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寒士裡自密室出來時,看到沉思不動的妻子。
「蕙琴!」他輕喚,雙掌搭在妻子香肩,「在想什麼?」
夏蕙琴迎上丈夫雙眼,扼要地吐聲:「仇烈霄。」
「看出了什麼?」寒士里拉了椅子坐下,瞟向桌面上。
桌上平鋪一匹黃布,布上擺有龜甲、銅錢與一些短箋。
「目前只知道他的確來自漠北,其餘只能約略瞧猜。」夏蕙琴自得知仇烈霄姓名之後,便占卦卜算,「只知他的名字線索實在太少了。」
夏蕙琴精通卜卦,夏家傳人代代譽為天算子,凡夏家子弟皆具算卦靈能,夏蕙琴更是少見的靈算師。
所以寒家能安然至今,因為夏蕙琴總是先一步算出危難,但由於她是女子,所以沒多少人知道她的來歷與異能,江湖上知道寒家擅鑄劍的很多,但查到寒夫人擅窺先機的可就寥寥無幾。
寒士裡沉吟思慮,夏蕙琴逐一細審卦象,邊觀邊說:「仇烈霄,命屬火,奇烈,該是生於極熱之處,其命如火,終身不得安寧,心結情動桎梏究困……」夏蕙琴忽然臉色大變,「這……」
「娘子,怎麼了?」
「老爺,快將雪兒的生辰八字那張卦批拿來!」
夏蕙琴的驚慌感染給寒士裡,他忙不迭地取出女兒的生辰八字遞於妻子。
夏蕙琴一攤黃帛細細對比,詫異不減,「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娘子,到底如何?是不是仇烈霄別有居心不足信任?」
「老爺!」夏蕙琴抬眼,神情複雜地問,「你覺得那仇烈霄是個怎樣的人?」
她倏然啟問,倒令寒士裡愕然,「他……」
驀地,腦中顯現午後相試時,險些喪命在他手上的那一刻,那雙冷絕寒澈的瞳眸,威神窒人似欲吞噬任何不知死活膽敢冒犯的愚夫愚婦。
他是王者。
不會錯,寒士裡肯定絕不會錯,所以他的結論只有四個字,「神秘,恐怖。」
「你再將他和咱們女兒的連著唸唸看。」夏蕙琴又指示。
「仇烈霄,寒織雪。」寒士裡乍念還不覺如何,不一會兒,臉色也變了,「烈霄織雪?
新仇炙炙烈霄
燒紅塵千萬丈
初寒紛紛織雪
熄萬古恨悵惘
這是銀虹一族傳世之詞,其間包涵了銀虹與赤煞糾纏不清的詛咒與命運,而今詞中之名應生在他們身上,是不是表示又將生波瀾洶濤?
「莫非那廝是赤煞傳人?!」「赤煞」二字一出口,寒士裡方寸全失,「不行,我不能讓他留下來……」
「老爺!」夏蕙琴急急站起攔住丈夫,「你要上哪兒?」
「找仇烈霄!」寒士裡的臉龐,有憤怒、惱恨、更有隱斂的駭懼,「我怎能讓赤煞人待在雪兒身邊?」
「老爺,冷靜些,勿莽撞啊!你現在去找他有何用?殺了他?你的武功根本敵不過他,去無異是以卵擊石,毛躁易壞事,何不先坐下來聽我說?」
寒士裡意外地望著妻子,「你怎知他的武功高過我?」
夏蕙琴平靜地解釋,「我是你的妻,你的舉手投足我還會不熟悉?自下午歸來,你的行動坐臥遲滯一些,如果不是受了傷沒有其他原因會造成這樣。整個碧落鎮皆是尋常百姓,有誰傷得了你?」除了剛來碧落鎮的仇烈霄。「而且……」她說出重要的一點,「仇烈霄順利留下來了。」
順利,就是通過寒士裡的考驗。能讓箭術高超的寒士裡點頭認可的人,武功能差到哪兒去?「老爺,妾是不會武,但至少能旁觀一些事。」
旁觀者清,千古定律,所以寒夫人對事對物的見解總是獨到又周全得令寒士裡欽服。
「娘子可是別有顧慮?」
夏蕙琴按下丈夫,待丈夫坐定後也坐下,指指桌上,她從頭說起,「記得我算過雪兒命運後說過什麼嗎?」
「雪兒生於初雪之夜,那夜細雪如織,故起名織雪,命屬水,你說咱們女兒難避殺伐之運,卦中另現卦,變數多詭,摸不透吉凶。」
夏蕙琴補充說:「雪兒的性子如水,至柔至良,隱於內不露於外,而仇烈霄恰恰與雪兒相反。」
「你是說他脾氣如火?我看他不像是輕浮暴躁的人呀!」
「火性分為二,現外和斂內,真正斂性不露的人才是雄尊智將。仇烈霄正是屬於是非分明的火子。和屬水的雪兒命運多有契合之處,他的卦象和雪兒相似另有亂徽,以我這手算命術尚未能正確卜出他們兩人未來的吉凶。如果他能待在雪兒身邊,或許水火互助能衍生超出卦算的際遇。」
「你的意思是仇烈霄可能就是雪兒的宿緣?他能幫雪兒度過剩下的災厄?!」
夏蕙琴的平穩起了一絲戚歎:「雪兒的劫一次比一次凶,我們已經無能再護她平安了,除了留下仇烈霄,別無他法。我們非冒險不可!」
留下可能是赤煞傳人的仇烈霄,或是放他們心愛的女兒遭險。他們只能選擇其一。
寒士里長歎,冒險尚有一線生機,若是連這線生機也放棄,他們只有替女兒辦後事的份。
為什麼?因為早在寒織雪出世之後,夏蕙琴便算出人只有十數年的壽命,她傾力為女兒消災延命,甚至數度於犯禁忌折壽,只為女兒平安,但仇家越結越多,追得他們疲於奔命,這樣下去,應驗當年的卦象只是遲早的問題。
寒士裡從未懷疑妻子的話,因為夏蕙琴的話都是事實,即將發生的事實。就算他欺騙自己說妻子算錯了,但事實俱在,讓他不得不承認女兒確實命薄多厄。
寒士裡保不了他女兒?憑他的武功,能奈何得了他的人,放眼江湖出不了十人,但縱使他武藝高強,也分身乏術,他無法隨時跟在女兒左右就近照顧,因為他的妻子也需要保護。
妻子與女兒,他選擇妻,是愛使然,他愛他的妻子,所以無奈,無奈地選擇保鏢一途。
想到此,夏蕙琴的眼中有霧:「老爺,是我拖累……」
寒士裡搖頭,執起妻子的手:「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我只曉得我們是夫妻。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既是夫妻,還談什麼拖不拖累?」
寒夫人低低啜歎,投入丈夫的懷抱。
紙窗,透入一束晨芒,又是一日之始。
※※※
「少爺!起來用早膳了!」陸伯敲著門,心頭有些納悶,小主人向來早起,怎麼今天睡得這麼沉,連早膳都沒與老爺夫人同食?
舉起手,正打算再敲下去,門就嘩啦敞開了。
「少爺!」陸伯一見到白袍罩身的寒致學立刻驚呼,「你怎麼了?」
寒致學被陸伯空出的一隻手扶著,勉強擠出了一抹笑,「沒事,昨晚睡得不好,精神有點差。早膳我不吃了,麻煩你端回去,我再休息會兒就好了。」
陸伯不解地拉緊兩道花白地眉,目不轉睛地盯著寒致學抱著頭不住咕噥地狼狽樣,奇怪!他的「精神差」怎麼這麼像宿醉?
「少爺,你真的沒事?」他不確定地問了聲。
「放心!」寒致學拍拍胸脯,差點岔了氣,「下午就又是生龍活虎了。對了,別告訴我爹娘我睡不好,免得他們擔心好嗎?」
「哦!」陸伯應了聲,瞄了少爺怪模樣兩眼,搔著頭離開。
陸伯一走,寒致學地僵笑馬上破碎成痛苦之色,他抱著起兵造反地腦袋蹲下,「噢!痛死了!天殺的金泉酒!天殺的仇烈霄……」
「我記得我曾經警告過你,過量飲酒會宿醉。」
這束低沉嗓音一進入他耳中,嚇得他霍地站起來。
「啊!」
仇烈霄暗歎一回,一個箭步上前,及時摟住被門檻絆了下地寒致學。
「宿醉的人舉止最好秀氣些,免得受更多的罪。」
「你!」寒致學雙眸睜得老大,腦筋還轉不太回來,直瞧著他那張性格的臉。厚而溫潤的唇所吐出的話猶溫暖地迴盪在身邊,周圍包裹著他濃重青草香地氣味兒,稜角分明地五官像是剛鑿出地石雕般,剛硬卻和柔。
而他棕灰色地瞳映著閃爍地紫色晶點,頗似笑意,柔化了他一身熾烈的氣息,陽光灑在他身上,連他的發都漾著不可思議的金光……
天!他……
「你……」她怎麼了?頭好暈。「你……」
仇烈霄有趣地望著她連話都拼湊不出來地模樣,微張的櫻唇,因失神而頻頻眨動地水眸,加上一陣陣撲鼻而來地幽香,一種混合藥草味地少女幽香,令她一時眷戀不忍猝放。
「你……」是宿醉嗎,怎天旋地轉來?寒致學還是擠不出一句成音地話,隱隱覺得不對勁,但頭又昏得站不住腳。
「你應該叫我放開你。」仇烈霄好心地提醒。
「放開我?」寒致學蹙眉,「為什麼要放開我?」
「因為我抱著你。」
「抱著我?」寒致學的世界依然忽上忽下,她含糊重複,「你抱著我?……你……什麼?!」她猛地推開他,用盡所有力氣瞪他,「你……你無恥……你卑鄙、下流……你……你……」
仇烈霄一臉無辜地面對氣得語無倫次的她。「我怕你摔著了,所以扶了你一把。保衛你的安全是我的責任,記得嗎?我怎能讓你受傷?這樣又什麼不對嗎?」
他一連三個問號震醒了寒致學的神志。
是啊!她現在的身份是寒致學,不是寒織雪,寒致學可不會在意這一點小小地肌膚之親。
可是寒織雪會啊!
她刻意忽略後一句,強佯若無事,「呃……你做得很好,不錯,謝謝。」
她大概事有史以來第一個被人輕薄了,還開口向人說謝謝得笨女人吧!寒織雪無力地自嘲,拚命警戒自己。她現在是扮男人!男人!
仇烈霄不曾捉弄過人,因為他不懂「人」如何作弄,可是瞧她有言說不得地可愛樣,令他忍不住想逗逗她。原來捉弄人這般有意思,她真是特殊。
勉力端起架子,她還故意咳兩下,「嗯!我今天不打算出門,所以你不必守著我。儘管做自己地事沒關係,我要休息了。」
滿以為這樣就能將他打發走,自己一個人蒙頭為方才被他光明正大吃的豆腐痛哭哀悼,不料他卻似笑非笑地丟一句下來。
「宿醉的人最好外出走走才好得快,本來我是想陪你出去逛逛,但如果你堅持在房內休息……」
「唉!等等!」寒致學再也不敢忽視他講的話,只要頭能不疼,別說爬山了,就算跳海她也干,「我跟你去。」
仇烈霄慢下步伐等她跟上來,看她唸唸有詞,又呻吟又皺眉的,肯定在抱怨,但奇異地,他不僅沒有一絲不悅,反而有種陌生地感覺在胸中激盪。
第一次,他覺得生命也有美好。
不知不覺中,凝眸深處衍生了一抹輕輕的,輕輕的——
憐惜。
※※※
他支額臥坐在鋪著上好白虎皮的石椅上,空對一室寬可容納百人的大廳。
大廳佈置碧麗堂皇,極盡奢華之能事,地板上鋪著來自中原極南方,一處叫波斯之地所產的毛毯,嬌白勝雪。雕琢的美倫美奐的樑柱牆壁,無一不是名匠傑作。
而他所坐的石椅上方掛著的一面方正的匾額上,力透山嶽的字狂放地俯視著大廳:血魂降天下。
好狂的字,好狂的口氣,好狂的人!
在初見到這匾額之字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產生這念頭。在旁人看來或許誇大不實,但在辛寇眼中,那不過是事實,他會完成的事實。
對,石椅上的人就是辛寇。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稟教主,捉到一名企圖不軌的擅入者。」來人身著赤紅勁裝,跪於廳外遙稟。
「帶進來。」不冷不熱的語調,意興闌珊地命令。
報卒一諾便退了下去,不一會兒,一個被五花大綁不得動彈的年輕人讓他們押了進來。
他們將他朝裡一推,潔白似雪的波斯地毯立即印上污腳印。
辛寇仍是一派悠閒,只是濃了眸中的譏誚:「武當俗家弟子周勢?我說周公子,是什麼風把你吹來呀?」
周勢本來是個玉樹臨風的得意少年,這番被當成粽子綁得結實,不但氣勢盡失,連帶丟光了武當派的面子,教他不恨也難,一雙眸怨毒地盯著階上安坐的辛寇。
「辛寇,別以為你能威風多久!血魂教意圖造反之事天下皆知!武林容不下你這等魔頭!」
「魔頭?我事魔頭?」辛寇縱聲大笑,接著刷地沉下臉,「你哪只眼睛見我殺人放火了?又是哪只眼睛見我起兵叛國了?」
周勢一愕,強言辯道:「你創這血魂邪教,不停招兵買馬,意向不明,又來向八大門派稟明始末,分明有異心!」
「我辛寇做事還需要旁人同意?」辛寇的眼瞇了起來,俊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臉,鏤刻著陰寒的譏誚,「中原武林恃強凌弱,八大門派故步自封,不知求進。我辛寇創血魂教,意欲重新整頓武林散亂之風,錯在哪裡?你們中原人當年看我來自漠北,暗地裡笑我蠻子無知,妄想創教一展抱負。我不同你們這些自命清高的人計較,兩年過去,血魂教日漸壯大,你們又見狀眼紅,四處散播我企圖造反叛國,我也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而今,居然不知好歹,摸到我總壇來撒野!」
辛寇的眼瞳一掃周勢,那冷厲目光令周勢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你說,如果這回不表示一下,豈不讓天下人看我辛寇好欺?」
周勢倒抽了口涼氣,他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決鬥,壓下畏懼,他抬頭直視辛寇,「是好漢就鬆開繩子與我一較高下!」
「聽說你是武當俗家弟子第一把交椅。」辛寇坐起身,「能潛入我總壇的人應當不差。好!就沖這點,我就答應你的要求。」
屈指一揮周勢只覺得勁風凜冽錯身而過緊嵌入肉中的繩子馬上落地。他一見不覺心涼了一半,人家連正眼都不瞧一眼,隨手一揮,就削斷了身上的粗索……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為什麼他能在排外的中原於短短兩年內創立血魂教?
為時已晚地領悟到,辛寇絕不是外頭流傳的那種畏首畏尾的懦夫,他之所以對蜚短流長不理不睬時因為不屑!
「你是要用兵器或是與我赤手過招?」辛寇笑容可掬地問,周勢卻已出了一身冷汗。
「劍!」他喊道,「我用劍!」
辛寇瞳孔一縮,整個人冷肅似大寒嚴冬,「好,如你所願。」
反手一扣一拍,他自石椅夾層中抽出一把劍,疾擲向周勢,劍沒入地毯內三寸,連晃也沒晃一下。
「掃平劍?」周勢驚呼,「寒家一甲子前所鑄的掃平劍?」
「贏了我,這把劍歸你,輸了……」
「我的命歸你!」
辛寇一哼,不知是笑或是怒,「出招!」
就在他說這話的同時,周勢看出他說話心有旁騖,快如閃電抄起劍,翻身凌厲刺來一劍。
在那容不了眨眼一瞬的時候,辛寇竟然還有心情大笑,「武當第一俗家弟子,不過如此!」
一切就像慢動作,辛寇一閃三折身,避過周勢劃下的劍花,然後朗笑,抽劍。
周勢只見到一溜詭異的光芒自那柄劍上反射而出,接著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憑你也配用劍?」
辛寇冷眼看著捂著眼睛,在地上哀號翻滾的周勢,不笑。從容地坐會石椅上,取出綢絲拭劍身,動作是恁般輕柔,像是愛撫著情人的手,如此多情。
「如果你心存仁念,以赤手空拳過招,我還不會傷你太深。可惜你動了歹念,又貪那把劍,一出手便是狠招,教我想放了你也難。」
周勢雙手佔滿了鮮血,渾身顫抖,他不是因痛而顫,而是那把劍,那把詭異至極的劍!
「血魂……血魂劍!血魂劍重出江湖,你是赤煞族人?」
辛寇緩緩地笑了,「算你有點知識,暫且就留你一條狗命好了。轉告八大門派,別再來惹我,下次犯再我手上可就沒這麼好脾氣了。如果……」他語風一轉,「不服氣的話,盡可向我挑戰,只要不用劍,我都會留條生路。」
為什麼他不要別人用劍向他挑戰?莫非他劍術不精?不!
辛寇瞥周勢恐懼得冷汗直流的樣子,再也忍不住得意,仰頭狂笑起來。
他要別人敬畏他、尊崇他,奉他為神祇!他要權勢,他要創造出屬於赤煞族的朝代!
「天下有資格用劍的只有兩個人,就是我和仇烈霄!」他指著天,豪氣地喊:「仇烈霄,你逃不了的!我一定會找到你,我倆終究會一戰,赤煞只有一個王!」
※※※
他忽然抬頭望天,不明白倏忽閃過的那陣戒備由來何處,彷彿是種挑戰,在他血液內叫囂!是他嗎?他還不放棄地在找自己的下落?還是一樣固執偏激,一樣念念不忘族長的位子?
「唉……」
「為什麼要歎氣?」寒致學轉頭問他,面對這片青蔥翠柏,如夢似幻的山景。他怎麼還歎得處氣來?
「歎人世庸擾無休,名利困人終老。」
「拜託!」寒致學誇張地吊白眼,「世人庸擾,鄙俗,干你家啥事?只要你不與世俗同流,何必憐憫世俗無知?」
「有些事不是想擺脫就擺脫得掉,總是會有人一再地強迫你牢記,」
「再忘記不就成了?迂!連這點也放不開。」
「你就辦得到?」仇烈霄咄咄逼人地瞪視她,她則回他一派率直無偽的目光。
「為什麼辦不到?他們爭,他們奪,他們想不開,那是他家的事,我吃飽了撐著才會浪費心力自怨自艾。他們爭他們的,我過我的日子,這有什麼難的?」她拍拍手,拍去一身草屑,說得輕鬆簡單。
仇烈霄犀利地問:「你能忘記別人加諸再你身上的不公平與痛苦?你能寬大原諒那群為了虛名、寶劍而迫害你的人?」
「不然要怎樣?殺了他們?」她反詰,「要我爹鑄劍的人最少也有半個武林,你殺得了半個武林的人嗎?」
仇烈霄冷然,「要是武林不容於我,我會毀了它。」
「哈!大話!」寒致學一嗤,「憑你這個連跑江湖都算不上的莽夫,也敢誇這種海口?我看你是沒事找事,妄想過度。」
他不語,也不解釋,與她並肩坐再樹枝上,凝視著她來回擺動的腿,自由愜意的態度,她可比枝頭無憂的麻雀,自由自在度日月,不管生死,不論千秋。
「告訴我,你嘗過被人逼得走投無路的滋味嗎?」
聽處他認真的語氣,她擺盪的腳停了下來。
「為什麼要問?」
「如果沒有,那你便不值得我保護。」
倘若她沒嘗過這種走投無路的滋味,她怎知世態冷酷,一個不知生存艱苦的人沒有資格說大話,而一個只會說空話的人值得他保護嗎?
寒致學只是一笑,微側身,撩起了文髻後的發,露出她欺霜賽雪的肌膚,而那弧度完美的頸上,赫然附著一道觸目生涼的惡疤。
疤自頸骨向下綿眨,頸骨是人類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而她竟留有醜惡的刀疤,可見她的確游過鬼門關。
放下頭髮,她陳述過去:「我死過,我知道死的滋味,所以我不計較,死都死過了,還計較什麼?」
仇烈霄一凜,他不也幾番自地獄掙扎回生?為什麼沒法像她那樣淡然?是他仇恨心太重,抑或是她才是真正的勇者。
這回,他是真的沉默了。
對這位狀似純然不解世事的佳人,他是徹底改觀了,她不僅聰慧,更勇敢得令他汗顏。
掏出一根草,他遞給她:「嚼碎了含在嘴裡。」
「作啥。」
「解酒。我知道你現在頭還在痛,也有點反胃。這根草叫燕翔草,有提神醒腦驅酒的功效。」
「有這麼寶貝怎麼不早拿出來?」她喜出望外,接過青草一看,「耶!這種草到處都有沒嘛!怎麼沒聽過它有這麼好用?」
「靈藥不是靈山才有,人的陋性就是容易忽略了週遭事物,這只是常理罷了。」
「嗯!有道理?」寒致學死不正經地亂扯,「大隱於市,小隱於野。燕翔草呀燕翔草,雖然你聰明蓋世懂得隱匿之術,但碰上聰明絕頂的我也免不了要作我的腹中食。」輕輕將草往嘴裡一送,「看我的『鐵齒神功』!」
仇烈霄真的為之絕倒,一根小小的青草竟能引起起她如許孩子氣的反應,如此無雙之女,只怕天下沒有第二個了吧!
「大個兒,這草真的很有用耶!我感覺好多了。」
仇烈霄瞅著她,「為什麼叫我大個兒?」
「你本來就很壯,叫你大個兒不好嗎?」寒致學不解地眨眨眼,「我不喜歡你的名字。仇烈霄這三個字給我一種殺伐血腥的感覺,太激烈,所以乾脆叫你大個兒,又親切又響亮,好不好聽?」
仇烈霄咀嚼著這通俗平凡的別名,咧開了嘴:「好聽,我喜歡。」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的。」
「謝謝!」
「你怎麼又向我道謝。」
「因為以前沒有人給我取過小名。」
「怎麼會?我爹娘呢?他們都怎麼叫你?」
她的無心之問,令仇烈霄陷入那段晦澀的記憶裡,他沉忖了下,才說:「我出生於烈火連天的正午,我娘告訴我,她生我的那天,族內發生火災,燒燬了族中大半房舍,我爹為了救火也葬身火窟內。遠遠望去,正如你所說的烈焰焚九宵,我的名字由此而來。所以我沒見過我爹,而我娘自我爹死後,更失去了生意,我從來沒見她笑過,也不曾聽她替我取什麼小名,她總是連名帶姓稱呼我,要我牢記那場拆散我一家的火災。」
寒致學為之黯然,好半晌才開口:「我想,你娘一定很愛你爹。」
「不,她恨他。」仇烈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般,不見絲毫激越。「她恨他明知去只有死路一條,還狠心拋下她去救兩把沒有生命的劍。」
「寶劍?」她輕聲問。
仇烈霄垂眸,不知對那段過去是恨或是撼?「為了劍,我族不知起了多少衝突爭執,它們不知背負著多少冤魂的仇怨。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人要為那些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的身外之物付出一切,一而再地前仆後繼?」
「所以你離開漠北,寧願流浪,寧願風餐露宿,也不願再目睹它們的爭奪?」寒致學心頭沉甸甸地,無端地為他心疼,「那你娘呢?」
「在我十四歲那年逝世,和那個她恨了半輩子的人葬在一起。」
「你從十四歲起獨自生活?」
「不,老傢伙收養我。」仇烈霄對他訝異的臉蛋一笑,「他和我沒有血緣關係,是我自己認他為祖父。」
「原來如此……」她喃念著。怪不得他不習慣別人對他的好,怪不得他總為了她小小的的言詞付出,而有感於心。小名原是人與人之間縮小距離的親暱。他卻為了她替他取小名而道謝——他的童年必然相當貧瘠。
想當然爾,那個小孩跟著不會笑的母親會幸福?
比起他,寒致學慚愧得心痛,雖然自小居無定處,但爹娘寵她、陸伯護她,生活富足不少吃穿。什麼叫寄人籬下,她連個概念都沒有,沒有父母可以孝順、撒嬌的日子一定很恐怖。
她的想法一定清楚的寫在她的臉上,不然他怎麼反而笑了出來?
「我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老傢伙對我很好,辛寇也是我的好兄弟,我的日子很充實。」
「辛寇?」
「老傢伙的孫子。」提起兒時玩伴,仇烈霄的臉散發著令她神往的光輝,「他很傑出,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強,和老傢伙一樣具有領導之質。」
有領袖之風?!這點她不怎麼同意,因為在她看來,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當王者。
她也說不上,為何她會如此篤定,他週身罩著的威勢時種絕對不容反抗的威嚴,令人不知不覺地低頭屈服。雖然他衣著粗劣,行舉隨意,但那股氣勢仍然難以忽略。
「老傢伙相當博學,藏書豐富沒他將他畢生所學,毫不保留,傾囊相受,教我們處世之道,仁義之諦。含幸茹苦將我們兩人教養成人,他不只是良師益友,更時影響我最深的人。」仇烈霄的口吻清淡而陳述,但寒致學卻自他的描述中感受到濃濃的儒慕之情。
「我相信他絕對是位英雄。」
仇烈霄轉頭,對上她那雙盛滿堅定信任的瞳,一時之間,他忘了言語,忘了世界。眼底,心中只有伊人絕代嬌顏,以及她幾欲淹沒他的信任。
世上最純最真,同時也是最聖潔的信任。
霎時,仇烈霄居然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念頭——吻她,吻這個善解人意的嬌娃!
他被這念頭給嚇了一跳,僵直地一震,震回迷眩的神智,這才發現他們靠得太近了。近到感覺得到彼此呼吸的灼熱。
彷彿被燙著般,他挪開視線,有些語拙地啟口:「呃……謝謝。」
寒致學好氣又好笑地詰問:「你爺爺沒教你怎麼坦然接受別人讚美嗎?」
「的確沒有。」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被掐住了般。
寒致學偷偷地調整呼吸,不敢讓他發現她的心跳有多急促。天!她還以為他剛剛要吻她!
她的雙頰燒紅,不知所措地垂首,她怎能如此厚顏無恥?人家可是正人君子,她現在是女拌男裝,怎麼可以有這種念頭。
如此沉寂徘徊了一陣子,仇烈霄才尋回了向來的鎮定:「快晌午了,我們回去吧!」
「嗯!」她自是沒有反對的理由。
只是,他倆或多或少的都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了呢?也許是他們互相的眼神,也許是他們彼此的心疼,更也許,是那份暗裡漸生的,不知名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