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很好啊。」謝雪君疑惑地看著她。「孟傑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對象,他喜歡你……新羽,你為什麼有點不太高興的樣子?」
她僵一下,埋頭繼續吃著謝雪君帶來的手工餅乾。「我沒有不高興啊。」
剛剛在大樓前面,正好碰到和客戶吃完飯回來的謝雪君。聽到她還沒有用餐,謝雪君拿出剛剛從外面買來的手工餅乾,讓她當作晚餐。
過完年以後,她這個大律師鄰居似乎比先前更忙碌了,連自己小小的烘焙嗜好都沒有時間顧及。這是這星期來兩人第一次有時間坐下來聊天。
「但是也沒有很高興。」謝雪君觀察。「你還是不喜歡孟傑嗎?我以為你這陣子跟他處得不錯。」
她沒有作聲。
似乎看出什麼端倪,謝雪君驀地冒出一抹賊笑。「喔……你喜歡他?新羽,怎麼雪君姐不知道,原來你喜歡猴子啊?」
「雪君姐!」她的臉燒紅。「你取笑我!」
「你就讓雪君姐得意一下嘛!」謝雪君故作無辜地說:「我記得呀,有人曾經很大聲地跟我說過,她遇到的,是一隻猴子,長得一點也不好看。結果,才沒過幾個星期,她就喜歡上那位大猴子先生了。」
「雪君姐!」
看到滿臉脹紅的女孩,謝雪君終於忍不住,哧地一聲,整個人笑倒在沙發上。
她抓起沙發上的抱枕,氣呼呼地往年長好友身上丟去,還是沒能阻止另一個人的愉快笑聲。
好半晌,年長的女人止住笑聲,一邊平復呼吸,一邊帶著末退的笑意追問:「你還沒告訴雪君姐呢,為什麼不大高興?」
她咬咬嘴唇,低聲說:「……我不想談戀愛。」
「為什麼不想?」謝雪君很驚訝。「年輕的女孩子,應該要多享受戀愛啊!更何況,新羽你這麼漂亮,這樣說,太奇怪了。」
她遲疑片刻。「反正,我不想談戀愛。」
謝雪君遲疑地開口:「那,是因為那個叫『張敬德』的人嗎?新羽,談戀愛碰到錯誤的對象是難免……」
「不是啦!」她急忙比出手勢,阻止謝雪君就錯誤的結論推演下去。「雪君姐,跟那個傢伙無關,真的!我不是因為失敗的戀愛經驗什麼的,才說不要談戀愛的。更何況,當初是我甩掉他的,要說後悔,也不應該是我來後悔。如果不是他突然這樣跑上來,我還根本沒有想起過他呢!」
「真的?」
她翻白眼。「不要連你也懷疑我是上來療情傷的吧?雪君姐,我看起來有那麼脆弱嗎?我跟那個傢伙分手都半年了。」
謝雪君噘起嘴,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年近四十,剪著男性化的短髮,談公事的時候總是一副精明幹練的律師模樣,她認識的雪君姐,在私底下是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女人:熱愛烹飪、很喜歡照顧人,常常在無意間會露出像這樣的可愛小動作。
而且,雖然嘴裡總是推說自己不適合,但是她知道,還是單身的大律師謝雪君其實非常喜歡各種粉紅色的小飾品。
她覺得這樣的雪君姐非常可愛。
「新羽,你還沒有告訴過我呢,」謝雪君突然出聲,好奇地問:「你為什麼突然一個人跑上台北來?」
她眨眨眼睛。「因為姑姑的遺產。」
「我之前明明寫過幾次信去給你,你都不像對『曉夢軒』有興趣的樣子。」謝雪君搖頭,否定她的說詞。「而且你為什麼連過年都沒有回家呢?新羽,你是不是跟爸爸吵架了?」
「才不是!」她扮個鬼臉。「雪君姐,我都二十五歲了,又不是小孩子,怎麼可能因為跟爸爸吵架,就逃家來台北?上台北來,還是爸爸建議的。過年,爸爸也有上台北來跟我一起過。」
謝雪君不解地皺緊眉頭。「那又是為什麼?」
她遲疑一下,歎氣。「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是別的原因。大概一年多以前,我目擊了一場車禍,應警方的要求去作證人,結果,肇事者好像跟黑道有點關係,變得有一點麻煩,所以官司告一個段落以後,爸爸叫我上台北來換換心情。」
「黑道?」謝雪君瞠大眼睛。「很嚴重嗎?要不要雪君姐幫你?」
她搖頭。「說嚴重也不至於。只是有時候會接到恐嚇的電話,家門口被灑過一次冥紙……口頭威脅比較多,還沒有實際的傷害。而且後來法院判決的結果,對方沒有被判得很重,本來應該就這樣結束了,可是爸爸不放心,姑姑又留了這間店給我,所以才叫我上台北來。」
說得輕鬆,其實她很清楚那幾通威脅的電話,對自己的生活造成的影響有多大。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勇敢。
「作證……」謝雪君眨眨眼睛。「所以你一直到年底才上台北來嗎?」
「不完全是。」她抓起剛剛丟過去的抱枕,緊緊抱住。「還有工作的事,還有感情的事,全部擠在一起發生。那陣子,有一點混亂,心情很糟,所以,我連姑姑的葬禮都沒有上來台北。」
謝雪君恍然點頭。「原來是這樣。」
「嗯,就是這樣。這其實不是借口,我應該上來參加姑姑葬禮的,不過……」她勉強扯動嘴角。「我沒有那樣做。」
謝雪君搖頭,伸手拍拍她的手臂。「池姐不會介意的。那只是一個儀式,她一定會這樣說。」
她只是笑笑,沒有多說話。
似乎察覺到她的難堪,謝雪君勉強勾起嘴角,歎氣。「……老實跟你說喔,新羽,其實池姐的葬禮我也沒有去。」
她瞪大眼睛,很意外。她知道雪君姐和姑姑的交情很好,也因為這樣,才會特別照顧她這個繼承人。「為什麼?」
「我當時正在忙一個重要的案子。」謝雪君淡淡地說:「所以只在葬禮開始前跟你爸爸稍微談過遺囑的事情,然後又回去辦公室工作了。」
她看著謝雪君向來溫柔的表情變得黯淡,知道她的話還沒有說完。
年長的女人頓一下,露出苦笑。「其實,那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想去參加池姐的葬禮而已。」
「雪君姐……」
「我不是不能接受池姐過世的事實。都四十歲的人了,這一點還看不透嗎?我去年參加過八、九個葬禮,其中一個,還是我高中時候的男朋友,他因為腦瘤手術失敗過世了。人的生命,就是這樣脆弱。」謝雪君呆呆地望著遠方的某一個點,眼中透出深沉的悲傷。「只是,別人怎樣都沒有關係,我就是不能去參加池姐的葬禮。看到池姐的葬禮,我好像看到自己的下場:一個獨居的老女人,孤孤單單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身邊連一個作伴的人都沒有。」
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對於二十五歲的她來說,那樣的畫面固然可怕,但是畢竟還在很遙遠的未來。
真正教她心驚的,是四十歲、事業正盛的謝雪君話語中透露出的淒涼蕭索。
「池姐生前最喜歡跟我開玩笑,說等她哪一天從『曉夢軒』退下來,要我每天早上去敲她的門,以免她突然哪一天在公寓裡死掉了,都沒有人發現。」謝雪君的眼眶驀地發紅,豆大的淚珠簌簌落下。「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天竟然來得這麼快。」
她伸出手,握住謝雪君的手腕。手掌底下瘦弱的手臂輕輕地發著抖。「雪君姐。」
謝雪君伸手擦乾眼淚。「老天,我竟然哭了。自從八年前打輸那場官司以後,我就沒有哭過了……池姐一定會不高興的,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被我說得好像很慘的樣子。何況池姐的人生過得很精采,跟我這個老處女才不一樣。」
「雪君姐,你才不是老處女。」她搖頭。「你是謝大律師呢!」
「對啊,我是謝大律師呢!工作多到接不完,這一陣子,根本忙到沒有時間睡覺,連作夢都不得安寧。這樣下去,不要過勞死就好了,還擔心什麼孤老終生。」謝雪君歎氣,翻個白眼,對自己突如其來的軟弱感到尷尬。「我到底在想什麼?一定是被樓下管理員先生的事嚇到,所以才突然發起神經。」
「樓下管理員先生?」她好奇地睜大眼。「他怎麼了?」
兩個人居住的這棟大廈因為一開始便是設計給單身者--特別是女性--居住的建築環境,出入管理的制度頗為嚴格:電梯和地下停車場都必須有住戶磁卡,才能激活進出。除此之外,一般訪客更是要通過社區鐵門的警衛和大樓管理員兩關。
社區警衛那關也就罷了--她想起自己有時候經過那間小小的警衛室,會發現裡面甚至沒有人員駐守。樓下的管理員卻是非常一板一眼的性格,無論是面無表情的中年高個子管理員,或是另外一位比較少看見的胖管理員,都會在有訪客到達時,先撥一通電話上來通知。
而謝雪君說的管理員先生,指的是那位輪班比較多的高個子管理員。
年紀大約五十歲上下,聽說之前是外商公司的高階主管,兩年多前因為不景氣的關係被裁員,才到這裡來擔當管理員的工作。
可能也因為這個原因,他的臉上總是沒有太多表情,彷彿永遠處於心情不好的狀態。搬進這裡兩三個月了,她從來不曾碰過那個管理員先生主動向她打招呼。她一直覺得那位管理員先生非常不可親,也不太在意那個人的存在。
因此,聽到謝雪君提到,她才突然想到,自己似乎有一陣子沒看到那位高個子的管理員先生了。最近比較常看見的,是另一位胖管理員。
謝雪君歎氣。「有一陣子的事了,我是剛剛才聽管理委員會的人說的。他前一陣子也過世了。管理員先生好像也是一個人住,聽說他失業以後,老婆孩子都跑了,去年交過一個年輕的女朋友,後來也是因為不喜歡他的工作而分手。他是因為沒注意到瓦斯外洩,在睡夢中死掉的,而且是過了好幾天才被鄰居發現。」
「好可憐。」她很訝異。雖然不喜歡那位管理員先生,但是聽到這樣的事,難免感覺遺憾。
「是啊,好可憐。他才五十多歲而已呢。」謝雪君歎氣。「我剛剛竟然還在無病呻吟。有自己喜歡的工作、有家人朋友陪在身邊,身體又沒有大問題,已經很幸運了,應該好好珍惜自己擁有的,老是吃著碗裡看盤裡,會有報應的。」
「我也是這樣覺得。」
謝雪君微笑看著她。「既然這樣覺得,就要好好珍惜啊……新羽,為什麼又說不想談戀愛呢?」
她翻白眼,呻吟一聲,抓著抱枕,筆直側倒在沙發上。「雪君姐,你怎麼還在說這個啊?」
謝雪君朝她眨眼睛。「因為我很好奇啊。為什麼有人明明喜歡上了猴子先生,卻又死咬著不想談戀愛?」
「雪、君,姐!」
謝雪君接住她扔過來的抱枕,愉快地放聲大笑。
「早安。」
女孩抬頭望了他一眼,一如往常地微笑。「早安。」
如果他期望昨天晚上的告白會造成任何的差別,那他就要失望了。
女孩低頭整理櫃檯,重新排列飾品的陳設方式,長睫毛垂落,烏黑的短髮覆住半邊臉頰,專注的工作神情,彷彿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她什麼也沒聽見。
彷彿。
他看見蒼白的臉頰上泛出微微的潮紅。
他愉快地笑。「今天天氣好熱。」
「哪裡好熱?」她不肯抬頭。「你沒看見外面在下雨嗎?冷得要命,都快三月了,連點太陽都沒有。」
「可是,氣溫確實是變高了不少,再不然,就是店裡的空調開太強了。」他的嘴角愈揚愈高。「你看,新羽,你的臉都熱到發紅了。」
她頓住,連忙抬起手,摸摸自己發熱的臉頰,原本只是透著淡淡粉紅的臉色瞬間轉成火紅。
「胡孟傑!」她抬頭瞪他。「你知道嗎?你真的很無聊。」
「是嗎?」他瞪大眼睛,露出一臉無辜。「你為什麼這樣說?」
她賞他一記白眼,不想回答,又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
他也不以為意,歪一下頭,露出雪白的牙。「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不、要。」她頭也不抬,很愉快地直接拒絕。
他歎氣。「新羽,你竟然連考慮都不考慮?真是教我難過。」
她忍不住抬頭睨他一眼,笑。「你會難過才有鬼呢。」
他沒有回答,微笑看著她。
她朝他扮個鬼臉,悄悄別開目光。「沒事的話,不要擋在門口。」
他更大聲歎氣。「鄧哥,你不覺得新羽很殘忍嗎?連一個機會都不肯給我。」
一直楞在旁邊,似乎完全沒有進入狀況的男人這才驚醒,來回看著眼前的兩人,呆呆地應聲:「啊……啊?什、什麼機會?」
「當然是追……」
年輕的女孩似乎這才想到店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在,殷紅的臉頰頓時燒成焦黑。「胡孟傑!」
他露出牙齒。「有!」
她瞇緊眼睛,似乎正在盤算要怎麼將他大卸八塊。
他朝她比一個舉手禮,識相地走向角落的老位子,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又頓下腳步,收起玩笑的神色。「對了。」
她斜瞥他一眼,不情願地開口:「幹嘛?」
看著那雙疑惑的眼睛,他一本正經地開口詢問:「你還沒有說,中午我們到底上哪裡去吃飯?」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條凌空飛來的抹布。
結果,她選擇的午餐,是麻辣火鍋店。
青紅色的火焰焚燒,阿鼻地獄一般的麻辣湯底咕嚕嚕在鍋裡翻湧,鴨血、凍豆腐、毛肚、白菜,食材在污濁的岩漿中載浮載沉,發出悲慘的哀鳴,他感覺到額頭上的汗直冒出來,胃開始收縮發痛。
這個心狠手辣的小女孩,她甚至告訴侍者:「他們」不要鴛鴦鍋。
他……他很想要那鍋白湯啊……
「這家麻辣鍋很棒。」她露出再純真不過的微笑,一邊將鮮紅的肉片加進沸騰的鍋裡。「我在雜誌上看過介紹,一直很想來吃。去年到台北來以後,馬上照著雜誌上的地址找來。我第一次吃到這麼過癮的麻辣火鍋,簡直是人間絕品!而且又離我住的地方很近,你說,是不是很棒呀?」
很棒?他懷疑地瞪著那一整鍋紅到發黑的湯汁,無法理解所謂的「很棒」是從何而來,只能虛弱地提問:「中午就吃麻辣鍋……會不會太熱了一點?」
「不會不會!」她愉快地向他保證。「天氣冷,吃麻辣鍋最棒了。胡孟傑,你不是很餓嗎?快吃,很好吃的!」
他苦笑,拿起碗筷,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抬頭偷望一眼,發現她的嘴角帶著詭異的笑容,和平常一樣大快朵頤,低垂的前額冒出細小的水珠。
她在冒汗。
他壓下一聲呻吟。「……很辣嗎?」
「是有一點,不過麻辣鍋就是要吃辣呀。」她拿起紙巾拭掉額角的汗,毫不猶豫地將深紅色的白菜送進口中。「不然怎麼叫做麻辣鍋?」
他看著她,然後歎氣,低頭繼續瞪著桌上的火鍋,皺起眉頭,試圖決定:究竟是那個被湯汁潤成深褐色的凍豆腐比較不辣呢?還是本來就泛著血光的鴨血會比較容易入口?
考慮許久之後,他決定舉白旗投降。識時務者為俊傑。「新羽。」
她眨眨眼睛。「嗯?」
「老實說,」他清一下喉嚨,很含蓄地招認:「我不大喜歡吃辣。」
「喔,我知道啊。」
「你知道?」他驚訝地抬眼看著她。他確信自己並沒有提過這件事。「我沒有告訴過你吧?」
她得意地笑,一邊咀嚼,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這還要你說嗎?我自己有長眼睛啊,瞧瞧你平常看別人吃辣的表情就知道了。」
一流的觀察力。也所以,她確實是故意的。
他大聲歎氣。「那……」
「那就沒辦法嘍。」她聳肩,伸出筷子往下一個目標進攻,一邊得意地竊笑。「這麼好吃的東西,真可惜你不能吃辣。」
他靜默半晌,沉思地看著她。「所以,這是試煉嗎?」
「你想太多,吃頓飯而已。」她不看他,愉快地繼續吃著,向來蒼白的臉染上溫潤的血色。「不過,你不能吃辣也是沒辦法的事。胡孟傑,如果你肚子很餓的話,附近有別的餐廳,麥當勞、摩斯漢堡什麼的都有,你可以自己去吃。不要擔心,我一個人可以把這鍋解決掉。」
所以,這的確是試煉……他得先通過這鍋火紅的護城河,證明自己的誠意,才能取得通往公主塔樓的鑰匙。
認命地彎起嘴角。看來,他的胃得學會適應新的味道了。
拿起筷子,他決心接受考驗。
她很驚訝,他撐過了那頓午餐……用一杯接一杯的白開水,還有整頓飯下來,不曾間斷過的汗水和眼淚。
終於走出麻辣鍋店的門口,他像是打完一場大仗似的。她第一次看到那麼狼狽的胡孟傑--整張臉被辣得通紅,汗水像小溪流一般,不停從他的額頭湧出,濕透了烏黑的發,銳利的眼被辣椒燒成赤紅。
吃完一頓飯,向來伶牙俐齒的男人,卻連一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來。
好可憐!她想起昨天那個明顯被辣暈的高大男人強忍住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還要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她揮手之後,踏著有些不穩的步伐,歪歪斜斜走回家的背影。
真的……好可憐。不過,也好可愛。特別是他那雙被熏到像兔子一般火紅的眼睛。
她決定下次帶他去吃四川菜。她有一間非常想去的四川菜館。
星期六的下午,台北依舊浠哩嘩啦地下著雨,店裡的生意清淡。
文忠哥休假不在,而那個老是在店裡徘徊的男人,今天一直沒有出現,應該還在為昨天那鍋麻辣湯所苦,整間「曉夢軒」裡,只有她一個人。
做完例行的打掃以後,她窩回櫃檯後面,手上抱著的是從市立圖書館借回來的小說。
她不想再研究那些寶石圖鑒了。
門鈴聲響,她從手上的推理小說中抬頭。「歡迎光臨。」
走進門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般高度,浮腫蠟黃的臉,中年發福的肚腩像是快把身上那件早就不合身的西裝撐破似的。
才一走進門,男人就一直瞪著她看,用一種非常不友善的目光……她不喜歡他的眼睛:污濁、狹小。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她勉強拉起微笑。「對不起,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你就是那個姓簡的?」標準的咬字,語氣卻很粗魯。
她皺眉頭,櫃檯下的右手輕輕下滑,找到保全的緊急按鈕。「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上下審視著她,然後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笑。「看來,你就是那個姓簡的,連說話的聲音都跟池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姑姑?她鬆口氣,手離開保全按鈕。跟姑姑有關,他就不是「那些人」之一。她太緊張了,官司已經結束,他們應該不會找上台北來才對。
「姑姑已經過世了。」
「我當然知道她過世了。」那個中年胖子聳肩,隱約露出輕蔑的眼光。「不然你也不會在這裡。」
她失去了耐性。這個人打從一進門,就沒有一句客氣的話,連自己的身份都沒有表明。她不打算繼續忍受這種無禮的態度。「你到底是誰?」
「我?」中年胖子笑。「簡單地說吧,我是這裡的繼承人。」
「繼承人?」她歎氣。「這位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姓池。這樣夠清楚了嗎?我才是池家的人,池金-那個老女人沒有權利把我們家的財產留給別人!」
她感覺到腦中有根神經啪地一下繃斷。雖然她只見過姑姑兩次,但也不代表她會容許一個陌生人隨口誣蔑她的血親長輩。何況,姑姑畢竟很疼愛她。
她的目光轉冷。「有沒有權利,不是你說的。這位先生,金-姑姑去世已經超過半年了,你突然這樣冒出來,我也沒有辦法確認你說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建議你,去找個律師來。台灣是有法律的。」
男人的臉部肌肉抽動,威脅地踏前一步--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畏縮的表晴--十根肥短的指頭壓在櫃檯上,放低聲音:「姓簡的,我告訴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這間『曉夢軒』是我們池家的財產,你不要想獨佔!」
敬酒?她不知道他這一整段話下來,有哪一句可以算得上是「敬酒」了。
「這位池先生--如果你真的姓池的話--我還是剛剛那句話,台灣是法治社會,這種事請你去找律師出面。如果真如你所說的,『曉夢軒』不應該由我繼承,我會把這裡還給應該繼承的人,沒有二話。」她頓一下。「但是,在事情確定之前,我也不會因為你的幾句話,就乖乖照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的話做。」
他瞪著她,污黃的眼珠幾乎要從狹小的眼縫中迸出。「好!你要上法院是嗎?我們就上法院見!池金-那個老女人,她別以為每件事都可以照她的意思擺佈!想都不要想!至於你,最好識相一點,反正這也不是你的東西,收到法院通知以後,趕快聲明拋棄繼承權,否則……等著看吧!」
說完,男人便氣勢洶洶地轉身,打算走出「曉夢軒」。
她歎氣。「先生。」
他頓住腳步,回頭,表情裡儘是掩不住的得意……她想要抓起什麼,砸爛他臉上那抹嗯心的笑容。「怎麼?你心虛了?放心,如果你識相一點,我還會留一點東西給你。畢竟,池金-那老女人似乎還挺重視你這個『親戚』的。」
「不,你誤會了,『池』先生。」她努力擠出一抹乾澀的微笑。「我只是想告訴你一點法律常識,現在要辦理拋棄繼承,已經太晚了。這種事情,聽說是有期限的。你應該更早一點來的。」
他的臉燒成火紅。「你--」
她冷冷地看著惱羞成怒的男人,繼續說:「還有,下次如果沒有律師在場,請你不要再踏進『曉夢軒』一步。否則,我會告你恐嚇。」
氣急敗壞的男人臉色轉黑,劈頭對她冒出一連串難以入耳的髒話。
她不為所動。「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全來。」
似乎看出她眼中森冷的寒意,男人不自覺地倒退了一步,然後,像是為了掩飾自己剛剛的怯懦,他更憤怒地詛咒:「賤人!你跟池金-都是一樣,賤人!你們簡家的,都是賤人!愛錢的賤女人!」
說完,他轉身氣沖沖地走出去,用力摔上門,離開了「曉夢軒」,只留下狂亂作響的風鈴聲音。
而店舖的主人筆直地站立在櫃檯後面,手心緊握住掛在胸前的項鏈,不發一語,臉色比平常更加蒼白。
叮叮噹噹,慢慢地,晃動的風鈴轉為平靜,最後,回復一室死寂。
屋外,雨勢倏地轉大。嘩然的大雨伴隨轟隆雷聲,從黑暗的天空中落下,驚人的氣勢,像是要將整個世界淹沒一般。
驚蟄。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