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逸夫失蹤了。
他沒留下片紙只字就離開了築夢牧場,整個牧場陷入一片混亂中。
程威急得直跳腳,牧場的事務全落在他頭上,每天都忙到昏天暗地。
可琪一直問,是不是她去梅叔叔的家,所以爸爸在生她的氣。
最自責的莫過於夏儂,她覺得雷逸夫會離開,全都是她的錯。
雷逸夫離開的第一天──
一如往常,夏儂去林子裡散步時,她老有個錯覺,以為雷逸夫會出現在路的那一頭。他總是會在她散步的時間出現,他曾嘲弄地對她頷首,“夏小姐……”然後用戲謔的語氣跟她打招呼。
夏儂望向空無一人的小徑,沒有他的清晨,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蕩。
雷逸夫離開的第三天──
夏儂來到他住的小木屋。她站在門前,猶豫了一下,然後她輕推門,門應聲而開,雷逸夫連門都沒上鎖。
她站在門口,陽光從她身後竄進陰暗拘屋內,屋裡的擺設一半在光影中,一半在陰影中,就像雷逸夫給人的感覺。
夏儂走進屋裡,她打開厚重窗廉,打開口戶,讓陽光灑進來,頓時,房裡的一切毫無遁形的呈現在她眼前。
這是一間充滿斯巴達風格的屋子,沒有多余的擺設,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顯示他並不歡迎訪客。
夏儂有一種窺人隱私的不安感。
但,她想了解雷逸夫。
自從程威說了他的故事後,她總是在想他。
仔細看,屋子裡隨處可見到堆積成疊的書,雷逸夫顯然是個喜愛閱讀的人。
藏書最多的是建築方面的書籍,牆上還隨意釘掛著他設計的草圖。令夏儂驚訝的是,其中居然還有築夢山莊的構圖,原來,築夢山莊是他親自設計的。
夏儂轉過身,不小心碰撞到身旁的書堆,嘩地全部的書掉落在地。
她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把書堆起,她拾起一本厚重盒裝本子,一個沒拿好,書本從盒子掉出,掉落了幾張照片。
夏儂拾起一張照片,赫然發現,那是可琪的照片,她又拿起其它,全都是可琪。
她心裡一動,拿起那個本子,翻開。
一頁,接一頁。
那是一本相簿,裡頭全是可琪的照片,從嬰兒時期到現在,毫無遺漏地記錄她的成長,有些照片還有注明一些字。
在可琪剛出生的照片旁邊,雷逸夫如此寫著:
她好小,好……丑,像只小猴子,桑媽說每個小孩子剛生下來都是這副模樣。雖然現在還看不出來她是不是個漂亮的小東西,但,我還是將她取名叫“可琪”,可人的安琪兒,希望她像天使一樣可人。
在可琪七個月的那張照片,他這樣寫著:
可琪咿咿呀呀地說著“八八”(?),桑媽說,她是在喚我。我很懷疑,她根本是沖著我手上的粥食叫ㄇㄞㄇㄞ。
PS.老實說,二十五歲當爸爸,感覺一點也不真實。
在一歲那張照片,他寫著:
可琪會走路了,我數過,踏踏實實的三步,比阿姆斯壯在月球的第一步還要令人興奮!我終於有一種為人父的驕傲。
在三歲的照片裡,小小可琪穿著潔白的小洋裝,小紅鞋,長發綁成兩只辮子,她坐在籐椅上,雙手抱在胸前,噘著嘴,似乎在生氣。照片底下寫著:
她果然是個美人兒,可惜,她不喜歡這一身打扮,送她的洋娃娃也被丟在一旁。奇怪,女生不都喜歡這些玩意嗎?
夏儂一頁一頁地翻看,時而低笑,時而搖頭,字裡行間的雷逸夫比他本人要來得讓人親近。這本相本,不但是可琪的成長日記,同時,也是雷逸夫身為一個父親的心路歷程,裡頭透露出另一面的雷逸夫,令夏儂既驚艷又心動。
當夏儂翻到最後一張照片,她的心驀地揪成一團。
照片裡,七歲的可琪,穿著吊帶褲,雙手插在口袋,不馴地睨看鏡頭,漂亮的小臉蛋,有著淡淡地憂郁,雷逸夫在照片底下,寫了兩行字:
我愛你,小女孩,別這麼憂郁。
我太笨拙了,不知道怎麼表達我對你的感情,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夏儂的喉嚨縮緊,眼睛刺痛,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臉頰。
她的心裡難受極了,為築夢牧場,為可琪,也為著那看似堅毅,其實脆弱無比的雷逸夫。
夏儂將相本緊緊抱在胸口,靜靜哭泣。
※ ※ ※
一星期後,雷逸夫終於來了電話。
程威大吼:“你該死的在哪裡?你讓我們擔心死了!”
雷逸夫沒有說話,程威聽到話筒那端傳來海浪與嬉鬧的聲音。
“你在海邊?”程威拍一下腦袋。“對了,你心頭有事,總是到海邊。”
沉默了一下,“牧場還好嗎?”雷逸夫問。
“要是擔心的話,你何不自己回來看看!”程威沒好氣地說。“嘿,你在哪個海邊?幾時回來?干嘛突然搞失蹤!什麼年紀了,你還這麼任性,說走就走!”
“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麼聒噪。”雷逸夫低笑。
“還說!是誰害我像個小老頭碎碎念的?”程威橫眉豎眼。“喂,你到底要待到什麼時候?”
“我想多待幾天。”
“幾天?”程威爆吼一聲。光是這一個禮拜,他就搞得老了好幾歲。
“我很久沒休假了。”
“你放得下築夢牧場?”程威小心地刺探。“還是,你在逃避某人?”
“據我所知,探人隱私似乎不是你的本性。”雷逸夫馬上回敬一句。
“因為我關心你。”
“我沒事,如果這是你關心的。”
程威歎口氣。
雷逸夫像一口沉默的井,他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除非他願意告訴他。
“總之,你快回來,大家都很想念你。”
※ ※ ※
“大家都很想念你。”
雷逸夫掛掉電話,腦袋裡只有這句話的回音。
包括……她嗎?
懶懶地靠在電話亭上,他點起一根煙。
一群年輕人在前頭不遠處玩沙灘排球,一顆球落到他腳邊,他拾起,回擊回去,球定定地回到一名頂染褐發的男孩手中。
“謝了,老兄。”男孩對他招手致意,“要不要加入?”他邀請他。
雷逸夫搖搖頭。這把年紀了,實在是玩不動任何游戲,包括愛情。
“媽媽,風箏飛走了。”一個小孩子哇哇大哭。
雷逸夫轉頭看去,正好瞥見風箏掙脫束縛,往天空飛去。
雷逸夫聽見小孩的母親這麼哄他:
“風箏丟了再買個新的就好了。”
雷逸夫怔然,他惆帳地望著愈飛愈遠的風箏,心底這麼想:風箏丟了,可以重買一只;心若丟了,如何找回來?
※ ※ ※
“找到他了,小儂!”
程威門也沒敲地就沖進夏儂的房間。
夏儂轉過臉看他。
“小儂──”程威煞住腳步,仔細端詳她。“有人死了嗎?天,你的眼睛腫得像核桃,鼻子比酒鬼還要紅!”
夏儂吸吸鼻子,將相簿遞給他。“我錯怪他了,他比誰都愛可琪。”
這幾天,她都待在雷逸夫的小木屋,看他看過的書,睡他睡過的床,也在他桌上寫字,這本相本也反覆看了好幾遍;愈是了解他,她愈是心疼他。
程威把相簿丟開一旁,“別再難過了,反正傷害已經造成了。”他早就知道這本相簿的存在,因為,每次到築夢牧場,雷逸夫總要他當可琪的專門攝影師。
他走到衣櫥旁,打開櫃子,丟下一句:“收拾你的行李。”
“收拾?”夏儂一臉莫名地看他。“為什麼?”
“因為我要提供你一個彌補的機會。”
“什麼機會?”
“道歉的機會!”程威雙手抱在胸前。“老大在墾丁一個海邊度假屋,你去把他找回來。”
“我?為什麼是我?”夏儂瞠目地指著自己。“雷逸夫最不想見的人是我吧。”
“禍是你闖的,當然由你去收拾。”
夏儂自責地低下頭。
“你也感覺到了吧?這幾天,大家都過得很不好,老大是築夢牧場的精神象徵,少了他,就好像身體缺手缺腳似,整個牧場都顯得很消沉。”
夏儂亦有同感,少了雷逸夫,築夢牧場就不再是築夢牧場了。
“最重要的是,解鈴還需系鈴人。”程威歎口氣。“你知道嗎?老大就算心情再不好,也不曾這樣丟下築夢牧場不管,可見,你傷他多深。”
啊!這一箭刺得可真深呀!夏儂在心裡呻吟。這個程威,他可真懂得怎麼加深她的罪惡感。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見他……”夏儂歎口氣。
愈是了解雷逸夫,她愈是被他吸引,愈是害怕面對他。她在床邊坐下,神情有些茫然。
程威在她身旁坐下,他一手攬過她的肩膀。
夏儂喟歎一聲,把頭偎入他的肩膀。
“什麼事困擾著你?”程威問。
“我……”夏儂頓了下,然後決定坦承以對。程威一向是個很好傾訴的對象。“我喜歡上雷逸夫了。”
原來,愛情可以在轉瞬間產生:原來,愛一個人可以如此沒有理由。夏儂罪惡地發現,她最近很少想到唐城。
“這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奇怪,你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程威呵呵笑。“只要看到你們注視對方的方式,誰都知道某件事正在醞釀。”
“怎麼個方式?”夏儂歪頭看他。
“你們注視對方的時候,那種方式,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你們兩個,而你們的眼裡也只有看得到對方,在你們之間圍繞著一股微妙的氛圍,空氣中有火花嗶啪作響,那是旁人所無法介入的世界。”
夏儂覺得臉頰在發燙。老天,她是這麼看著雷逸夫嗎?
“我去有什麼用,雷逸夫根本不要人愛他。”夏儂喃喃。
“我相信你,小儂。”程威拍拍她的肩。“你能收服可琪,必能馴服老大。”
“馴服?我可不是馴獸師!”
程威哈哈大笑,他的神情一轉認真:
“去找他吧,小儂,唯有你才能打開他封閉的心。”
※ ※ ※
“唯有你才能打開他封閉的心。”
因為程威這句話,夏儂一路搭著便車,風塵僕僕地來到了墾丁海邊。
雷逸夫住的小木屋離群索居地矗立在偏遠的崖上。
在小木屋裡找不到雷逸夫,夏儂放下行李,往海邊尋去。
下午四點多,海灘上有很多人在追逐嬉鬧。
她離開人群往海灘另一頭走去,她知道,他會在那裡。她就是知道。
繞過一群又一群巨大巖石堆,才爬上一片小沙丘,便看見一個男人站在沙灘上。
夏儂一眼就認出他,雷逸夫。
他站在那裡,背對她,白襯衫、牛仔褲,海浪不斷卷湧上他的腿,最後變成他腳邊的浪花與泡沫。他看著遠方,黑檀木色的頭發被海風穿得凌亂,他的手插入口袋,海風鼓脹起他的衣服,站立的姿勢,有著遺世獨立的蒼涼。
夏儂不敢驚擾他,只敢站遠遠地看他。
他的凝視是如此地專注,彷佛那裡有他渴望的事物。
漸漸,夕陽籠罩大地,天際染上一片火紅艷紫的絢爛,連接天與海,加上海灘上雷逸夫孤單的背影,成了一幅絕美淒涼的畫面。
夏儂突然生起一股沖動,她好想跑下去加入他。
夕陽要兩個人一起觀看,才不會孤單。
彷佛察覺她的到來,雷逸夫緩緩地轉身,看見了站在沙丘上的她。
沒有人開口說話,他們只是站在那裡,靜靜地注視對方。
在他冷峻如鷹隼般的凝視中,夏儂無法收納周圍的雜音,海灘那一頭的喧囂離她愈來愈遠,眼裡只看得見他。
剎那間,夏儂終於領悟程威的話。
一陣風吹來,吹飛她頭上的大草帽,飛到他腳邊。
雷逸夫在潮流襲上草帽前,搶先救下她的帽子,他舉步走向她。
夏儂屏息地盯著他走近,海風吹亂她的頭發,撲撲地打在她臉上、眼睛裡,她微微地感到疼痛,卻捨不得眨眼。
他停在她面前,伸手,將她被海風吹亂的發絲拂到腦後,替她帶好帽子。
然後,他退一步,陰霾的眼神,深思地看她。
他變得更黝黑了,襯衫只扣了三顆,露出平坦、堅實的胸膛;他的頭發長了些,隨風凌亂而飛,帶著狂野的冷峻;鷹隼般的五官,比記憶中更加冷漠。
“你為什麼在這裡?”他粗嗄地問。
夏儂舔舔乾澀的唇:“你離開築夢牧場一星期了。”
這是個很糟的開場白,她很清楚。來這之前,她想過好幾種說法,結果,一見到他,她就無法思考。
雷逸夫沉默地看她,等她繼續說。
“程威說,如果你寶貝馬廄那些馬,你得自己回去親自照料它們。”哎,這不是她要說的。
雷逸夫攢起眉頭。
“桑媽說,她需要你蓋一個新的雞捨。”哇,這也不是她要說的。
雷逸夫的神情變得更深沉。
“可琪說,她再也不會把名字寫錯了,她希望你能親自檢查。”
“還有呢?”雷逸夫問。他的聲音透露出危險的訊息。
“還有,老王他──”
“該死,我不是要聽這些廢話!”
沒等夏儂說完,雷逸夫已經不耐煩地將她扯進自己寬厚的胸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直視他的眼睛。
“你究竟來做什麼?”他口氣粗暴地問。
“我來帶你回家。”
一句話落下,擲地有聲。
雷逸夫靜止不動。然後他像壓抑不住地從喉嚨裡低吼一聲,他的唇落了下來,凶猛而堅持地覆住她。
他的唇帶著令人心悸的溫柔,徐緩拂過她的唇瓣,挑逗、摩挲、咬嚙,當夏儂送出一聲輕吟,他立刻緩慢有力地探人,與她纏綿共舞。
夏儂覺得天旋地轉,腦袋缺氧無法思考,她無助而臣服地攀上他的肩。
這個動作鼓舞了他,他的吻轉而狂猛且霈索,他繭厚的拇指扶起她的下巴,吻得深切、吻得絕望,吻到她的靈魂末梢,她禁不住顫抖起來。
他們的吻,就像濤浪拍打礁巖,時而徐緩,時而激狂,在觸及對方的靈魂時,激起更高更璀璨的浪花,成為剎那的永恆。
當雷逸夫結束這個吻,兩個人劇烈地喘息相對凝視。
雷逸夫輕輕一扯,將她拉入懷裡,緊緊抱住她,他的嘴唇熾熱地貼在她額頭上。
緊抵的身子,兩顆心猛烈地相疊顫動。
心跳融合為一體,是他,亦是她。
當夕陽像一雙手溫柔地抱住他們,沙灘上投映出一條長長糾纏的影子,草帽被遺忘在他們腳下。
夏儂知道,她會讓他擁有她。
※ ※ ※
雷逸夫坐在黑暗中,他出神地凝望床上的女人。
喔,夏儂。他在心中喟歎。
她在他的床上,而他,擁有了她。
她趴睡著,被子滑落在她腰際,露出誘人的肩頭,散落的黑發與曲線優美的雪背,形成強烈的對比,充滿無限的遐思,挑逗人的感官。
想起昨夜,想到他黝黑的手曾在她美麗、柔滑凝脂的身體上制造出許多愉悅,雷逸夫腰下忍不住一個悸動。
他的心裡湧起無法言喻的滿足,但,他隨即又感到懊惱。
滿足的是,他終於擁有了她;懊惱的是,他這一星期所做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
大海總是令他心靈平靜,所以,他離開築夢牧場,離開那個有夏儂的地方。
他以為暫時的離開,可以幫他冷卻頭腦,幫他澆熄對她的渴望,幫他從這場情感漩渦中脫身,當他再回到築夢牧場時,他又是那個冷靜自持的雷逸夫,是夏儂口中冷酷的雷逸夫,他可以像以前那樣與她爭論不休。
結果,他的努力、他的冷靜、他的自制,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思念像突然暴漲的海水,沖垮了他辛苦建立的堤防。
老天,他怎能抗拒她?
她就站在那裡,一身夢幻的紫衣,海風揚起她的發,裙子翻飛如波浪,露出她白皙誘人的大腿,像希臘神話故事裡誘人的女妖。
欲望立即像潮浪襲湧向他,但他力持冷靜,才不至於像個惡狼撲向她。
他幾乎成功了,幾乎!直到她說:
“我來帶你回家。”
這句話如閃電劈中他,一股激越的情緒淹沒他,他再也管不住自己,他像個毛還沒長齊的毛頭小子,粗暴地將她拉向他,饑渴地吻她,差點讓她窒息在他懷裡。
她的唇像絲絨一樣柔軟。
她的味道是如此地好,像每天早晨裡不可缺少的咖啡,令人振奮,又消魂不已。
一整夜,他們親吻,像初嘗禁果的亞當與夏娃,試探挑逗撫摸對方的身體,他們盡情纏綿地做愛。
經過這一夜,他深深有個覺悟,這輩子他別想把這個女人驅逐他的腦袋了。
但──他能留下她嗎?
他能把那個詛咒拋在腦後,置之不理嗎?
他能嗎?他能冒這個險嗎?
噢,不,他不能,他不能那麼自私地把她卷入他的宿命、他的噩夢!
他不能失去她,他不能讓雷家的詛咒發生在她身上,他必須趕走她!
如果愛她,就得承受失去她的痛苦,那麼,他寧願傷害她,寧願讓她恨他!
至少,愛與恨是最接近的情緒。
※ ※ ※
夏儂作了一場夢,她夢見有一年夏天,爸爸媽媽帶她去度假。
她不知道那裡是哪裡,只知道那裡有好多好多的牛,還有一個沉默的大哥哥。
大哥哥不愛講話,總是站得遠遠的,看著他們一家三口歡笑嬉戲。
“大哥哥,我們一起來玩嘛。”她跑去拉他的手。
他盯視她的手良久,然後將視線移上她的臉。
她對他笑了笑,他的臉驀地脹紅,他用力甩開她的手,突然跑開。
“大哥哥,不要跑!”她追著他跑。“啊,好痛!”她被石頭絆倒。
他停了下來,站得遠遠地看她。她哇哇大哭,他皺著眉走過來。
她的膝蓋擦傷了,腳踩也扭傷了,他背對她蹲下來。
“上來!”他簡短地說,口氣非常壞。
她爬上他的背。那天,他背著她回旅店,結果,她在他背上哭著睡著了。
那天之後,她視他為英雄,總是“大哥哥”長、“大哥哥”短的跟在他身後。
大哥哥還是不講話,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但,他始終陪在她身旁。
“大哥哥,你在做什麼?”
他們坐在一大片黃澄澄的金針花田邊,大哥哥用金針花做成一個花圈。
“哇,跟昨天電視裡的一模一樣哩。”
昨天,她和大哥哥一起看西洋片,她雖然看不懂,但她好喜歡片末時那個新娘頭上的花圈,當時,她就欣羨地說好想要一個。
“拿去!”還是簡短的兩個字。
她高興地戴了起來。“大哥哥,有沒有跟那個新娘一樣漂亮?”
大哥哥看了她很久,然後,他別過臉:“丑八怪!”
她的臉垮了下來,把花圈拿下來,難過得哭了起來。
大哥哥慌了,他笨拙地用衣服擦她的臉。“別哭了,別哭了,”她還是哭個不停,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投降地說:“你比電視上那個新娘還可愛。”
她破涕為笑。
後來,假期結束了,她要跟爸爸媽媽回去了。
她跑去跟大哥哥道別,卻到處找不著他,她急得哭了出來。
“愛哭鬼!”頭上涼涼地丟下一句話。
她抬頭一看──“大哥哥!”她揚嘴笑了。
他從樹上跳下來,站在她面前,神情看起來很寂寞。
“我要回去了。”她忍不住難過起來。“等我長大了,我一定回來找你。”
他被她的童言稚語惹笑了。
大哥哥笑起來真好看。她呆呆地看著他。
“啊,”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小臉皺了起來。“萬一我迷路了怎麼辦?”怎麼辦?她還這麼小,她記得起來這裡的路嗎?哇,她又想哭了。
“不准哭!”大哥哥惡狠狠地威脅。
“哇!”她才不理他,放聲大哭起來,肩一聳一聳地抽泣。
大哥哥又歎氣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還有隨身攜帶的彩虹筆,他總是用這只筆畫很多景物。很快地,他繪了一張藍天白雲,地上有牛在吃草的圖畫。他在圖畫的背面寫了“築夢牧場”四個字,還有電話和地址,然後遞給她。
“有了這一張,你就不怕迷路了。”他說。
她小心翼翼地摺起來放進自己的小背包。遠處,傳來爸爸的叫喚。
“再見,大哥哥。”她沖上去,很快親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害臊地轉身跑開。
跑了一段,她回頭,大哥哥仍站在原地看她。
“我叫夏儂,。她用手圈住嘴巴大叫。“大哥哥叫什麼名字?”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大聲喊了出來:“我叫雷逸夫。”
“喔,雷逸夫……”她念了一遍。“我記住了,雷逸夫,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雷逸夫……夏儂……夏天的風在林間吹送他們的名字。
那年,雷逸夫十四歲,夏儂七歲。
※ ※ ※
金色的陽光從四周的窗戶灑進屋裡,夏儂輕嚀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她翻過身,惺忪的眸子,遇上雷逸夫深邃的凝視。
“早安,我的睡美人。”雷逸夫起身走到床邊,傾身看她。“你睡醒的樣子仍然美得不可思議,我一夜未睡,只為了等待這一刻……吻你……”他抵住她的唇,沙嗄地將話吻進她的唇。
夏儂眨眨眼,驀然,昨夜的記憶全部回來,她的臉燒了起來。同時,她感到胸脯一陣涼意,低頭,她瞧見自己的赤裸,她抽氣一聲,抓起被單遮掩自己。
喔,昨夜是那麼熾熱,那麼瘋狂,那麼令人震撼。
想到自己那麼狂野,那麼放縱……思及此,她羞窘地整個人躲進被單下。
雷逸夫專注地凝視她臉上的每一絲表情,看著她從迷惑、清醒,到嬌羞地把自己藏起來。
他得好好記住她每個神情,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她了,這些都將是他的回憶。
好了,雷逸夫,該收拾起你的溫柔與感情,好好地演一場戲吧。
他拉下被單,露出夏儂酡紅如晚霞的臉,他托起她的下巴,注視她的眼睛。
“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他的聲音溫柔如絲,蘊含著令人心碎的壓抑。
夏儂仰臉看他。“我昨天就告訴你了,我是來帶你回家。”
“只是這樣?”
看了他一會兒,良久,她垂下眼。
“那天你離開後,程威跟我談了許多,我還在你屋子裡發現你為可琪保存的相本,原來,我一直都錯怪你,我必須為我那天說的話道歉。”
“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雷逸夫逼自己殘酷地說。“跟我上床?”
夏儂倏地抬眼。
“你是因為同情我,才跟我上床的嗎?”他咄咄逼人,目光凌厲而冷酷。
夏儂像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的臉頓時失去血色,蒼白如她身上的被單。
“你以為我跟你……”她瞪視他。“你認為這是……道歉?”她聲音變得尖銳。
“難道不是嗎?”雷逸夫的表情一片空白。
他的話像一把刀刺穿她的心。
他以為她是為了道歉才跟他上床?夏儂禁不住身子的顫抖。
她從來沒有跟唐城以外的男人做過這種事,她對這等親密的事還是相當保守,因為是他,她才卸下羞怯。
噢,昨夜是如此地美好,他們都付出了彼此,他怎能用這麼冷酷的語氣說那件事,彷佛……彷佛她是個隨便的女人!
他竟敢那樣說他們之間發生的事?!
悲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的怒火。
夏儂抓著被單下床,走到他面前倨傲地看他。
雖然,她身上只有一條單蔽身,而雷逸夫是如此地高大又穿戴整齊,但,她看他的眼神,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而他才是她腳下卑微的裙臣。
她冷冽地對他說:“你真讓我覺得惡心,你真該為你說過的話感到羞恥!”
說完,她挺起背脊,傲然地走開。
※ ※ ※
雷逸夫站在窗邊看遠處那片藍色的汪洋,他的神情木然,心裡,卻如那看不見的海底深處一樣暗流洶湧。
一個聲響在他背後響起,他回過身,看見夏儂從浴室走出來。
她穿著一件長袖襯衫,鈕扣扣上頸子的最後一顆,下身穿著代表哀悼的黑色長褲,臉上除了蒼白,沒有其它表情,整個人顯得冷淡而疏離。
看見這樣的夏儂,雷逸夫的心情更加陰郁。
夏儂沒理會他的注視,她開始收拾衣物。
她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她再也不想見到這個男人。
令人窒息的靜默中,夏儂漠然地拾起從門口一路散落的鞋子、洋裝,以及床下的貼身衣物。那些衣物,殘酷地指出她昨夜是如何熱情地奉獻自己。
她抿住唇,拿起旅行袋放在床上,用力地將衣服丟進去,然後,她看見床上的凌亂,心驀地扯緊。
此時此景,都在嘲笑她是個大傻瓜!
頓時,一股委屈湧上喉頭,眼淚威脅著就要掉下來。
不!她絕對不會為這個男人哭泣的!夏儂背過身,用力地抹去眼淚。
雷逸夫還是看見了,他的心被用力地攫住,他的下顎繃緊。
心裡有個聲音這麼譴責:雷逸夫,你是怎麼了?她是如此地驕傲,又是如此地堅強,但,又如此地荏弱,你怎麼忍心傷害她?
不!雷逸夫的全身肌肉繃緊,他握緊拳頭,逼自己別去抱她。
一聲啜泣聲沖出口,夏儂趕緊將手放進嘴巴,用力地咬住,忍住嘴裡的嗚咽。她不要在這個男人面前丟臉!
聽到那聲啜泣,雷逸夫再也克制不了自己,他大步上前,將她轉過身──
他驚惶地拉開她的手,心疼地盯著她手上的痕。“不要這樣傷害你自己!”
“別碰我。”她甩開他的手,退開好幾步。“我不會再那麼愚蠢了!”
看到她防備的神情,雷逸夫只覺喉嚨梗了一塊硬物,呼吸緊窒。
“過來。”雷逸夫對她伸出手。明明是命令的語句,但他的聲音卻像怕驚動小動物似的那麼輕、那麼柔。
“不!”夏儂搖搖頭。“我不會再讓你傷害我。”
“儂……”雷逸夫無助地看她。
夏儂別過臉,雙臂抱住自己。“你知道,你的話很傷人……”她的下唇簌簌顫抖,她語不成聲,一顆淚顫抖地從她臉頰緩緩滑下。“我不是隨便會跟人上床的女人!”她轉頭看他,雙眸淚光盈然。
雷逸夫的心猛一抽痛,他的臉不禁扭曲。他上前想抱她,想幫她撫平創傷。
“不要過來!”夏儂厲聲說。“程威說只有我可以打開你的心……”她搖搖頭,她直視他的眼睛:“他錯了,你不是不敢愛,而是你根本沒有愛!”
夏儂知道她的話太過份了,她知道他為築夢牧場犧牲他的夢想,她看過他為可琪保存的相本,她知道他不是她話中指控的那個人;但,現在,她只想狠狠地傷害他,一如他對她做的。
她的話像一把刀劃過雷逸夫的心,成了幾千幾萬片的碎片。
他隱忍地別開臉,身影看起來有些佝僂,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我們在初春的清晨遇見,你像一顆炸彈,出奇不意地投入我的生活,轟隆隆地將我的平靜炸成灰燼。”他輕聲地說。
夏儂怔住。她知道,這個像古井一樣深不可測的男人,正在為她敞開心房。
“每次見到你,我的武裝便多褪去一分,我的意志便消弱一些,我必須冷酷,我必須無情,才能夠拒絕你。”
“為什麼?”夏儂輕聲地問。
“因為我愛你呵。”他抬眼看她,他那樣深沉而絕望地凝視著她。”噢,該死,我竟然把它說出來了。”他痛苦而懊惱地抱住頭。“老天保佑你,我也許已經開始危害你的生命了。”
“因為雷家詛咒嗎?”夏儂恍然大悟。噢,這個傻瓜!
“你知道?”他詫異地看她。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是阿美告訴我的,我壓根兒一點也不信。”
“你必須相信,我的家人都遭逢不幸,他們都死於雷家詛咒。”
“你怕雷家詛咒會降臨在我身上?”夏儂開始走向他,一步又一步。
“雷家詛咒會奪走你,我已經失去太多太多了,不能再承受失去你。”
“所以,你傷害我?”
“傷害你比傷害我自己還要難受。“他沉痛無比地看她。
離他僅有一步,夏儂再上前一步,兩人之間已沒有空隙。
她定定地看他,眼神堅定而澄澈。
“我愛你,雷逸夫。”
“你……”有那麼一瞬間,雷逸夫是狂喜的,但──他隨即黯淡下來。“不,你不該愛我的,你該避我如洪水猛獸,逃得愈遠愈好……”
“我不逃。”夏儂鎖住他的視線。“即使是雷家詛咒,也不能將我從你身旁拉開,我們一起對抗它。”她拉起他的手,緊緊握住。
雷逸夫不能呼吸地看她。她的話像一道暖流注入他的心間,他的胸臆被一個叫作“幸福”的名詞脹得滿滿的。
他抬手輕輕撫摸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子,最後,停留在她的唇。雷逸夫胸腔溢滿感動。
“我何德何能能擁有你。”他喟歎地將她摟入懷裡,將她緊緊擁緊。“感謝老天將你帶到我身邊。”
“不,”夏儂拿出一張有些歷史的圖畫給他。“是你把我帶到你身邊的。”
那天,她與父母離開築夢牧場後,在省道上發生了大車禍。車禍帶走母親的生命,也帶走了父親的愛與笑容,讓她變成一個孤獨的人,事隔十九年,是雷逸夫的這張畫又讓她重拾愛。
“這是……”雷逸夫一臉不解。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有一個小女生遇見了一個木頭大哥哥……”
夏儂知道,他們的故事將會一直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