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屋
蘇戀月和茜紅被關在這裡,已經有半個多月了。
天氣越來越冷,秋天已經過去,冬天來到了。冬天的黑屋冷颼颼的,蘇戀月和茜紅原本單薄的衣衫根本抵禦不住寒冷,在被中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幸好他們還算沒黑心到底,給我們送來了這兩床被褥,不然,我們一定會凍死在這裡的!」茜紅嘟嚷著,又拉了拉被子。
蘇戀月倚壁斜坐,不言不語,垂頭若死。
「不知道他們一直把我們這麼關著,不殺不放的,到底有什麼打算?」茜紅仰頭望著高牆上小小的氣窗,從那裡照射進來一線微弱的日光。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還有那個姓邢的,也不知道到底死了沒有。上次聽看牢的老張話裡的意思,似乎是沒死,可要是沒死的話總該來看看你啊!」這點讓茜紅感到不滿,連帶的對刑傲天的稱呼也改了。
蘇戀月的身子在茜紅提到邢傲天時動了動,卻仍是不言不語。
「還有你,小姐呀!當初以為他是仇人,想報仇又下不了手,這會兒又懷疑自己誤會了,這麼的自責。我說橫豎事情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你就想開些好不好?那個老張的意思,不也是說他沒死嗎?」
蘇戀月的身子微微顫抖,顯然是都聽進了茜紅的話,可是她沒有回答。事實上,自從兩人被關進這裡以來,她幾乎沒有說過話。
這個樣子下去不行啊!
茜紅傷腦筋地看著蘇戀月。
半個多月了,無論她怎麼勸怎麼說怎麼生氣怎麼責罵,小姐一直都這個樣子,教她怎麼放得下心呢?唉!她的小姐啊!
她自小家貧被賣,是小姐解救她免落風塵。爹早死,娘和弟弟窮困難以度日,是小姐常常暗中資助,又讓她經常回家看望。幾年來朝夕相伴,她發誓願為小姐做任何事情。可是現在小姐陷入如此局面,她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一點兒也幫不上忙。
「都是那個邢傲天不好!」心煩意亂下她脫口而出,沒有注意到遠處的大門被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戀月?」那人輕輕呼喚。
茜紅一驚,跳了起來,回頭驚道:「你你……你來了!」
是邢傲天,他沒有死,來看小姐來了!
「戀月,是我。我來接你出去了。」隔著木柵,邢傲天直望向囚室的深處,陰影之中蜷縮的那個人兒。
蘇戀月的身子往後縮了縮。
他一皺眉。「把門打開!」
「喀噠」一聲,牢門打開了,邢傲天走了進來。
「戀月。」他站在蘇戀月面前,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柔聲喚她。
她拚命地搖著頭往後縮,可是身後已是牆壁,她背抵著牆,垂著頭不看他一眼。
「對不起,戀月,我來晚了。」邢傲天憐惜地撫著她的面頰,半個多月來的牢獄生活,讓她消瘦蒼白了許多,回去得好好讓她補補身體。
「你在這裡過得好嗎?我本想早回來接你出去的,只是身體一直不好,二弟三弟他們不放我出來。」邢傲天苦笑。他的臉色至今仍然蒼白,顯然半月前所發生的事對他的身體損害極大,若不是洛毅濤醫術武功高超的話,他必定早已死了。
但任他說什麼,蘇戀月卻一直不理不睬,恍如未聞。
「你還是那麼恨我嗎?」邢傲天歎氣。「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你聽到的那些話不是我說的。那天我和毅濤出門和人談生意,有對方可以作證。你若還是不相信的話,可以找楊記珠寶行的楊老闆對質。」
「蘇家的血案確實和我無關,天星莊不會做下這種殺人放火的事情。你若不信的話,也可以回揚州打聽,那宋家多少還有下人在,應該會告訴你真相。」
他伸手,勾起蘇戀月深垂的臉頰,望著她微顫的眸子,那雙眸濕潤如帶著水霧,霧氣氤氳看不清她的神色,邢傲天卻能見她眸中深藏的哀傷。她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解釋嗎?
「先跟我出去吧。我會把所有的人證物證都拿到你面前的。」
他俯身抱起她的身子發現她的身子柔弱而無力。她都沒有好好吃飯吧?他皺眉不悅,二弟三弟也太不像話了!把她關在這種地方,還不好好照料她。
蘇戀月驚慌起來,她的身子劇烈地掙扎,死命地要從邢傲天的懷抱中掙扎出來。曾經,這懷抱讓她感覺安心溫馨,如今卻只能讓她清淚長流。
「你怎麼又哭了?」
邢傲天無奈地望著她越流越多的淚水。從不知道女人的淚水可以這麼多,簡直像河水汜濫一樣。
「那麼恨我,連讓我碰一下都不行?」
蘇戀月嗚咽著,「不……不……不……」
一旁的茜紅放心地舒了口氣。小姐肯說出一個「不」字,情況已經好多了。天知道過去的半個多月無論她說什麼,小姐都不肯開一下口。
「就算你說不,我也還是要帶你出去。」邢傲天沉吟一下,果斷地道,「這裡情況這麼糟,你怎麼能長時間待在這裡?看你,才不過幾天,身子都輕了好多,再待下去你身體會垮掉的。」
他抱著蘇戀月轉身往外走,茜紅連忙跟上去,蘇戀月卻越發地掙扎得厲害。
「不要!」穿過牢門的時候,她終於淒聲高叫起來。
邢傲天無奈地再次停住腳步。「戀月?」
「為什麼不殺了我?」蘇戀月開口問道。
「為什麼要殺了你?」
「我下毒害你啊!」她大叫,「我在你的碗裡下毒,害得你差一點死掉!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報仇?」「我知道。」邢傲天低歎,輕拍她的肩頭以示安慰。「那是因為你上了別人的當啊!你誤以為我真的是你殺父仇人,自然要為你的爹報仇。這並沒有什麼錯,我為什麼要怪你?」
他舉步欲走,可是蘇戀月卻再次叫了起來。「我又怎麼知道你真的不是我的殺父仇人?」
「所以,我現在帶你出去,讓你看證據。」
「我不出去!」她狠命地搖頭掙扎。
「為什麼?」
蘇戀月不語。
「大莊主。」茜紅有些膽怯地叫。
他回過頭來看她。
「小姐她……在自責。」
自責?邢傲天一愣,恍然大悟。
「原來你已經相信我說的話,知道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了嗎?」他微笑,「別這樣啊,戀月。我從來沒有怪你。那不是你的錯,我知道。」
蘇戀月依然沒有反應。
「你看,我不是一點事都沒有嗎?和以前一模一樣。反倒是你,瘦了這麼多。」他的手臂感覺著她瘦不盈握的腰肢,憐惜地說,「回去以後,得教廚房好好給你補一補。瞧你瘦成了什麼樣子?」
這麼瘦的腰肢,怕是稍一用力就會折斷了吧?他不知不覺間放鬆了力氣。
蘇戀月卻乘機從邢傲天的懷裡掙脫了出來,摔倒在地上。
「戀月!」
「小姐!」
邢傲天和茜紅同聲驚呼。
他急忙伸手想將她再抱起來,她卻狠命地躲閃,緊緊地抓住茜紅的衣服不放。
「戀月。」邢傲天長歎一聲終於放棄,任她躲向茜紅的身後。「為什麼還是不肯跟我一起呢?還是茜紅所說的並不是真的,你依然恨我入骨?」
蘇戀月不語。
「如果你真的那麼恨我,我便將性命交予你又如何?」邢傲天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髮,那原本柔順的長髮因為多日不曾打理而顯得有些髒亂。「我不是你的仇人,但如果殺了我能夠讓你快樂起來,我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然而我不肯就這樣死去的原因,只是怕你他日得知真相,會為今天的舉動而後悔傷心啊!戀月,戀月,我但願你一生幸福快樂,我但願我能夠給你永遠的幸福快樂,你知不知道?」
好感動哦!茜紅聽得都有些想流淚了。
蘇戀月凝望著他,輕輕歎息。「我……不曾恨你。」她低聲細語。
「就算我以為你是我蘇家的仇人而想要報仇的時候,我腦海中所想到的,依然是不甘不捨。我惱恨這樣的自己。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她望著他的面容,那是她寧可放棄一切也不捨得報復的男人。
「你中毒昏倒的時候,我心頭慌亂無比,我不知道你說的話是真是假,可我終究還是為你放血叫來了人。那時候我就知道,我無法恨上你。就算你是我的仇人,就算你根本不愛我。我惱恨這樣的自己,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你沒有什麼不能原諒的!」邢傲天道,「我原本就不是你的殺父仇人,原本就真心愛著你的!」蘇戀月搖頭。「所以我……不能跟你出去。」
「為什麼?」
蘇戀月淒然一笑。「如果你真的是我的仇人,不能殺你是我此生的罪過,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如果你不是我的仇人,我害得你如此之慘,自己又豈能安然當做無事?囚室監禁才是我此生最好的下場。更何況……我害你之事一定已經滿莊皆知,就算你原諒我,其他人也不會原諒我的。」
「可那不是你的錯!」邢傲天皺眉提醒她。
蘇戀月無限淒楚地看了他一眼,舉步走回牢內。「但我不要別人的指指點點。」
「我明白了。」邢傲天深深地凝視了她一眼,緩緩地道:「你放心,我會教你這次出去一切都弄得明明白白。」他向她伸出手。「相信我,好嗎?」
星兒啊星兒,對不起,你這次做錯的事,大哥庇護不了你了……
滿室靜寂,兩個人靜靜地對望,視線膠著。
就在茜紅急得在心裡拚命催促小姐的時候,蘇戀月的身子終於動了動,她緩慢地向邢傲天走了過來。
然後,拉住了他的手。
◎ ◎ ◎ ◎
蘇戀月跟邢傲天出了黑屋,回到飄香苑。
邢傲天召集了全莊上下人等,當眾公佈蘇戀月騙上當的真相,並宣佈把柳星顏軟禁在冷月小築中反省思,柳星顏雖然不服,但也沒有辦法。
一時滿天烏雲風流雲散。
「小姐,太好了!這回終於真相大白了!」茜紅笑。
「是嗎?」蘇戀月惘然,喃喃低語道,「可是我不敢相信呢……」
「有什麼不敢相信的?」茜紅不解,「事情大家都已經知道真相,你是被人所騙,柳星顏才是罪魁禍首,大家自然都會體諒你的難處的。」
蘇戀月微微苦笑。「流言……恐怕沒那麼容易消除。」
◎ ◎ ◎ ◎
真相雖然大白,卻並不代表天星莊的人們都會心向著蘇戀月。畢竟,柳星顏自小生長在這裡,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寶貝,就算犯了天大的過錯,那也是值得原諒的。而蘇戀月,她算什麼?
「小姐,你為什麼不把這些人的不像話告訴大莊主?」茜紅憤憤不平地說。這幾天來只要邢傲天不和她們在一起,下人就對她們指指點點。
「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蘇戀月疲倦地搖頭。
事情過去已經好幾天了,蘇戀月虛弱的身體和蒼白的臉色卻一直沒有恢復。畢竟打擊太大了,而且在別人的指指點點下,心情實在高興不起來。
「可是……」
「別說了。茜紅,我累了,想要休息了。」
「可是現在還是下午啊。」茜紅擔憂地道。「而且大莊主說他待會兒要來,你不等他嗎?」
「不等了。他要是來了,你讓他回去好了。」
蘇戀月回房躺下。這間房中的陳設自出事後已經全部換過了,為了去掉當時不愉快的感覺,床賬和紗幕換作嫩黃色,是蘇戀月最喜歡的顏色。
她躺在床上,倦意一波波襲來。「睡吧。睡著了,就可以忘掉一切的不愉快了。」這樣默默地對自己說著,蘇戀月很快陷入沉沉的睡鄉。
然而她卻夢見莊中的人對她不屑地指責怒罵,柳星顏甚至惡狠狠地拿著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脅著要殺了自己。
她「呀」地一聲驚叫,醒了過來,渾身冷汗直冒,脖子上一片冰涼,好像真的有人拿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蘇戀月睜開眼來,不料竟見柳星顏滿面淚痕,手執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架在她脖子上,惡狠狠地逼視著她。
「星兒?」
「我要殺了你!」
柳星顏本來正在哭,一見她醒過來,心一慌,手腕幾乎拿不住匕首。她穩了穩手勁,臉色一變就要往下劃!
蘇戀月大驚,身子下意識地往外一滾,一頭撞在柳星顏的身上。柳星顏手一抖,匕首脫手而出,「奪」地一聲紮在床上,而她的身子被蘇戀月這一撞,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好幾步。
蘇戀月的身子滾到了地上,她掙扎著站起身來,只覺眼前一花。柳星顏在這一瞬間的工夫拔出了插到床上的匕首,高舉著又來刺她。
這一刺迎面而來,蘇戀月後退不及,不由得「哎呀」一聲,閉上了眼睛。
猛然間只聽得「噹」地一聲脆響,邢傲天的聲音嚴厲地響起——
「星兒!你想幹什麼?!」
「邢大哥!」蘇戀月睜開眼來,叫道。
柳星顏手上的匕首被打落,呆呆地看著及時趕到的邢傲天,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戀月,你沒事吧。」邢傲天將蘇戀月緊緊地摟在懷裡,仔細看了她全身上下毫髮無傷,這才放下心來。轉回頭,他歎了口氣,「星兒,你真是讓我失望。」
柳星顏抬起滿是眼淚的眼,怔怔地看著他,半天才道:「大哥,你還是我的大哥嗎?」
「我從來都是你的大哥。只是你最近變得越來越古怪毒辣,越來越不像我的星兒小妹妹了。」
「不,你不是。」柳星顏退後,開始搖頭。「我的大哥,是從小疼我寵我憐我愛我的那個人,是把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無論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都會笑著答應的那個人。而你,你眼裡除了那個姓蘇的女人,誰也看不見。這樣的你,不是我的大哥。」
「星兒!」邢傲天傷腦筋地歎氣,「你現在還小,不明白。等你將來大了有了自己的意中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了。我並沒有改變,依然是你的大哥,只是我現在有了心愛的人,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天天陪著你了,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嗎?柳星顏慘然一笑,再次搖頭。「不。大哥,不懂的不是我,是你呀!你還記不記得,我娘去世的時候,是怎麼囑咐你的?你又是怎麼答應她老人家的?」
「她把你交付給了我,而我一直好好照顧著你。」
「不是的!娘親她是把我的終身許給了你呀!我那時雖然才七歲,可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大哥,娘她說要你照顧我一輩子,是一輩子啊!大哥,你到底明不明白?」
邢傲天微微扭過了頭。「但是自始至終,我都只是當你是我的小妹妹,從來沒有別的想法。星兒,我們只是兄妹而已,你既然那麼聰明,又為什麼始終不明白?」
柳星顏怔怔地望著他,淚流不止,「我也……絕不死心!」語畢,猛然轉身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