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了。」
「梅伯伯已經告訴我了。」
書房裡,梅凡與夏儂相對而坐,而梅家夫婦則陪在可琪在樓上的房間看卡通片,他們極喜愛可琪。
「對不起,我讓我的家人以為我在追求你,為你帶來了不必要的困擾,你沒道理忍受這一切。」梅凡神情抑鬱地說。「我為了多接近可琪,竟然這樣利用你。」
「我一點也不介意,伯父和伯母都是很好的人,我很喜歡他們。」這句話,她講得很真摯。
梅凡鬆了一口氣,他深深注視她,真心誠意地說:「謝謝你。你和可琪讓我過了一個非常難忘的週末。」
夏儂輕笑起來。「沒見過男人像你這樣寵小孩的,你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梅凡神情略帶哀傷。「如果我和雨薔那時候結婚,孩子也該有可琪這麼大了。」
他想起了雨薔嗎?喔,他一定很希望可琪是他的女兒。夏儂望著他的側面。
「伯父很擔心你。」她說。
「他告訴你我自殺的事嗎?」梅凡苦笑。
夏儂不語。
「當時我太蠢了。」他輕歎口氣。「雨薔是我的未婚妻,而逸夫是我最信任的朋友,當他們宣佈結婚時,我覺得我的世界崩塌了。」
「你恨他們嗎?」夏儂問。
「說不恨是假的。」梅凡看了她一眼。「經過八年,我以為我可以忘了這一切,直到見到可琪,我才發現,我的胸口仍然會痛。」
夏儂安慰地握住他的手。「一切都會過去的。」
「你說的沒錯。」梅凡輕扯嘴角,笑容仍是苦澀的。「我明天就要回台北了,下個月要外派到紐約總公司一年,短期間不能回來。我想,我一定可以把這些都忘掉的。」
「包括可琪嗎?」夏儂問。
梅凡無言以對。
「讓開,我找梅凡!」冷凝的聲音隔著書房的門板透進來。
「對不起,先生,你不能進來。」
碰一聲,門被用力地推開,雷逸夫一身怒火熊熊地站在門口。
梅凡站起來,他揮手要僕人離開。
「好久不見了,逸夫。」與雷逸夫的視線相接,梅凡遞出一抹淺笑。
雷逸夫的神情驀地變得森冷,他沒有搭理梅凡,只是直視他身後的夏儂。
「夏小姐,請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面對他陰騭的注視,夏儂迎視他,聽過他的惡劣事跡後,她對他益加不滿。
「我來拜訪朋友。」她挺直身子。
「帶著我的女兒?」他怒目相視。
「她總是跟我在一起。」她暗控他對可琪的忽略與冷落。
他們的視線緊緊相扣,誰也不讓誰,他們對立的姿態就像西部拓荒時代的槍手,隨時預備拔槍相對。
「你不要怪夏小姐,是我請她和可琪宋梅園作客。」梅凡插入他們之間,打斷他們的凝視。
聽到可琪的名字,雷逸夫的脾氣爆發了──
「你為什麼找可琪?你有什麼企圖?」他火爆地上前提起梅凡的衣領。
他的心中充滿忿怒與恐懼,一方面來自夏儂,一方面來自可琪,更多的恐懼是怕埋藏八年的秘密因梅凡的出現而曝光。
「我探望老朋友的女兒有什麼不對。」梅凡毫不掙扎地直視雷逸夫。
「你心裡有數!在你對雨薔做了那件事後,你能指望我相信你什麼!」
這句話顯然擊倒了梅凡,他的自信與優雅全不見了,臉上有著深深地悲慟。
「我不可能會傷害可琪的,我只是想看看她,相信我,我只是想看看她而已。」
「放開他,雷逸夫!」夏儂上前想拉開雷逸夫的手臂。「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聽到她的話,雷逸夫怒火更熾,他忿而將梅凡甩開一旁,梅凡一個站不穩,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夏儂想去扶他,但雷逸夫猿臂一伸,將她撈回身前,眼睛惡狠狠地瞪視她。
「我倒要問問你,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他粗暴地咆哮,臉上的表情陰森冷酷。「你沒經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女兒私自帶到它處,這已經構成綁架行為,你又該如何解釋?」
「綁架!」夏儂驚呼。她想大聲反駁回去,卻張著嘴巴,無言以對。
沒錯,不管她對雷逸夫的看法為何,可琪是他的女兒,他有權知道可琪的行蹤,她沒盡到告知責任,於情於理,她都有錯。
見她無話可說,雷逸夫冷哼一聲。「可琪在哪裡?」
「她跟我爸媽在一起。」梅凡說。
雷逸夫立刻拽著夏儂的手臂走出書房。
「爸爸!」可琪正站在客廳看到了他們。
原來梅家夫婦早聽見樓下的爭執,於是帶著可琪下樓查看。
「打擾了。」雷逸夫對梅家夫婦徽微點頭,彎腰抱起可琪向門口走去。
雷逸夫忿怒的臉令可琪害怕,她噤聲不敢說話。
看見可琪的神情,梅凡追到車旁。
「逸夫,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別對可琪發脾氣。」他眼底有著請求。
雷逸夫將可琪抱放進自己的車,回身猛然掐住梅凡的脖子。
「不要!」可琪驚喘出聲。
「雷逸夫,你瘋了!」夏儂搶上前。「快放開他,他快喘不過氣了。」
「上次我沒把你打死,是因為看在我們過去的交情。」雷逸夫冷冷盯視梅凡脹紅的臉,說著只有他們兩人懂得的話。「這次我可不能保證。如果你想繼續活命,就遠離我的女兒!永遠!」說完,他狠狠地甩開他。
返身將那些貓狗安置到車上,雷逸夫摔上車門,走到駕駛座的另一邊,打開車門,瞪視呆立在一旁的夏儂。
「你是要自己上車,還是要我把你丟進去?」
夏儂第一個反應是直接掉頭走開,但,她知道這個男人絕對不接受拒絕,他會毫不猶豫地執行他說的話,把她丟進車內。而那將會使事情變得很難堪。
但她仍想反抗他,於是,她故意忽略前座敞開的車門,往後座走去,她寧願與一群貓狗擠在後座,也不願冒險與他待在前面。
「前座!」他惱火地拽住她的手臂,將她塞進座位。「我可不是你的司機!」
夏儂氣得說不出話。
雷逸夫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一會幾,引擎跟他的人一樣充滿暴戾的怒吼了幾聲,隨即咆哮地向黑夜奔去,將站在孤燈下的梅凡拋在身後。
「你對梅凡的行為實在太粗暴了。」夏儂雙手抱胸。「我以為你們是朋友。」
「我們不是朋友!」他咆吼一聲。
後座傳來一聲驚喘,夏儂回頭,看見可琪瑟縮在角落,一臉驚懼。
「你嚇壞可琪了!」她責怪他。
「那先請你閉上尊口,不要和我說話。」他冷冷地說。
「你!」夏儂脹紅臉,直覺地想反擊他。
「別說!」雷逸夫盯著前方,他的唇緊抿成一直線,下巴繃緊,兩臂肌肉僨張,握緊方向盤的指關節泛白。「一個字也別說,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就不要試圖挑戰我的限度,否則我不能保證我會不會在盛怒之下把車開去撞山壁!」
夏儂噤聲。
沉默像夜色一樣籠罩住他們。
※ ※ ※
今晚,程威帶了一枝玫瑰花到黑暗之光。
黑暗之光今晚沒營業,半拉下的鐵門透出暈淡的光線,輕柔的樂聲從裡頭瀉了出來。
程威將鐵門拉上,他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店裡的擺設。
所有的桌椅被堆到牆邊去,沒有開燈,屋子中央放置了許多蠟燭,圍成一個圓,而羅蘭就穿著他送的紅色洋裝與高踉鞋,披散著烏黑的長髮,坐在圓圈中。
「我一直在等你。」她說。火光映照她的臉頰,像夢一樣地不可捉摸。
程威走到地面前,「你真漂亮!」他讚賞地看她。」鮮花贈美人。」他折去莖幹,將艷紅的玫瑰花別在她耳際。
「請我跳支舞吧。」她揚唇微笑,伸出一隻手。
程威低笑一聲,伸手將她拉起,他擁住她,在燭火中,隨著音樂輕舞。
他們一曲接著一曲跳,在這過程中,他們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注視著對方。
當所有的蠟燭都熄滅,只剩一支提供微弱的火光時,他們停下腳步。
「我要離開了。」程威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我會想念你的。」羅蘭伸手輕撫他的臉。
「你永遠都是我的野玫現。」程威抓住她的手,舉到唇邊輕吻一下。
「小心,玫瑰是會刺人的。」羅蘭輕笑。「我寧願當你的姐姐,永遠疼愛你。」
「不,我不要你當我的姐姐。」程威緩緩俯下頭,他的唇邊有抹邪笑。「因為──」
倏地,最後一根蠟燭熄滅了,室內陷入一片黑暗,程威的唇印上她的。
「因為弟弟是不會這樣親吻姐姐的。」
※ ※ ※
一回到築夢牧場,夏儂摔上車門,拉著可琪就往屋裡走,把雷逸夫丟在後頭。
「夏小姐,」雷逸夫的聲音像惡魔般迫在她身後。「我們需要談談今晚的事。」
夏儂忿忿回頭,只見雷逸夫閒適地斜靠在引擎蓋上,慢條斯理地為自己點上一根煙。
她氣呼呼地正要走向他,驀地,一雙小手扯住了她的衣服。
回首,可琪一雙黑漆漆、亮瑩瑩的眼睛眨巴地看她。
「不要和爸爸吵架。」她小小聲地說。
看見可琪擔心的神情,夏儂知道她和雷逸夫的衝突已經嚇壞她了。
夏儂拍拍她的手,無言地承諾。
走到雷逸夫面前,知道可琪還待在門邊看他們,夏儂盡量友善地說:
「在談話之前,你不跟可琪說幾句話嗎?例如『晚安』麼的。」
雷逸夫莫測高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對可琪說:
「進屋裡去,可琪。這個時間你該睡覺了。」
「是的,爸爸。」可琪擔心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奔進屋裡去。
一股怒氣直衝上喉頭,「我敢說你從來沒跟她說過晚安!」夏儂雖然一再提醒自己,為了可琪,不要發火,但她還是忍不住。「你真夠冷酷!」
「你可真瞭解我。」雷逸夫低笑。「你對我的觀點已經不是新聞了。」
她怒睨他一眼。「你究竟想跟我談什麼?」
他看了她一眼,單刀直人地切入話題:「你怎麼認識梅凡的?」
「我們在台北的時候就認識了,上次在小鎮街上遇見他。」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你是什麼意思?」夏儂一時無法瞭解他話中的意思。
「你們是情人嗎?」他闃暗的眸子盯住她。
「不是!」非常斬釘截鐵的語氣。
聽她這樣說,雷逸夫的胸口舒坦了一點,但──還不夠好!
「那麼,請你不要再跟他來往。」
夏儂冷抽一口氣。「你沒有權力支配我交朋友。」
雷逸夫看著她,雙眼像深不可測的湖水一樣難解。
「那麼,我必須請你離開可琪。」
「你說什麼?」夏儂瞠目結舌。
「你聽見了!」雷逸夫又點起一根煙,雙眸透過迷濛的藍煙審視她的表情。「我不要梅凡接近可琪,也不要他接近你,我要你們避他遠遠的。」他頓了一下。「與梅凡斷絕來往,或者離開可琪,你選擇一項。」
又是選擇題!「你、你簡直英名其妙!」夏儂跺腳,她氣得來回踱步,發洩怒氣。最後,她停在他面前,「我不懂,你為什麼那麼恨梅凡?」她抿緊唇。
雷逸夫吐出一口煙,他的嘴角微微揚起,有一抹嘲諷的意味:
「如果我說我只是單純地看他不順眼,你信不信?喔,你肯定抓住機會好好撻伐我一頓是吧。」他興味十足地盯住她惱怒的俏臉蛋。「喔,夏儂……」
他喃喃低念她的名字。這是雷逸夫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如絲綢般輕柔沙嗄的嗓音,輕撩慢捻地滑過夏儂的心間,引起她一陣輕顫。
「你是如此地善良,又是如此地正義凜然,令你總是毫不猶豫就幫助人,如可琪、如梅凡,一心一意想幫他們討回公道。你像是上帝派來的天使,以拯救天下弱者為己任,呵,你的勇氣真讓我佩服。」他沙嗄地輕笑,輕佻地抓起她胸前一縷髮絲,傾身嗅聞她的髮香,闃暗的眼睛卻定定持住她。「但是,你不覺得在你眼中十足混帳的我,才是你該救贖的對象嗎?」
他話裡的暗諷令夏儂雙頰又是一紅。
「沒人救得了你!沒有人!」她將頭髮從他手中扯離,用力之猛,頭皮傳來一陣疼痛。「你連好朋友的未婚妻都敢沾惹,天知道,你還在乎什麼!」她衝口而出。
雷逸夫微怔。
「喔,原來那傢伙都告訴你了,他是這麼說的嗎?我搶了他的未婚妻?你一定覺得我很可惡吧。」黑眉不馴地一揚,他仰聲一笑:「也許你說的對,我天殺的什麼都不在乎!」
他無所謂的姿態更激怒了夏儂。
「今晚,我看到一個男人,他完全不記你搶妻之辱,待可琪如親生女兒般地呵護,那深深感動我。」她痛心地說。「我真搞不懂,你既然對可琪不理不睬,為什麼不讓梅凡來愛她、親近她?」她搖搖頭,眼裡有著憐憫。「你自私得讓我看不起你,梅凡比你還像個父親!」
雷逸夫像被針刺了一下,臉上有一瞬間的扭曲,他隱忍地別過頭,從口袋裡掏出煙,以手遮風,點起這半個小時內的第三根煙。夏儂訝異地發現他的手顫抖得幾乎點不著煙。煙一點燃,他焦躁地猛吸幾口,然後沉默不語。
夏儂也在此時冷靜了下來。話一出口,她立即就後悔了,她實在不該說那些話,不管雷逸夫是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她都沒資格指責他。
雷逸夫將半截的香煙夾在指間,抬眼看她,認真地問:
「在你眼中,我是如此地不堪嗎?」
「啊?」夏儂愣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怎麼看他,他很在意嗎?他不是什麼都不在乎嗎?
夏儂無言以對。她其實不是如她表現的那麼嫌惡他,她只是好氣他,因為他總是那麼容易惹她生氣,讓她變得如此尖銳,讓她變得不認識自己。
為什麼一遇上這個男人,她就變得失去冷靜?
在無限的沉默中,他們注視對方,很久很久。
月光映出雷逸夫冷硬如石的面容,還有那雙執拗的目光,將她狠狠地釘在原地,似乎要刺穿她靈魂。
這股沉默也許一分鐘不到,卻令人難以忍受,她幾乎無法承受他苛責的凝視。
天哪,香煙已經燒到他的手指了,他難道沒有感覺疼痛嗎?
「夠了!」她猝然拍掉他手上的香煙。「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什麼樣的人!」
雷逸夫愣了下,接著,他古怪地笑了。「我懂了。」他說。
他轉身上車,發動引擎,流暢地倒車,動作之間,一氣呵成。
他懂了,可她不懂!
夏儂衝上前拍打他的車窗,她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要說什麼。
雷逸夫撇過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加速油門,急馳而去。
只一眼,夏儂已經看清楚他眼中的受傷神色,她怔然,呆呆地望著揚長而去的車影。
※ ※ ※
「小儂,發生什麼事?老大看起來一副家裡死了人的模樣?」
程威與雷逸夫的車子擦身而過,他停妥車,納悶地問了僵立在風中的夏儂。
夏儂疲倦地跌坐在前廊的籐椅上,將今晚所有的經過都告訴他。
「我指責他,還說梅凡比他更適合當可琪的父親。」她垮著肩,神情極是疲憊。
程威倒抽一口氣,「小儂……」他不能置信。「你怎麼可以說那種話?」
「當時我氣瘋了,只想用最尖銳的話傷害他。」
「小儂,你真的那麼討厭老大嗎?」
「我沒辦法,他總是讓我看到他最壞的一面,尤其,是他對可琪的冷落與輕忽,而他本人竟然也不否認。」夏儂仍忿意難平。「你知道嗎?他連一句『晚安』也吝於對可琪說!」
「你真的誤會他了。」程威搖搖頭。「他其實很愛可琪,只是不擅於表達,要是與他相處久了,你就會瞭解他,他並不像他外表那樣冷漠。」
「哦?相信我,他絕對不像你所說的不擅於表達,他剛才很清楚而明確地表達了要我別跟梅凡來往。」夏儂從鼻腔哼了一聲。「這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話,明明是他搶了梅凡的未婚妻,他表現得像是梅凡做了對不起他的事。」
「我是不清楚老大和梅凡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程威理智地說。「我只知道,老大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男人,梅凡是老大唯一深交的朋友,而他不是那種會輕易背叛朋友的人。」他直視夏儂,眼底有一抹苛責。「如果只因為他娶了朋友的未婚妻而判定他是個罪大惡極的人,那未免太主觀,也太不公平了。」
夏儂臉上一陣灼熱,她也覺得自己太激動了o
「對不起,今晚發生的事情,讓我有些煩躁。」她立即道歉。
「我不是有意怪你。」程威對她微笑。「其實,老大娶雨薔的事也讓我們大感意外。」
「為什麼?」夏儂疑惑地問。
「老大大學讀的是建築,他計劃退伍後就要到國外去觀摩各國的建築風格,那是他唯一的夢;所以,當他宣佈結婚時,大家雖感意外,但還是替他高興,以為婚姻生活可以讓他變得比較親近,但,並沒有,他變得愈來愈沉默。」他頓了一下。「直到七個月後,可琪出生,我才恍然大悟,可琪才是他結婚的真正原因。」
「喔,」夏儂眼中有著了悟。「這終於可以解釋雷逸夫為什麼對可琪那麼冷淡,因為他為了可琪犧牲了自己的夢。」
「不,老大是在害怕。」
「害怕?」
程威想了想還是對夏儂隱瞞了雷家被詛咒的事。
程威個人對那個傳說根本嗤之以鼻,但,雷逸夫的孩提時代卻因為這個詛咒過得很辛苦。
十歲那年,雷逸夫失去雙親,詛咒之說傳言甚囂,父母們不敢要他們的孩子跟雷逸夫做朋友,怕會招來噩運,因此養成了雷逸夫孤獨的個性。青年時期的雷逸夫也沒好過到哪裡去,他不但不與人深交,也沒試圖交女朋友,父母的悲劇使他不敢輕信愛情。
「可琪從沒慶祝過生日,你知道為什麼嗎?」程威眼神哀傷地望向黑夜。
「因為小可琪出生那天,她的曾祖父母在運送牛只的途中,遇山崩而活埋於落石下;同一天,她的母親因生產耗盡力氣而死去。短短一日內,雷老大失去了三個家人,人生至此,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他轉頭望住夏儂。「所以,他才害怕愛人,因為他愛的人總是會先離他而去。」
夏儂的心狠狠抽了一下,雷逸夫的話驀地在心裡響起:
「你不覺得在你眼中十足混蛋的我,才是你該救贖的對象嗎?」
「在你眼中,我是如此地不堪嗎?」
天哪,他曾經對她發出求救信號,而她卻狠心地把他關在門外!
「我懂了。」他離去時,眼中的受傷神色。
原來,冷酷無情的人是她!
「天哪,我竟然對他說了那些殘酷的話。」她一臉懊悔不已。
「我認為老大喜歡你,否則他不會反應這麼大。」
「我?」夏儂的心不覺驚跳一下。
「嘿,別急著否認,聰敏如你,別告訴我你一點感覺也沒有。」程威定定地看她。「你知道嗎?老大是個很自製的男人,在你來之前,即使在盛怒中,他也從未對人大吼大叫,尤其,對象是你這樣漂亮的女人。我來這裡的第一個晚上,在餐桌上,我見到他的笑容,我發誓我從沒見過他那樣笑過,那使他看起來有血有肉,而且順眼多了,不再是一具只會走路的棺材板。」程威嘴角漾出一個笑容。「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賭,你對他是特別的。」
特別?她?程威的一席話攪亂了夏儂的心湖。
但,夏儂隨即苦笑。
如果雷逸夫曾經對她有過那麼一丁兒點感情,經過這一夜,在她那樣傷害他之後,現在,也該蕩然無存了吧。
※ ※ ※
下半夜。
一輛車沉默地疾駛在蜿蜒的山路。
雷逸夫握著方向盤,盯著車燈照亮的前方,夏儂的話一直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你自私得讓我看不起你,梅凡比你還像個父親!」
「沒人救得了你!沒有人!」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什麼樣的人!」
她的話像鞭子一樣,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心上。
很久很久以前,雷逸夫就已經學會不要去在乎別人的看法。
但,他一定是學得不夠徹底,因為,他還是被她的話傷著。
於是,他跳上車子,像個懦夫一樣地逃走。
嗅,夏儂……他連想到她的名字都會痛!
她是他三十三年來,首次,身與心,都渴望的女人!
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急得想逃開她,因為他不能要這種感情!
說到底,他的人生根本就是一筆爛帳!
他想要的,永遠得不到;他想逃離的,卻偏偏被困在其中!
沒有一件事是順著他的意進行!
從不盼望婚姻,偏偏娶了一名充滿怨懟的女人;一心一意想離開築夢牧場,結果,他還是留下來繼承築夢牧場;他不想要夏儂,卻想極了她。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什麼樣的人!」夏儂的話又猛然躍入腦際,讓他的心猛然抽緊。
很諷刺的是,她也不要他。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嗎?他不是一直想擺脫夏儂嗎?
但,為什麼,他仍然會為她的話感到心痛呢?
雷逸夫的心縮成一團,他不禁握緊方向盤,下意識踩緊油門。
車子如脫疆的野獸,向前飛馳。
那是一種不要命的速度,一種忿怒的發洩,把黑夜狠狠甩在身後,直奔地獄的盡頭。
儀表上的數字往上爬升。
雷逸夫全身竄起一陣戰慄,興奮的血液奔竄在四肢百骸,帶來一種毀滅性的快感,他將油門踩到底。
鳴──鳴──鳴鳴作響,對向車道,駛來一輛巨大的貨車。
一道強光直接射入雷逸夫瘋狂的眼裡,他反射地閉了下眼睛,方向盤偏了一下,當他張開眼睛,貨車嗚嗚地拋在他身後,他卻發現自己駛入對方的車道,一輛小客車正以高速度駛來;雷逸夫一時沒有反應,在迎撞上的前千分之一秒,他驀然回神,將方向盤一扳,兩車瞬間擦身而過,他失速地轉撞上路邊護欄。
他冷靜地扳回車子,卻因速度太快而無法控制車身,車子猛烈擦撞護欄滑行,撞擊出花火。他使勁將煞車踩到底,嘰──尖銳聲劃破黑夜,刺耳的聲音,像暗夜的尖叫,穿透耳膜,帶來一陣戰慄,頸部的寒毛全部豎起。
車子滑行一段後,終於停在路邊,雷逸夫撞上方向盤,有一瞬間的暈眩。
好一會兒,他才清醒過來,甩甩頭,他抬眼望去──黑暗無限往前伸展,在前方十步外,他看見護欄因年久而頹塌,這意味,如果車子沒有及時停止,他可能連人帶車衝進海裡。
他差點就殺死自己了!
雷逸夫決定下車抽根煙,平撫自己的情緒。
當地上爬滿煙蒂,當太陽從東方升起,當陽光照耀在那片深邃的藍色汪洋,雷逸夫倚靠在車身,深眸直直望人那片大海,浮躁的心情漸漸平息。
然後,他捏熄香煙,轉身上車。
他發動車子,將車子轉上一號省道,沿著海岸線往南方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