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著許多天,芻蕘彷彿自映蟬的世界中消失了一般。每天映蟬獨自醒來,開著小小的March,在上班前到醫院探視已經陷入昏迷的揚皓笛,還有也要借助呼吸輔助器材的皮皎苗。
在她到醫院時,通常芻蕘不是恰好出去,就是剛好被護士喚走,連連地錯身而過,映蟬心裡不免有些悵然。
而在映蟬利用午休時間去探看老人時,芻蕘也大都有事而離去,甚至連映蟬下班後,也總是聽到看護說揚先生剛走,使她不禁要懷疑——芻蕘是不是故意要避開她?
揚皓笛已經沒有意識了,而皮皎苗也逐漸意識不清,心疼地為揚皓笛擦拭著不時流下的涎液,心裡則不時地想著芻蕘到底上哪兒去了?
短短的探訪時間很快地過去,懷著依依不捨的情緒,映蟬匆匆地走在醫院昏暗的長廊中。除了咯登咯登的鞋聲之外,似乎還有什麼聲音,但映蟬一再回頭,卻在暗無一人的長廊裡,看不到有其他人存在的蛛絲馬跡。
心頭那股怪升的感覺令她感到不安,急急地加快腳步。快到停車場了,再轉個彎就到了。想到這裡她不禁要埋怨自己為什麼要抄近路,這條小徑雖然較近,但卻位處僻靜之處,況且眼前芻蕘又不在身邊……
想到芻蕘,她握緊了裝有那張傳真的皮包,今天一早,當她自迷迷糊糊的夢境中醒來之際,芻蕘已經將信經由傳真機傳給她了。
看著上頭寥寥數語的叮嚀,她想想還是打電話跟芻蕘談談的好,因為……她不認為這樁婚姻有宴請賓客的必要。
就在此時,她看到了那顆閃動著紅光的按鈕,辨認出是錄音鍵之後,她好奇地找到聽錄音播放的鍵,便輕輕地按了下去。
誰料想得到那卷小小的帶子裡,竟然藏有這麼多的秘密,仔細地聆聽著裡面的對話,令映蟬對自己的判斷力起了很大的疑惑,也為自己對芻蕘的猜忌感到汗顏。
原來,芻蕘所說的都是真的!受了如此大誤解的他,卻一心一意只顧慮到我的感受,而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自我身邊推走!
我要告訴他,我愛他,我再也不要對他有任何的疑惑了,這個男人把我的感受架構在他的名譽之上,倘若他的心意還不夠證明他的情感,我懷疑這世上還有什麼可以如他磊落的胸襟般令我感動!
即使是她如此的蓄意製造機會,卻仍然遇不到他。自皮包中掏出那張傳真,映蟬就著昏暗的燈光,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上頭遒勁的筆跡。
越過成排的矮杜鵑所築成的樹籬,映蟬皺起眉頭地看著前面的一叢由各種灌木及榕樹並成的陰影。好吧!剩下這幾步路了,我看還是用跑的吧!看起來怪恐怖的!
意念一動,她拔腿便往車子的方向跑去,心中惦記的全是趕快找到芻蕘,告訴他,她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驀然斜斜地自左方竄出個黑影,在映蟬還沒看清楚之前,整個人便已經被另個由後面跑過來的人抱住,並且將她的身子包裹在他寬厚的胸膛中。
在幾乎同時響起的尖叫聲中,映蟬急著想要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芻蕘的手卻以異常大的力道,將她牢牢鎖困在他懷裡。
「芻蕘,發生了什麼事?芻蕘……」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強酸刺鼻味,感受到摟著自己的芻蕘,渾身不住地顫抖著,映蟬害怕得幾乎要哭了出來。
「沒事……沒事,映蟬,你沒有受傷吧?」臉色臘白如紙,芻蕘的笑嚴重扭曲地變形。
伸手要去撫摸他臉上仍然持續滴著的液體,但芻蕘半閉著一隻眼,擁著她迅速地衝到停車場旁的花圃,將水龍頭開到最大,舉起塑膠管便往自己臉上、背上衝。
「不要碰到我,這是硫酸,快用那個水桶裝些水去救救張如蘋,否則,她會有生命危險的,快!」指著地上的水桶和另個水龍頭,芻蕘咬著牙地大吼。
來不及詢問他事情發生的經過,映蟬提著水,飛奔地來到已經倒在地上呻吟著的張如蘋身邊,看到她身上一大片已經開始腐蝕了的衣料碎片,映蟬焦急地將她扶起來,提起水便往張如蘋身上倒下去,然後又來來回回地提著水,一次又一次地澆灌在張如蘋身上。
「唉喲,好痛!教授呢?教授他怎麼樣了!」緊緊地抓住映蟬的手,在她臉上的皮肉有些都已經蝕到可以見到白骨的程度了,而她專注的眼珠,懸在空空的眉骨和眼眶之間,顯得非常怵目驚心。
「芻蕘他在……」映蟬的話還沒說完,聞訊而來的醫護人員已經將張如蘋抬上擔架床,火速地推往急診處。
「強酸灼傷,胸、背、四肢,顏面的百分之六十,眼球亦受波及,通知燒燙傷病房準備接Case。」在醫生一連串命令中,映蟬被推擠至牆邊,心有餘悸地看著哀叫號哭著的張如蘋被送走。
「皮映蟬小姐?你是皮小姐是吧?」後頭紛雜的腳步聲後,傳來護士職業化的詢問聲。
「是,我是皮映蟬,請問……」映蟬的話才請到一半,那位護士已經迫不及待地拉著她,便往急診處的另一邊跑。
「快,已經快來不及了!」在映蟬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之前,護士已經將她推到那個臉上和身體大部分地方都纏滿白紗布的男人面前。
「芻蕘……」心痛地伸出手去撫摸著他扎滿紗布繃帶的左邊臉,映蟬訝異地看著他將她手指上,那個他親自戴上去的戒指拿了下來,「芻蕘,你這是什麼意思?」
「結束了,全部結束了。」被繃帶綁絆著的唇,吐出合混不清楚的字句,「多桑……跟你的祖父,剛剛過世,他們是在夢中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走得很安詳。」
渾身一軟地癱坐在地板上,映蟬難以置信地瞪著他,血色自她臉上消退,兩排貝齒不停地隨著唇的顫抖,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
「爺爺……你說爺爺他……」勉強地擠出幾個字眼,眼前一黑,映嬋便在芻蕘和其他人的驚叫中昏了過去。
彷彿坐在一個充滿溫暖和亮光的地方,映蟬過了很久才察覺自己是坐在一座廣闊的花園裡,頭頂上是金光耀眼的太陽,而她所坐的輪椅旁,是個有著羞怯笑容的中年婦女,此刻正睜大眼,笑著露出她參差不齊的牙齒,驚異地盯著她看。
「小姐,你醒了哦?我先把你推進去,然後去告訴揚先生!」穿著白色護士般的服裝,中年婦女笑咪咪地推著映蟬,往那幢漂亮的嶄新三合院走去。
乍見到不同於其他三台院的紅瓦或黑瓦,映蟬詫異地搖動手要婦人停下來,「等等,這裡是哪裡!」
「這裡……這裡是皮家大宅啊!聽說小姐你就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嘛!難道你連這個都不記得了!」
「皮家大宅……」在記憶深處搜尋了好久,印象中那幢陳首頹圮的老房子,跟眼前這幢鋪設明亮的牛津藍色硫璃瓦,整片牆刷得雪白,映得滿園花木更加蛇紫嫣紅的宅邸相比,映蟬找不出絲毫相似之處。
「是啊!皮家大宅,我聽市場的阿霞嬸說,皮家大宅有經過揚先生找人來整修。我很想問揚先生,整修前的皮家大宅是什麼樣子?但他那個脾氣,我連問都不敢問。」
「揚先生……」似乎是很遙遠之前,映蟬皺起眉頭地回想著,似乎有那麼一個人……
就在她還思索著那是些什麼事之時,有道黑影矗立在她面前,接著那只又大又寬厚的手掌,覆上她的額頭。
「阿蘭嬸,映蟬會不會太熱了點?你看她流了不少汗,因為她沒有表達的能力,希望你多注意些,這也是我願意出比行情多兩倍的價錢,請你來照顧映蟬的用意。」冷峻的聲音直直地下著命令,映蟬稍微地挪移一下視線,隨即被眼前所見到的景象,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樣的一張臉?在他的右半邊俊美如天神阿波羅,而左半邊卻是由猙獰交錯的疤痕所佈滿,連他左眼的眼珠,都是浮浮的嵌在泛著紅紅血絲的眼瞼之中,且他的唇,也有著扭曲的疤喇,大大小小的疙瘩和柔柔粉紅的新肉,疤瘢點點,令他的五官更顯得恐怖三分。
不只是他的臉,連裸露在外的頸部肌膚,還有左手,都嚴重扭曲地蜷縮在他身側,原本總是梳理得服服帖帖的頭髮,此時已長到了肩下的長度,半披掩著他那醜陋的左半邊臉,惟有當風微拂時,偶爾會捺起他的發而現出那些傷疤。
「是,揚先生;小姐她……」握著映蟬的手,阿蘭嬸急急地想向芻蕘報告映蟬已然清醒的消息,但芻蕘卻一揮手阻止她說下去,逕自彎下腰,在映蟬額頭上印下個吻。
根本沒有細思之餘,映蟬異動地伸手攬住了他的脖子,仔仔細細地和他打了個照面。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在我生命中沉澱了許許多多的喜怒哀樂,他……還有爺爺、伯公……她迷惘地瞪大眸子,注視著眼前的男人。
駭然地想要拉開彼此的距離,但蜷曲的左手卻仍笨拙且使不上力,這使得芻蕘只得狼狽地連退數步,「映蟬,你……」
「芻蕘,你的傷……」急急地自輪椅中站起來,但她的兩條腿卻宛若麵粉團般地無法站立,歪歪斜斜地又跌坐回輪椅裡。
一聽到她的話,芻蕘原是欣喜交加的臉,立即黯淡了下來,在映蟬再三嘗試著要走向他時,突然發出陣如受傷野獸般的嘶吼,隨即摀住他的臉,頭也不回地往主宅的方向拔足狂奔,絲毫不理會映蟬在他身後的聲聲呼喚。
「小姐,你的腿可能因為太久沒有走路,肌肉有些萎縮,你現在要好好的做復健,才能早些天可以走路。」當映蟬又一次因為站不穩而摔倒在花圃那一叢叢的金盞花和波斯菊之間時,阿蘭嬸輕而易舉地將她扶回輪椅,侃侃說道。
「你說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自己的腿,映蟬百思不解地叫了起來,「我的腿,還有芻蕘,以及這幢房子……為什麼我都沒有任何印象!」
抬頭看看天際逐漸增強威力了的太陽,在大門處傳來尖銳的輪胎摩擦地面之聲,阿蘭嬸聳聳肩,「太陽愈來愈大了,我先推你進去,坐在冷氣間裡,我再好好的告訴你一些故事。」
雖然很想即刻就獲得解答,但舉起手揉揉有些暈眩的太陽穴,映蟬也只有捺著性子,任由阿蘭嬸將她推進蔭涼的主宅。
「我是大概九個月前經由朋友的介紹,到皮家大宅來應徵的。朋友告訴我,工作的內容是照顧個類似植物人般的女孩子,可能是因為受到太大的打擊或其他原因而將自己封閉了起來。」將冰涼的檸檬紅茶放在映蟬面前,阿蘭嬸自己也端了杯茶,坐在映蟬對面,黑眼珠中閃爍著幽默且友善的光芒,「我先生很早就過世了,孩子們也都已經成家立業,本來我是不需要再出來做看護的工作,但是我的朋友已經是第七個被嚇跑的看護,所以我決定來看看,到底這位病人有什麼特殊之處!」
默然地啜著冰紅茶,映蟬凝神地注視著手裡的杯子。
「我到了這裡之後,很快的發現特殊的不是病人,不是已經將自己鎖在別人進不去的世界的你,而是揚先生。鎮上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他是你的遠房親戚;也有人說是你的未婚夫。總而言之,詳細的情形我也不清楚,不過根據我的觀察,他把你看得比他自己還重要。
「因為常常要送你回醫院檢查,所以多多少少我也從護士的口裡聽到些故事——像他那個暗戀他而想迷昏他,一起殉情的學生的事——那個張如蘋也真是異想天開,她不知打哪兒弄來一種叫Roofie的藥片,別看它外表像是普通的阿斯匹靈而已,這可是種強烈的麻醉安眠藥,效用是普通鎮定劑的十倍。幸好她用的不多,又被及早發現,否則,搞不好會弄假成真了。
「沒有想到張如蘋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她又趁著你到醫院探視你祖父時,想用硫酸毀了你漂亮的臉蛋,但是因為揚先生護著你,張如蘋反倒一失手,全潑了自己一身,在加護病房住了三個多月,因為捺不住脫皮植皮的痛苦,在廁所用窗簾的尼龍繩自殺了。」
訝異地捧住自己的臉,映蟬在腦海中回想著那個冷艷如朵帶刺玫瑰的年輕女郎,心裡流過一陣寒意。
「我到皮家大宅的時候,揚先生的傷還沒有完全痊癒,那時候的他真像頭受傷很重的熊,總是處在憤怒的邊緣,像是隨時都要咬人一口似的,只有在他跟你相處的時候,我才可以舒口氣。」
「我都沒有印象……」對阿蘭嬸所說的事,映蟬如墜五里霧中。事實上,在她的感覺中,彷彿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而醒過來之後,卻是人事已非了。
和藹地拍拍她的手背,阿蘭嬸笑盈盈地為她再斟杯冰紅茶,「這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現在你已經醒過來了,我愈來愈相信,揚先生是在等著你醒來,舉行結婚典禮,因為啊,你的禮服和照片都還在新房裡放著,揚先生寶貝極了,根本不許別人去碰,你想不想看看!」
不待映蟬有所反應,阿蘭嬸立即興致勃勃地推著映蟬所坐著的輪椅,穿越過充滿英國典雅風味的吊式花籃和幔帳,來到扇用金漆在純白的門扉上繪畫精巧的雙併門前。
伸手一堆,那件工精緻的禮服,就這樣文文雅雅地躺在全套純白絲織床罩被之上,而那幅四十寸大的照片,孤零零地被放在靠窗的一角,被一束陽光照射得分外光亮。照片中的映蟬和芻蕘,笑得令時間都凝結了。
「你看,我說的對不對?聽說你們原本打算要結婚了,卻因為兩位老人家過世才延期的,所以……」
沒有聽進去阿蘭嬸的嘮叨,映蟬恍惚間記起了芻蕘取下她手指上的戒指時的表情,她的心,隱隱地痛著……
異樣的感覺使映蟬的意識逐漸清晰了起來,在看清楚眼前那個背對著她的男人之後,她鬆了口氣地閉上眼,但不一會兒又好奇地瞇起眼睛偷窺他的舉動。
像是懷著很煩悶的心情,芻蕘在她床畔來回地踱著步,不住地凝視黑暗中的映蟬,或者,更多時候是仰天長歎,久久都沒有出聲。
遠方傳來稀疏的雞啼聲,像是預告著黎明將至,突然一個轉身地來到映蟬身畔,將懷裡的一封信放在映蟬枕邊,握著她的手,芻蕘不時地輕吻著她的掌心。
「映蟬,經過漫長的等待,你終於從你自閉的世界裡走出來了,我想,我的堅持總算是有了好的回應。映蟬,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這一年多的風風雨雨,我們終於走過來了,如同我當初所承諾的,皮家大宅所有的產權全部是你的,瑞士銀行裡,我也為你準備好今後不虞匱之的生活費……映蟬,我想說的是,我……唉,好好保重。」說罷起身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啄,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隨即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久便聽到引擎的怒吼聲逐漸遠去。
陡然地自床上坐了起來,映蟬很快地拆著那封信,激動使她的手頻頻顫動而將信揉成皺片,等她終於撕開信封時,已經是滿身大汗了。
信封裡很簡單,只有一張填著她名字的地契,還有一份由瑞士某大銀行簽發的存款證明,再來,就只有那枚曾是芻蕘給她的戒指,將那枚戒指套在自己已清瘦了不少的無名指上,轉動著鬆垮垮的戒指,她的淚水緩緩地滴落。
燠熱的溫度才因為秋風的輕揚,而有了稍減的跡象,不顧阿蘭嬸的勸阻,映蟬執意地拎著自己簡單的行囊,決意遠渡重洋到陌生的國度去。
「小姐,說不定揚先生過一陣子就會回來了,你的身體才剛完全恢復健康,這樣一個人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教人怎麼放心得下?」坐在計程車裡,阿蘭嬸仍不死心地一再遊說,希望打消映蟬的念頭。
「不,阿蘭嬸,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當初我應該攔住他的。生命中有太多的起起落落了,沒有他,日子成了難捱的死水,我再也忍受不了,所以我要去找他。」綻露出抹委婉的笑容,映蟬淡淡地說道。
聞言呆了半晌,阿蘭嬸搖了搖頭,「可是,我還是不贊成你一個女孩子家,就這麼單槍匹馬的跑大半個世界去找他……你聽我說,揚先生家的產業幾乎要遍佈全世界了,以前他也常到其他地方去視察業務,你再等等,說不定他這一、兩天就回來啦!」
「不,我等得已經夠久了,我要去找他。阿蘭嬸,皮家大宅就拜託照顧了,我該進去畫位,再見。」
「我真是不放心你一個人……」
「我並不是只有一個人,芻蕘也在。」舉起手措晃了晃,「無論我到了哪裡,他都跟我在一起。」
「那你要怎麼找他?連他在哪裡都不知……」
揚揚那張芻蕘書房中找到的信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列滿了揚氏企業在全世界的分支機構。
「我有這個,順著這些公司走下去,我總有找到他的一天。再見了,阿蘭嬸。」揮揮手,提起簡單的行李,映蟬踩著堅定的步伐,開始了她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時間限制的旅程。
高度文明的東京都,在商社社員客氣的九十度鞠躬中,映蟬被請到豪華的大飯店中住下,哈著腰道歉的董事們一再解釋著,聯絡不到社長的歉意,令映蟬只得怏怏然地再次踏上旅途。
在充滿傳統風味的京都,被招待穿著和服,品嚐極至精緻之美的和風美食;欣賞哀怨的歌舞伎;或參觀精巧的珍珠加工技術。陪行的幹部,雖然都是以最大的熱誠招待著她,但對她所提及的問題,卻總是猛然搖著頭,抱歉連連的表示不知社長如今身在何方,雖然難掩失望之情,但映蟬還是強打起精神,繼續奔向下一站。
初來乍到紐約這個人文薈萃的大城市,身處在眾多比自己高一個頭以上的人群間,映蟬不免有些驚慌,每當此時,她就會轉動那枚仍然嫌鬆了點的戒指,心裡便會慢慢地平靜下來,讓她有勇氣,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碰壁的打擊,還有勇氣再支持下去。
「總裁,如果她真是你的未婚妻,為什麼要任她這樣茫無頭緒地找下去?」高級助理打扮得一如華爾街的股票做手,不解地對盯著映蟬垂頭喪氣地登上計程車的芻蕘問道,「既然你們是未婚夫妻,而你又非常在乎她……」
「教保鏢們提高警覺,務必保護她安全地回到台灣。她的下一站是哪裡?」手一碰觸到臉上猙獰的疤痕,芻蕘原先滿了柔情蜜意的眸子,瞬間即被濃濃的憂鬱所覆滿。「加拿大,總裁也要到加拿大等她?我可以安排私人飛機,預計比她早半小時到達。」助理說著拿起了電話。
「不,不用了,通知其他分公司的人,全部依照相同的模式招待她,嚴禁洩漏我的行蹤。」
「那,總裁你要到哪裡去呢?」助理好奇地問道。
「我……我想回家。」疲倦地用手爬爬凌亂的頭髮,芻蕘歎口氣地看著天邊櫛比鱗次般的白雲。是啊!我想回家,卻不知該往何處去,映蟬就像塊磁力強大的磁石,總是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雖然為了躲避她而遠行到各個曾是故鄉的異鄉,但午夜夢迴時,卻總不能將她在我的腦海中剔除,反而隨著時日漸增,更加重她在我生命的份量。
有她的地方,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家,但是,我卻沒有辦法正大光明地走向她,因為……我為自己這殘陋的外貌而感到不自在。這張走在街道上,總要引起驚異的眼光,或從童稚的無心詰問中,令我要倉皇而逃的臉,將會令映蟬遭受多少異樣的眼光!這是我一直耿耿於懷的。
將筆記型電腦蓋上,他穿上筆挺的西裝外套,深深地看了眼攤在桌上的照片中,映蟬那形形色色的笑靨後,深深地吸口氣,他拎起電腦和鼓脹的公事包,行色匆匆地離開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和哈德遜灣的大樓。
磨著牙地盯著眼前那個慢條斯理的男人,映蟬得費很大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臉上那撐了半天的笑臉垮掉。
「先生,我明白這不是你的職權,但你們一定有人可以當家作主吧?」面對那位職員左一句Merci,右一個微笑,映蟬的耐性已逐漸在減退了。
「小姐,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我們接到通知,總裁的未婚妻會到巴黎來度假,我們必須竭盡所能地熱誠招待她。」優雅地幫映蟬抖開餐巾鋪在膝上,那位名叫馬克的職員,以無懈可擊的手勢,展開了這頓大餐的首幕。
「奉命行事?通知?那你總可以告訴我是奉誰的命令,是誰通知你的吧?」面對著裝飾得很漂亮的冷盤,映蟬雖然飢腸漉漉,卻也全無食慾。
閃動著狡猾的目光,馬克拿起片烤得焦焦的吐司,咬得卡滋卡滋響,不時還喝幾口美酒,慇勤地勸著映蟬和他一起享受美食。
接著送來了裝在番茄中的沙丁魚沙拉,還有用蘑菇和玉米筍熬成的湯。在映蟬有一下沒一下地以叉子攪著面前的食物之時,對面的職員已經狼吞虎嚥地吃完他的餐點。
面對這職員比鰻魚還要滑溜的舌頭,映蟬的心又再度地往下沉,雖然坐在巴黎最富盛名的香榭里捨大道,眼前來來去去的是神色悠閒的紅男綠女,但她心裡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游逸之氣,反倒是更加地沉重。
沒有,截至目前為止,我已經繞過了大半個地球,卻還得不到絲毫消息。到底,芻蕘現在人是在哪裡呢?
慢慢地自沿途每一站的接待人員口中挖消息,映蟬非常氣餒地發現,想從這些忠心耿耿的職員嘴裡,找出任何關於芻蕘的點滴消息,都難如上青天。
口到旅館,映蟬由玻璃窗望出去,巴黎鐵塔和凱旋門都歷歷在目,初夏的巴黎,天色要到夜裡十點多才會完全暗下來,看著一群群喧嘩歸來或正要出門狂歡的人們,映蟬無聊地躺回床上,拿起那本由芻蕘書房中找到的札記。
這大概是他在歐洲唸書時所記下的筆記,有他對修道院的感想;也有在充滿人文氣息的學術殿堂的雄心大志;最多的,還是對STRATFORD-UPON-AVON的描述,看得出來,他似乎對這個小鎮頗為激賞。
甚至提到他在當地買了間小房子,希望能一嘗住在莎翁出生地的浪漫期盼,翻著書後的通訊欄,映蟬輕易地找到那個地址,在她驚喜地撥著電話,想訂到倫敦的機位時,由札記牛皮封套中掉出來的一張照片,令她大感詫異。
看樣子已經是很久遠以前的相片,因為暈黃的色調和毛了邊的紙質,使得那位盈盈笑著的女郎,更顯得有些晦暗。
翻開背面,簡簡單單的寫著「芙琳生於一九五八,卒於一九八○」,下面用簽字筆寫了一串法文,雖然看不懂,但映蟬猜測那可能是地址,她立即按電話,要求服務生送一籃水果上來,並且乘機問他。
比手劃腳地溝通一番之後,帶著濃濃疑惑的服務生眉開眼笑地拿著豐厚的小費離去,留下百思不解的映蟬。
第二天一大早,搭著平穩舒適的地鐵,映蟬依著前一晚服務生告訴她的方向,出了地鐵站,來到那個豎滿十字架的墳場,在人口處的小屋子查過名冊之後,她湊著那束清新的瑪格麗特,往最左邊的巷道走去。
對照著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映蟬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芙琳,將花放在她墓前,她這才發現身旁不知何時,已多了位拄著枴杖的老人。
「你是芙琳在中國的親戚嗎?」字正腔圓的京片子自老者口裡,軟綿綿地吐了出來,令映蟬嚇了一眺。
「呃,我不認識芙琳,我……我是她的朋友或親戚的……未婚妻,請問你認識揚芻蕘嗎?」
老人似乎頗受震撼地盯著她,兩手也不知不覺地抓緊了映蟬的手腕,「你……你就是映蟬?芻蕘昨天才來看過芙琳,他跟我聊了不少你的事,他……」
「芻蕘在這裡?!他在巴黎?!請問你一下定要告訴我,他現在人在哪裡,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既驚且喜的湊近老者,映蟬激昂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不要急,聽我說個故事,關於我的芙琳的故事。那是我在職後被派駐在中國時候開始的……」無視於映蟬焦急的表情,老者用他沙啞的嗓音,娓娓地說著這段淒涼又荒唐的故事。
「昨天他告訴我,以後可能不會再來看芙琳了。其實都已經十幾年過去了,我到昨天才明白,原來芙琳墓前常常出現的花,都是他的心意。唉,芙琳死後如果有知覺,應該也會感動的。你,是他現在最珍惜的人,他是個很好的人,只是有時候會受限於心理的拘泥不知溝通,你明白嗎?」
深受感動地吸吸鼻子,映蟬抹去臉頰的涼意,「我知道,終我這一生再無可能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了。現在,可不可以請你告我,他現在在哪裡?因為我要找到他,永遠不和他分離!」
「他只說他想回家了。」老者沙啞的低語著。
「回家……」喃喃地重複這個字眼,映蟬惘然了。
「嗯,我記得他在英國有房子,就在……」
「莎士比亞出生地的STRATFORD-UPON-AVON?我知道,我正準備到那裡找他。」
寬大懷抱將映蟬抱個滿懷,老者親切地拍拍她的背,「去吧!去找他,人生苦短,不要再浪費時間在無謂的矜持和猜疑,快些去吧!」
滿栽著老者的叮嚀和祝福,搭乘法航班機,映蟬直飛到英國中部的大鎮伯明罕,然後租輛車,直奔STRATFORD-UPON-AVON。
碧草如茵的綠地上,躺滿了三三兩兩做日光浴的人們,適逢有隊重型機車的騎士們在聚會,全身皮衣皮靴打扮的騎士,個個不是披著長髮,便是乾脆理個大光頭,在人群中,形成了特殊的景觀。
沿著這個城鎮賴以聚成鎮的雅芳河(Avon),映蟬緩緩地沿著河畔楊柳夾雜不知名大樹的林蔭大道,慢慢地開著車欣賞沿途風光。或許是因為太接近了,當車子一駛進那塊標有STRATFORD-UPON-AVON鎮的木標時,她整個人便處在極度的亢奮狀態之中,幾番都差點要衝進對方的車道,幸好理智總在最千鈞一髮的一刻提醒她。
而到達市中心後的映蟬,捏著那張被自己的汗所濡濕的紙條,她反而沒有勇氣立即根據路人說,離河岸並不遠的農舍,去找芻蕘。
萬一他不在,或者,他拒絕跟我一起回台灣;若是他已經有了別的女人……
各種想像如變形蟲般在她腦海裡分裂,又再捲回來困擾著她,使她不敢貿然而行,只有溜到河邊獨自憂鬱地看著一船船的遊客,搭著游河船呼囂而過,卻老是想不出比較妥貼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