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第七章
    秦朗是個很好的情人,僅僅不動聲色的觀察,他就能清楚我喜歡喝什麼牌子的果酒喜歡哪家店做的醬牛肉喜歡穿什麼質地的鞋子喜歡聽那種風格的音樂,他知道我喜歡韓國的遊戲日本的動畫,知道我怕冷怕渴還有輕微的胃病。所以和他在一起我從來沒有冷過沒有渴過沒有胃痛過。總是能在他家裡聽到B』z的CD,收到各種各樣的動畫原聲集,甚至包括銀英2002年發售的昂貴的DVD-BOX。

    他在照顧我。

    我想我很快就可以愛上他,或者不知不覺已經在愛著他了。

    秦郎生日的盛大宴會我是不出席的,誰願意把自己脖子勒得緊緊的裹在西服裡捏隻雞尾酒杯餓肚子,還要堆起笑容陪滿場不知哪裡來的名媛貴婦裝模作樣。連他自己半路都扔了領結逃跑。真正意義上的生日派對應該是在平價酒吧裡斯文掃地地喝酒胡鬧,邀請對像僅止於好友,閒雜人等免進。

    亦晨和秦朗照我看來算不上「好友」,他們見了面就會全身不對勁笑容僵硬連空氣都凝結成塊。看得出來他們早就認識,甚至交情非淺,為了什麼而尷尬就不得而知。秦朗還熱情一些,有時候友好得接近討好,亦晨就總是臉拉得比馬還長,不大拿正眼看他,我覺得亦晨對秦朗的彆扭不同於他對陸風的排斥,僅僅是賭氣而已[自由自在]。

    弟弟和男朋友之間的平衡我自然得努力來維持,為了改善他們關係我做了不少努力,比如今晚倒貼亦晨一份禮物硬拉他過來,當然吃力不討好的時候居多,這次也是。

    亦晨在我各種明示暗示之下不甘不願地去給壽星送禮物,還好秦朗不介意,笑得挺癡呆。我想我可以理解弟弟,他畢竟對同性戀還是有著很大成見,連和親哥哥都要為這種事吵,何況是對秦朗,怎麼可能給他好臉色。

    酒吧老闆帶了個出眾的女孩子,亦晨客客氣氣叫她學姐。學姐和老闆對我和亦晨的興趣明明白白寫在臉上,還是黑體大寫的。他們圍著我倆前前後後繞了半天,誇張地驚歎:「真像……你們倆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嘛。」

    又不是雙胞胎,僅僅相似而已,認識我們的人從來沒有認錯的可能。

    亦晨臉色發暗,我以為他是覺得受了侮辱,忙安慰道:「不會的,你比我帥多了。」剛好秦朗拿著刀過來切蛋糕,亦晨小小聲說:「豬才會把我們當成一個人。」

    幸好老闆和學姐都沒聽到。

    「亦辰。」

    我朝秦朗轉過頭去,弟弟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秦朗望著我們倆,一臉尷尬的遲疑。

    亦晨迅速把頭扭回去了。

    「什麼事?」我問[自由自在]。

    「亦辰,」他有點急,「這塊給你,上面有你喜歡的杏仁,我特地叮囑沈超定的!」

    「哦,謝謝你。」我順手接過來,「不過我喜歡吃的不是杏仁吧?唔……他大概會喜歡。」我指了指亦晨。

    秦朗衝著弟弟喊「亦晨,亦晨」,他卻怎麼也不肯回頭搭理,直到我拉他,才彆扭地望了那精緻動人的甜點一眼,生硬地伸手接過另外半塊。

    秦朗臉上放鬆的笑容讓我隱隱約約有種奇怪的感覺,但說不出那呼之欲出的意識究竟是什麼。

    鬧到深夜大家才陸陸續續散去。秦朗取了車開到門口,衝著並肩站立的我和亦晨:「上來吧。」

    亦晨推推我:「哥哥,上去呀。」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我大奇。

    「我去朋友家通宵打CS,不順路。」

    「你也上車吧,我先送你哥回去,再送你去朋友那裡。」

    「不用。」亦晨擺擺手招了輛計程車,「你給我一心一意把我哥送回去,對我哥好一點,不然小心我揍你!」

    「你弟弟…………對你真好。」秦朗慢慢發動車,「他捨不得任何人傷害你。」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而秦朗也不需要回答,自顧自說下去:「他最恨的人就是陸風……所以他絕對不讓我變成第二個陸風,不然就恨我一輩子。可是我跟陸風是不一樣的。」秦朗轉頭看著我:「我和他並不同,你們明白嗎?」

    秦朗的語氣裡是滿滿的無奈和輕微的恨意。

    可我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只有陸風這個名字讓我又覺得微微暈眩。

    我以為,我已經把他忘記了。

    躺在床上抓著床單把身體蜷縮起來。為什麼要和他比較?我知道你和他不同,你不會拋棄我。

    正半睡半醒,手機響起來,顯示的號碼是秦朗,聲音卻是氣急敗壞的沈超:「喂,亦晨嗎?你們是不是鬧彆扭了?秦朗不知道怎麼搞的,醉得不行。你快過來看看吧……」

    急匆匆套好衣服趕回酒吧去,一個鐘頭前明明還跟我說要回家休息的秦郎現在癱在休息室的沙發裡,領口扯開,一臉的痛苦焦躁。

    「你把他怎麼啦?」沈超神秘兮兮地捅我,「會刺激得他半路跑回這裡來撒酒瘋?一口一個亦辰……」

    那家夥一臉曖昧笑容地出去,順便帶上門。我剛一把手放到那爛醉的男人身上,他就含糊不清地:「亦辰……亦辰…………」

    「我在這裡。」看他不安地躁動著要從沙發上滾下來的樣子我忙抱住他,「你別亂動。」

    「亦辰?!」他猛地睜開眼睛抓住我。呆呆望了半天,他又用力閉上眼,聲音嘶啞,:「亦辰,是你……」手上抓得更緊。

    我忽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沈超打電話說你忽然跑回來喝酒,又醉得很厲害,我就過來了……」我頓了頓,下定決心,把臉貼到他胸口:「秦朗,是不是陸風一直讓你介意?對不起……也許我是還沒有完全忘了他,可是……可是以後不會了……我只會想著你……只會對你好……對不起,你別這樣……」

    他顫抖了一下,抓我抓得更用力,手指完全是扭曲地掐進我的肩膀。

    「對不起……」我撥了撥他散在額前的長髮,有點憐惜。第一次鼓起勇氣湊過去,輕輕吻他[自由自在]。

    肩上一痛,突然被他狠狠壓倒在地板上。還沒反應過來,上衣已經扯開了,他埋頭下來一口咬在我胸前。

    「嗚…………」好痛……幾近殘暴的噬咬,手在身上重重撫摩揉搓,我不知所措,又不敢推開他。

    越吻越重,我緊貼著他已經膨脹的下身緊張得動彈不得。一隻手托住臀部,一隻手探上來反覆撫摩我的嘴唇,身體急促摩擦著,我緊繃起來。

    「亦辰,說愛我好不好?」舔著咬著我的耳垂低啞地吹著氣……

    「那有什麼關係?」沈超莫名其妙,「我也是男人啊。」

    他已經沒什麼再教育的必要了。我手忙腳亂穿上褲子,那家夥居然還一連無辜和好奇地盯著看,真要命。

    「秦朗呢?」見到他我要揍他。

    「他啊,他家裡有急事得先走,所以叫我照顧你……」

    「哦……」儘管瞭然,做完愛醒來看不見人還是覺得有點難受。

    「不留在這裡吃點東西?」沈超不死心地舉他的盤子。

    「謝謝了…」那咖啡的顏色很可疑,想起來老闆似乎很有開創新產品的興趣,「…我還是先回去的好。」

    洗個澡沖掉身上的一團糟,對著鏡子又看到掛在胸前的戒指。

    抽痛了一下。我動作迅速地低著頭把它取下來,放進玲瓏的盒子裡,鎖進抽屜,連多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再見,陸風。

    我想,我應該試著去愛別的人。

    換好衣服在客廳吹頭髮,才看見陳舊的答錄機燈一直閃。連續好幾條留言,都是亦晨的。

    「哥,你到哪去了?怎麼還不回來?」

    「手機沒人接,是沒帶在身上嗎?聽到留言馬上給我回電話。」

    「哥,還沒回來嗎?我是亦晨拉!你到底在哪裡?快回電話,這麼晚了我會擔心。」

    「老哥,你不要嚇我啦。回電話回電話回電話!!!」

    ………………

    我忙抓了兩下頭髮就往樓下跑,順手抓兩袋達能餅準備去哄他,亦晨住得近,我還是直接過去看他比較好。

    那個小白癡果然門又沒關上,我剛要推,卻聽到裡面傳來另一個男人激動的聲音。

    是秦朗。

    隱隱覺得不安。他們關係不是……一直冷淡嗎?秦朗不是……家裡有急事嗎?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我屏住呼吸,有點戰慄地靠近門,從半開的門縫裡往裡看。

    「我抱他抱了一夜,我們做了整整一個晚上……我的技術還不算太差,小辰說他很開心……亦晨我這樣你滿不滿意,你說我對你哥好不好?」

    「你閉嘴!閉嘴!」

    「怎麼,不夠好嗎,亦晨?難道你希望我和小辰今天繼續做下去?還是你覺得我的技術有待提高?」

    「我求你,別說了……」

    「哭了嗎?亦晨?」那的確是秦朗,他伸手溫柔得難以想像地揉著亦晨的頭髮:「你還是介意的是不是?」

    「可是你知不知道,整整一個晚上,我叫的都是你的名字,是你,不是他,亦晨……」

    我全身僵硬。

    他們在說的……到底……是什麼?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一陣沈默。亦晨猛地抬起頭,歇斯底里尖叫了出來:「秦朗你是不是人?你他媽的還是不是人?哥已經那樣了,你還敢那樣對他?你竟然還敢那樣對他?他那麼愛你,你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你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你把他當什麼?」

    「把他當你啊,難道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我把他壓在身下的時候,想著的全是你的臉!」秦朗一把抓住他要狠狠扇過來的手,把他死死地摁在地下:「程亦晨你給我聽清楚,我受夠了!我愛的是你,從頭到尾只是你一個!你從來都只是問我有沒有顧及到你哥哥的感受,那你有沒有顧及過我的感受?是!我承認你哥在感情上面傷痕纍纍,讓人心疼,可那不是我欠他的!姓陸的混蛋都沒有還的債為什麼要我來還?你們兄弟情深就他媽的要把我當感情祭品供上去?還是你準備我騙你哥一輩子用我們的難過換他一個虛假的幸福?我不玩了,亦晨我告訴你,一切到此為止統統結束!」

    我,我還是不明白。

    可我知道不該再在這裡偷偷摸摸聽下去了。我,我在自取其辱……

    應該還來得及的吧?他們應該還沒有發現我吧……我偷偷走掉,就不會有人知道我聽到過這些東西……他們也不會難堪……

    我倉皇地要轉身,卻和亦晨漆黑的瞪大的眼睛對上了。

    不要,不要叫我,我馬上就走……

    「哥……」

    連秦朗也轉頭意外地望著我。

    「我……我……」我後退了好幾步,一直退到樓梯口,呆滯地舉起手裡的餅乾,「亦晨……這個,帶來給你吃的……」

    「哥,秦朗他剛才都在胡說八道,他酒還沒醒呢,」亦晨幾乎是驚恐地撲上來抓住我,「你不要聽他胡說,他當然會一直好好對你的。」他無助地望著秦朗:「你說,對不對?」

    秦朗轉頭不看他,直直望著我:「對不起,小辰,剛才我說的全是實話,我愛的是你弟弟,從來都是!」

    我似乎清楚了一些,沒那麼呆滯:「我,我知道……」慌張地想擺脫亦晨。

    亦晨死死抱著我,怎麼也不肯鬆手:「哥,你聽我說……」

    我用盡力氣掙扎著,跌跌撞撞胡亂地推搡,總算把他推開,腳下卻一空,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為什麼在他面前我總是這麼狼狽難堪的姿勢。

    醒過來的時候,亦晨在抽抽噎噎地給我腿上擦破的傷口上藥:「哥,對不起……」

    「小辰,如果不介意,我想告訴你真相。」秦朗的聲音還是很溫柔,他抓住我一隻手,我縮了縮,卻被拽得緊緊的。

    「我認識你弟弟在你之前。很早我就喜歡上他了,可我不是同性戀,他也不是,我們都覺得很迷惑……在酒吧為你打架的那次,我以為你是他,我一見你就叫『亦晨』,你覺得驚訝是不是?你有沒有注意到你們倆的名字發音根本是一模一樣的,完全沒辦法區分。晚上酒吧燈光那麼暗,我也從不知道亦晨有個長得那麼像的哥哥,理所當然就以為你是他。之後也都是這樣,你們性格差那麼多,我也覺得奇怪,可是一直沒有多想,直到那次在車裡抱了你……你記得不記得?雖然是你主動,可我真的是很喜歡亦晨,喜歡得不得了,我以為是他,怎麼會拒絕。我從學姐那裡問到亦晨的地址,想把你送回家。我那時候那麼甜蜜,那麼激動,我哪知道,給我開門的,是,是……」他停了一下,「原來我竟然是抱錯了人……」

    我蜷縮在沙發上,臉朝裡躺著,一動不動。

    真是奇怪,為什麼我居然會以為還會有人在真心愛著我,會覺得還會有人那樣無微不至地疼愛我。我怎麼會有這種可笑的錯覺的?

    「我很抱歉,小辰。我早就想跟你坦白,可是亦晨告訴我陸風的事,他怕你再受傷害,什麼也不肯讓我說。約你出來,本來是想攤牌的,可是你那個樣子,我怎麼說得出來。我和你反而在一起了。可我喜歡的根本就是亦晨。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和陸風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因為我根本就不愛你!」

    「昨天晚上的事,我承認是我自私,那時侯我明明知道是你不是亦晨,可是我難受,亦晨剛剛又拒絕了我。我為什麼要一直忍得那麼辛苦?我把你當成他…………叫的,也是他的名字。對不起,小辰。我知道你會恨我們,可是和亦晨沒有關係。錯的人是我,你要怎麼怪我,都沒關係……」

    我背對著他們蜷成一團,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不怪他們,沒什麼可責怪的。

    我,我只是……再也……不敢了。

    S城一家著名的公司在最恰當的時候回消息表示了對我的興趣,我迅速無聲無息地辦理好各種手續,離開了這個學校這個城市,沒有通知亦晨。

    對不起。

    可是我也是沒有辦法。

    S城是個挑剔驕傲的城市,而我一點也不挑剔一點也驕傲不起來,所以尚覺得融洽自在。尤其這裡離以前所有的一切都足夠遠,我可以重新開始,可以假裝在此之前的人生是平穩安靜的空白,除了未來我什麼也沒有。

    多好[自由自在]。

    公司很好,同事大多年輕活力,從基層做起也無不可。對著新鮮乾淨的辦公桌和電腦,來來往往的女孩子精緻亮麗男孩子挺拔俊朗,主管不在的時候有足夠的音樂和笑話聽,連我都可以笑得很開懷很沒心沒肺,似乎不知道痛是什麼東西。

    只要不深究不求太多,一切都算是美好宜人,我願意,也打算長此下去,終老一生。

    一進門就看到丁丁如喪考妣的臉。

    丁丁其實只是姓丁,但他實在有著丁丁歷險記裡主人公的翩翩風采,這個稱號當之無愧。

    「幹嘛?是不是硃砂又不讓你約?」

    硃砂在我們這個部裡是出名的漂亮,丁丁使盡全身解數,嘴甜腳勤臉皮厚,偏偏總是看得到吃不到,急得抓耳搔腮。

    「硃砂居然穿了裙子!」丁丁痛心疾首,「還搽了那支39美元的唇膏!」

    我是記得那支唇膏,丁丁說過那種價錢就算用了能變成瑪麗蓮夢露他也不會買。

    「那又怎麼樣?」我希奇,「你不是一直遺憾她只穿長褲害你看不到腿?她打扮漂亮點你還不高興?」

    「她哪裡是打扮給我看的。」丁丁垂頭喪氣地磨牙,「今天不是新老闆要來嘛。」

    「咦?」

    「上周的例會你又睡著啦?陸小姐調回到美國總公司去了,就由她弟弟來接這個位子。」

    每週言而無物的例會我都在很認真地打瞌睡,反正有要緊的事丁丁這個大嘴巴必然會在辦公室裡再宣傳一遍[自由自在]。

    「硃砂這麼漂亮,萬一被他看中,那不是陷入魔爪……」

    我打斷他的草木皆兵:「也許陸小姐的弟弟發生基因突變長得三白眼賽饅頭額頭上能跑馬,硃砂看不上他也難說。」再說你以為全天下男人都和你一樣啊。

    「我知道他長什麼樣。」丁丁萎靡不振,「挺帥的,只比我差一點點。」

    我安慰了他兩句把他哄走,坐下來打開電腦準備做事。硃砂端著茶水搖曳生姿目不斜視地從丁丁身邊走過,逕自站到我面前:「亦辰,幫我打這份資料,中午請你吃飯。」

    我瞄一眼眼巴巴的丁丁:「有人可以幫你打資料還順便請你吃飯,為什麼不找他?」

    硃砂俏皮地吐吐舌頭:「不想和他吃飯才找你呀,拜託~」

    可憐的丁丁幾乎要抓狂了。

    辦公室門突然打開,主管站在門口,朝他身後說:「陸先生,這是我們設計部……」

    我們定格,都以為是要拉成一列去老闆辦公室請安,哪知道他居然親自光臨。

    丁丁嚇得一頭鑽進衛生間去整他拉散開來的領帶,硃砂忙若無其事婀娜多姿回她的位置上去,我也狼狽,桌上堆積如山的計劃書分析報告久未整理亂成一團搖搖欲墜,剛才邊走邊吃的早餐餅只怕還有碎屑粘在臉上。

    「這幾個都是新來的……程亦辰。」

    我剛來得及躲到電腦後面把嘴擦乾淨,手忙腳亂站起來,眼睛看地板,臉上掛著笑。

    「剛從X大畢業,年紀輕輕,業務能力倒是很扎實……」

    「程…………亦辰?」

    他的聲音很輕,似乎完全不經意的重複。

    我幾乎是倉皇失措地抬起頭來。

    陸風。

    天哪,陸風。

    我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輕微的暈眩和不真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軌跡,我和他的會在這裡重疊,巧合得讓人不知所措。

    我無意識地向前邁了兩步,姿勢僵硬。不能失態,不能失態。這是五年以後,我們都已經長大成……陌生人,沒可能情緒激動地擁抱歡呼。可我不知道該怎麼樣才是常態。

    陸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是在仔細地分辨他所熟悉所記憶的那個程亦辰。

    可今天的我大概已經面目全非了。

    「亦辰。」他吐出這兩個字的語氣有點生澀,但很快笑了,「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你。」他走過來,左手拍拍我肩膀,右手姿勢標準地伸出。

    這個時候除了握手別無選擇。

    四周驚訝的情緒波濤暗湧。「你們二位認識?」主管笑容得體地。

    「高中同學,以前挺好的朋友。」

    我把他這句輕描淡寫的介紹咀嚼了幾遍,用力吞下去。

    主管陪著陸風還沒完全走出辦公室,丁丁已經耐不住:「亦辰你要鴻運當頭了,今晚給老闆洗塵的酒會趕快去敘敘舊。」

    我吃力咧咧嘴:「傻瓜,都好幾年沒聯繫了……本來就沒什麼交情……哪來的舊好敘。」

    陸風停了停,轉頭看我一眼。

    晚上的大型酒會是自助式的,這樣大家都自然輕鬆,否則陪著老闆主管團團坐成幾大桌那就不是吃飯而是吃臉色了。

    人群或站或坐三三兩兩地聚著聊天,我和丁丁硃砂都是新人,總泡在一起。今天沒有什麼精神夾在他們中間擋槍擋棍,托著碟子色拉坐到牆角悶吃。

    那一對活寶,一左一右不知疲倦地抬槓。

    「亦辰,你這麼瘦還吃色拉,來,我給你這個。」硃砂撥了兩片烤成金黃的小羊肉和一對雞翅到我碟子裡,丁丁又雙目暴突。

    我含著一嘴蘋果土豆來回磨了半天也嚥不下去。陸風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客氣而生分地應酬。他真的是不一樣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球鞋牛仔褲一臉痞子相半大不小的孩子。那鍾嚴肅正式的表情簡直不像是他可能有的。

    還有做工精良筆挺得一絲不苟的西服。他以前哪裡受得了這個。

    ……現在的他,怎麼可能用腳上那雙意大利軟皮鞋踢人踢牆壁。

    瞄了一眼正喋喋不休的丁丁,心想他要是知道那雙鞋的價錢一定又會不想活了。

    人的細胞是以七年為一個週期全部更換的,也就是說,過了七年,站在你面前的朋友其實徹頭徹尾是個陌生人。我們的五年…………差不多也改變了百分七八十。五年前我會想要陸風的全部還不滿足,而現在,只要能這麼悄悄地在旁邊看著他,也就夠了。

    「你一個人在這裡發呆?」

    「啊?」我如夢初醒,「不,還有……」這才驚覺丁丁和硃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溜得乾淨[自由自在]。

    陸風在旁邊坐下,若有所思地玩著手裡的高腳杯,兩人都無話可說。

    「你這幾年……好不好?」

    再土不過的開場白,理應答得流利。可我只能低著頭,木訥地:「很好……我考上X大了……然後到這裡工作。」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得上。」他笑,隨意地握住我手腕,「你……怎麼還是這麼瘦?」

    我被火燒了一樣猛地把手抽了回來。

    兩人對視著都有些驚愕和茫然,而後尷尬。

    陸風咳了一聲,把酒杯放下來:「小辰……我這幾年在美國,其實……」

    他困難地尋找著措辭。

    「有段時間,我的確是把你忘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我腦子裡還是「轟」地一陣響。

    「你知道的,那種地方,以為一輩子也回不來也見不到你了,所以……」

    「我明白。」我急匆匆打斷他,害怕聽到更真實坦白更殘酷的話,「我都明白,你不要再說了!」

    陸風看著我,嘴唇一動,我慌忙搶在他之前開口:「未婚妻,你的未婚妻好不好?」

    他愣了愣,生硬地點了一下頭。我又自言自語似地迅速接下去:「她真漂亮,家世也好,和你很般配。我看到報道了,訂婚典禮真是氣派…………再過不久你們就該結婚了吧。記得要請我去,怎麼說也是……朋友一場。我連買賀禮的錢都存好了…………當然,我婚禮也一定不會忘了給你發請貼,你千萬要賞臉才是……」

    都不知道自己翻來覆去在說什麼。

    「你有女朋友了?」

    他光輝燦爛幸福美滿的時候我怎麼能對他說,我到現在還是孤零零一個人,還是個躲躲藏藏不敢見人的同性戀,都沒有人願意愛我。

    「是啊。」我笑得像個傻子。

    「哦……就是剛才那個長頭髮的女孩子,和你同一部門的那個?」

    我發不出清楚的聲音,只好笑得更傻地點點頭。

    繼續一如既往地上我的班,平靜得像陸風從來沒有回來過一樣。我一個小職員完全沒有和他打交道的必要和權利,雖然同在一座樓,卻是幾乎沒有再碰過面。

    本來以為會是千斤巨瀾,結果不過一個小小的水波就了無聲息了。]

    我很高興,真的。

    週末不用加班我素來是倒頭悶睡,餓醒了起來找點東西餵飽自己繼續睡。硃砂就羨慕我有著豬一樣的生活習慣卻瘦得像猴子。

    睡得正沈卻被手機鈴聲吵醒。我痛苦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居然忘了取消鬧鈴,真該打自己幾個耳光。摸到床頭的手機亂按一起,它安靜了一會兒,又不屈不撓地鬧起來。

    我幾乎要暈過去,摸索了半天才意識到是有電話。

    「喂……什麼事。」我眼睛都睜不開,有氣無力,心想不是丁丁就是硃砂,不是拉我去陪逛就是去陪笑。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睡?」

    手機聽著那聲音不大真切,我迷迷糊糊的想不出是誰,「恩……我困……」

    對方輕笑:「不要用這種聲音說話,容易讓人有非分之想。」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陸風。

    「…………」一時不知道是叫他名字還是叫BOSS。

    「現在有空嗎?」

    還沒等我明白,他又補了一句:「有空就過來給我修一下電腦。」

    他,他媽的,老闆了不起啊。

    「我不會。」睡得正香被人拽起來,天王老子我都不會客氣。

    「你學的專業不是計算機?這點活也幹不了你是怎麼混到我們公司的?」

    「我學的是軟件設計又不是硬體維修。」

    「差不多,你過來就是。」

    他難道不知道隔行隔座山?!

    一肚子起床氣:「什麼問題你說,我電話指導。」

    折騰了半天我都不耐煩了:「沒什麼重要東西在上面你就格盤唄。」

    他搗鼓了一會兒:「哎,它說硬盤無法格式化。」

    我差點摔倒,又指導他拆拆裝裝了一會兒:「現在開機試看看。」

    那邊傳來異響。

    「…………開不了機了……好像會冒煙……」

    你,你殺了我吧。

    一個鐘頭以後我神情萎靡地出現在陸風面前。

    這人有毛病,放著筆記本不用,偏要用那年久失修的台視。

    「內存條鬆了。」我面無表情,「電源也該換個新的……風扇舊了,趕快換掉不然硬盤會燒壞,還有…………」我怒視他:「是誰在主板裝了防格盤的恢復精靈的?!」

    陸風只是笑。我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那麼電腦白癡。

    坐在低矮簡約的北歐風格的沙發上喝他遞過來的熱咖啡。起床氣一過就蠻橫不起來了,對著他又有點縛手縛腳的不知所措。

    「這房子,裝修得挺有品位。」其實狗屁,我對室內設計根本一竅不通。

    「是我姐以前住的。我要回來,稍微收拾了一下暫時就這麼先住著。」

    難怪色調居然是要命的粉色系[自由自在]。

    我信手翻起沙發上一個靠枕,好死不死的下面躺著件黑色蕾絲內衣。

    兩人瞠目結舌。

    腦子裡一閃過陸風和女人在這張沙發上翻滾的樣子,我整個人坐立不安地彈起來。

    「我要回去了。」

    「你別誤會,」陸風百口莫辯,「這……這不是我的……」

    當然不是你穿的。

    「我姐姐那個沒神經的女人把自己東西到處亂丟,不關我的事。」

    陸風雖然滿身缺點,不過從來不說謊。

    心平氣和下來,又覺得可笑,就算是他和女人風流的證據,我也沒資格受刺激。

    「…………還以為是你未婚妻的。」解嘲地笑。

    「她?」陸風笑笑,「事實上……再過半個月,你該看到我們解除婚約的新聞了。」

    我愕然。

    「只是個商業事件而已。我們兩家聯姻的消息無非是要穩住那時候的股市,」他語氣輕鬆,「我倆都知道是在做戲,也就沒有什麼欺騙不欺騙。傷害不到任何人。剛好幫了這個大忙我老爸撥給我一筆錢放我回來,再划算不過。」

    傷害不到任何人。

    那我呢?

    啊,是的,我都差一點忘了。

    原來……我早已經失去為他而受傷的資格和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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