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竭力的保持面無表情,但每當聽到別人帶有暗示性的冷言冷語時,菲碧的心總像被猛力刺了一針,令她要痛上好些時候。
在車廠裡,她被分配去帶那些小李自街頭飆車族中撿來的小鬼頭,在裡面挑出幾個頭腦冷靜,反應較敏捷的頭頭,做為火鳳凰車隊的儲備車手。
拜文明進步及電視電影的影響,這些半大不小的小鬼頭個個人小鬼大。
「老師,你已經上了三天課吶,我們是要賽車,又不是要當記者或作家,幹嘛講那麼多的廢話!」
「就是說啊,老大說我們是賽車手營!」
「對啦,什麼離心力,氣洞的,我們又不考大學!」
正要捲起那些掛圖的菲碧揚起眉,兩手搭在講桌上定定地盯著那些此起彼落叫嚷著的大男孩。
「唔,那你們的意思呢?」冷冷的笑意揚上嘴角,菲碧煩躁地撥撥眼前的劉海。天氣越來越熱,但她心知肚明惹得自己如此心煩意亂的,絕對不會是燠熱的天氣。
為了避開和小李所有可能照面的可能,她將自己全心投進修車廠為這些曾經迷途年輕人所設計的各種活動。為了遠離父母天天拌嘴的夢魘,她毅然決然地搬進修車廠的宿舍。因為想要躲開小李,她每天窩在教室裡給學員們上班,用計算機打講義。或者在小李逗留在廠裡時,她便駕著艷紅的火鳳凰,遠遠地逃到賽車場練車。
偶爾她也會到郊外,躺在草地上曬著黃昏的餘暉,思考著眼前的困境。但這些都不是最令她難過,最使她無法平息的是對小李那股無法磨滅的思想。
那是種酸酸甜甜的感覺,尤其是當她在夜裡,躺在宿舍狹窄的單人床上輾轉反側時,那種濃冽得幾乎要使她不顧一切的去找他的衝動,常常令她被自己澎湃的感情所驚嚇。
好幾次人都已經坐在發動好的車上,理智卻總是在最後一刻冒出頭來阻止她。想起他和自己之間深如馬里安納海溝的歧見,現實便會洩氣地逼她冷卻自己的激情。
可是總在不經意之間,那晚在恍如皇宮,或者說是天堂中的他,卻老不請自來地盤桓在心頭,使她困惑不已。
每當這個時候,駕車狂飆便成了她發洩心中激情的最佳途徑,起碼在高速疾馳中,為了要保持絕對的冷靜跟清醒,她可以暫時將那些困擾著她的念頭全都拋到腦後,專心致力於眼前。
「我們想要賽車啦!」後面那排有個滿臉青春痘瘢痕的小子高聲叫著,立即引起所有人的呼應。
環顧著他們充滿熱切和期盼,間雜著不耐煩的神色的臉龐,菲碧揚了揚眉毛。「唔,這個建議倒是挺受歡迎的嘛,好,全班九個人分三組,我帶你們跑一次!」
在他們的歡呼聲中,菲碧不經意地往門外的走廊一瞥,在見到正凝神注視著自己的小李時,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抱起厚厚的講義,敦促著學生們穿上練習服。
「哇呀,熱死人的天氣,還要包得這樣密不通風!」在見到菲碧指定他們換上的防火連身練習服時,每個人都不免抱怨幾句,但在看到菲碧也換上一模一樣的衣服後,他們都閉上嘴,乖乖地換裝。
分乘兩部車,在大伙浩浩蕩蕩地往賽車場前進時,菲碧可以感受到他們那股緊張又興奮的心情,這使她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初次接觸到賽車時的忐忑,閉上眼睛,那情緒分明就像昨日般的歷歷在目。
原本是為了睹一口氣,所以她硬著頭皮的跟馬英明學開車,在小齊的帶領下,跨足賽車場一窺堂奧。
沒想到她卻因此而沉迷於這種追求速度與技術高度諧調美感的運動。或許小李說得對,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是抗拒著身為女人的事實。從小我就渴望能像哥哥般地引起父母的注意,希望能使他們將對哥哥的疼愛中分一點兒的親情給我,然而這個希望從來沒有實現過!
哥哥的驟然過世,非但沒有使我獨佔父母的慈愛,反倒是讓我雪上加霜地失去了唯一的手足。父母沉浸在喪子之慟,將我阻隔在他們因為哥哥的死而封閉的世界之外。
原以為自己的生命就要這樣荒蕪地消逝,但自他出現後,一切全都變了,變得我已經失去方向。在我身體裡,彷彿有個沉睡已久的部分甦醒了,這使我感到陌生。
無法理解,全然無法理解,我竟然如此迷戀著他獨特的腔調,他黝黑的外貌,甚至他的吊兒郎當!我想念他的吻,還有他修長手指在我身上所引起的各種火苗,我……天哪,我根本無法須臾將他自我思緒中剔除!
過了許久,菲碧才在那些學員們詫異的眼光中回過神來。原來他們早已將車停妥在賽車場外,等待著她的指示,個個都是躍躍欲試的模樣兒。
「嗯哼,看得出來你們都等不及要上場一試身手了,但首先,我先帶你們跑一圈,然後你們再決定要不要上場,好嗎?」將安全帽為每個學員套上,並且催促他們確實繫好皮帶,在爭先恐後搶著跑第一趟的人中挑出三個,是大夥兒都認為頗有潛力的年輕人,菲碧準備開始他們生平首次的賽車。
專心地注意著前面的路況,耳畔的歡呼聲在直跑道的盡頭處消失,緊接著而來的是一連串的驚呼聲,尤其在幾個角度較大的彎道和髮夾彎時,這幾個平常逞威風擺架式慣了的小鬼頭、更是尖叫連連,等到菲碧將車駛回至看台前的直跑道停下時,他們三個人就像是喝了酒的酒鬼般,搖搖晃晃慘白著臉地走到一邊去休息。
兩三趟下來,菲碧同情地看著那幾個幾乎擺平了癱躺在維修區地板上的小伙子,其中還有人連吐了好幾回,那樣子就像某些害喜拚命跑廁所的孕婦般慘烈。
「如何?有沒有人想自己飆飆看?我可以在旁邊當助手。」瞄了那些平常愛說大話的幾個,見到他們躲著自己的眼光,菲碧不知不覺地莞爾一笑。
「老師,我有問題,為什麼我們光跑一圈就受不了,你連續跑三圈卻沒有事?」綽號叫小胖的傢伙,滿臉狐疑地搔著頭問道。
「想不想知道秘密?」面對九雙立即全神貫注的眸子,菲碧拍了拍掌,等聚集了他們的注意力之後,她才再次開口:「經驗。吐的次數多了,你的腸胃也適應了這種速度和壓力之後,再也不會吐了。」
呻吟聲不約而同地自他們嘴裡叫了出來,任他們在那裹休息,菲碧走向後頭,打開水籠頭沖洗臉。驀然出現的一雙靴子引起她的注意,她緩緩地抬起頭,望進小齊那鬱結的眸子裡。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以對。
「我剛測到你跑的時間了。車上多載了三個人還能有這樣的速度,很不賴。」僵持了幾分鐘後,小齊首先打破僵局說道。
「謝謝。」抽出張面紙拭去臉上的水珠,菲碧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好說,只有藉著擦臉的動作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菲碧,我……其實我相信你不是那種虛榮的女人,但是你媽卻說你陪老闆去度假,而且他還送了你那輛火鳳凰一號,這太巧合了,我……」
「別再說了,我不想再提這件事情。」
「但是我卻不能不提。菲碧,我們認識也四、五年了,我不相信我們四、五年的感情會比不上那個才認識幾個月的李友朋。如果是因為錢的問題,我已經決定回家去繼承我老頭的財產,沒有上億,至少也有幾千萬。我可以支持你繼續賽車。」
深深地看他一眼,菲碧漠然地搖搖頭。「不是錢的問題。」
「不是錢?那是什麼問題?菲碧,告訴我,只要你開口,我一定想辦法辦到。我已經喜歡了你這麼多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別人搶走!」向前跨幾步來到菲碧面前,小齊急急地握住她的手,不顧菲碧掙扎地想將她摟進懷裡。
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所震懾,菲碧一面想自他懷裡掙脫,一面苦思該如何婉轉地拒絕他。因為她實在沒有法子想像自己跟小齊會有任何的未來。不但是因著她向來只敬重小齊如兄長,更是為著此刻她的心,都已被個壯碩又吊兒郎當的人影所佔滿,這教她怎麼能再接受另一份情感呢?但,她要如何啟齒呢……
誤認菲碧的沉默是默許,小齊強硬地扳起了菲碧的下巴,低下頭兩片唇便要往她唇上貼去,而被他的手臂給圈在懷裡的菲碧,又急又氣地只能拚命地去用手推阻他。
「不要,小齊!你不要這樣,小齊!」使勁兒地抵抗著他,菲碧又急又氣地低聲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菲碧,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像是失去了理智,小齊抓住了菲碧的肩,將她推到牆角困在那裡,高聲地吼著。
「不、小齊,你不要這樣子,我們都是同事,就像……一對兄妹……」情急之下用手摀住他的嘴,菲碧氣喘吁吁地一再解釋。
像是被那句「兄妹」給刺傷了,小齊咆哮如雷地大吼。「兄妹?你以為我會花那麼多時間在一個『妹妹』身上?我為什 要浪費那麼多的時間,一步步陪你練車考駕駛執照,然後再教你賽車,我又不是吃的了沒事幹!我以為你什麼都明白,原來你根本不把我當一回事!一見到那個財大氣粗的山地人,心就全跑到他身上去了!」
「他不是什麼財大氣粗的山地人,這跟他完全沒有關係。小齊,我們之間是沒有可能的,求求你不要這樣,起碼,最起碼讓我們還能當朋友,好嗎?」頭低在小齊如山洪爆發般猛烈顫動的胸口,菲碧閉上眼低聲企求著。
「朋友?菲碧,我從來都不想當你的朋友,我一直在等待你領悟我對你的感情,現在,你卻輕鬆的說句只要當朋友就好,菲碧,你叫我怎麼受得了?」手指插進菲碧被他抓得凌亂滑落腮幫子畔的髮絲間,小齊咬著牙地一字一句地嘶吼。
「小齊,對不起,可是我實在沒辦法欺騙自己的心,如果我假裝出任何一絲如你所願的心意,那不但是自欺,更是徹底地愚弄你。而小齊,我不願欺騙你……」
「如果是我心甘情願的被你騙呢?菲碧,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捧著菲碧的臉,小齊眼神中流露著一股絕望中最後一絲生機的希望之光。
「天哪,小齊,你不要再造樣執迷不悟,我……」
「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菲碧,你到底有沒有心肝?你可不可以睜開眼看看我?不要把你哥哥的影子套在我身上!」雙手越來越收縮,小齊挾住她臉龐的手用力地左右搖晃著菲碧的頭。
「放開我,否則我要叫人了!小齊……放……」艱困萬分地擠出幾個字,在菲碧還沒有說完話之前,原已經沿著她的臉頰來到咽喉的手,逐漸地加重氣力,使菲碧因為氣被阻住而頻頻咳嗽掙扎。
在菲碧的指尖劃破小齊乎背上的皮膚之同時,小齊也被後頭的那隻手扯得往後仰,於他被摔倒在那灘因水和漏了滿地的機油油污和煙蒂中時,那幾個滿臉痘疤的小伙子,全都戒備地盯著又跌了兩三次才爬起來的小齊看。
「喂,齊師傅,雖然我們都知道你很喜歡我們老師,但她可是我們老大的女人,你別再招惹她了。」一條腿抖個不停,小胖的臉剛吐過還蒼白得像翻了白肚的死魚,但他仍很有義氣地護在菲碧面前。
歪歪斜斜地靠在牆上,恨恨地盯著眼前這些個論塊頭絕不輸他,說起狠勁自己還少上一大截的青春少年兄,小齊伸手抹抹唇角的血跡,往地上吐了口痰。
「哼,我沒想到他連你們這些小鬼都收買來當他的看門狗了。」邊往外走去,小齊忿恨不平地嘟噥著。
「喂,你說誰是小鬼啊?」
「對啊,你這人怎麼這麼沒風度!」
在那-學員們的抗議聲中,小齊舉起中指,比出個非常不雅的手勢,而後帶著鄙視的目光在那-學員們仍餘悸猶存的臉上掠過去。
「我沒風度又怎麼樣?對你們這-烏合之眾,我才不需要什麼風度!」挑起眉看了看仍不停大口喘氣,且伸手撫摸自己頸子的菲碧,小齊又啐了一口在地,而後跳上他那輛亮黑的車揚長而去。
「神氣什麼啊!」
「就是說嘛,只不過比我們早幾年出道,有什麼好威風!」
「哼,等哪一天我也成了賽車手,非把他殺個落花流水,讓他瞧瞧我的厲害!」
在學員們三三兩兩聚集的討論聲中,菲碧拍了拍小胖的肩膀。「小胖,謝謝你。」
被誇讚而得意地漲紅了臉,小胖在其它師兄弟們的揶揄和起哄中,靦覷地抓抓頭。「沒什麼啦,欺負女人的男人本來就算不了英雄好漢。再說,老大有交代過我們要保護你……」
不想再聽下去,菲碧快步衝到水籠頭旁,用冷水潑了潑臉,然後將被撥動的心弦硬生生地止住,露出個完美無瑕的笑容。
「好啦,今天這一課就到此結束,咱們回去吧!」
在她的吆喝下,學員們興高采烈地坐上車,一路嘻嘻哈哈地往修車廠飛馳,而菲碧只能木然地瞪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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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地將帆布袋往床上一扔,菲碧最想做的只是將自己深深地埋進床上溫暖柔軟的被褥間,好好地睡上一覺。
隨著挑戰賽的日子越來越接近,她的工作量也成正比地加重。除了得訓練那幾個逐漸有了車手架勢的小伙子,另一方面,她也必須抽出時間,讓自己練習。
房門被打開,但趴在床上的菲碧已經累得沒有力氣回頭張望來者是何人。反正在這空空蕩蕩的兩層半老房子裹,除了她,就只剩下時常口角冷戰的父母而已。
「菲碧,吃飯了。」父親的聲音在頭頂上傳了過來,菲碧連忙站了起來。但辛裕生做了個手勢,要她和自己一起坐在床畔。
「爸……」摸不清父親的意思,菲碧惶然地坐在那裡,渾身僵得像座石膏像。
「菲碧,這些年來苦了你。爸爸常在想,如果你哥哥還在的話,今天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倒是你,從來都是我們辛家最乖巧孝順的女兒,這陣子我想了很多,若不是你一直撐著的話,我們這個家恐怕早已散了。你媽媽書念得不多,有很多事,我很難跟她溝通,但她其實是個心地很好的女人,唉……」
「爸,好端端的,說這些幹什麼呢?」
「唉,最近她不知是怎麼的財迷心竅了,菲碧,爸爸這輩子沒有多大的出息,只求安穩的過日子。或許真的是我太沒用了,讓你媽跟著我吃苦受罪。但我窮歸窮,也不會拿自己女兒的幸福去換金錢。這點良知和志氣我還有,可是,你媽她……」愁眉深鎖地搖搖頭,辛裕生背著手在房內來回踱步。
「媽媽她怎麼了?」
「修車廠的李老闆送了一百萬過來,她說什麼也不肯退回去還給人家。菲碧,爸爸只是想告訴你,你的幸福重於一切,你不必擔心這一百萬,爸爸會想辦法……」
匆匆腳步聲衝了過來,根本不理會丈夫,阿梅直接來到女兒跟前,臉上有著掩不住的笑意。
「菲碧啊,吃飯了,媽今天煮了很多你愛吃的東西。獅子頭、豆瓣魚,還有苦瓜炒小魚乾,另外我還熱了鍋老豆腐排骨湯……」數著手指,阿梅合不攏的嘴裡,閃亮的金牙不停地閃動著。
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菲碧感到有抹悲哀升上心頭。還是一樣,在媽媽的心裡還是沒有我的一席之地,那些根本不是我愛吃的菜,是哥哥愛吃的,不是我!
但她睜開眼之後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頹喪地站了起來,拖著全身酸痛的步子,慢慢地向客廳踱去。
還是以前的客廳,但擺設卻改變了許多。以前那架不時要鬧鬧情緒,得隨時捶它幾下才會正常運作的電視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大一台最新的十六比九闊銀幕電視機。
老舊的收音機已經換成流線型的音響組合,漂亮的LD,巨大如門寬的新冰箱。甚至連那套磨得發亮的籐制椅子,也全變成昂貴的小牛皮沙發。
疑惑地轉向父親,但還來不及出聲詢問,喜孜孜的阿梅已經拉著女兒的手,到處參觀解說著那些新傢俱。
「我本來要買一組紅色的沙發,配上一條綠色的地毯,但是小李說那樣配起來會很俗氣,所以我才請他選,他可真是好眼光,一眼就挑中這組沙發!」阿梅說著又要菲碧隨她去看那組「頂高尚的廚具」。
「媽,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這些東西全是李老闆選的吧?我們以前那些舊傢俱都還可以用……」
「可是他既然要送我們新的,換都換了。我說菲碧,你可要好好的聽媽的勸,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你千萬不要放過。嫁個有錢人,你就能安安穩穩的當個少奶奶,不會像我做一輩子工,臨到老,什麼指望都沒有了,還被嫌得一無是處!」阿梅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在後頭滿臉鐵青的辛裕生幾眼,挑釁的意味兒濃郁。
重重地吐出那股積鬱在胸口許久的悶氣,菲碧二話不說地抓起回來時隨手扔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拉開門即要往外衝。
「菲碧,你上哪兒去?要吃飯了!」擔憂的神色躍上滿佈皺紋的臉,卒裕生尾隨她來到門外。
「爸,你們吃吧,我有事出去,或許太晚了我就直接回宿舍去睡。」說著話的同時,菲碧跨上那輛哥哥留下來的摩托車,任長髮在腦後飛舞,咬著牙往前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