒只是個平凡普通的百姓,不是什麼江湖人。」
「如果我猜得沒錯,你不只是個名滿天下的鑄劍師,更是二十一年前跺腳震江湖的奇劍任天遙吧?」
「你!」寒士裡揪然色變,「你怎麼會知道江湖事?」
仇烈霄一嗤,復一歎:「我?我只不過是個被逼入武林的人罷了。二十一年前任天遙無故失蹤,引起各方揣測,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知道他用的是柄寒家所鑄的驟雷劍,使的是驟雷七式。那日你蒙面襲擊我,雖然用箭替劍,但卻無意間使上了驟雷七式其中的一招,這麼一推想,答案不就出來了?」
如斯心智,如斯巧思,他還能說什麼?
頹然長歎,他承認:「沒錯,我就是任天遙。任天遙只是我行走江湖時的化名,奇劍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站於你面前的,只是升斗小民寒士裡。」
「我不瞭解,為何你不肯讓她知道你的過去。」
寒士裡搖頭:「小兒生來命運刊坎坷,我只盼她能平安長大,快樂地過日子,讓她知道太多不是件好事。當年任天遙血氣方剛,年少氣盛,滿腹正義理想,妄想使劍江湖,快意恩仇,卻惹來一身仇孽……唉!武林太黑暗,所謂白道只是窺視寶劍虛名的偽君子,綠林人馬更不用說: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當任天遙被他親信的拜把兄弟暗算後,他就醒了,徹底醒了。」
轉身,寒士裡的背影道盡了一個落拓劍客的辛酸:「我的雙手沾滿血腥,我不要學兒知道她的父親曾是那醜陋江湖的一份子。」
「雖然你認人不清,但殺的全是該死之徒,因何自責?」
「因為我看到那些該死之徒的親人,他們雖該死,但他們的雙親妻兒卻是無辜的,我無法面對他們憎恨的目光,所以封劍閉爐,不再過問武林事。」替及往事,寒士裡仍然憂戚淡愁,「學兒天性純良,我作的孽,理當由我自己償還,要是告訴她種種恩仇,不就是推她入江湖爭鬥中。」
「所以你絕口不提會武之事,也不教她武功,寧可將她交託給素未謀面的外人保護?」仇烈霄憶起她頭後的刀疤,就倍感忿忿,「這就是愛她的方式?任仇家在她身上刀剮凌遲?」
「不!你不懂!」寒士裡忍無可忍地吼道,「你以為我願意?不是我不教,是學兒不能學!」
深吸一口氣,他將聲音降下:「她在八歲那年被人用歹毒的方式打斷了琵琶骨,終生不能練武,憑我一個人的力量照顧不了她,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仇烈霄無言,他聽見一位保護不了子女的父親的自責。
「我什麼都不求,我只求老天能讓學兒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寒士裡微微地道,「我不是個好父親,讓學兒跟著我受這麼多苦,寒士裡愧對列祖列宗,我只是想,既然不原她再經歷我的遭遇,就不要對她提起……你說得對,我太天真了!」生於寒家,注定和武林脫離不了關係,寒氏一族背負著詛咒?!
「仇公子,我知道你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寒士裡以性命相求,求公子保我兒平安,如我和內人有何不測,請你帶著學兒隱姓埋名,我必奉上驟雷劍與家產為贈!」
「你以為我稀罕?」仇烈霄實話實說,「我最討厭就是錢財寶劍所帶來的紛爭。」
「仇公子……」
寒士裡焦急欲言,不意仇烈霄又接下去。
「要想知道我有沒有盡職保護她,很簡單。」他一字一字清晰有力,「活著,活著監視我。」
寒士裡像是受到撼動般,凝定不動。
「就算我應允了你的要求,倘若你死了,不也一樣無法見證任何事?屆時,我的承諾再多,再堅定,你也不知道我是否有盡力遵守與其要求我,不如先求你自己。只有活著,才能打算一切。」
仇烈霄的話似蘊藏魔力,又似君王的命令,令人不得不從。
「無論情勢再怎麼不樂觀也決不輕言放棄,事先就準備好後事的人一上戰場必死無疑。」
「這個道理是相同的,在我的故鄉,如何活下去是每人必學的第一要務,如果你真的愛你的妻兒,就好好活著!」
活著,才有力量;活著,才有未來可言。
寒士裡被他的話激起當年談笑生死的豪情:「你放心,我會活著監視你的。水裡火裡來回了這些年,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記著你的話。」仇烈霄言盡於此,一個跨步離去。
寒士裡感激得目送他,他不但激起了他的求生意志,更細心得沒問他突來的倉皇何不安。
瘟疫,赤煞族人逼銀虹族人現身的陰謀。
「他是不是赤煞傳人?」寒士裡也糊塗了,假若他真是赤煞傳人,理該千方百計逼他們承認身份,怎反倒幫助他們?
不管他是不是赤煞傳人,他都能肯定一件事。
仇烈霄不僅真是王者,更是罕見的君子。
※※※
寒宅有兩處廳堂,名字起得很雅,一曰淨,一曰思。思廳是門面廳所,淨廳就不同了。它是專門讓寒家人共處議事或共享天倫的內廳。
淨廳一如其名,窗明几淨石鋪的地板光可鑒人,擺設簡單,佈置卻出塵高雅,不消幾眼便感受得出主人的巧思用心。
「娘,鎮上出了什麼亂子?怎地恁地不寧?」
「瘟疫。」寒夫人語出驚心,「鎮上發生瘟疫!」
「什麼?!這怎麼可能?碧落鎮向來與世無染,怎會有瘟疫?」寒致學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問道,「情況如何?」
「目前尚未鬧出人命。」
「目前?那不就表示未來幾日不敢確定?」
「陸伯說前些日子就有牲畜陸續死亡的消息傳出,但不是很多,鎮民也就沒在意。但今天卻鬧出有人出疹子,上吐下瀉手腳癱軟的事來。」寒夫人的語氣間重重無奈。
「我和你爹決定要再覓居所。」
「不!」想也不想,她便一口回絕。
「雪兒!爹和娘作此決定也事不得已的……」
「別說現在鎮上瘟疫橫行了,就算安然無事我也不走。」寒致學……也許該說是寒織雪定著一雙足能鉤魂攝魄的星眸,凝睇著她的母親。
「是不是又是他們那批人的把戲?」
女兒一語道穿他們意欲急搬的原因,令寒夫人深深歎息。
「娘,你告訴我。」寒織雪的冷靜,壓根兒不像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那抹堅毅果決的神采奕奕灼灼閃耀,絲毫不讓鬚眉。「是不是衝著我們來的?」
寒夫人只是淺淺地說明症狀,鎮上患者的眼圈俱呈血紅,大夫郎中束手無策。
「啊!」寒織雪驚呼,「煉眼毒?他們好狠的心!」
煉眼毒是以空氣風力為傳播媒體的植物,其種子輕若棉絮隨風飄散,遇潮濕溫熱之處便寄生,包括人的眼睛,一旦中毒,不但會有上述症狀,不及時治療,將毒瞎患者的雙眼,嚴重的甚至會致命。
「那些喪盡天良的王八羔子,什麼絕子絕孫的勾當都幹得出來!」寒織雪惡狠狠地淬了一聲,「什麼破銅爛鐵,竟連無辜鎮民也不放過!」
「他們可能懷疑我們藏身在此,所以放毒測試。」寒夫人對女兒的粗言穢語不以為意,要不是教養太好,她也將丈夫之前所罵過的髒話「溫習」一遍,保證「粗」上不止十倍。
只是,為何說是「放毒測試」?
「只因為寒家懂得怎麼解煉眼毒症,他們就處心積慮植毒物害無辜!」
待毒蔓延全鎮,哪家尚能安然無事的便是寒家。好狠的手段,寧可錯殺一百也不錯放一人。
為了碧落鎮,他們不得不走,因為,等他們治好毒症,平息瘟疫之際仇家必聞風趕至,為了不給碧落鎮帶來更多的災厄,他們必須走!
令寒夫人驚心如焚的是女兒不知情的內幕。天底下沒有人知道寒家會解煉眼毒。
除了赤煞族人。
因為煉眼毒植物來自赤煞,正是大漠戈壁的產物,天下惟有赤煞與銀虹族人方知,毒植的用法與解法。毒植必須在三個月前便栽種,待花開實飄後,才影響得了人體,看來有人在三個月前便懷疑他們的身份。
而那人,是赤煞傳人!
為了試他們的身份,竟潛伏多月,不顧一切拿碧落鎮上下百來人的性命為賭,好可怕的人。
「雪兒,聽娘說,娘已經寫好藥方遣陸伯送去鎮上替鎮民解毒。我們必須趕快收拾,只帶重要之物即可,待陸伯一回來馬上啟程。」
「不!」寒織雪還是這個字,「娘,沒有用的,就算我們逃到天涯海角,他們還是有辦法追來,我們躲躲藏藏之時,連累了多少人?不要再逃了,留下來面對他們吧!」
「雪兒!」
「娘,你明白,和那些人正面衝突只是遲早的問題,我們不可能逃一輩子的。女兒知道全是女兒拖累了爹娘,害得爹娘不得不流離顛沛吃足苦楚,娘!」寒織雪滿臉哀求,「別再搬了,是福是禍,就由著它來吧!」
寒夫人的鼻一酸,淚珠兒便滾了下來:「雪兒,你當真不顧爹娘了?」
「娘!」寒織雪矮下身子,噗通跪在母親身前,眼眶亦熱淚盈盈,「恕孩兒不孝,孩兒實在厭倦了提心吊膽,苟且偷生的日子。孩兒寧願正大光明地死,也不要遮遮掩掩的過一生!」
寒夫人閉上眼,淚珠滾得更急更凶。
「要死在別處,不如葬身在碧落鎮。」末了,她更決絕地說這句話,令寒母受不了,而跌坐在椅上。
「娘,恕孩兒不孝!」寒織雪解釋地磕了三次響頭,便伏在地上,「請娘成全孩兒!」
寒母隔著淚霧望著地上五體投地的女兒,她唯一的孩子,她最疼的心肝寶貝,身子抖著,心煎熬著,怎麼捨得女兒跟著他們逃命,一次一次地逃。
自她出世以來,過得就是這種日子,自她懂事,第一個明瞭的字就是「逃」,她何辜?寒家何辜?因何要受這種罪?
是寒家鑄劍?是寒士裡曾涉足江湖結下仇怨?還是因為銀虹族背叛了千百年前的誓言,而招致的詛咒?
「娘,女兒已無緣為人妻、為人母,此生只能當個男人,您就依我一次,讓女兒活得像個男子漢,像寒致學吧!」
寒母軟下雙膝,扶起女兒,赫然見愛女已是淚染衣襟,吞聲咽淚,牙不知咬得躲緊,只為忍下顫抖,只為怕母親見狀更傷懷。
母女倆坐癱於地,淚眸相對,最後化為長長的一歎。
「娘知道。」寒母吞下哽咽,「娘早就知道你脾氣倔,性子硬,寧死不屈,從你八歲那年被打斷琵琶骨,也不求饒那件事後,娘就知道你骨子裡比任何人都強!連被下了蠱,無法生育,也扮出不在乎的模樣,好讓我們安心,娘曉得,其實你暗裡不知哭過多少回,你的夢想,你的未來,全斷送在爹娘的手裡,是爹娘不好,生下你去無法保護你,都是娘的錯……」
「不!不!娘,您別這樣想,雪兒很好……」淚水戳穿了她善意的謊言,她再也裝不出瀟灑,伏在母親膝上嚎啕流淚。
「就依你吧!」娘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留在碧落鎮,等赤煞傳人來宣判他們的命運。
仰望,夏蕙琴的熱淚自眼角靜靜地、靜靜地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