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富和死亡,是兩條互相吞噬的蛇,一個糾纏不清的輪迴。遺產,是其中的一種形式。
三個多月前,姑姑過世了。膝下無子的池金-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她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侄女。一筆八位數字的存款、兩塊位在台北近郊的土地、幾張她還弄不清楚價值的證券、一間單身公寓,還有……這裡。
潮濕的灰雲佈滿被高大建築物侵佔的退縮天空,綿密的雨絲飄落,風無動於衷地奔過,捲走更多的體熱。呼吸沉入空氣,凝成白色的水霧。
應該是相差不多的溫度,感覺起來,卻是和台中全然不同的體驗。這裡有的,是更讓人直寒到心底的陰冷。
他們說,這就是台北的冬天。一座沒有表情的城市,一個沒有顏色的季節。
一邊拉緊了身上厚重的冬衣,努力控制不停發顫的牙齒,她凝視眼前陳設雜亂的玻璃櫥窗。
水晶、古玉、珊瑚、瑪瑙、牙雕鼻煙壺,擁擠地擺放在深紫色的絲綢上,在銀色的燈光照耀下,隱約閃爍迷惑人的光芒。
色彩斑斕的熱鬧櫥窗,和外面的陰風冷雨,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裡是「曉夢軒」,一間販賣古玩寶石的精品店舖。
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外頭的低溫,她摸摸藏在厚重衣物下的那條琥珀墜飾,推開店門,縮著脖子,踏進溫暖的室內。
「歡迎光……啊!簡、簡小姐,」看到新任的店主出現,瘦弱的中年男店員顯得很緊張。「吃、吃過飯了嗎?」
她笑。「文忠哥,不是說過了嗎?叫我新羽就好。」
鄧文忠扶一下眼鏡,連忙點頭。「好、好。」
「外面好冷喔。台北怎麼這麼冷?我才出去一下子,就已經快凍僵了。」接過店員遞過來的熱開水,她忍不住抱怨:「寒流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走啊?」
「氣象說是下個星期。」從角落裡傳來回答的聲音,不是她預期的那一個,渾厚而陌生的男性嗓音,震動鼓膜。
她猛轉過頭,瞪向聲音來源的角落。
男人坐在靠近牆壁的雕花木椅上,手指撫著下頦,烏黑銳利的眼揚起,帶著難解的神色,直勾勾地審視著她。
太過高大的身型、太過陽剛的五官……穿著隨意到近乎隨便的男人,和周圍琳琅滿目的寶石飾品顯得格格不入,形成突兀而充滿壓迫性的存在感……但是,她為什麼從進門到現在,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在場?
「『簡』新羽?」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對她造成的影響,他繼續用那雙深邃的眼盯視著她,一邊若有所思地發問:「為什麼池姐的『侄女』會姓簡?」
她皺起眉頭,努力控制自己的反應。
「你是誰?」她知道自己的口氣不太好,顯然剛剛的努力並沒有收到成效。她不喜歡被這樣驚嚇。
男人看著她,表情一下子改變,突然笑了起來,露出爽朗的笑容。「抱歉抱歉,我忘了先自我介紹。我姓胡,胡孟傑。池姐叫我小胡。」
她眨了眨眼睛。笑容讓他原本就下垂的眼角垂得更低,整張臉給人的感覺頓時從一開始的危險轉化為親切友善。
那不是一個好看的笑容,仍然不是,因為他露出了太多的牙齒,也因為那個人的五官粗獷到任何表情都無法用「好看」來形容;但是透過那個笑容,她感覺到一股強烈的魅力。
沒有被他的笑容軟化,她重複一次:「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是誰。」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對她沒有半點意義。
他朝她眨眼睛。「一個客人。」
嘻皮笑臉!她微微皺眉,瞪著他臉上那個大剌剌的傻……好吧,那不是傻笑,但是她不喜歡他的笑容。
「啊,對、對。」沒有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緊繃氣氛,鄧文忠遲疑地開口:「簡小姐,孟傑是店裡的常客。」
常客?像他這樣子的男人,會是這種店家的常客?她不太相信。
不過,反正不關她的事。
「你好,胡先生。」她率先抽開視線,勉強拉起嘴角。
「你好。」他似乎只覺得有趣。「我可以叫你新羽嗎?」
不可以!他們才不過第一次見面,裝什麼熟啊?
……她很想這樣直接回答他,但是顧慮到他是客人的身份,她只能隨便點頭,然後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鄧文忠。「對了,文忠哥……」
「新羽,」一得到允許,那個男人也不覺得害臊,立刻就叫起她的名字。「為什麼你跟池姐不同姓?她不是你的姑姑嗎?」
她瞪他,決定不再管禮貌的問題。「這跟你有關係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爽快。
朝他再皺一下眉,她又轉回頭,打算接續剛剛被打斷的話。「文……」
「不過我很好奇。」
腦袋裡的神經啪地一聲繃斷。「打斷別人說話是很沒有禮貌的,你不知道嗎?」
「啊,」他微笑看著她,一點也沒有反省的意思。「抱歉。」
她深呼吸,決定不要跟他計較,又轉回頭,正要開口繼續剛剛被打斷的話。
「話說回來,假裝沒聽到別人的問題,好像也很沒禮貌?」
她猛地抬頭,冒火的目光狠狠刺向那個佯裝一臉無辜的男人。
看到她的反應,他朗聲大笑,舉高一隻手,露出整齊的白牙。「抱歉抱歉,我開玩笑的。」
她只覺得一肚子火。這個男人,難道不會看人的臉色嗎?「我不覺得好笑。」
「是嗎?」胡孟傑只是眨眨眼睛,臉上的笑意更濃。「那真是對不起。啊,對了,鄧哥,我還有事,先走,下次再來找你聊天。」
一直縮著脖子站在旁邊的鄧文忠連忙點點頭。「好、好,孟傑,再、再見。」
男人笑著擺了擺手,然後頭也不回地跨步離開「曉夢軒」,只留下掛在門上的水晶風鈴猶自搖曳,叮噹作響。
她抽緊牙根,狠狠瞪著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文忠哥,那個胡孟傑到底是誰?」
「孟傑?」鄧文忠楞一下,然後急忙應道:「喔,他、他是珠寶鑒定師,在這一行很有名的。」
很有名?什麼東西很有名?沒禮貌嗎?她忍住開口嘲諷的衝動。「那他來這裡做什麼?」
「他聽到簡、簡……新羽小姐的事,過來想看看你。」
聽到答案,眉頭皺得更緊。她看向一邊說話、一邊緊張地擦拭著陳設櫃玻璃的店員。「看我?我有什麼好看的?」
鄧文忠縮一下脖子,用力搖頭。「……我、我不知道……」
聽到鄧文忠轉述的問題,胡孟傑只是笑。「為什麼?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鄧文忠露出一臉困惑,原本擦拭鏡片的動作慢了下來。「有……有趣?什麼事情很有趣?」
「簡新羽。」坐在角落陰暗位置的男人一邊啜著陶杯裡的茶,一邊懶懶地點出重點。
聽到新任店主的名字,鄧文忠緊張地抬起頭,戴上眼鏡,吞嚥一下。「新、新羽小姐?孟傑,你在說什麼?」
「新羽小姐?」他調侃地揚高嘴角。「老天,鄧哥,你對那個小丫頭還挺尊敬的嘛!她才來了幾天,你已經把她當成大小姐侍奉了?」
鄧文忠別開目光,露出尷尬的表情,嘴裡含糊地不知道咕噥了些什麼,拿起剛剛放下的抹布,又開始擦拭陳設櫃的玻璃。
也不在乎年長男人的反應,他自顧自往下說:「她突然跑上台北來,這是為什麼?」
「因為這是池姐留給新羽小姐的店啊。」鄧文忠直覺地回答,手邊擦拭玻璃的動作愈來愈快。「孟傑,你問這是什麼問題?」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池姐過世都快四個月了,她這才跑上來?」
「孟、孟傑,事情不是這樣說。」鄧文忠急忙搖頭,似乎以為他在責怪簡新羽沒有上來處理池金-的後事。「新、新羽小姐說、說不定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抽不開身,那個時候,簡先生--就、就是池姐的弟弟、新羽小姐的父親--也有上來處理池姐的後事啊。而、而且,謝律師也說了,池、池姐過去得太突然,遺產的事,新羽小姐也是後來才被通知的。」
男主角只是笑,伸長了腿,懶懶地打個呵欠,沒有答腔。
他剛剛質疑的,並不是簡新羽在過去那段時間的「缺席」,而是她現在的「出現」。
鄧文忠的說法,有他的合理性,這畢竟是池姐留給她的財產,她有一切的理由上台北來接收。
但是自從池姐過世,將近四個月的時間,她對這間小店不聞不問,然後在幾天以前,突然地走進「曉夢軒」的門。
三個多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到後來,他幾乎要以為池姐那個侄女是打算將這間繼承來的店舖脫手賣掉,結果,她卻出現了。
……為什麼?為什麼是現在?
「孟、孟傑,」沉吟半晌,鄧文忠遲疑地開口:「我記得……你之前好像在跟池姐問一顆石頭……」
他楞一下。「……鄧哥,你在說什麼?」
鄧文忠畏縮地低下頭,急忙繼續手上的清潔工作。「沒、沒有……我、我、我大概是記錯了。」
看到男人的反應,他反而感到抱歉。鄧哥本來就有點神經質的個性,自己剛剛的反應,似乎是太過了。
正要開口,門上的風鈴輕輕叮噹一聲,然後,銳利的嗓音響起:「又是你。」
他抬起頭,笑著點頭。「早安,新羽。」
「新、新羽小姐,早。」
「早安,文忠哥。」女孩先向鄧文忠露出微笑,然後一個回頭,臉色一下子沉下來。「至於你,胡先生,今天光臨『曉夢軒』又有什麼貴幹?我們這裡有什麼珍稀的奇珍異寶,值得你這樣三天兩頭往這裡跑?還是,你找不到半點別的正事可做?」一邊挖苦地問道,她一邊將厚重的衣物一件件脫下,伸手接過鄧文忠遞給她的熱茶。「謝謝你,文忠哥。」
他莞爾地看著年輕女孩一口氣劈哩啪啦開完火,然後直接在櫃檯後面坐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瞪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長聲歎息。「新羽,這是你的待客之道嗎?你要知道,作生意的第一步,應該要懂得以客為先。」
「以客為先,那也要看是什麼樣的客人。」她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對待一個每天跑來吃喝免錢的茶點,連一毛錢都沒有花過的客人?對,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
他眨眨眼睛,只是微笑,沒有答腔。看來,他是真的很下討這個小女孩的歡心。
看到他沒有反應,女孩輕輕哼了一聲,轉向杵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年長男人,似乎決定把他當成空氣。「文忠哥,今天我們要從……」
他慢慢啜著手上的馨香茶水,專注地觀察著眼前兩人的互動……或者,更正確地說,他看的人其實只有一個:簡新羽,「曉夢軒」的新任主人。
從外型看,他很難將自己認識的池姐和眼前這個小丫頭聯想在一起。
和體態圓潤的池金-不同,簡新羽大約中等身高,儘管身上還包著有些厚度的毛衣,還是看得出來是偏瘦的體型。清爽俐落的烏黑短髮服貼地包裹住缺乏血色的臉。至於五官……他發現自己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張特殊的臉。
美麗?或許吧,簡新羽無庸置疑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但是他不認為把「美麗」或是「漂亮」用在她身上是適當的形容詞。
鵝蛋臉,杏型眼睛大而明亮;眼角微微向上挑,顯得格外有神:濃而有型的俐落劍眉,配上暗示著倔強個性、有點方正的下巴,整體而言,應該是過於剛硬的五官,算下上是女性化,卻神奇地被那張紅潤的唇柔化了。
豐厚的唇,不知道是護唇膏或是剛剛茶水的功勞,和僵白的臉色不同,透著不尋常的紅艷,更襯出底下那排整齊的齒雪白瑩亮、形狀漂亮誘人,在不說話的時候,依舊保持著微翹的模樣,透著一絲無辜,太過煽情的清純,和那雙銳利眼瞳偶爾透出的強烈光芒,形成強烈的反差。
他知道她今年大概二十四、五歲,之前似乎是在中部的公家機關做事……說也奇怪,他發現自己很難想像這個總是把自己包得像團棉球,顯然非常怕冷的小丫頭坐在辦公室工作的模樣,更別說是一個捧鐵飯碗的公務員。她給人的印象太倔,個性太過強烈,不適合那種穩定卻缺乏色彩的工作模式。
「看夠了沒?」
例如,像這種口氣,就實在不像是一個坐過辦公室的人會說的話。
「抱歉,我的習慣太壞了。」他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忍不住瞪著人家瞧。」
沒有血色的臉染上淡淡的紅暈,他不確定那是因為羞怯,或是氣惱……根據這幾天來他對簡新羽的觀察,應該是後者。
果然。「你以為女孩子會因為這種話就覺得受寵若驚嗎?」她冷笑。「自戀狂!像你這種以為自己長得好看一點,就隨便說話的男人最討厭了!」
憤世嫉俗。他看著她,若無其事地笑。「喔,原來你覺得我長得好看嗎?新羽,我真是覺得受寵若驚。」
她的臉更紅了,咬牙切齒。「胡孟傑!你這個……」
他朗聲大笑。「不鬧了不鬧了!對不起,原諒我這個無聊的傢伙吧,新羽,我只是開玩笑。而且,如果你沒注意到,我們愛好和平的鄧哥在旁邊,已經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們兩個再吵下去,他就太可憐了。」
女孩惡狠狠地瞪著他,漂亮的臉燒成殷紅。他不動聲色,只是露出一臉懇切,故作無辜地回望向她。
……這麼火爆的脾氣,確實跟池姐有血緣關係。
掙扎許久,女孩終於繃緊了小臉,冷哼一聲,轉過頭,不再理他。
這種反應,實在是太有趣了。他愉快地想。比起剛剛那種半死不活的冷漠表情,他還是比較喜歡看到怒火中燒的小美人。即使,發火的對象,是他自己。
明白自己已經耗盡了她今天所有的耐性,正打算識趣地告辭,門口的鈴聲再度響起。
抬起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唐寶兒,她也是這間店的熟客。「唐小姐。」
穿著端莊長裙的年輕女子聽到聲音,轉頭看向他。「孟傑,你也在?我聽人家說池姐的侄女來了……」
他沒有說話,只將目光轉向站在櫃檯後面的年輕新任店主。
察覺到他的沉默,唐寶兒疑惑地跟著將目光移向櫃檯後,和鄧文忠並列在一起的陌生女孩。「……請問,你是池姐的侄女嗎?」
女孩頷首,露出禮貌的笑容。「我是,請問您是……」
「你好,我叫唐寶兒,常常到池姐這裡來買東西。池姐以前……」
客套的交談展開,他沒有多加留意,只是將茶杯擱在一邊,起身伸個懶腰,隨意地向站在旁邊整理陳列品的鄧文忠打個手勢示意,然後信步走出了「曉夢軒」。
冷風揚起,細碎的雨繼續下著,沒有撐傘的男人卻恍如未覺,若有所思地直往前進。
……她退縮了回去。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清楚地察覺到:她退縮了回去,縮回某個看不見的殼裡。從唐寶兒走進這間店開始。
是因為唐寶兒嗎?但是,剛到台北的她應該不認識唐寶兒才對。
那麼,是因為店裡進來了一個陌生人?他不認為那個脾氣其實很火爆的簡新羽會是一個這麼怕生的人。
然而,她的轉變是很明顯的。至少,對他來說很明顯--那個故作輕鬆的語氣、還有微微僵硬的微笑。
為什麼?濃黑的眉皺起,他覺得困惑,還有……異乎尋常的興趣。
簡新羽,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問號。
回到位於大廈八樓的住所,她打開電視,將自己拋進明艷的橘黃色沙發裡,動也不想動。
好累、好冷。她只想睡覺,可是好餓。閉上眼睛,無意識地搓揉著被長袖子遮蓋住的手腕。
下雨的時候,她的左手就特別容易酸痛。
母親去世那年,她已經十八歲了,之後家裡的伙食當然是由她這個唯一的女生負責;但是煮一頓飯,父女兩個人吃,和只煮給自己吃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個人住,她反正犯懶,就是不想進廚房,再想到吃完之後必須收拾的殘局,就更不想動了。
打個呵欠,眼皮沉沉墜下,她將腿縮起,身體蜷成一團,稍事抵抗公寓裡的低溫,沒有起身的意思。
來到台北已經一個星期。比起前一陣子那種空洞的麻木感,她不知道哪一種比較好。到台北來,要適應陌生的環境,特別是這種潮濕寒冷的天候,讓她覺得異常疲累,心情也比平常更加浮躁。
還有,新的人際關係。
她知道,繼承,就是這麼回事。她不可能期待一切都是順心如意,總會有像今天這種尷尬的場面發生。
她和金-姑姑,其實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她七歲那年,爺爺的葬禮。另一次,是她十八歲,母親的葬禮。
然後,就沒有了。
她和金-姑姑,沒有再見過面。直到姑姑過世,她才從父親口中驚訝地得知: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長輩,將所有的財產都留給她一個人。
所以,每當有人很興奮地想跟她談及他們記憶裡親切熱情的「池姐」時,她都只能微笑,沉默而尷尬地微笑。
關於金-姑姑,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是父親的長姊,從小被送給別人家養--那個貧困又沒有生育計畫的年代,為了養育唯一的兒子,爺爺一共送掉四個女兒,只最大的女兒回來為他燒最後一炷香--嫁過兩次,十多年前守寡之後,開始經營古董文玩生意。
曉夢軒,是她養育了十多年的重要孩子。
緊握住胸前的墜飾,她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金-姑姑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託給她這個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頭?
她……只是把這裡當成一個暫時的避難所而已。
聽著電視裡傳來的熱鬧聲響,她悠悠歎息,身子縮得更緊,打算在沙發上小盹一下,不要再多想這些煩人的事情。
冬天,是適合睡覺的季節。
電鈴聲響起。
眼睛刷地睜開,她知道是誰。
剛剛的倦怠瞬間消失,她跳起身,衝到玄關,從門孔確定來者的身份,然後迅速將門打開。「雪君姐!我好愛你!」
謝雪君皺眉頭。「新羽,你又沒吃晚餐了?」
「冷嘛!」她賴皮地笑,伸手接過訪客手上的奇蒂貓點心盒。「而且我知道雪君姐對我最好了,一定會帶東西來給我吃的。」
年長的女人只能搖頭歎氣,無可奈何地跟著走進了公寓裡。
謝雪君律師,是她來到台北第一個認識的新朋友。
搬進姑姑住所的第一天晚上,她才發現早上向她解釋過遺囑內容的律師,也住在同一個樓層。
年紀將近四十的謝雪君跟金-姑姑不但是業務上的主顧關係,也是多年的舊識和鄰居。手藝絕佳的謝律師在她來到台北的第二個晚上,便帶著一個她自己烤的美味小蛋糕登門拜訪。
而靠著美食交流--更正確地說:只有謝雪君單方面提供食物--兩個年紀相差十幾歲的女人迅速建立起了友誼。
「記得要開電視,卻連暖氣都不開?」謝雪君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遙控器,打開暖氣,一邊嘀嘀咕咕:「寒流來了,不開暖氣,你不是怕冷嗎?」
她忙著將美味的壽司直往嘴裡塞,一邊口齒不清地說:「我忘了。」
留著一頭男性化短髮的謝雪君忍不住失笑,用遙控器敲一下女孩的頭,愉快的笑意將平凡瘦削的臉點亮起來。「忘了?最好是忘了啦!」
「就是忘了嘛!」她津津有味地將最後一塊壽司卷塞進嘴裡,繼續抱怨:「冷成這樣,我連腦袋都轉不太動,進屋子就只想睡覺,誰還記得開暖氣啊?」
「你根本沒有在認真過日子吧?」謝雪君掏出口袋裡的面紙,遞給一下子解決了食物,正在找尋紙巾擦拭的女主角。「回到家,一個人就躲在屋子裡,不吃飯、不出門,這麼冷的天氣,連暖氣都會忘了開?現在的年輕人都像你這個樣子嗎?新羽,聽雪君姐的話,一個人出來住,要自己多照顧自己。都這麼大的人了,別要人家操心。雪君姐事忙,沒辦法老是看著你。」
她打哈哈。「雪君姐……」
謝雪君搖頭,寵溺地輕拍她一下。「店裡好嗎?比較習慣了嗎?」
「我覺得好複雜。」提到這個話題,她忍不住抱怨:「什麼硬度、解理、折射度,我早就統統還給地科老師了,更不要說怎麼分辨人工寶石,還有雕工、成色、產地年代一大堆的……『曉夢軒』不是珠寶店吧?為什麼賣個水晶,也要學這麼多東西?可是,看文忠哥那麼認真跟我解說,我又不好意思這樣問他。」
「那些東西,我也不知道。」謝雪君歎氣。「不過,文忠這樣教你,當然有他的用意。你多跟他學學。他會努力把你應該知道的,都告訴你的。」
「可是那麼多,我根本聽不懂。」她將兩條長腿縮起,用胳臂抱住,在沙發上縮成一團,嘟囔著說:「光聽就覺得好累。」
「你的時間還多呢,不要心急。雪君姐跟你說,年輕人,多學點東西是好的,一回生,二回熟,日子久了,自然就懂。」謝雪君認真地勸說:「文忠也是半路出家的,跟著池姐學了十幾年,才有今天的樣子。你別才剛開始就急著叫累。天底下哪有這麼容易的事?隨隨便便就學得會、弄得通的東西,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了。『曉夢軒』池姐花費很多心思經營,你要好好珍惜這塊招牌。」
「……我知道。」
「如果真的不懂,問問別人也可以。」謝雪君想了一下,繼續說:「我記得池姐店裡有一個客人,是珠寶鑒定師……」
「胡孟傑。」
聲音裡顯而易見的嫌惡吸引了謝雪君的注意。她抬高眉,驚訝地看向她。「怎麼?新羽,你見過他了?」
她冷哼一聲,沒有直接作答。
她知道自己對於那個男人的排斥太過強烈,完全不合理。再怎麼說,他們才認識不到幾天;更重要的,他是店裡的客人。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只要一看到他,胸口就忍不住湧起一股焦躁,無法平心靜氣,更別說是去奉行顧客至上、和氣生財的原則了。
對於這樣異常的反應,她一律將它歸咎於那個男人天生就有惹人……惹她生氣的本事。
「孟傑人應該不錯呀?」年長女人不解地看著表情不悅的女主角。「長得一表人才,說話也挺風趣的……」
「一表人才?」她拉高聲調抗議:「雪君姐,那個傢伙哪裡一表人才了?你的標準好低,我覺得他長得跟猴子一樣。」
「猴子?」謝雪君楞一下,然後大笑。「新羽,你怎麼這樣說,哪有那麼英俊的猴子?」
「是很像猴子啊。那張臉,又長又瘦,連點肉都沒有,加上長手長腳,你說,哪裡不像猴子?」
謝雪君搖頭。「可憐的孟傑,一個大帥哥竟然被你糟蹋成這樣。」
「他才不是什麼帥哥呢,我只是陳述事實。」詆毀完那個討厭的男人,她覺得心情愉快了一點。「雪君姐,你也知道那個傢伙是珠寶鑒定師。他很有名嗎?」
謝雪君遲疑一下,然後才開口:「我也不知道他有不有名,那個圈子我不熟。珠寶鑒定師什麼的,都是池姐告訴我的。池姐以前挺看重孟傑的,常常聽她提起他的名字。我只是偶爾去店裡會碰見他,說過幾次話,也不是很熟。不過,既然池姐那樣說,應該不會有錯才對。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不好意思問文忠的話,就去問問孟傑吧。我覺得如果是你,他應該會很願意幫助你才對。」
她皺起眉頭。如果是你?謝雪君剛剛的話似乎有些蹊蹺。「雪君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謝雪君看著她,似乎有些疑惑。「什麼東西不明白?」
「為什麼胡孟傑會很願意幫助我?」
「為什麼?沒有什麼為什麼啊!」謝雪君眨眨眼睛,半帶困惑地笑。「你是池姐的侄女,這是應該的。」
她看著眼前微笑的女人,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一切,都只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嗎?她覺得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