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在臥室裡吃的,所謂的客廳裡面雖有地方可坐,但居然沒有像樣的桌子,真讓肖蒙歎為觀止。床旁邊的書桌收拾一下,放上碗碟,就成了餐桌。
他佔用了唯一一把看起來比較舒服的椅子,加彥就直接坐在鋪了草蓆的木板床上。
隔著狹窄的桌子,對面便是床,還有穿著陳舊T恤,微笑著說「請用吧」的男人,肖蒙有點不太確定自己該吃的對象,伸出筷子就心不在焉起來。
晚飯雖然是簡單的原料,但加彥做得精心,自己覺得味道並不差。
尤其肖蒙沒有出言挑剔,他心情頓時開朗起來。
「我手藝不錯吧。」小學生一樣做對了事急著得到讚賞的心情。
「你啊,」常常冷著臉的肖蒙居然微笑了一下,「虧你做得出來……」
見到他笑容的男人受到鼓勵地變得多話:「喂,你還記得智川嗎?」
「哦?」印象模糊地記起是高中時代熟悉的名字。
「我看見他在網絡班級留言簿上發言,說又生了一個女兒,」加彥讚歎地,「好厲害,這是第三個了……」
「有什麼厲害的?」肖蒙覺得好笑。
「能有自己的小孩子很棒啊,」加彥舔著嘴角的食物殘渣,「我也想養一個,兒子或者女兒都好,個子小小的身體軟軟的,都很可愛,可以教他寫字,送他去上學,陪他做功課……光是這麼想著就很期待啊……」
肖蒙的臉色有點僵,輕哼了一聲沒說話。
「說起來,同一屆的這些人就只剩我們倆還沒結婚,你都沒考慮過嗎?」加彥有所覺察地抬頭,發現肖蒙的臉離得很近,「怎麼了?」
只想把他的嘴唇用力撬開,舌頭伸到深處翻弄,狠狠吮吸到讓他發抖為止。
還要更進一步,把他壓在床上凶暴地侵犯。既然他那麼想要孩子,如果男人能生得出來,那他可以不停地讓他懷孕很多次。
有著這種暗黑念頭的肖蒙表情變得惡劣地怪異,身體也在衣物的掩蓋下放肆地發著熱。
「對了,我可能下個月會結婚。」
肖蒙瞬間凍僵,剛湧上來的熱度當即散去,背上還絲絲冒出寒意。
而那男人仍然在粗神經地帶著高興的表情繼續:「還不是很確定,可能等手頭寬裕一點的時候再辦會比較好。婚宴什麼的會弄得簡單些,客人也只打算請幾個熟人,你會來的吧?」
「美紗的親戚都不在這裡,我的朋友也不多,人少一點反而會比較自由,氣氛好一些也說不定。其實我也不是很懂該怎麼準備,到時候可以的話,想請你幫忙,租禮服啊訂婚宴啊什麼的,便宜一點的……」
肖蒙的反應是從鼻子裡不屑的一聲冷哼,正熱情地滔滔不絕的男人冷不防被澆了冷水,啞然地閉上嘴。
「我不去。」
「……」男人的表情尷尬得有點悲慘,勉強微笑著,「什麼啊,你就賞臉來一下吧,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想活躍氣氛地調侃著自己,「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體面的朋友,結婚的時候要是你能來,我也會有面子一點……」
「結什麼婚?別笑死人了,」肖蒙因為胸口那點鬱積的憤恨而更加無情,「哪來的錢?想要小孩,有女人肯為你生嗎?你養得起嗎?欠了一屁股債都還不清!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麼沒大腦,誰有時間陪你做這種無聊事!」
男人挺直了背想反駁,但終究不願意吵架般地垂下眼睛:「我們不說這個了,吃飯吧。」
聲音裡有輕微的失望,夾菜的動作也變得遲鈍。
肖蒙用力丟下筷子,手指微微發著抖,真有撕開男人衣服當場強暴他的衝動。
「我走了。」在做出蠢事之前,他粗魯地推開椅子站起身來。
「肖蒙!」男人的姿勢沒法立刻站起來,忙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你又怎麼了?」
「我要回去加班。」冷漠地居高臨下看著眼圈有些發紅的瘦弱男人。
「你……」加彥噎了一下,低頭灰心地望著那些還沒怎麼動過的飯菜,「吃完再走吧,天氣這麼熱,菜放到明天會壞掉,可惜了。」
「那種便宜東西誰吃得下。用這種菜請客,你到底有沒有神經?!」
男人抖了抖,縮回手,羞恥地垂著頭,有些哽咽起來。
買不起肉質鮮嫩的黃魚,他就蹲在賣魚的攤子前選那些廉價的短小的魚,煮好以後一條條剔去中間的骨頭,弄成魚羹,覺得也一樣美味。蝦昂貴了些,但附帶著一起打撈上來的,那些細小的蝦米會便宜很多,他剝了一下午,總算弄出一小碗米粒大的袖珍蝦仁。
手指和眼睛都痛得不得了,但聞到久違得有些奢侈的香氣時,還是很高興。僥倖地希望肖蒙不會覺得太差。
果然不論怎麼努力,蝦米就是蝦米,雜魚就是雜魚。
他是傻了才會抱有期待。
「肖蒙。」
推門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男人在背後壓抑的乞求般的聲音:「婚禮你會來吧?」
「我去幹什麼?」肖蒙嗤笑。
「可我們這麼多年朋友……」
沒等他說完肖蒙就走出去,冷淡地甩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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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清楚是自己反應過度,加彥儘管軟弱,時間內也不會主動來找他。等待的過程中肖蒙還是不免心浮氣躁。
一想到搞不好加彥真的會不通知他就結婚,他就連做夢都在詛咒那個見鬼的婚禮。
日子一天天過去,仍然沒有接到任何消息,原本認定那女人不可能對加彥認真的想法也變得不確定起來。於是開始頻繁地夢見加彥和女人婚後幸福恩愛的樣子,然後在殺氣騰騰中怒火沖天地破口大罵著醒來。
好幾次按捺不住,要親自上門去質問,但車開到半路又覺得自己簡直是在發瘋才會向人低頭。
他死也不會承認自己有失戀的心碎感覺,快讓那個白癡男人帶著那賭鬼女人滾出他的人生吧!
但心情為那個人而郁卒卻是不爭的事實。
只能在幻想裡報復一般惡狠狠地自我滿足的自己實在太悲慘了,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為何會淪落到要靠低級的性幻想生存的地步。
以他的條件,想要什麼樣的戀愛或者床伴都很容易,偏偏就執著地想要那個人,想得整個人都像要燒起來一般發熱發狂,臉上卻還要故做冷靜。
明明就是那樣差勁的沒用男人,笨手笨腳得令人討厭。
可在厭惡的同時,腦子裡也總會嚇人地冒出「其實很可愛啊」這樣噩夢般的,需要馬上扼殺掉的想法。
開始還以為只要多發掘一些那傢伙的缺點,多說兩句他的刻薄話,拚命挑剔他,冷眼觀看別人欺負他,當他的面毒舌他,就可以如自己所願般,正常地討厭這個人。
可越是嫌棄,就越是變本加厲地在意那男人。
想激烈擁抱加彥的念頭,也是強到無論怎麼樣都殺不死的地步了,他才無可奈何地放任自己想像。反正思維這種東西不怕被人看到。
只要不說出來就好。
因為次日是週末關係,那天下班就和公司裡的同仁去稍微喝點酒,無聊地聽他們抱怨家庭的負擔,小孩子總請不到合適的家庭教師,以及為什麼十年前完全看不出老婆日後會變得這麼凶悍之類。
平時他絕對不會有耐心瞭解這種話題,但因為加彥一再提到結婚,不自覺就對這些事在意起來。
但聽了半天,耳朵眼也只被大同小異的牢騷和苦惱塞得滿滿,完全體會不到加彥所嚮往的那些東西有什麼好。正想著真該讓加彥也來聽聽前輩們的經驗之談,談話的中心卻突然轉向他。
「說起來,肖蒙你還是單身呢。」
「對。」他不覺得有什麼羞於承認的。
「你也不要太挑剔了,雖然真正的好女人是不容易找,但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好事啊,遇到差不多的就考慮結婚吧。」
剛才在為早早結婚生子後悔得要死的明明就是這個人吧。
「是啊,男人到三十歲,回家還要自己做晚飯自己洗衣服,連暖床的人都沒有,未免太可憐了。」
「沒錯,我老婆凶起來雖然很嚇人,但做家事的手藝又實在是沒話說呢……」
「我家那個啊,偶爾溫柔的時候覺得她其實也沒變醜多少。」
「你小女兒也長得很可愛啊,遺傳媽媽比較多吧……」
不知道為什麼主題漸漸又變成幾個已婚主管之間相互驕傲的炫耀,肖蒙開始覺得男人才是最善變的動物,結了婚的男人更是拖泥帶水得像在開水裡泡過的白麵包,又臃腫又乏味。
想到加彥也許過不久也要變成滿口老婆孩子的一家之主,對著他喜滋滋讚賞妻子和小孩有多賢惠多可愛,酒精滑過的喉嚨就又乾又澀地燒起來,莫名地覺得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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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彥又看了看日曆,雖然是早就已經確定的了,但一想到過了今晚那幫人又要來,還是微微抖了一下。
嘴唇發乾,從瓶子倒點水出來喝下去,天氣躁熱的緣故,水涼了那麼久都還是溫的,一點清涼的感覺都沒有,流過發燙的喉嚨,感覺粘膩。要是能有冰過的啤酒可以喝就好了。
但是屋子和口袋都是空的。
他好幾天沒去公司,大概已經被自動辭退了。但現在並沒有惋惜的感覺。即使保留著那份工作也沒有用處,結果都是一樣。
說要和他結婚,請他先拿出錢來幫忙解決迫在眉睫的債務,等過一小段時間親戚把款項匯過來了就可以還錢給他,結婚的費用也無須再發愁……
說過這些話的女人卻在他借了高利貸來為她救急之後的第二天就消失了。
一開始還以為只是她有事出門,手機打不通可能是信號不好的緣故。
兩三日之後有些著急地到處找她,發現連住的地方都已經搬空了,真正驚慌起來,猶豫著是不是該報警,還在擔心萬一只是誤會的話驚動警察實在不好,向他索取高額利息的人卻找上門來了。
且不要說他根本拿不出多少錢,心理上也完全沒準備,原本以為自己只需要承擔借款到拿到美紗還款這段時間裡的利息就可以,突然變成這種狀況,他簡直混亂成一團。
顛三倒四地向那群人苦苦解釋自己是被騙的,非但說不通,還被狠揍了一頓作為警告,公寓牆壁天花板也都被噴得一塌糊塗。
噁心的圖案雖然不會像被落在身上軟弱部位的拳腳那樣讓人痛得縮起來,但四面都是微妙的恐慌,晚上怎麼都睡不著。
幾天前他還情緒激動,到這個時候則幾乎完全平靜下來了。無論怎麼樣也想不出可以逃命的辦法,走到絕境就變得像死人一樣缺乏知覺。
回想起來,美紗使用的伎倆也並不高明,很多說辭都有破綻,稍微警惕一點多質問幾句就不會上當。
但他不希望從她嘴裡逼問出「我是騙你的!」這種告白。
她是唯一會溫柔待他的人,儘管冷淡起來也是把他當垃圾一樣的眼神,但起碼都沒說過難聽的話,尤其替她買了東西或者還了一部分債以後,她就會更加可愛體貼,抱著他說些「最喜歡你了」「我愛你喲」之類。
這些他從來都沒機會聽過,不捨得相信那是謊言。
把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掏出來,房子也抵押掉,還借了根本還不了的高利貸,向她證明雖然自己沒有什麼出息,但會拼了命讓喜歡的人幸福。想著這麼做的話會感動她也說不定,真的會有人喜歡上他的體貼和誠懇也說不定。
結果還是他弄錯了。
肩膀發抖著啜泣起來,自我厭惡的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明顯。
懦弱平庸,長得不好,頭腦也差,這樣的男人,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哭完了慢慢把臉擦乾淨,去給肖蒙打電話,想最後見他一次。
約好在車站前見面,肖蒙比他先到,臉色不大好看:「這麼晚才找我,什麼事?」
差不多凌晨,車站都沒什麼人了,的確是晚了點,電話打過去的時候肖蒙似乎正在睡覺。本該覺得抱歉,但想到是最後一次任性,也不覺得有什麼,反倒是板著臉的肖蒙看起來有些不安。
面前這個高個子男人是可以借得出這些錢的。
不過被三番兩次警告「我不會再借半分錢給你」,求他來參加預定的婚禮他都不願意,加彥也不會再厚著臉皮苦苦哀求他借一筆天文數字。
就算開口也只有被當成白癡罵回去的份。
「不是你叫我出來的嗎,幹嘛什麼話都不說?」
加彥想了想:「肖蒙,對不起,上次欠你的錢,沒法還給你了。」
沒料到會聽見這麼坦率的聲明,肖蒙呆了呆。男人說完就轉過頭無目的地看著別處,雖然羞愧,但沒有乞求的意思,好像特意跑來跟他說這句話,只是做個交代而已,他是拒絕還是辱罵都沒關係。
「叫我來就為這個嗎?……還不了就算了,」邊揣測加彥到底有什麼不對,邊心不在焉地,「那筆錢借給你這種人我也沒打算能收得回來。不過別想有下一次。」
「這樣,謝謝你了……」
兩個人又面對面站了一會兒,陰影裡只覺得男人消瘦的臉更疲憊了。
「肖蒙,」加彥突然說,「請我喝一罐啤酒吧。」
肖蒙有些吃驚,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加彥主動要求什麼,連開口罵「你以為你是誰啊」這種必備台詞都忘了,乖乖去買了啤酒來,放在男人手心裡。
加彥不再說話,雙手捧著小心翼翼喝完,又在那裡回味了很久,向肖蒙道過謝,說了「再見」,就轉身慢慢走開。
死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一般人說起別人輕生,總覺得不可思議,其實想死這樣的念頭,很容易就會有的。
他也只是承認了自己存在得很多餘而已。小時候被討厭,還總想著也許長大了,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覺得他好,想和他做朋友,或者戀愛之類。
可是到了三十歲,還一直是單身,太笨拙的緣故,朋友都沒交到幾個,肖蒙也是自己死纏著不放,才勉強來往到現在,其實應該是比任何人都來得討厭自己,從來都是自己主動去找他他才不冷不熱地回應,自己不積極的話,像這次,都一個多月了,他也不會想到來看一眼。
戀人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
一個人,真是很寂寞。
想到要這樣繼續寂寞地過幾十年,就覺得實在漫長得太難熬了,還要拚命還那筆不敢去想的債務,時不時被毒打,每天心驚膽戰。
這麼乏味又難受的人生,還是在這裡就結束掉比較好一些。並不是過度悲觀之類的,他想得很冷靜也很清楚才做的決定。而且也喝到了今天一直想喝的冰啤酒,現在沒有什麼不滿足的。
在橋上站了一會兒,夜色裡腳下的海面看來只覺得猙獰,本能地有些恐懼,但想到只要跳下去就可以了,什麼事都瞬間結束,又微微放心。
定了一下神,手上用力,笨拙地想翻過護欄。
一條腿還沒探出去,突然被人攔腰抱住用力拖了回來,猝不及防,踉蹌地跟著往後退了兩步,沒來得及作出反應,耳邊就是幾乎把他震聾的怒吼:「你白癡嗎!」
男人扭曲的臉在眼前放大,已經完全驚呆了的加彥根本沒法招架,只能任他洩憤般地抽了一記耳光:「你是不是有毛病?!一聲不吭就打算去死?!」
正在驚愕,另一邊臉頰又挨了毫不留情的一個巴掌。
「隨隨便便就自殺,你還真是賤!這麼想死是嗎?!好啊!」
出聲之前就被踹倒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意識到肖蒙是在洩憤,加彥只能用雙手護住頭,蜷縮著任他拳打腳踢。
「那你來找我幹什麼!說些無關緊要的廢話然後一個人偷偷去自殺!你當我是什麼人?!你耍我是不是?!」
對方總算停了手,粗重地喘著氣。加彥被打得眼前一片黑暗,半天才回過神來,看到再次揮過來的手臂,條件反射地驚懼地閉上眼睛。
「混蛋!居然什麼都不告訴我!有什麼嚴重到非死不可的事你竟敢瞞著我!你簡直……」
這回卻沒有再挨打,而是被從地上拖起來,粗暴地拖著往前走。加彥嚥了咽嘴裡的血沫,開始拚命抵抗,然而一點用也沒有,逕直被拖拉著塞進車裡。
原本還以為接下去無非是換個地點挨打,不想被帶去的地方竟然是個酒館,幾大扎的啤酒粗魯地推到面前,濺了不少在他身上。
不明白肖蒙的意圖,他只能望著泛著大量泡沫的啤酒發呆,臉上的傷還在火辣辣地痛。
「全給我喝下去。這是可以讓你忘了倒霉事的好東西,醒了就不會想死了。」
遲疑了一下,又看到肖蒙不耐的臉色,終於還是雙手捧起杯子,湊到嘴邊喝了下去。冰涼的液體流過喉嚨的時候強烈的自我厭惡感也湧了上來,邊大口大口嚥著酒,邊無聲地抽泣起來。
一開始喝那麼多還覺得勉強,灌了兩大扎以後胃和大腦都燒起來,反而喝得更乾脆。臉上發著燙,也不再管肖蒙的反應,索性一反常態地用力敲著桌面,大聲叫酒保再來幾杯。
等後來就什麼都顧不得了,難看地打著酒嗝,死死抓住身邊男人的衣服,口齒不清哭訴起來。
男人罵了他兩句,動手推他,但他就算被嫌惡或者一巴掌打開也無所謂,最後甚至抱住男人的腰,像小學生一樣幼稚地放聲大哭。
混亂中最清晰的就是男人身上冰冷的薄荷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