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貓王子 第三章
    「巧心,我送飼料!」

    店門外傳來年輕男孩的大喊聲。

    寶貝倏地鑽進桌子底下,只敢從縫隙間露出一雙圓圓大眼,觀察動靜;函函和羅蜜歐慢條斯理地走到屋子正中的地板端坐,等待主人的動作;而性子最急的天使則是衝到了門邊,一心只想知道來者何人;至於年紀最大的黛黛,顯然已經到了不為外物所擾的境地,連尾巴也不甩一下,繼續埋頭睡大覺。

    巧心抱開興奮過度的天使,開門讓送貨的工讀生將大小不一的飼料抬進店後面的小倉庫裡。

    這是貓咪最愛的時刻。不知道是否明白內中所裝的就是平時所吃的食物,每一隻貓對於一包包搬進店來的飼料,都感到無比的興奮,拚命繞著堆在地板上的飼料打轉,一邊還伸長了鼻子,想嗅出暗藏在包裝裡的乾坤;連一直老神在在的黛黛都伸個懶腰,起身走到了倉庫門口,好奇地張望。

    大概二十出頭的男孩終於將這一批飼料全部搬進了倉庫。巧心拿出飲料,遞給已經成為熟識的他,然後走到櫃檯旁邊簽點貨單。

    拿著罐裝飲料,也不忙著喝,男孩蹲了下來,一邊逗弄著天使,一邊等店老闆在貨單上簽名。「巧心,天使和函函多大了?」

    「天使剛滿一歲,函函一歲多了。幹嘛?」沙啞的嗓音因為手在簽名的關係,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你要讓它們生嗎?」

    巧心遞過簽好名的貨單,直接坐到男孩身邊的地板上,「不知道耶。怎麼,你想養貓啊?」

    「想是想啦,可是我連自己都養不起,更別說花錢買貓了。」

    和男孩相處甚歡的天使乾脆仰躺在地上,四腳朝天,露出圓滾滾的肚皮,呼嚕呼嚕地任人玩弄。

    「其實,錢雖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不過還是等你真的生活穩定了,再養貓不遲。不然,小貓也要跟你過苦日子。」她抱起一看到主人坐下來,便在身邊繞來繞去、磨蹭撒嬌的函函。「等你真的想養,也有能力養了,我再幫你找只適合的貓。也不一定要買我的小貓,有時候小野貓也是很可愛的。」

    他打開易開罐,喝了口冰涼飲料,「可是我喜歡你養的貓,胖嘟嘟的很可愛,又不怕生。」

    「你沒事也可以來店裡坐啊,反正店裡的生意又不忙。」她吐吐舌頭,心虛地補上後面那句話。

    「真的嗎?」

    「當然,又不是不熟。」

    突然間,在旁邊伺機已久的羅蜜歐猛地一躍,撲上天使毫無防備的柔軟肚皮,

    兩隻貓立刻展開全武行。巧心和男孩馬上起身,讓出一片空地,給兩位當家小生玩鬧的空間。

    「那,我要回公司了。」

    「有空來坐喔。」她回頭招呼躲在書架上的貓兒:「黛黛。」

    躺在書架上的黛黛半睜迷濛睡眼,豐厚的尾巴用力甩動,並不高興被人打擾自己的午睡。

    「過來。」巧心壓低沙啞的聲音,力圖伸張主人的權威。

    銀白色的母貓張開嘴,打了個呵欠,換個姿勢繼續睡,一點也不想理會主人的呼喚。

    沒辦法,她只好勞動雙腳走到書架旁,一把抓起耍著大小姐脾氣的黛黛,然後再走回門邊,幫男孩拉開門,「來,黛黛,送客。」

    華貴的長毛銀貓睜大寶石綠的圓眼,儘管尾巴甩個不停,但依舊聰慧地發出了叫聲。溫嫩的聲音讓低頭看著貓咪的甜美臉上,綻放出如花般的得意笑靨。

    說完送客,抬起頭,男孩都還站在原地,沒有移動,未脫稚氣的臉上露出猶豫的表情,似乎有話要說,卻無法一吐為快。

    「大飛,還有事嗎?」

    名叫大飛的男孩臉頰忽然燒紅了起來,像是剛吃完一整套麻辣鍋似的。

    看到這個情形,巧心心裡大概有了個底。

    不過畢竟也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自從她離開學校以後──所以才會一開始沒發現到這個男孩的異樣。

    開寵物店有個好處,雖然會遇到各色各樣的人,但都是單純的主顧關係,客人很少會注意到老闆,畢竟在飼主眼中,全世界最美麗且最重要的,莫過於自己飼養的寵物。

    也因此很少出現在她過去二十多年來的人生中,不斷重複的這類場景。不過,看來今天又有人不幸罹難了。

    才二十出頭的大飛從懷裡掏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這、這個……」

    她偷偷在心裡歎口氣,接過男孩精心包裝過的信。

    這也是美人的宿命吧?不管到哪裡,永遠躲不開桃花。

    「請……請幫我拿……拿給蕙……蕙心醫生。」

    ※      ※      ※

    而做為一個美人的妹妹的宿命,就是從小到大的男人運雖然不斷,卻開不出半朵可看的桃花。

    因為那些人的眼裡,根本看不到艷麗玫瑰旁邊盛開的小雛菊。

    通常,她的身份是蘇蕙心的妹妹;如果以更精確的一般「男性」定義來說,她的外表像是個可愛的小妹妹,單純爽朗的性格可以當好哥兒們。至於功能上,則是直通蘇大美人的信差兼傳話筒。

    巧心對於這樣的情形並不介意,事實上,還有一點慶幸的感覺。

    就眼前這件事來說,她是一點也不在乎當信差,甚至對於大飛喜歡上可能只見過幾次面的姊姊,卻完全對幾乎每個月見面的自己沒有興趣,她無所謂;唯一好奇的是,他怎麼查到蕙心的妹妹就是她?

    畢竟,姊姊很少會對男性透露任何私人的訊息,甚至很多人都只知道木柵「長安動物醫院」的美女獸醫師姓蘇而已,至於名字,嘿嘿,恕難奉告。

    憑她們兩個同姓?抑或還有其它的管道可以證實?只能說,戀愛中的男人真是了不起。

    這也是她無法理解的部份。

    或許是基因的關係,蘇家姊妹的戀愛神經都不發達。異性的青睞與其說是好事,不如說是詛咒一樁,因此天生美人胚子的蕙心從幼稚園開始,就必須開始辛苦地練習拒絕的藝術;而比較起來沒那麼耀眼的巧心,則可以躲藏在姊姊的美色之後,順理成章地隔岸觀火,平平順順地過她的太平日子。

    偶爾,也會有一兩顆流彈射向巧心,但一來沒有心動的感覺,二來他們通常是在追求姊姊不成的情況下,才「湊巧發現」這朵小雛菊,如此這般,她也不可能會被他們的所謂「真心」打動。

    不是說從來沒有戀愛的經驗,但是與其說那是愛情,不如說是同躋壓力下所進行的家家酒遊戲。在她心裡,除了這群孩子之外,始終沒有讓任何男性留下過深刻的足跡。

    除了俄羅斯藍貓以外。

    ……喔,天!

    巧心停下清洗黃白波斯的動作,她的思緒又轉到那個壞蛋身上了。

    是,她招認,俄羅斯藍貓確實是第一個讓她心動的雄性人類。

    「那、又、怎、樣?」她對顧客送來洗澡的名貴波斯嘀咕著:「那說不定只是因為我的發情期終於到了,開始注意到身邊的男性,而他剛好是第一個出現的男人而已。」

    黃白卡拉睜著琥珀色的眼睛,一臉凶相地瞪著她,像是質疑她的不誠實。

    將貓的頭壓下,肥皂抹上頭頂的毛髮,拒絕接受一隻波斯貓的意見。

    「就像寶貝啊,平常那麼害羞,根本不敢跟羅蜜歐玩;可是一發情,就完全忘掉平常的小家碧玉模樣,在羅蜜歐面前打滾、磨蹭,妖嬈嬌俏得跟函函有得拼。所以說,我只是在發情期而已,這段時間裡所有的行為不應該要我負責才對。」

    「喵∼」輕柔的叫聲從門口傳來。轉頭一看,寶貝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門口,翠綠的大眼彷彿在委屈地抗議主人污蔑她的聲名。

    「啊,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沖掉波斯身上的肥皂泡沫,一邊對寶貝說話:「我不是故意這麼說的。寶貝最可愛了,好不好?」

    嬌小的銀白母貓垂下頭,輕輕地叫著,似乎對主人的敷衍不甚滿意。

    「對不起啦、對不起啦,」將黃白波斯送進烘毛機,調好時間,然後擦乾手,將寶貝抱起來,走出工作室,「我們吃晚飯了,好不好?」

    像是念了咒語似的,聽到「吃飯」,其餘四隻貓立刻從各自的藏身處露出頭來,其中的天使甚至直接衝到角落的食盆邊,發現飼料根本還沒有被倒進去之後,又倏地跑到正從冰箱裡拿出飼料包的巧心腳邊繞圈子,湛藍的圓眼睛露出渴望的神情。

    「天使,」看著公貓一副毫不掩飾的饞相,她無奈地歎氣:「你已經很胖了,還一天到晚想著吃,小心到時候函函不要你。」

    聽到自己的名字,紫羅蘭端子的喜馬拉雅母貓應和似地發出叫聲。

    然則,年輕公貓還沒有戀愛的煩惱,眼前只知道就要吃晚餐了,而它的肚子非常地餓。

    彎下腰,用塑膠湯匙將定量的干飼料舀到分別的食盆中,慢慢聚集的貓咪也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用橡皮筋綁好飼料包裝的開口,正要轉身──

    「叮鈴!」門口的鈴鐺告知有客來訪。

    抬起頭,牆上的鍾告訴她,現在時間是晚上七點二十七分。

    晚上再談。他這樣說過。

    電視新聞正喧嘩地轉播台灣特產的政治肥皂劇,而幾隻貓咪在眼前喀茲喀茲地吃著餅乾似的飼料。

    用力告訴自己:她「沒有」在期待誰的到來。

    但,就是鼓不起勇氣轉頭。

    最近似乎聽不懂中文的心臟開始怦然躍動。

    ※      ※      ※

    「巧心!」隱含幾分怨怒的模糊女聲從門口傳來,「你連媽都不想認了嗎?」

    「媽,你怎麼來了?」神奇地,心跳回復了原來的速度。分不清此刻所感受到的隱約空虛,是鬆了口氣或是失望。

    詹麗文穿著一襲長袖粉黃色洋裝,保養得宜的窈窕身段加上烏黑的秀髮,一點也看不出已經過了半百。不過和蕙心有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美麗容顏,此刻有一半藏在白色口罩下。

    有一個當獸醫的長女和一個開設寵物店的次女,詹麗文卻非常諷刺地對貓狗毛髮有著嚴重的過敏;除非萬不得已,她很少涉足女兒們的工作場所。

    也難怪巧心對母親的造訪既意外又有點心虛。

    母親毫不優雅地哼了一聲,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模糊:「還好意思問?我女兒已經將近一個月沒回家了,連電話都不接,思女心切的母親只得冒著生命危險,自己來看女兒啦。」

    將飼料包塞進冰箱,掛著尷尬表情,拉過椅子請母親坐,然後斟了杯茶,卻被中年美婦不耐地推開。

    「我戴著口罩怎麼喝?你這死丫頭,少在那裡賣乖。」

    「媽……」拉長了聲音,不知該怎麼辯駁。

    「媽什麼?」母親環顧四周,不以為然地皺眉,「你不會每天泡在這間小店裡吧?空氣這麼糟,會生病啦!」

    「媽,你不要緊張,空調在轉呢,而且我每天都會用吸塵器打掃。」巧心軟弱地解釋。

    母親聽若未聞,繼續疲勞轟炸:「你就是這樣啦,每天就跟這些貓耗,也不出去活動活動。蕙心至少會去慢跑、上健身房。你咧?」

    我也有每天慢跑啊,巧心偷偷嘀咕著。母親似乎忘了,姊姊每個星期二、四是和自己一起慢跑的。

    「都二十五了,也沒有男朋友。你以前那個什麼偉的同學,現在怎麼了?」母親的攻擊似乎沒有因為戴了口罩而有絲毫緩和的趨勢。

    「那只是同學啦!」巧心拉高沙啞的聲音大聲抗議。

    真不知道父母的記性為何如此奇特;一些該記的事情不記得,對一些連當事人都快忘掉的東西,反而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什麼偉的說實話,自己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對她來說,真的只是一個同學。畢竟,大學時代的班對很多時候不過是其他同學的瞎起哄,算不得數。

    或許一群人去吃過幾次飯、看過幾場電影,但這就算是交往了嗎?

    她不覺得,但很少接到么女異性朋友電話的母親可不這麼想。

    「不是媽要說,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整天悶在店裡,也不回家,也不出門,這樣怎麼找得到對像?你以為白馬王子會自己推開店門走進來嗎?」

    就是有啊,不過是只藍貓,而不是白馬。

    巧心被腦中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大跳,玫瑰般的紅暈緊接著爬上臉頰,幸運的是:母親正忙著滔滔不絕,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

    「我才二十五歲呢,媽!」

    「你已經二十五歲了!」

    雖然在中學任教,常常接受社會新思潮的刺激,詹麗文向來也以一位開明的教師自居;但面對別人的孩子,她可以是個通情達理的老師,但面對自己的孩子時,卻跟其他的母親沒有差別。

    「姊姊也沒有男朋友,你怎麼不說她?」巧心不服地說。

    「你姊姊可不跟你一樣整天窩在家裡。她偶爾還參加個研討會之類的,每個星期也固定上健身房,交際生活正常得很,還怕遇不到男人啊?」

    「話不是這麼說……」

    母親不打算讓她有回嘴的機會,「何況要追蕙心的人,一路排到天母都排不完,大不了隨便抓一個,根本不用擔心會變成老處女。」

    巧心噘起嘴,不說話,低頭瞪著地板。

    用完餐的天使跑到兩人中間,好奇地看著對峙的母女。

    「你啊,就是讓人不放心。好好的英語系畢業,教育輔系也修完了,卻不肯去實習,自己到銀行辦了貸款,就要開寵物店,也不找個穩定工作,又沒有男朋友,你是要爸媽擔心到什麼時候啊?」

    「媽……」

    「媽是不反對你們喜歡動物,可是自己也要有點分寸啊。寵物店老闆?自己想想,這能做一輩子嗎?」

    「媽……」

    「你看看自己的生意,開在這種小巷子裡,根本沒人上門,怎麼可能負擔每個月要還的貸款嘛!你為什麼不能乖一點,把這間店給關了,乾脆就轉做正職的翻譯,不是挺好的嗎?又能學以致用,賺的錢說不定遠比開店多呢。」

    「媽,你不要說了啦!」巧心終於沉不住氣,拉大了聲量,表現出心中的不滿。

    膽小的寶貝嚇了一大跳,顧不得還沒吃完的食物,迅速躲到角落。至於其他的貓,只是好奇地抬頭張望一下,便又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大餐。

    「你總是這樣,根本不聽媽的話!」母親也動了火氣。

    「媽!」

    每次每次,只要一提到這個話題,家裡就不得安寧,她跟父母之間似乎永遠得不到一個共識。

    這就是她不願意回家的原因。

    要她交男朋友根本只是個借口,父母真正的用意是要她將心思抽離這間寵物店。他們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從一流大學畢業的小女兒會這麼固執地要從事這種毫無保障、毫無值得自豪之處的工作!

    這算什麼職業?連一點特殊專長都不需要、誰都可以從事的工作,在父母眼中,根本不入流。

    當獸醫是一回事,一般人是沒有辦法自己治療寵物的;但寵物店提供的服務,飼主卻可以自己來。

    經濟不景氣時,大多數的人會選擇自己幫寵物洗澡、剃毛,這麼一來,店裡主要的收入就僅剩賣貓和飼料了,再加上她對賣貓這件事的怪異堅持,很多時候,完全必須仰賴翻譯來償還銀行貸款和日常的開銷。

    但,工作並不只是錢的問題。她喜歡這份工作,喜歡認識同樣愛動物的人,喜歡和動物接觸。這或許不是什麼可以賺大錢或揚名立萬的工作,但這是她選擇的工作。

    一開始什麼也不懂,學訂貨、跑通路、拓展客戶,一步一步,從零到眼前略微穩固的營業規模,帶給她的不只是金錢的收穫,還有一種無法取代的成就感。

    但父母卻一點也不能諒解女兒的想法。

    感受到店裡異常的緊張氣氛,貓兒們乖巧地吃完晚餐,一隻一隻窩回自己的角落去,只有搞不清楚狀況的天使,還傻愣愣地端坐在母女中間,圓滾滾的頭顱轉來轉去來回觀望,一副妄想擔任調停人的樣子。

    個性一樣倔強的母女倆誰也不打算先開口,就在原地僵著。電視上的主播賣力播報著以、阿的緊張局勢,熱切的聲音更顯出電視機前的母女氣氛冰冷。

    「叮鈴!」天使興奮地轉過頭去。店門再次打開,又有客人上門。

    急忙換上的微笑卻在看到來客時,凍結在臉上。

    今天果然不是她的好日子。

    什麼時候不好選,竟然選在這時候上門!

    噢,天!

    「你在忙?」溫厚的男中音聽起來幾乎是禮貌的。

    禮貌?她差點沒昏倒,一定是聽錯了。「嗯……」

    「不忙不忙!」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被打斷,「請問,」母親的聲音雖然被口罩蒙住,但模糊之中卻依稀帶著可疑的親切,「你是哪位?」

    巧心可能不忙,但坐在地板上的天使這會兒可忙了,小腦袋不停跟著說話的聲音轉動,觀察三個人的反應。至於其他四隻同伴,也禁不住好奇,從藏身處探出頭來一窺究竟。

    「敝姓盧,」藍貓彬彬有禮地打開皮夾,遞出名片,「請問小姐是……?」

    被誤認為小姐顯然令母親芳心大悅,完全不去考慮在大半面貌被口罩遮住的情況下,只憑看得到的體態和髮色,對方這個稱謂有多少是客套的成分。

    「盧先生真是客氣了,別叫我小姐,我是巧心的媽媽啦,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被人家叫小姐,很不好意思呢。」

    「原來是「巧心」的母親,」藍貓神秘地瞥了目瞪口呆的巧心一眼,繼續與詹麗文玩著寒暄的遊戲。「真的看不出來,伯母實在保養得太好了。」

    母親笑得花枝亂顫,好像這類的客套話還聽得不夠多似的,「欸,別拿老人家開玩笑了。」低頭看到名片上的職稱,「盧先生在會計師事務所任職啊?」看到男人手上沒掛著奇怪的寵物籃,名貴的西裝上沒有可疑的毛髮,中年美婦的眼中閃過一絲算計:「你是巧心的……」

    「我是巧心的朋友。」他臉不紅氣不喘地撒大謊。

    「朋友!」這枚炸彈終於讓巧心醒了過來,但沙啞的嗓音硬是將抗議的意味削弱了許多。

    不能達到抗議的效果也就罷,更慘的是,母親顯然誤解了她激動的原因,掩不住得意,露出曖昧的笑容,「你們……認識多久了?」

    巧心急著想開口澄清,卻被惡劣的藍貓搶先一步:「幾天前才認識的。」

    母親顯然不甚滿意這個答案,但好不容易小女兒似乎終於認識了一個理想對象,相貌堂堂,又有正當職業,更重要的是,他似乎跟這間可惡的寵物店沒有半點關係。一個作母親的,也不能要求太多。

    「欸,沒關係沒關係!認識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投緣就好。」

    「當然。」藍貓淡淡地附和。

    男人不過份熱絡,也不拒人於千里的溫和態度看來非常切中母親的脾性──證據就是她開始看表,擺明了要把女兒丟下來一個人對抗惡龍。

    「唉呀,」巧心無法置信地看著母親展現高超的演技,「我答應你爸爸九點要回去的。真是抱歉,盧先生,我必須先走了,還得坐公車呢。改天「一定」要跟巧心到家裡來坐坐!」

    騙人騙人騙人!愛妻如命的父親根本從來都不干涉母親的歸營時間,不管是學校事務或是社團娛樂,只要一通電話交代,別說怨言,連臨時要父親充當接送司機都沒問題。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統統隨傳傳到。

    更不消說母親此行是為著伸張正義而來,蘇家戶長支持都來不及,哪裡會設定門禁來橫加阻礙?

    「一定。」藍貓溫順地說。

    母親滿意地點頭,然後瞥了巧心一眼。「聽到沒有,巧心?」

    「媽,你不要……」

    「好啦好啦!我不打擾你們了,媽趕時間。一定要帶盧先生到家裡坐喔!」

    「媽!」巧心急紅了臉,但母親只是揮揮手,轉身便出了店門。

    ※      ※      ※

    「叮鈴!」店裡又恢復了平靜。

    一直待在原地的天使保持不動,微斜著頭,兩隻小耳朵輕轉,感覺著屋內氣氛的轉變。

    原本激昂的空氣慢慢沉澱成曖昧的暗流。

    她看也不敢看藍貓一眼。

    不理會站在店裡的男人,逕自走進工作間,將烘乾毛的波斯貓抓出來,開始用吹風機吹乾,一邊整毛。

    實在太明顯了,母親根本是急著把自己女兒推銷出去,根本不管人家只是個無辜路人……

    才怪!他才不是什麼無辜路人咧!想到今早他那霸道的「命令」,不禁火上心頭,連剛剛的尷尬都忘了。

    她抬起頭,圓圓的大眼瞪向門口。

    被晾在一旁的他沒有生氣,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俊朗的五官莫測高深。

    將黃白波斯放進籠子,大步跨出工作室,「你……」

    「你們剛剛在吵架?」不等她說完,藍貓劈頭就問。

    巧心呆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他淡淡地說:「空氣中有火藥味。」

    她臉紅了,彷彿被從沒打過招呼的鄰居知道家務事的感覺。「沒什麼啦,只是一些小事。」

    他定定地看著她,不置可否。

    這不關他的事,她暗暗告訴自己,就算他好像很關心也一樣。反正她「不」喜歡他,他們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

    「啊!」她生氣地瞪著他,「對了,你幹嘛跟我媽說我們是朋友?」

    男人嘴角緩緩揚起,第一次看到的微笑讓本來就吸引人的端正五官變得更具破壞力。

    她的心臟猛然劇烈跳動起來。

    「真教人傷心。」醇厚的聲音化作激電,朝她的膝蓋和胃部襲來,「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呢,「巧心」。」

    「已經一個禮拜了,你到底決定怎樣?」

    高級西餐廳的晚餐時間,舉目望去,儘是衣冠楚楚的上流社會人士;或是公事,或為私情,但每個人的舉手投足,都清楚地展現了金錢與教育的成果。

    今天同樣在時間內完成工作進度,得以準時下班的有誠切下一塊鮮嫩牛排,慢條斯理地送進口中,似乎無視好友不耐的眼神。

    「喂,盧有誠,你啞啦?」黃敦安不顧嘴裡塞得滿滿,口齒不清地說。

    用餐巾擦拭嘴角之後,他才面無表情地開口:「我還得想想。」

    「還想?你還想得不夠久啊?」他喘口氣,用力嚥下塞滿口中的食物,「怎麼?你怕對不起郭老?」

    郭老是事務所的負責人之一,非常看重有誠的能力;公司裡流言沸沸揚揚,說膝下無子的郭老早就把盧大帥哥當成接班人,過兩年等經驗備齊,就要破例讓年紀不到三十的他入股當合夥人。

    搖搖頭。「郭老不會阻止年輕人出去闖。」

    「那你還猶豫什麼?你不會真想一輩子幫人核帳算錢吧?」他誇張地發抖,「看到那些連一點財務管理都不懂的傢伙都可以當老闆,我真的是不爽到家。乾乾淨淨的錢就擺在那裡,卻不知道要去賺,還要硬用一堆有的沒的非法手段去污!要是有我們,那些公司一年不知道可以多賺多少錢、少繞多少冤枉路咧!」

    「說得容易。」他淡淡地說,帶著一絲縱容的笑意。

    「本來就不難嘛!」黃敦安搔搔幾乎禿光的頭頂,「你看看,那種成本分配、那種風險評估,媽的,叫隻豬來都做得比他們好!」

    「豬是不懂會計的。」他提醒口沫橫飛的好友。

    「啊呀,隨便啦!」吃得滿臉油光的男人拿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吞下一大口水,「現在人家安企要請我們去主持他們的營業部,喂,先生,是「營業部」,不是「會計部」喔!可不是做做報表、提提建議和評估的工作而已,是可以自己作決定、自己賺錢的職位咧!你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我還是要先看過安企的資料再說。」

    「喔,拜託!盧大少爺,你放心啦,安企最近幾年所有的報表我早就看過了,除了會計差了點、膽子小了點,公司的盈利和成長都還算可以,整體來說很有發展的空間。何況……」他壓低了聲音:「據說他們明年還有個大計畫,這個時候正是加入的好時機。」

    「大計畫啊?」他沉吟,「所以才急著挖角嗎?」

    黃敦安似乎沒有聽見他的低語。「而且……操他媽的,老子這樣每天加班加班加班,忙得半死,都要三十了,連想好好交個女朋友都沒辦法操!不會到頭來要我娶個越南新娘吧?這麼慘!還老是搞得裡外不是人。又說要保持專業公正,又要避免損傷客戶利益,狗屎!不如自己下海當奸商。」

    聽到這裡,有誠的眼神也暗了下來。

    審計業務的矛盾在於:事務所承接委託公司的案件,但審核的結果卻不一定是針對原委託公司的需求;相反地,他們必須仔細核對該公司的財務報表,確認無誤之後,呈交證管會或是其它政府單位列檔,也供投資人參考之用。

    也就是說,會計師事務所的利益雖然來自委託的公司,必須負責的對象卻不只是委託方,還包括政府機關和民間投資人。而當兩者的利害發生衝突時,審計人員卻必須以「公正」的「超然」專業立場,提出有傷委託方利益的評估意見,根本吃力不討好。

    而這些都得要到實際的職場上,才能體會其中的現實嚴酷。

    學校教的、書本上的知識是一回事。當專業與實際利益發生衝突時,下決定卻往往不像書上所描述的那麼容易。

    尤其當其中牽扯的金額通常是以千百萬作為單位計算的時候。

    效率與精確的嚴格標準不在話下,再加上龐大金錢所帶來的利益衝突,層層疊疊,構成會計審核所必須面臨的龐大壓力。

    或許敦安說的沒錯,就算不考慮所謂的雞首牛後,單就工作本身的性質而言,到私人公司去任事或許也比較輕鬆吧?

    那,他到底在猶豫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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