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有天晚上又夢見小時候。
殘破老舊的孤兒院,連邊都捲起來了,卻愛惜得不得了的,僅有的畫冊,上面線條簡單粗糙的圖案,騎著駿馬舉著寶劍的王子,站在面前的,和那一切頹敗卑微劣等都格格不入的,精緻華貴的少年,傲然說:「我會對你好喲……」
不是對他說的,他不是公主。
他只是一個小男僕。
王子的馬載著公主從他身邊飛馳而過的時候,揚起的塵土嗆得他直咳嗽。
咳著咳著,就醒過來,一醒來卻連咳嗽也變得更真實了,怎麼都停不住,直咳得他整個胸腔都在抽痛,肩膀抖著縮成窄窄一線。
好容易才緩過來,天也快亮了,房間裡比夢境要更暗淡得多,他並不經常傷感,靜靜把臉貼著床單喘氣,卻莫名地覺得悲哀,好像那個夢提醒了他什麼。
大概真是老了,才會這麼經受不起。
以前,再年輕一點的時候,不是和現在一樣沒有希望,卻也不覺得太難受。
果然是老了,就容易覺得累。
深吸了口氣爬起來,心想自己也許著涼了,那天在雪地裡站太久的緣故,似乎是發燒了,但也不想小題大做,總覺得拖著拖著自然就會好起來,結果拖到現在還是發著熱,自己都覺得厭煩。有時間還是去隨便找點藥來吃,他身體並不健壯,卻覺得健康,只不過瘦了點,畢竟也是正常體格。
多穿了點衣服才去盥洗室,就著溫熱的水流擦洗了臉,然後看著鏡子,裡面和他對望的是個溫文清瘦的男人,其實也不顯老,前額,頭髮,臉頰,脖子,都年輕,和二十三四歲的時候完全沒差別,只有眼睛老了,有點凹,顏色也深,好像哪裡的一塊淤傷。
呆呆的和鏡子裡的人對看了很久,他想他做得不夠好的,就是沒有認清楚自己,所以想看得再仔細一點。
當然他除了熟悉的平凡卑微不起眼以外,並沒能看出其他的什麼東西,也看不到這一天會發生什麼。
早餐桌上理所當然遇到謝炎,這幾天他們都沒在一起過夜,因為舒念變得太容易驚醒,旁邊的人稍微有點動靜就會讓他無可奈何地睜著眼睛到天亮。以往謝炎抱著他兩人都能睡得很安心,現在卻只會適得其反。
的確是分開會好一些。
「昨晚睡得好不好?」謝炎發話,他就忙停止咀嚼的動作,抬頭應了聲「好」,完成回答後又繼續早餐,沒有多餘的對話。
他慢慢的已經不大說話了,怕一張嘴就會失控說出什麼錯來,也不大看謝炎,好像看的次數少了,就可以把那張臉忘掉。
他的少爺和夏均的糾纏還是沒完沒了,日復一日膠著的拖延,終於是讓他覺得灰心。
戒指他早就不戴了,和那本從孤兒院帶出來的寶貴畫冊放在一起,還有謝炎舊時送給他的零碎的東西,陳舊的玩具啊模型啊,還有手錶,行動電話之類。那個人的承諾和他兒童時代的幻想一樣都是空的,空的東西總帶在身上未免可笑,但又捨不得丟掉。
「你生病了嗎?」
「沒有。」他的回答很恭敬,很認真,但也簡短。
「可是臉色不大好,如果真的哪裡不舒服,就叫醫生來,反正今天也休息,知道嗎?」
「嗯,是。」
謝炎又注視了他半天,才別過臉吃早餐。他知道謝炎不高興於他的寡言,但他不是故意不說話。變得沉默的原因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許是忍耐太久,出口慢慢被淤積下來的,沒說出去的東西堵住了。
雖然說沒關係,中午的時候卻咳嗽得愈發厲害了,想著無論如何呆會兒得出去買藥才行,吃了應該就會好起來,也就不費力氣找醫生。
只不過午餐的主菜──特意讓人送來的成桶新鮮螃蟹,雖然一直很喜歡,他卻沒法享用,吃海鮮只會咳得更嚴重。沒有人知道他生著病,他也不想讓人知道。
謝炎看坐在身邊的男人安靜地吃完簡單的清淡菜色,就默默離席上樓,真有些失落。
他是為討舒念高興才去訂這種張牙舞爪的討厭東西,卻連讓舒念多開口說句話或者多吃一口飯都做不到。
「一個大男人,一頓飯統共才動這麼幾筷子菜,小念最近怪裡怪氣的。」
「還好吧,他挺安靜,沒吵什麼。」
「就是不吵才讓人不放心,就怕他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來……」
「他那種性子,能做什麼?殺人還是自殺?你哪來的閒心管他。」
「還是提防著點,最容易出事的就是他這種悶生不響的,誰知道他暗地裡在想什麼,小炎的事他肯定恨在心裡,萬一弄急了做出點什麼……」
「那你就留點心眼,也叫下人多盯著他就好了。」
「爸,媽,你們說什麼啊。」謝炎不耐煩,「他就是胃口不大好,你們哪來那麼多話。下午出門別叫他,讓他多休息。他要是再吃不下,就換廚子。」
話是這麼說,但他去敲舒念房門的時候可是一點也不比父母要有風度。
舒念的無動於衷和無精打采讓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快到極限了。
那傢伙想死氣沉陳到什麼時候?他從來是被寵壞了的少爺脾氣,自然不會婉轉承合那一套,素來只有別人討好他,輪不到他低頭。那記耳光打得不應該,可他也反覆道歉百般安慰,讓那傢伙打回來他也不會有意見,偏偏舒念就只會有氣無力假笑著說「沒關係」,然後又每天故意灰著張臉,精神恍惚,食慾不振,是存心在鬧彆扭給他看嗎?!
真是夠了。
他用力敲著門的時候,舒念正剛從一連串的激烈咳嗽裡解脫出來。
剛才一聲不吭匆忙吃完是因為忍咳嗽忍得太辛苦了,又不想在餐桌上咳得天昏地暗倒人胃口。雖然不算什麼病,但持續的低燒也拖得太久了,讓他精神一直好不起來。無論如何,今天都該去買藥。
「少爺?」
開門以後謝炎不悅的臉色讓他有些茫然。
「下午你不用跟我們去了。」
「……哦。」不明所以,但也無所謂地點了頭。
「還有,你少鬧彆扭了,有什麼你就不能說出來嗎?跟我賭這口氣還是怎麼的?夏均的事,你要我說多少遍才懂?」
舒念被他的突如其來的責罵震得往後退了一步,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又是這種樣子!我不要你跟我打啞謎,拜託你,你這樣折磨得我也夠了!我要你直接開口說!」
「說,說什麼?」
謝炎瞪著眼睛看他,被他的茫然徹底激怒了似的,半天才低低詛咒一聲,摔門離去。
舒念一個人站著費力想了半晌,心酸地笑起來,他現在已經連謝炎在氣什麼都想不明白了。
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遙不可及了呢?
吃了一小把去藥局買來的藥,咳嗽的衝動似乎沒那麼強烈了,欣慰地靠在客廳沙發上,老年人似的用條小毯子蓋著腿,似懂非懂地選了英文台節目來看,因為覺得自己該再學點東西。電視雖然很乏味,可他找不到其他消磨時間的辦法。
門鈴響了,在自己屋子裡躲著偷懶的傭人居然也不去開門,舒念不論是脾氣還是地位都不足以讓他們畏懼,只有舒念在的時候他們通常都很混。
一打開門舒念就露出明顯的遲疑,甚至還有懊惱,來客看穿他心思地爽朗笑著大聲道:「怎麼?不歡迎我?」
「少爺出去了。」
「是嗎?真可惜……可以請我進去坐一坐嗎?」
「哦,好……」他是沒權利把訪客,而且很可能是未來少夫人的人選關在門外。
「請自便。」讓夏均自己挑了個地方坐下,他就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默默望著電視屏幕,過了一會兒又覺得這樣未免太失禮,就問,「想喝點什麼嗎?」
「那是不用了,我剛從咖啡廳回來,真要命,你不知道陪討厭的人喝東西有多可怕……」
舒念心不在焉地回應著「哦,是嗎」之類,完全是出於禮貌。
「不過我肚子餓倒是真的。」夏均毫不客氣地衝著他笑。
說實在話,她對這個斯文沈默的老實男人,興趣比對謝炎要大得多了。瘦得可憐,卻又總是一副年長者的沉穩和隱忍,怎麼欺負都不會發火,頂多也只是苦笑著流露出點拒絕的表情。
容易激發起別人虐待欲,尤其是她這樣有著濃厚劣根性的的T……哦,其實嚴格說起來她應該是男女通吃比較正確,不過也只偏好舒念這種適合綁起來欺虐的對象……呃,暫時想太多了……
「那我讓人準備茶點。」舒念欠了欠身準備站起來,卻聽見她說:「我不想要甜食,有熱菜一類的東西嗎?」
舒念為難地皺了一下眉,也只想起剩下來的不少螃蟹,才兩三個小時,應該也還是新鮮美味,稍微弄一下勉強能待客吧:「不知道螃蟹怎麼樣?」
「哦?那個我喜歡!再好不過,」夏均笑著往後一靠,「那就麻煩你嘍。」
舒念看看傭人們並沒有出來幹活的意思,就只好自己去廚房熱菜,重新調過味,然後端出來招待夏均。
他做這些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雖然這個若無其事的女人帶給他那麼多痛苦。
不覺得怨恨,那是在撒謊。但他做不出給對方難堪的事。只是臉上自然而然地不會有笑容,一片淡漠。
「哇,超鮮美呢,我就喜歡這種甲殼大兵,不過我們吃這個不是清蒸就是蔥爆,沒什麼意思,你有沒吃過烤螃蟹?味道很特別呢。」
夏均談興盎然,他也不好意思扭頭走開,只能靜坐著相陪,卻完全沒有交談的興致。
「真不錯吃,你要不要也來一個?」夏均倒是反客為主,熱情得很。
舒念搖搖頭:「不用了,謝謝。」
「沒關係啦,還有這麼多,陪我吃一些吧。」
舒念為她那樣自然而然的女主人姿態,而覺得鼻子一酸。
「不用,謝謝。」
「喂,你這樣,我會擔心你是想毒害情敵。」邊這麼說,手上敲出蟹肉的動作卻是一點也沒變慢。
這樣的玩笑話,舒念只能無奈笑笑。
等她邊說笑邊迅速吃完大堆,還是沒有走的意思,舒念有點脫力了。他真的沒有辦法大方到和一個可能跟謝炎有婚約的女人談笑自如。
夏均的臉色卻漸漸難看起來,微微皺著眉,不大舒服地按著腹部,但還是不忘取笑他:「喂,你不會是拿存放了一星期的爛蟹來對付我吧,這不道德喲……」
「沒有,那是中午剛送到的……夏小姐,你沒事吧?」舒念看她明顯蒼白的臉,緊張起來,無措地張著手,「夏小姐?你很不舒服?要不要我叫醫生來,還是送你去醫院,夏……」
夏均摔在地上,全無反應的時候他只覺得全身都凍結了,驚愕了半天才跪下去搖晃她,試圖把她扶起來:「夏,夏小姐,你怎麼樣,你……」
那顏色異常的嘴唇讓他幾乎驚跳起來,忙想去抓電話,卻因為太驚慌而把整架話機扯了下來,摔得七零八落。跑出來的傭人們也只會茫然失措尖叫不已,一點忙也幫不上,吵得他更加心慌意亂,連哪裡還有可以撥電話的地方都想不起來,半抱著夏均惶惶然地四處摸索著,好容易才想起手機就在口袋裡,剛哆嗦著掏出來,就聽見門口的動靜。
謝炎他們回來了。
沒等他開口,傭人們已經在扯著嗓子比音量似的爭先恐後高聲驚叫:「老爺(少爺),出事了,不好了……」
接下來的混亂沒有他插手的餘地,迅速叫來的救護車,被抬上去的夏均,憂心忡忡跟去的謝家數人,來了又去了,他甚至來不及反應。
屋子裡又安靜下來,感覺方纔那場騷亂只不過是一場噩夢,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剩下他還在微微急促地喘著氣,心臟在胸口以不正常的速度顫動,手指也因為神經緊張而未從細微顫抖中恢復過來。真的是他給夏均吃了什麼有問題的東西嗎?
思來想去,那螃蟹都是在被細草繩捆得牢牢還能四處翻滾的時候處理乾淨再蒸熟的,廚子也是老廚子,不可能出紕漏,他熱菜的時候更沒加進什麼,應該不關謝家的事才對。
等晚上他們回來,回答他夏均暫時沒有危險了,他才完全放下心來,難得多說了幾句話:「真是太好了,沒事就好,萬一有什麼那就糟了……」
得到的回應卻很敷衍。他惦記著吃過晚飯就該回房間定時吃藥,也就沒多心,用完餐就獨自上樓了。
他一離開,原本沈悶的餐桌氣氛才勉強鬆動一點,但還是沒什麼人說話。
「不知道是誰幹的。」
「夏家不會善罷甘休,正在查不是嗎。」
「投毒不是什麼聰明的殺人辦法吧,太蠢了點,要查出來根本不用花力氣。」
又是一陣沉默。
謝炎只切著盤子裡的小排,一直不出聲。
「你們下午都在家,還鬧出這種亂子,怎麼做事的?」謝烽轉頭朝一邊伺候著的傭人發火,「交代過什麼全忘腦後了,你們工錢白拿的啊?!」
「不關我們的事,夏,夏小姐說肚子餓要吃熱菜,是舒少爺自己要進廚房幫她弄,我們也不好插手,就什麼都不知道……」這個時候為推卸責任扯點小謊也不算什麼了。
「舒念做東西給她吃?」謝烽的眉毛擰得更厲害。
「是啊……」
等一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另一個也討好似的補了一句:「我看見舒少爺出門買藥……」
謝夫人沒等他說完就厲聲喝止:「胡扯什麼!那種東西哪是藥局能隨便買到的?家裡隨便說說就算,到外面還亂敢嚼舌根,看我怎麼收拾你們!都忙該忙的去,都杵在這裡幹什麼。」
當下沒有人敢再說話,全靜悄悄走開。三個人還默默在餐桌邊坐著,卻都不動已經涼了的晚餐。
半天才有謝夫人歎氣似的聲音:「我就是怕他想不開……早知道就不該逼急他……」
「唉,算了,就算到時真有什麼,我們也應付得了,不是大事。過去就過去吧,別再提了。」
謝炎這次對著父母臉上痛心又嫌惡的表情,沒再作聲。
吃過藥又多喝了點熱水,舒服一些,舒念正放鬆著想翻翻書,卻看見謝炎走進來,忙坐直了:「少爺。」
「小念,我問你,你要老實告訴我。」 謝炎坐到他身邊,嚴肅又有些謹慎的表情讓他本能緊張起來。
「你給夏均吃了什麼?」
「螃蟹啊。」舒念回答的時候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意圖。
謝炎望著他,壓抑似的耐心地:「她是中毒,你該知道吧?」
「……」舒念發了一會愣,才真正明白過來質問的意思,卻半天都說不出話,好像被什麼噎著似的,好容易才斷斷續續的,「中,中毒嗎?……」
謝炎只安靜地等他的下文。
「也許是……哦,」舒念想起什麼一般,恍然地急促解釋,「螃蟹和柿子同吃,是會腹瀉的,也許她來之前吃過柿子,或者,或者她如果吃了太多維生素豐富的水果,再吃螃蟹,也可能會輕度中毒……你可以問問她……」
謝炎皺著眉一副認為他是在胡說八道的表情讓他更茫然了,喃喃了一會兒,轉頭翻找著架子上的書:「這個是有根據的,書上有說過,我找來給你看看……」
「夠了小念。」
「……」
「你不用扯那麼多,只要跟我說實話就好。」
「……我說的是實……」
「小念。」謝炎快失去耐性了,「你不用在我面前否認的,不管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我都會理解你,也絕對會保護你。我只是想知道事實,你說實話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舒念靜靜望著他,眼光有些呆滯,謝炎一瞬間覺得看到他眼裡有眼淚。
但再看的時候,似乎又是乾的,不僅是干,而且還空,連原本不多的生氣,也都從裡面消失了。
他等著,但舒念沒有再說話,兩人只是石像一般對坐著,直到舒念開始動,用不明顯的動作,微微往後,慢慢從他面前,從他視野裡退開,退出去。
沒有等到答案,謝炎心情一直低沉陰黯,被隱瞞被排斥的不適感充斥了他身體裡的所有空間,讓他沒思考別的的餘地。
一晚都沒睡好,做了雜亂繁瑣的夢,似乎還看到舒念,默默望著他,有眼淚慢慢淌出來的樣子,醒來更是情緒差到極點,連胸口都發悶。
和父母靜悄悄吃著早餐,發生過那樣的事,誰都不會有興致談什麼話題。
都快吃完了,還沒看到舒念的影子,謝烽臉上明顯有了點不耐:「他怎麼了?還磨磨蹭蹭的?什麼架勢,整一個大麻煩。」
「我上去叫他。」雖然不舒服,還是擔心他不吃早飯,身體只會更差。
「小念,起來了沒有?」
裡面賭氣似的不理他。
謝炎忍耐著,繼續敲門,口氣放溫和些:「小念,該用早餐了,你不餓嗎?」
沒有回應。
「小念,別鬧了,出來吃飯吧,那些都不用管,你出來吧。」
「他不出來就算了。」連樓下客廳裡的父母都能聽得見他的聲音,安撫似的給了他一句。
回到客廳氣悶地給所有人一張冷面孔,一邊想著不去理會那個如此鬧彆扭的男人,一邊還是忍不住在咬牙切齒。
快到午餐時間,他簡直連頭頂都因為狂怒而發麻了,衝上樓毫無形象可言地捶著門大叫舒念滾出來,持續捶了好幾分鐘,快失控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門並不是從裡面鎖住的。
怒氣瞬間就從身上流失了,手抖了一下,幾乎是倉皇失措地推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