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全家到醫院去看爺爺。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重病的爺爺總是在加護病房和死神掙扎。在醫院度過七十歲大壽,爺爺還是愉快地笑著,看不出一點下舒服的樣子。他說有家人,還有這麼多漂亮的護士小姐在旁邊陪他過生日,這才是千金難買。以前不會覺得,可是昨天看到爺爺的笑容,心裡卻只覺得難過……這是代表我終於長大了嗎?
姊姊送給爺爺的禮物,是台北市高中英文演講比賽第一名的獎狀。進了據說是臥虎藏龍的北一女中,姊姊還是一樣,所向披靡,不管是學業上,或是在其它方面。我甚至懷疑:這個世界上,有姊姊辦不到的事情嗎?應該是沒有。我真的這樣認為。
我就普通很多。不過爺爺說,這個全班第一名是我努力得來的,他很開心。
腎功能衰竭,真的沒有辦法治嗎?
「……鳳姐,你身體不舒服嗎?」
揚起眼,看到的是服務生尤幼婷關懷的臉。她搖搖頭。「沒事。阿超人呢?」
「建超啊,他在廚房啊,我剛剛看到,好像還在跟小高處理那些雞的樣子。鳳姐,要我去叫他嗎?」
「鳳姐」這個稱呼,是柯伯伯在將「天下御苑」交給她之前,當眾向餐廳所有員工下達的命令。畢竟以年齡來說,她和這些助手們相差無幾──當時還有幾位現在已經離職的員工,年齡比她大上許多──柯伯伯或許是擔心,以她這樣一個年輕女孩,沒有辦法服眾。
雖然事實證明是柯伯伯多心了,但她對長輩的這一份心意始終是感激的。也因此,她從來沒有去糾正過柯伯伯對於她名字由來的誤解──她是三國無雙的呂奉先,不是紅顏薄命的李鳳姐。
「不用了。」她抽出剛剛點定的菜單,交給尤幼婷。「這是晚上的菜單。記得:紅翅只剩下兩份,點完了就把單子抽掉。迷你鮑是剛送到的,東西很不錯,如果客人問起的話,就推薦這道。甜品有三種,兩道是跟午餐一樣的,杏仁豆腐和拔絲蘋果,另一個是我剛剛做的芒果布丁。」
「喔。」尤幼婷乖乖點頭,拿著紙筆振筆疾書。
看著比自己年輕的女孩,她突然有種感慨。她剛剛入行的時候,大概也就是這麼大吧?才剛滿二十歲,對於這個行業,什麼都不懂,拿著一張丙級廚師執照,就以為自己能夠獨當一面。
結果,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幼婷,你想不想進廚房?」
尤幼婷楞了一下,抬頭看著「天下御苑」的靈魂人物。「鳳姐?」
她勾起一抹淺笑。「我發現你在沒客人的時候,老是在廚房門口徘徊。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喜歡上那群笨蛋裡的誰,結果看一看,又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你是想進去作菜吧,幼婷?」
尤幼婷的臉紅了,輕輕點一下頭,「鳳姐,你知道我是餐飲科的,本來就是想當廚師。可是我的丙級執照老是考不過,阿超他們雖然都比我大,可是也沒有人像我一樣,這麼久還考不過的。更別說阿超都在準備乙級的考試了,只有我一個還不行……」
「阿超?他想考乙級還早的呢!怎麼教都教不會。」聽到自己那個粗心的副手,她嗤之以鼻。「更別說其他那幾個了,一個比一個混。我都不知道他們那個考試怎麼過的。」
「鳳姐……你怎麼這樣說!」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吳建超一臉哀怨,「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所有的手藝都教給我了……」
「我是都教給你了,不過有人根本沒在學。」她冷笑,「你自己說,中午叫你做個拔絲蘋果,你給我做成什麼樣子了?」
吳建超縮一下脖子,連忙打哈哈,「鳳姐……」
「我再重複一次,作菜這種事跟天分無關,就是講細心,就是講究火候和時間的配合。你老是這樣丟三落四的,連個拔絲蘋果都差點給我煮成蘋果泥,要怎麼叫我把正菜交給你?」
吳建超用手遮著臉裝哭,「嗚……鳳姐,我錯了啦……」
她冷冷地看了擺明沒啥誠意的副手一眼。「真的知錯了?」
「知錯了知錯了!」
「那麼晚上你跟幼婷調班。你負責外場,幼婷進來幫我的忙。」
「什麼!」兩個人異口同聲。驚訝的大叫聲讓在廚房忙的其他人也從門口探出頭來,好奇地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鳳……鳳姐,怎麼突然……」尤幼婷又驚又喜,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被貶到外場當服務生的吳建超則是一臉苦相,「鳳姐,我以後不會再犯了啦!你不要把我趕出去……」
呂奉先沒有多看兩人一眼,冷艷的五官肅然,簡單拋下一句:「聽到了嗎?」
軍令如山,不容二話。兩人互看一眼,臉上的表情卻是一喜一哀,截然不同。「……知道了。」
裡肌肉夾帶撲鼻的蔥香,豆豉特殊的氣息和蔥白的脆甜相互映照,兩分酒氣,一絲辛辣,各種食材完美融合,卻又各自獨立,在齒頰間交織成華麗的樂曲。他感覺到嫩滑的牛肉片在舌尖跳著華爾滋,然後如同春雪一般,無聲化入喉間……在一個瘋狂的瞬間,他幾乎要為此感覺到可惜,不想讓這樣的美味就此消失。
撇開廚師本人的脾氣不說,呂奉先的手藝,真的是日漸精湛,再這樣下去,真的可以說是天下無雙了。
「田野?」
他微帶不悅地抬起頭,不太高興自己在享用佳餚的時候被打擾。
映入眼廉的女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已經脫離學生時代的青澀,還沒有染上太多社會人士的所謂「世故」;二字頭後半的年歲,加上上班族的標準打扮,全身散發出一股混合了自信和對未來充滿野心的感覺。
至於她的長相……很端正的五官,但是他想不起來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誰。「對不起,請問你是?」
女郎勾起一邊嘴角,「你不認識我,那是很自然的。我是呂奉先高中的同學,敝姓張,張淑萍。」她遞出一張名片。
瞥了一眼接過手的名片,頭銜是某外商保險公司的業務經理。他順手從皮夾裡抽出一張自己的名片,遞到女人的手裡。
張淑萍看也不看,直接將名片夾進記事本中。「果然,雜誌上說的那個美人主廚就是呂奉先嗎?」
他揚起一道眉,不明白她的話意。「什麼意思?」
她看他一眼,從手上的提袋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美食雜誌,迅速翻到作了記號的頁數。「就是這個。」
他好奇地看著只有一張圖片的小方框。一整頁的台北湘菜餐廳介紹,「天下御苑」只在頁面的角落裡佔了一個巴掌大小的位置,餐廳評等卻高達四星半。撰文者簡單扼要地介紹了「御苑」的招牌菜和地理位置,最後還不忘故作俏皮地提醒讀者:負責「御苑」菜色的呂姓主廚,是一位國色天香的大美人,請讀者務必來餐廳賞光。
他咧開嘴。光是看到這句話,她一定就會氣炸。這種說法,簡直就是在說:這間餐廳東西好不好吃不重要,反正有美女可看,大家就將就點吧。
「對吧?」
他一時回不過神,隨口應了一聲:「什麼?」
張淑萍咬咬嘴唇,「我說,呂奉先是不是這間餐廳的主廚?」
他抬起頭,看著一直保持筆直站姿的女子,「你何不自己去問問餐廳的服務人員呢?」
張淑萍的臉微微脹紅,「你不肯告訴我?」
「如果你肯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的話。」
「成交。」
他指指那篇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報導,「就只光靠這一句話,你就認定這位『呂姓美人主廚』是呂奉先?」
「如果我確定的話,就不用問你了。」張淑萍不太高興地說:「我是聽她大學同學說她跑去當廚師,又剛好看到這篇報導,才想說會不會就是她。」
「那你又怎麼知道我叫田野?」
張淑萍不豫地瞪他一眼,「田先生,一個問題。」
他聳肩,「說的也是。沒錯,這間餐廳的大廚是叫呂奉先。」
女人深澡地看他一眼,一個仰頭,轉身就往服務生的方向走去,「服務生!」
……那個女的,該不會是來找麻煩的吧?他皺起眉頭,看向在櫃檯前面和慌亂的男服務生爭執的女人,不太確定是怎麼回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以那隻母老虎的脾氣,會有人特地上門來尋仇,一點也不奇怪。反正不關他的事,他還是趕快吃完東西,回去還有一堆工作要趕咧。
想是這樣想,他卻發現自己拉長了耳朵,密切注意著櫃檯那邊的動靜。
「鳳姐。」
抬起頭,發現是今天被派到外場當服務生的阿超。「又怎麼了?是哪一桌的菜上錯了?還是你又忘記給客人菜單?」
類似的狀況,今天晚上不知道發生了幾次。她實在懷疑,自己讓阿超去當服務生到底是懲罰到誰?
「不、不是啦,」吳建超吞吞吐吐:「那個……鳳姐,是外面有人找你。」
廚房安靜下來,所有人捏一把冷汗,低下頭不敢看主廚臉上瞬間凍結的表情。「吳建超,你打算明天不來上班了嗎?」
「不要啊!鳳姐!」吳建超真的急了。「我跟那個小姐說過了,我們餐廳的主廚是不出廚房的,可是她不肯聽啊!一直在櫃檯跟我盧,吵到其他客人的臉色都變了,我沒辦法,只好進來跟你說……鳳姐,開恩哪!」
「小姐?」
「對啊對啊,是一位小姐,她說她叫張淑萍,是鳳姐高中的同學。要不是這樣,打死我也不敢進來打擾鳳姐做事。」吳建超見主廚的臉色稍霽,連忙打蛇隨棍上,討好地說:「嘿嘿,鳳姐立下的規矩,我怎麼敢忘了呢。」
她不看涎著臉直陪笑的男孩,不發一語地替手邊的湖南臘肉裝盤。
現場的氣溫愈來愈低,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聲,安靜地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
「……鳳姐,」覺得自己今天真的倒了八輩子楣的吳建超苦著臉,膽顫心驚地開口:「我要怎麼跟外面那位小姐說?」
停頓三秒。「叫她十點再來。」
如蒙大赦的男孩連忙點頭。「好、好,我馬上去跟她說。」說完,便逃命似地溜出了廚房門口。
「大家辛苦了,明天見。」同樣的退場詞,昭示了「天下御苑」今天的營業結束。
送走員工,清點完保險櫃裡的現金,她才打起精神,轉身走進餐廳。
餐廳的燈已經暗了,只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留下一盞照明,讓最後關門的人能夠看清歸路。而那個等待的人還沒離開,瘦小的身影獨自坐在角落的陰影裡,宛如來自過去的無名幽靈。
她出聲招呼:「張淑萍。」
張淑萍瞪大了眼睛,看著穿著簡便的老同學。「真的是你?呂奉先!」
她木然地看著久未見面的高中同學,不知道她為什麼是這樣的反應……一天辛勤的工作之後,她已經不想去猜測任何事情,只想趕快回家倒頭大睡。
說實話,她和張淑萍雖然是高中三年同班同學,卻從來不是親密的朋友。她記憶中的張淑萍,除了功課總是在班上的前三名,其它的都是一片模糊。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現,可能在路上偶然遇見,也不會認出她來。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不算深交的高中同學今天會特地找上門來。
「為什麼?」
一個恍神,她以為自己把心裡的疑問說了出口,眨眨眼睛,才發現剛剛的話是對方問的。「什麼為什麼?」
張淑萍慌亂地朝四周比了一個手勢,「這個……這裡……你為什麼會跑來當廚師?」
她不自覺地露出冷笑。「這個就是你來的目的?」
「不……對!我真是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放棄了醫學院的學業,跑來當廚師。我以為你會更長進一點的!」剪了一頭俐落短髮的張淑萍咬牙切齒。「班長!」
她太累了,連想生氣都找不到力氣。「我不知道你以為了什麼。張淑萍,我選擇這個行業,有我的理由,何況長進與否,在於個人認知,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
張淑萍瞪著她。「……你還是一樣,說起話來從不饒人。」
還是一樣?她冷冷地想,真希望自己也能夠說出同樣的話來。事實是:以前那個呂奉先早就已經不存在了。「所以呢?」
張淑萍痛心疾首地看著她。「呂奉先,你教我太失望、太失望了!我聽到你大學同學說,你大二沒讀完就辦休學,去當了廚師,起來還以為是他們跟我開玩笑。我認識的那個呂奉先,怎麼可能放棄做到一半的事情,跑去做其它的事?怎麼可能被功課壓垮,受不了辦休學?結果,真的是這樣?」
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她也曾經從誰的口中聽到一模一樣的詰問。她累了,不想解釋。她的決定,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她的人生,由她自己負責,更不需要向任何人一一報告。
所以,她只是淡淡地笑。「真是抱歉,讓你失望了,我確實在這間餐廳做事。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張淑萍瞪著她,一雙眼睛猶自帶著不敢置信,張開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閉上了嘴巴,搖搖頭,轉身離開了餐廳,沒有多說一句話。
自動門上掛著的風鈴叮噹作響,不知道是誰的歎息聲,淹沒在從外面湧入的夜風中。
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腦中一片空白,除了深入骨髓的疲倦,什麼也感覺不到。終於回過神來,她深深呼吸,回到廚房後面,牽出通勤用的自行車。打開保全,關上門,走向前門的所在。
才到門口,從路燈照射不到的陰影中,傳來熟悉的低沉聲音:「結果你還是沒有回答那個問題,為什麼?」
她假裝沒聽見他的話,俐落地跨上深紅色的單車,彷彿被惡夢追趕一般,迅速消失在台北市的巷道裡。
「呂奉先,你不要跑!」
穿著一襲綠衫的呂奉先不悅地回過頭,看向在背後追趕的同班同學。「我沒有咆,只是趕著去儀隊練習。有什麼事嗎?」
「這個,剛剛學藝從辦公室拿回來的。」同班的張淑萍將這次段考的成績單交給班長,陰沉的表情明顯透著不情願。「恭喜你,又是第一名。」
「喔。」她渾然不在意地將接過來的成績單收進書包。「謝謝你。」
「你連看都不看?」
她疑惑地看向同學。「你不是說了嗎?我是第一名。」
「可是其他人呢?你對其他人的分數沒有興趣?」
從田野之後,她已經學到教訓:愈在意其他人,她愈沒有辦法在突破自己的表現上專心;患得患失的結果,可能反而更容易被別人超越。「別人怎麼樣,我管不著。」
張淑萍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捂著嘴,輕聲說道:「天哪,呂奉先,你未免也太驕傲了吧?」
她皺起眉頭,看向出言不遜的同學。「別人考得如何,我本來就管不著,難道我可以左右老師給成績嗎?張淑萍,我只是說出事實,你為什麼說我驕傲?」
「你這種態度,本來就是驕傲!」張淑萍咬著嘴唇,「你甚至不關心第二名跟你的成績差距,反正我就是考不過你!」
「原來你是第二名嗎?」她覺得有點不耐煩。張淑萍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恭喜你。」
「不用你假惺惺,班、長!」張淑萍挖苦地在稱謂上加重語氣。「我這次跟你只差四分,下次我一定可以贏過你!」說完,她便淚眼汪汪地轉身走開。
高中,還真的什麼人都有。她撇撇嘴,看著對手下完戰書後,憤怒遠去的背影。
她不是不在乎成績,但是應該還沒有誇張到張淑萍──這樣的地步,更何況名次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啊。
她搞不懂這個女生。
「那是因為你已經是第一名了。」
她看向正專心解著數學題目的田疇。上了大學以後,田疇的髮型有了改變,雖然只是稍稍分了一下邊,卻形成了和高中時代的學生頭截然不同的效果。
兩人所在的位置,是田家的客廳。時間是晚上八點多,田疇的父母還在學校未歸,空氣裡飄著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身為家教老師的田疇,正在示範參考書上的例題解法。
田疇來當她的家教,是母親的主意。一開始,其實她有點排斥;不是排斥田疇當她的家教,而是她根本上排斥自己需要請家教這件事,感覺好像自己跟不上學校進度,必須課後請人補強教學似的。
但事實上,有了田疇當家教,她節省很多時間,至少老師上一整堂課講解的公式,田疇只要十分鐘就能夠讓她清楚明白它的導法,也能更快地運用上手。
疇哥就是這樣,看起來溫溫吞吞的,做起事來卻總是能夠切中要害,犀利無比。
當然,這種說法也適用在剛剛他那句評語。
她忍不住沉下臉。「疇哥!」
田疇抬起頭,微微笑。「生氣了?」
她的臉紅起來,知道田疇的觀察一點也沒有錯。如果今天她不是第一名,不服氣地追在後面跑的人,說不定就變成她了。「可是,我才不會無聊到去跟人家放狠話呢!考輸人家,是我的實力不夠,跟那個贏我的人又沒有關係。」
「可是,奉先,你又怎麼知道呢?」他還是笑。「畢竟,如果疇哥沒有記錯,你從來沒考過第二名啊。」
有。她不高興地想起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污點。「……我從來沒去跟田野放過話。」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提醒。
「啊……」田疇恍然拍頭,似乎這才想起來有這麼一回事。「不過你也從來不需要做這種事啊,小野自己就會跑過來找你放話了。」
她冷哼。「所以我說他們無聊嘛。」
「奉先,每個人的立場不同。你不能瞭解,是很正常的,但是不代表他們這樣做沒有他們的道理喔。」他笑著說:「至少,要是小野知道,你覺得他這樣一直把你當成競爭對手是一件很無聊的事,他一定會很生氣。他可是一直很認真的。」
疇哥的話很清楚──她這樣說,一點也不體貼。但是話說回來,要她去同情田野或張淑萍,她就是辦不到,更別說是去瞭解他們了。所以,她只是抿緊嘴,不予置評。
似乎明白了她心裡的感覺,他搖頭歎氣,還是一臉縱容的笑意。
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她感覺到臉上的溫度升得更高。
疇哥老是這樣,把她當成小孩子。她侷促地拉拉藏在桌子底下的新衣裙擺,不知道總是帶著一臉微笑的大男孩到底有沒有注意到,自己每次為了家教時間特別作的打扮?
她一直很喜歡田疇。一開始,是因為他是溫柔的大哥哥。對於生來就是家中長女的她,有一個肯聽自己心事的哥哥在身邊,是她一直隱藏在心底的願望;而她也一直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比善良體貼的疇哥更適合「哥哥」這個形象了。
隨著年紀漸長,她發現自己的心情似乎變得不太一樣。看著熟悉的俊美五官,她的心臟會不聽使喚地開始雀躍。溫和帶笑的聲音、彬彬有禮的舉止,每一次只要靠近他的身邊,她就可以明顯感覺到心情異常的變幻起伏。
這個住在對面的完美白馬王子,是她的初戀。在還來不及憧憬愛情的美好之前,她已經深陷入迷戀的罌粟花香中,無法自拔。
她喜歡他,好喜歡他,喜歡到一種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可是對疇哥而言,她只是鄰家一個倔強的小妹妹而已。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戀愛這種事情,對她來說,太過陌生。跟班上同學不同,她從來很少看那些愛情小說或少女漫畫什麼的,根本連「談」戀愛到底要怎麼「談」法,為什麼叫「談」戀愛,都沒有一點概念。
關於男女交際,她唯一知道而擅長的,是如何用一個冰冷的眼神,嚇走等在校門口、像蒼蠅一樣形跡可疑的他校男生。至於要吸引男生的注意,她則是一竅不通。
……學校沒有教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每次一想到這,她就覺得生氣。
最糟糕的是:身邊的朋友似乎都認定了她是個戀愛絕緣體,甚或根本不會有這方面的煩惱。從來沒有人跟她談過類似的話題,而拉不下身段的她,也只能偶爾從空氣中飄來的一些耳語,補充自己在這方面的困乏。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疇哥……」
「嗯?」已經低下頭繼續解另一題數學的田疇隨口應了一聲,沒有察覺她的異樣。
她張開口,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只能氣餒地看著他專注的側臉,不發一語。
「那,這裡只要把X代入,然後套這個公式……」田疇用鉛筆圈出重點,仔細解說。「很簡單,你自己做一次看看。」
「……疇哥,你有沒有女朋友?」話才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有沒有女朋友?這個問題也未免太直接了吧?
可是被問話的人似乎沒有察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露出招牌的恰然微笑,爽快地回答:「女朋友?沒有啊。」
她楞了一下。「沒有?怎麼可能?」
「奉先,你一定要逼疇哥自己承認是吧?一副想要知道什麼內幕的樣子。」他莞爾地看著她驚愕的表情。「疇哥這種書獃,沒人要啊。」
她眨眨眼睛,還是不太確定他是不是在跟她開玩笑。
沒人要?其他人的眼睛是瞎了還是怎麼了?
他看看她,細長的眼中突然閃過一道光。「咦?為什麼突然對疇哥有沒有女朋友感興趣起來?」
她紅了臉,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田疇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地拿那雙漂亮的鳳眼盯著她,嘴角掛著一抹捉摸不定的曖昧,若有所思。
她的、心跳愈來愈快……愈來愈快……
突然。「啊!」田疇擊掌低呼,眼睛微微瞠大。「奉先你……」
完了完了,疇哥知道了!心裡同時湧出興奮和恐慌這兩種矛盾的感覺,她咬著嘴唇,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還是繼續留在原地,勇敢地等待判決。
「……是不是最近有哪一個男生在追你,所以你才會突然想找個人商量這方面的事?說的也是,奉先也已經是高中生了啊……」莫名的感歎完畢,田疇朝她露出一貫大哥哥式的溫柔微笑。「這樣吧,疇哥雖然沒什麼戀愛的經驗,不過也總算是個男孩子,看過身邊一些同學跟女孩子交往的狀況。當個戀愛顧問,我想應該不成問題。有什麼問題,就告訴疇哥吧。」
臉頰上的溫度頓時陡降十度。
的確,近乎十全十美的疇哥有時候是有點遲鈍,特別是在處理一些日常瑣事的時候。她甚至也感謝過疇哥這種少根筋的個性,才沒有發現她的個性其實一點也不討人喜歡,根本不是他眼中那個單純的「鄰家小妹妹」,不過……
這也未免太遲鈍了吧?她咬緊了嘴唇,第一次對自己心目中完美的疇哥產生一絲怨懟。
坐在斜對角的田疇卻似乎一點也不明白女孩心中翻湧的複雜情緒,還以為她的沉默是基於某種少女的羞怯,只是微微笑,拿起筆,又繼續下一道解題的工作。
沒有人發現門口處一直有一道人影筆直站立,默默聆聽著背對玄關的兩人交談。半晌,他毫無聲息推開門,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