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首演之日已經開始倒數計時了。
這個訊息使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感受到了,大伙發揮驚人的專心與速率全心投入,每天忙到筋疲力盡,一心一意想讓這個演出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
於拓是劇團的靈魂人物,他的冷靜自持與精力旺盛,總使得大伙的鬥志保持在最佳狀態。
隨著日子的一天天接近,阮襲人的神經也繃得緊。尤其,有一幕場景,她還得學蜜雪兒菲佛在「一曲相思情未了」的劇中,躺在鋼琴上搔首弄姿唱歌,這可是她最大尺度的演出。
阮襲人很怕自己鬧出笑話從鋼琴上摔下來,偏偏,這幾天都在排演這一幕戲,光是在工作人員的面前演出她已經冷汗直流,更遑論是在幾百名觀眾面前。不過,她最怕的還是在於拓那雙黑得出奇的眼下演出。
那天之後,她不再去於拓淡水的住處,那句劃清界線的「你不用再到我那裡練習了」,狠狠傷透了她的心。
事後,日子和往常一樣,阮襲人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事實上,對於根本沒發生的事她又能怎麼辦呢?她總不能因為一個吻,就要人家負責吧?她只能堅強地繼續排戲,與於拓仍然維持良好的關係。只是,背對的他們,有一道隱形的牆擋在他們之間。
她藉由白天忙碌的排練來忽視於拓,還好,丁峻有時會跑來逗她開心,楚依依也會找她聊心事。他們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讓她不會太在意於拓的存在。她幾乎是成功了。但只是幾乎,那意味著她並未對於拓完全無動於衷。偶爾,就像現在,她一轉身,就會看見他。
他站在舞台的另一端,工作人員、演員在他們之間來來往往,他的凝視就這麼穿過他們身軀,定定地凝望住她。
他的凝視有著心疼,有著痛苦,有著祈求,更有著強烈的渴望。
如果不愛她,為什麼要用這麼溫柔的眼眸看她呢?
他不知道他的溫柔是一種殘酷,是一種折磨嗎?
遙遙迎著他的凝視,她心裡一陣苦澀。
白天的排練幾乎搾乾她的體力,少了晚上的練習,雖然身體上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但並沒有因此而得到精神上的紆解。
一個人獨處時,她總是會想起於拓。
想他現在在做什麼呢?喜歡品酒的他,是不是一個人月下獨酌呢?
如果天空飄起了雨,她又會擔心,今晚沒有月亮,他一個人喝酒會不會寂寞?
傻瓜,她苦笑著啐了自己一口。不是說好不愛了嗎?她應該早點把他忘了,搞不好他現在正為別的女人彈琴、作菜呢。
想到這,眼淚又違背心意地掉了下來。她想起了第一次在於拓面前落淚,想起他那雙大手把她摻入他溫暖的懷抱,想起他對她說他很幸福。
而這次,只有她孤孤單單一個人。
「喔,上帝呀,求求您賜與我抵抗這個男人的勇氣,讓我不再害怕。」望著天上的明月,她祈求著。
「你在害怕什麼呢?孩子。」一個聲音溫柔地問。
「我怕,因為我仍然愛這個男人。」
— — —
這些天,演員們開始試裝、定裝。
於拓為阮襲人準備的戲服是好幾套非常中國的旗袍,藍綠、湖綠、桃紅、鵝黃等極盡亮眼艷麗的配色。阮襲人不禁對著衣服大皺起眉,她不以為自已適合這種華麗,或者說是俗艷的顏色。
她的表情一定是洩露了她的情緒。
「你聽過張愛玲的「袖珍戲劇」嗎?」於拓突然問。
阮襲人搖搖頭。「什麼是袖珍戲劇?」
「張愛玲很喜歡研究衣服,她甚至自己設計衣服。她認為衣服是一種袖珍戲劇,對於不會說話的人,或不善於言詞表達的人,這時候,衣服就可以幫他們克服這方面的困難。」
「哦?」
「張愛玲說衣服是一種言語,一種道具,一種隨身攜帶的袖珍戲劇,將衣服當作道具,扮什麼像什麼,自然而然就能融入戲劇氣氛中。衣服像是第二個自己,適切地提醒我們該扮演什麼角色,或表達這個人的心情。例如穿上套裝,你就是個上班族;穿上碎花洋裝,你是個戀愛中的女人;穿上如喪考妣的黑色衣服,表示你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你總是穿著黑色衣服,你失去了什麼嗎?」她好奇地問。
他凝視她好久,「是的,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他似歎息地說。
不知怎地,阮襲人突然難過了起來。她雖然沒穿黑色的衣服,但她也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我去試穿衣服。」氣氛變得很怪,阮襲人藉故走開。
如果說衣服是一種隨身攜帶的袖珍戲劇,阮襲人的確是需要一些勇氣來演完這齣戲。
當阮襲人穿上一襲藍綠色的旗袍,頭髮鬆鬆地挽在腦後,露出一截潔白的頸子出現在於拓面前,他本漫不經心的眸子變得更深更沉更墨黑,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眼底閃爍的兩簇小火苗,傳遞著一種原始的呼喚。
好久,好久,「你……很美。」他沙啞地吐出一句話。
然而,他的眼神比他禮貌的讚美更毫無顧忌。他看她的方式像火,好似要將她的衣服燃燒起來;又像水,好似泡在水中,緊貼著整個身體線條的旗袍變得更緊身了,像被一個男人緊緊地擁抱。
他愛她嗎?
如果不愛她,為什麼要這麼看她呢?
阮襲人在心裡悄悄地問。
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卻也是個懦弱的女人。她害怕失去,所以寧願不要擁有;害怕受傷,所以選擇逃避,固執得以認只要自己不要涉入太深,那麼就不會太受傷。顯然地,這次她己身陷其中,逃也逃不了,也傷痕纍纍。
排了一小時的戲,阮襲人終於可以下來休息歇口氣。她抹了一下臉上的汗,走到角落,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觀看著另一組劇組在舞台上展開排練。
隔壁不遠處,於拓正與道具組人員談論背景的擺設。
她轉頭注視背對著她的於拓,彷彿心有靈犀似的,於拓也在此時轉過身,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定住,然後,他直直地向她走過來。
「你看起來很緊張。」他說。他仍然戴著眼鏡,仍舊一身黑衣打扮,黑色的短袖上衣,黑色合身的長褲,黑色的長髮仍然綁成一束,看起來獨特出眾,卻又有著冷淡的疏離感。
「你難道不緊張嗎?」她反問。
「一切盡其在我。」他說得輕描淡寫,又極有自信。
「別說的這麼若無其事,別忘了,你也是主角之一,可你卻從沒跟我對戲。」
仔細回想,還真的沒對過呢。照道理說,於拓演出的「魅影」可是劇中的關鍵人物,他的對手戲除了她扮演的「金喜」外—別無他人。但奇怪的是,這幾個月來,他除了指導她的肢體動作、對一下台詞,就是沒好好地和她對戲。
他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一抹淡笑掛在嘴角。「別忘了我是「魅影」呀!」
「噫?」不懂!
「大偉雖然是劇院的經營人,但他卻更像一抹遊魂似的只在暗夜出沒,對劇團來說他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但冥冥之中,他卻牽引著每一個人,正如我是這出舞台劇的導演。」他的眼光掠過整個劇場。「在現實上,我可以說是大偉的另一個化身,控制著整齣戲的流程。我雖然沒有參於排練,但我卻已經置於其中。」
「就像「魅影」!」阮襲人恍然大悟。
難怪他總是站在陰暗的角落裡看著他們演出,即使沒有出言給與指示,但大家總會在他的眼光下調整自己的演出方式。喔,難怪他會親自出馬當她的專屬音樂教授,因為金喜不就是這麼受大偉的調教嗎?
或者說,早在試鏡那天,於拓就是魅影本身了。他的陰暗沉鬱,他的若即若離,他的偏執瘋狂,會不會就像魅影的面具,是一種引誘?
如果說,她與於拓之間的相處,正如金喜與大偉的翻版,都是戲劇的一部分,那麼他安排她到他寓所練習、他的關心、他的溫柔,還有那一夜的吻……難道也是演戲的一部分?
忽然間,有什麼東西轟然撞擊腦際,阮襲人的臉一陣蒼白。
原來,這一切都是戲!
噢,她真是個大傻瓜,她怎麼會以為於拓也對她有感情呢?一股羞愧感襲擊而來,阮襲人只覺得自己好丟臉、好羞辱、好……自作多情。
發現於拓那雙濃得化不開的眼睛正緊盯著她,她腳下一個踉蹌。
「你不舒服?」他立刻扶住她的手肘。
「不……」豈止不舒服,她連說話的力量都快失去了。噢,她好想死。
於拓看了她許久,「我不喜歡。」他突然說。
「什……麼?」
「不管你心裡在想什麼,那肯定是我不喜歡的。」
「你認為……我在想什麼?」她勇敢地望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眼眸看出什麼,卻又怕看出了什麼。
「「魅影」。」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眼睛沉得像漫了霧的黑森林。
她驚跳了起來。
「你在害怕。」於拓又說。
她迷亂地看著他,搞不清楚現在的他,究竟是於拓,還是魅影?
「我沒有害怕任何事。」她慌亂地搖頭。
「你怕的。」他眼裡的霧散去,眼睛清澈而毫無城府。「你應該相信我的。」
「我該相信什麼?」她又能相信誰?於拓?還是魅影?阮襲人扯起一抹冷笑。
「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喊出來。
「你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定定地看她。
她退縮地垂下眼瞼,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懦弱。還好這時候有人叫喚於拓.打斷這股沉默,但於拓並沒有回應,阮襲人感覺到他的黑眼睛仍盯著她。
來人又催促一聲。
「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相信我。」走時,他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
阮襲人抬眼追著他的身影。心,亂成一團。
不遠處,一雙寫滿妒嫉怨恨的眼睛瞪視著她。
— — —
晚上十點鐘,演員們結束排練,一個一個互道再見。
「小阮,麻煩你請於導過來看看這邊的佈景。」
一位後台人員叫住正要打道回府的阮襲人。唉,還是避不成嗎?阮襲人暗暗歎息。
自從於拓說了那些奇怪的話,她已經躲他一整天了。
她走向於拓的辦公室,門是半掩的,走道流洩出溫暖的燈光。阮襲人走到門口,整個人被眼前的畫面駭住,她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驚喘。
面對她的是一張長沙發,於拓躺在上頭,他累得睡著了,他的臉上有一道陰影,那道陰影來自於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男人有一頭金色的長髮,他一手擱在椅背,彎身注視著於拓,臉低得幾乎要貼上於拓的唇。聽到阮襲人的驚喘,他緩緩轉過臉,一道凌厲的視線射向膽敢破壞他好事的人
鳳眼!是……丁峻!
丁峻喜歡於拓!阮襲人踉踉蹌蹌地退後好幾步,更到背抵住牆。
噢,她早該察覺!丁峻對待每個人都很輕浮、吊兒郎當,唯獨在面對於拓時,眼裡會有很特殊的光芒,尤其,於拓讚揚他的表現時,他那古銅色的臉竟然會紅了起來。一個大男人會臉紅,尤其是像丁峻這樣桀騖不馴、玩世不恭的男人,不正代表他對這個人的特殊感情嗎?
看見阮襲人,丁峻眼睛飄過一絲訝然,他微微瞇起眼,然後他又想到什麼,緊抿的嘴角洩開了一抹笑,冷冷的笑,狹長的鳳眸狠狠地瞪住阮襲人。
他恨她!這個醒覺讓阮襲人背脊竄過一陣寒慄。
丁峻舉步走向阮襲人,他的姿勢像一個復仇使者,身後燃著熊熊的怒火。他走到阮襲人面前,用高大的身材困住她。
為什麼?阮襲人用眼神問他。為什麼他恨她?他們不是朋友嗎?
丁峻盯了她一會兒,掩上身後的門,「到頂樓去。」他面無表情地說。
當他們離開後,「咿——」一扇門打開了。於拓站在那,他背著光,濃密陰暗罩住他的神情。
— — —
頂樓上,晚風輕輕吹送,丁峻背對著阮襲人,一頭長髮被吹亂了,就似阮襲人慌亂的思緒。
「你從來沒懷疑過嗎?」他冷冷地問。
「我該懷疑什麼嗎?」阮襲人猶未從剛才的震驚中醒來。
丁峻轉過身,嘴角有一抹譏誚。
「你還不明白嗎?被關在道具室一夜、被佈景砸到,還有那幾封恐嚇信,甚至差點慘死在水晶燈下,這些全是我做的。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原來都是他的傑作!為什麼?為什麼他對她有這麼深的敵意?甚至想置她於死地?她何時得罪了他?無奈,阮襲人想到的是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個陽光男孩燦笑地出現在她面前,還幫她解圍,還為她跑了好遠的路買冰塊。
這樣的人怎會有這麼深的恨意呢?
「因為我嫉妒你。」
「嫉妒?」阮襲人驚呼。
「或者說,我是嫉妒你的女人身份。」
「嗄?」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進入演藝圈嗎?」
阮襲人搖搖頭。
「因為於拓。」丁峻的眼光幽幽地望住黑暗的某一點。「我進入演藝圈是為了讓他注意我,哈,他果然注意到我不是嗎?」丁峻苦笑地說。「但僅只如此!我以為,只要待在他身邊看看他就滿足了,但是……不夠!」他眉頭擰了起來。「人,真是個貪心的動物,擁有了一些,卻還想要更多!正如你心中所懷疑的,我是個gay,」他轉頭看她,眼裡有難掩的痛苦。「我深深地愛著於拓。」
是呀,人真是貪心,明明說只愛一點點,現在,她卻要他整顆心。阮襲人心有所感。
「為什麼要告訴我?」她不懂,為什麼他要將如此隱私的事告訴她呢?
「因為在於拓心中,你是特別的。」
「我?」阮襲人指著自已。「你一定是在開玩笑。」她澀澀地笑了起來。
「你不知道你有多吸引人嗎?你的微笑,你的-腆,你自信從容的態度,散發著一股清新脫俗的氣質,連我這個愛男人的都會忍不住受你吸引,更何況是從一百多名女人中一眼選中你的於拓。」
阮襲人怔愣,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是這個樣子。
「從我知道自己的性向後,我決定與人保持距離,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在這個不容異類的世界裡,我只能把自已隱藏起來。」丁峻繼續說。「但於拓讓我改變自己態度。你知道,演藝人員沒什麼隱私,他們的生活像在放大鏡下被公開,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尤其是我的同性戀身份,但我還是踏入了。因為我愛他,愛情讓我奮不顧身。」
阮襲人終於明白,為什麼初見丁峻時會覺得他與於拓很像。因為他在模仿於拓,學於拓留長髮,但又怕被看出什麼,最後,穿耳環、染金髮,把自己弄得很乖戾,把真實的感情掩藏起來。
丁峻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我只要看一看他,只要看一看他就好了。我總是注意著他的一言一行,就像那些追隨偶像的年輕女孩,於是,我發現他的視線總是落在你身上,他的溫柔,他的微笑,全是為了你!」他睜開眼睛,兇猛地、狠狠地瞪住阮襲人。「我才知道我要的不是在旁邊看他,而是擁有他。我瘋狂嫉妒著你,我恨極了老天給我這樣的身體,卻讓我愛上男人!」
阮襲人胸口湧起一股難抑的酸楚。
「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嚴苛?愛情沒有所謂的絕對,你只是愛上一個人,只是這個人湊巧是個男人,如此而已呀。」
「如此而已?哈,你當然會這麼說。」他刺耳地一笑,突然逼近阮襲人,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起來特別駭人。「身為女人的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愛一個男人,而我卻得承受他人異樣的眼光。如此而已?你真是太天真了!我當然也想打破這該死的詛咒,但怎麼可能呢?這個社會的道德、人們的眼光是如此的無情!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他的態度激怒了她。「只是你該死的選擇了逃避,你根本沒試過!噢,丁峻,我為你感到可悲。」她從來不曾感到如此生氣。「你不只是在否定你自己,同時,你也否定了其他同性戀者。」
她一針見血的話語,令丁峻的臉刷地慘白。
「當同性戀團體積極地站出來爭取自己的權利時,你卻在這裡自怨自艾、自歎自憐,可你是否想過你做了什麼努力?」她義憤填膺地說。「沒有,你只是自以為是地扮演著各種角色,你愚弄了那些愛戴你的歌迷,愚弄了我們這些與你以誠相待的朋友。你想愛卻不敢愛,你害怕別人的眼光,你封閉自己的感覺,你甚至連自己都放棄了,卻又埋怨老天的不公平。」她搖搖頭。「丁峻,我同情你。」
一句「丁峻,我同情你」,讓丁峻身子一顫,雙肩垂落下來,像只鬥敗的公雞。
「你就像戴著面具的魅影,你害怕受傷,害怕被拒絕。」
魅影?她的形容令丁峻驚愕地抬頭。
他眼裡的痛苦撼動了阮襲人。噢,她又有什麼資格指責這個可憐人?想想,她不也一直逃避著對於拓的情感嗎?她也是個戴了面具的魅影呀。
「對不起,我沒有權利這麼說你。」她低聲道歉。
「不,你說的沒錯,我是個懦夫。」丁峻搖搖頭,神情好狼狽、好狼狽。「我拋棄了我自己,所以演什麼,就是什麼。」
「其實,我們心中都住著一個魅影,那個魅影……就是我們不肯面對的自己。所以,戴著一張面具,來保護我們自己。」阮襲人心有所感地說。
丁峻怔愣地看她。
「可是,我們總不能一輩子戴著面具呀,不然,面具真的就無法摘下了。」
「那該怎麼辦?」
「別怕,總有一天,我們會遇到一個懂我們的人,他一定有雙溫柔的手,他會用那雙手為我們撫平傷口,包容我們的錯誤,直到我們不再退縮,不再害怕傷害,不再在意別人的眼光,到那時,我們臉上的面具就會解下來。」她認真地看他。「不要看輕自己,學習愛人,給自己一個機會,把你的愛傳出去,這樣,你就會得到真正的自由、真正的釋放。」
釋放!丁峻微微一震,猛然抓住阮襲人的手貼住他的臉龐。
「你、你願意……當那雙溫柔的手嗎?」
阮襲人清楚地感受到丁峻肌理下的顫動,也在他眼裡發現了光芒,那是一種希望,一種企盼。
她捧住他的瞼。「是的,我願意。」
她溫柔地笑,整個人泛起一種淡淡的美麗。
— — —
吧檯前,坐了兩個風格各異的男人。於拓向來獨來獨往,丁峻也是。但對於丁峻的邀約,於拓一點也不意外。
於拓向酒保要了一杯伏特加,丁峻也是,卻只是擺著好看,一滴酒也不沾。
「於導酒量很好。」
「我每晚幾乎會喝上一杯。」
「小阮也陪你喝?」
「她不能喝酒,她一沾酒就醉了。」
談到阮襲人,於拓向來冷意的臉上少有地溫柔了起來。
丁峻瞧見他的神情,安靜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你……喜歡小阮?」
「不,」於拓轉過頭,那雙眼睛終於正視了他。「不只喜歡,我是愛她。」
雖然早就知道於拓的答案,但親耳聽到他的證實,丁峻心裡仍然疼痛得緊。
「那些傷害小阮的事都是我做的。」丁峻盯著他的眼睛說,想知道他的反應。
「我知道。」
「你……不生氣嗎?我差點害死她!」
於拓的黑眼睛直逼了過來,薄唇抿成一直線,嘴角有著無情的刻痕。
他的眼睛很漂亮,但當他這樣冷冷地看著一個人時,卻成了傷人的工具,既冷又銳利的視線,可以把人盯得千瘡百孔。丁峻受不了他嚴厲的注視與沉默,忍不往低下了頭。
「如果你真傷了她一根寒毛,你就不會活命到現在。」於拓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因為,我會殺了你。」
丁峻訝然地抬眼看他,發現,於拓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你愛她那麼深?愛到可以為她殺人?」
「你有想要保護的人嗎?丁峻。」於拓不答反問。
丁峻愣了愣。
「你有寧願犧牲自己也要保護的人嗎?」於拓又問。
「我……」他有想要以生命保護的人嗎?丁峻問自巳。有嗎?
「如果沒有,那你根本沒有愛過。」於拓又是一記重擊。
「你……」可是我愛你呀。丁峻在心裡吶喊。他的愛是如此的艱難,還沒擁有,又談何失去?談何保護呢?不公平呀!
「愛情本來就不公平!」於拓看出他的想法。「這輩子,我只愛她一個人。」
他知道他的秘密了!丁峻愣然地瞪住他,半晌,他突然仰頭大笑了起來,金髮散得滿臉滿頭,整個人有著一股蕭索與無奈。
「哈哈……你早就知道了吧。」笑到最後,他撥開髮絲,鳳眼失去往日的風采迷人。他直視於拓,眼裡有抹苦澀之色,語氣有股譏誚。「我是個gay。」
「我在美國常遇見。」
「所以……你才挑了我演勞倫斯這個角色?」丁峻臉色僵凝,拳頭一緊,手中的酒杯應聲迸裂,玻璃碎片立即割傷了他的手,血從指縫流下來。「因為我根本就是在演我自己!」
對於這個突發狀況,於拓臉色淡漠如斯,彷彿事不幹己,倒是引來酒保的關切。「先生,需要幫忙嗎?」
「再給我一杯伏特加。」丁峻面無表情地說。
當酒保將酒端上桌,丁峻卻用那杯酒直接淋在受傷的手上,劇痛瞬間扯拉著他臉上的線條,但他哼也不哼一聲,甚至還扯起一抹冷笑。
「還需要我這杯酒嗎?」於拓遞上自己的酒,冷冷地問。
丁峻瞪著他,然後搶過於拓那杯酒一口飲乾。「再給他一杯。」他指指於拓。
看到這種情形,酒保只能識趣地走開。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於拓緩緩地開口:
「別自作聰明,我沒有那分閒情去管你的私生活。我選你,只是因為你優秀。」他嘴角輕輕一撇,轉過頭,直視前方。
丁峻望著於拓的側影,恍惚地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悸動。
那是報紙上的一張照片,主角是於拓。他直直看著鏡頭,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是他有一雙又黑又深又冷的眼睛,隔著一張報紙,丁峻卻感覺到他視線的熱度,無來由地,他整個人顫動了起來,覺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起來。
「我愛你,於拓。」丁峻靜靜地說,在說出口的那一霎時,他整個身體放鬆了下來,心情意外地感到輕鬆,他終於明白了阮襲人所說的「釋放」
「我知道。」於拓沒有迴避。
「你沒有看不起我?」
「為什麼?因為你愛的是男人嗎?」於拓冷冷地問。「看不起的是你自己,如果你相信自己,就毋須害怕別人的眼光。人沒辦法選擇自己的性向,既然愛了就愛了,就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
丁峻突然笑了起來,眼淚卻從眼角流下來。
「小阮也說了類似的話,你們果然是天生一對。」
「和她談過了?」
「嗯,她還訓了我一頓。」
於拓臉上揚起了一抹笑。「她不像她外表那般文靜與脆弱。」
「演完這的舞台劇,我準備退出演藝圈。」丁峻突然說。
「是嗎?」於拓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作了決定,就不要後悔。」
丁峻靜靜地看他。男人的情誼在眼光交流中,表露無遺。
「再叫杯酒吧。」於拓說。
丁峻笑了起來。「這次換啤酒,喝起來此較快意。」
於拓也笑了起來,想起了峻拿伏特加澆受傷的手的那股勁兒。
「老實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黃湯下肚,丁峻變得毫無顧忌。
「告訴她什麼?」
「你愛她呀!」
於拓沒說話,眼光飄遠。是呀,他愛她,在好久好久以前……
台北的夜愈來愈沉,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愈來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