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下雨的天氣,肖蒙往窗外看了看,微微扯開領口的兩個扣子,厭倦地推開椅子站起來。
「行了。」
在對面坐著的男人被他發出的聲響驚動一般,抬起頭,猛地一緊張。
「不用敲了,你都帶回去,我不吃。」
「但是我快好了,你看這些……」
「我不吃核桃,」肖蒙不耐煩地打斷他手裡繼續的弄碎核桃殼的動作。
下班本來就覺得疲憊,該是和同事去找個地方喝酒放鬆的好時候,秘書課的美麗新人也主動提出共進晚餐的邀約,可是一切全在男人的身影出現在公司門口的時候被打亂了。
而明明還在生氣,卻還是推拒掉其他人的邀請,帶著男人回家的自己,也真是頭腦出問題了。
「是嗎……」男人縮回手指,坐得不安穩似地抓過放在一邊的土氣旅行包,「我這次從老家回來,還有帶很多別的特產,你看……」
男人平淡怯懦的臉看在眼裡只會讓人心情更惡劣。不知道為什麼會跟這個沒用的傢伙做了十幾年的朋友,原本以為高中畢業以後就再也不會有來往的機會,哪想到進了不同的大學還能保持聯繫,雖然不密切,卻一直沒斷過,甚至到分別進入公司工作,都還彼此時常互通電話。
要算起來,同期的友人早就都散去,也淡忘了,留下來的就只有這個他從來都很輕蔑的男人。
怪事。
這個對他的事業和交際完全沒有幫助,只會帶來麻煩和負擔的懦弱男人,他無數次想過要斷絕這點所謂的朋友關係,對男人的態度也不曾友善過,辱罵的時候完全不會注意措辭,但即使如此,男人也總抱著「肖蒙其實是個好人」這樣的執念,在每一次吵架過後主動打電話前來要求和好。
兩人的相處簡直就像小學生一樣幼稚不堪,可其實都已經是三十出頭的成熟男性了。
他進了公司後自然而然就極其順利地一直快速升職,到了現在這種年薪極其豐厚的位置。雖然性格差勁,他的收入和長相也足夠成為眾多女性青睞的對象。相比之下,面前這個年齡相同的男人,無論哪方面水準都差得太遠。
而且還沒什麼神經。
「要是沒其他事你就回去吧。」再次打斷男人的拖延,他的心情已經越來越差了。
如他所料,男人並沒有站起來告辭,收拾著桌子上倒出來的大堆干核桃和其他鄉下特產的動作,也只不過是延遲開口時間的一種逃避而已。
「肖蒙。」
終於下了決心開口,男人不知所措地垂著頭:「借你的錢我一定會還你,只是現在,我這個月的獎金沒有拿到……家裡父母也生了病,寄了一筆錢回去,所以……」
肖蒙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望著他輕微動著的嘴唇,心裡卻急躁起來。
「所以很抱歉……請你再等一段時間……」
看他似乎話只打算說到這裡為止,肖蒙吐了口氣:「那個錢什麼的就算了吧,等你方便的時候再說,我不急。」
想著帶來一大袋鄉下土產來還債的男人也有點可憐,縮起來的瘦削肩膀讓人很有些想抱上去的慾望,儘管上次見面後的爭吵讓他這段時間都心情黑暗,但現在卻輕易就原諒了男人的笨拙和窩囊。
想起那回爭吵的內容,肖蒙暗自嗤笑了一聲。
明明是無論怎麼樣都沒有女人緣的男人,卻總不肯死心,尤其容易上年輕女孩子的當,僅有的一點收入都被騙光了也只有被甩的下場。上次帶來的女人更惡俗,化著低劣的大濃妝,染過的頭髮也開始脫色,僅有的幾分姿色都在只能得零分的服飾搭配裡被倒扣的乾乾淨淨,還嗜賭,滿口扯謊。
但就連這種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女人,對那平凡的老實男人也不是真心的。
「肖蒙。」男人的聲音有一絲顫抖,雙手撐在不高的茶几上,彎下的腰讓他呈出乞求的姿勢,「我想……」
「嗯?」
「你能不能,再借我一筆錢?」
對於屋子裡驟然又冰冷下去的氣氛,男人有所覺悟地把瘦弱的脊背繃緊了:「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過分……但我會還清的,拜託你……」
肖蒙只冷冷看著他:「做什麼用?」
「……我欠了一些賭債……」
肖蒙終於冷笑出來:「賭債?」雙手狠狠拍上桌子,上面的東西和男人的肩膀都抖了抖。
「是你的還是那個女人的。那種女人遲早死在賭場裡,你還想替她還債還到什麼時候?!」
「肖蒙!」男人狼狽地想阻止他,「美紗她保證過這是最後一次,她是真心想……」
「你要被她騙多少次才能長腦子?白癡都看得出來她純粹是在騙錢,隨便上兩次床就被迷得暈頭轉向,也只有你這種飢渴的男人才會被她套住!」
男人激動起來:「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跟她,還只是在約會而已……她才不是那種女孩子!她過去的確是不太懂事,可現在不一樣了啊,她願意為了我重新開始,只是那些債需要還清而已……」
「為了你重新開始?」肖蒙毫不留情地譏笑,「你以為你是誰?你要是能吸引女人,也不用到現在還一個女朋友都交不上。」
男人的嘴唇微微發著抖。
「你這種沒什麼出息的小職員滿街都是,等她把你搾光了就會換下一個。不信你就等著看。」
「才不是這樣,」向來好脾氣的男人發怒的時候也只是眼圈微紅,「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只要把債還清了,我們就要結婚了!你就是這樣,總把人都想得那麼差勁,我是沒什麼用,可總會有女人被我感動的,總會有人看得到我的好。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樣看不起……」
男人接下去的話肖蒙都沒聽到,他在「結婚」這個詞上就卡住了。
眼前這個除了個性溫良以外沒有任何優點的男人,身材瘦小,長相毫不突出,懦弱又遲鈍,頭腦不太聰明,收入低下,品位又差……
這個人居然要結婚。
真是笑話。
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以至於沒注意到男人已經閉上了嘴,正顫抖地用憤怒而傷心的目光望著他心不在焉的臉。
他回過神來,輕鬆地笑了笑:「所以你是為了能有機會結婚,需要來向我借錢,是吧?」
「……」這種情況下要男人點頭,實在很屈辱,但要逞強地說出斷然否決的話,也太難了。
「錢,我一分也不會借給你,你欠的那些也最好盡快還給我。拿去用在那女人身上,跟丟進水裡有什麼分別?這種投資誰會做?還是多動動腦子吧你,成天像個白癡,活到這個歲數一點長進都沒有。什麼人值得交往什麼人不值得,起碼的分辨能力你有沒有?趁早跟那女人撇清關係,免得我都要受連累……」
「肖蒙,」男人開口的時候,發抖的聲音裡多了一些他以前沒有聽到過的東西,「你別總把別人當傻瓜……是不是真心待我好,我當然分得清楚。」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最看不起我的人就是你,做了這麼多年朋友你還是一樣瞧不起我,要不是我主動找你,你根本不會想跟我相處下去吧。跟我這樣的人站在一起,讓你覺得很丟臉,是吧?以前唸書的時候,雖然你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欺負我,可是每次他們動手的時候,你都在看,對不對?……真是……不會有人比你更虛偽了。」
男人離開以後他才真正暴怒起來,把所有能抓到的東西都摔得稀巴爛。
被看穿之後的惱羞,被那種人赤裸裸指責的怨恨──胸口翻騰著的情緒並不是全然這些。
那個軟弱的,可笑的,專心追求著女性卻總是被拒絕的,他輕視的男人……
絕望地把自己摔在床上,盛怒和失落裡,手發洩般地移到下腹部,用力抓住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充血的部位。
機械地反覆套弄著,想像自己是在那個男人的體內,粗暴又凶狠地蹂躪著他,把他壓在身下激烈地刺穿。
有這種綺念已經很多年了,十幾年。喜歡男性這並不怎麼令人震驚,而一心想要進入想要瘋狂佔有的對象是那個人,這連他自己用了這麼長的時間都沒法承認,更無法大聲說出來。
「加彥……」
弄髒手心的時候不自覺就叫出男人的名字。想著男人發紅的眼睛,說著要結婚的時候的堅定和熱切,心臟慢慢被一種類似於自我厭惡的悲慘抓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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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熱的夏季還在持續,對可以逃避酷暑的秋天的期待總在氣象播報員日復一日的高溫警告裡破滅,除了打著強冷氣的室內和車裡,根本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人生存得下去。
肖蒙除了上公司和回家,哪裡都不去,即使如此還是常常覺得無法忍受。
同事說這是心火。
加彥沒有打電話過來,以往無論怎麼生氣,冷戰也不會超過一個禮拜,而這已經是第八天,等晚上過去,便是第九天 。
直到傍晚,空氣裡的燥熱才舒緩了一些。在販賣機旁站著喝完咖啡,順手把紙杯揉了揉丟進垃圾箱,打算回公司繼續加班。
兩個穿附近高中制服的女生從旁邊走過,嬉笑聲突然變得壓抑,等經過之後又放肆地高亢起來。肖蒙知道她們在談論他,並不以為意。走了兩步,身後便有人追上來,是剛才的女孩子們,笑得害羞又大膽。
「先生,有時間的話我們請你吃晚飯好不好?」
十六七歲的高中女生,已然發育得很好,質感很好的短襯衫和小百褶裙,看起來飽滿又不失纖細,臉蛋也不錯,算是三十多歲男人最心儀的遇類型。
肖蒙停了停,還是乾巴巴的表情:「抱歉。」
女孩子們失望地小聲互相抱怨著離開了,邊嘀咕邊回頭看他,沒走多遠就又爆發出快樂的笑聲。搭訕美男子對她們來說是無害的娛樂。
換成某個對女性毫無抵抗力的白癡,遇到這種情形早就忙不迭地答應了吧。
這麼想著,他又嗤了一聲,
他有著日式美人的奢華長相,性格卻很陰沈,而且極其高傲,還有輕度潔癖。這些年來對他有好感的女孩子自然很多,他交往過三四個,對方都是相當優秀的女性,他也花了點力氣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卻總是無疾而終。
那說不出口的慾念猶如久治不愈的隱疾一般纏著他,每次見到加彥他都會在輕蔑之上又生出一些怨恨。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把那個人……
「肖蒙!」
猝不及防的,他還真有點心跳失速,鎮定一下,轉過來的時候又是自然而然的厭惡表情。
「喂……」走近的衣著樸素的男人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陷入面對面無話可說的沈默境地之後,居然指責他,「你好歹也說句話啊,總是裝酷……」
肖蒙皺起眉毛哼了一聲:「你到底有沒有神經?」
「什麼啊……」
「我不想跟你說話。讓開。」推了男人一把,大步走過。之所以這麼高姿態,是因為心裡篤定男人會叫住他。
「肖蒙!」
果然。
「那天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但你也有不對啊,」眼看肖蒙臉色又開始發青,加彥忙讓步,「好啦,你不要氣了。走吧,我請你吃晚飯。」
肖蒙充耳不聞地繼續往前走。
「你想怎麼樣啊,」男人著急了,「只是那麼一點小事而已……」
「我不覺得被說成虛偽是小事。」
加彥憤懣地嚥著氣,無盡委屈,但還是追上去拉住他:「好了,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再計較了。」
肖蒙這才轉頭看男人。清瘦的臉,眼睛下是大片疲憊的陰影,鼻尖因為忍氣吞聲的不甘而微微發紅。真的是無甚特色的相貌。
但他卻暗自微笑起來。
原定的加班計劃自然取消了,只上樓收拾了一下東西,便去開車出來。
「到什麼地方吃飯?」
加彥嚥了一下口水:「我家……」
肖蒙不帶感情地「唔」了一聲,繼續目不斜視地開車。
「外面吃太貴了……」男人有些羞恥地解釋著,手放在膝蓋上,「菜都已經做好了,天氣這麼熱,放在那裡也不會涼掉。現在過去吃剛剛好……」
「笨蛋。」
男人不出聲了。過一會兒才呼了口氣:「這段時間比較拮据一點……以後慢慢的應該會好起來……」
肖蒙真想壓住他緩緩動著的嘴唇,把他按在座位上激烈親吻,粗暴地愛撫。
加彥的臉色漸漸黯淡下去:「不過現在經濟不景氣,在外面找兼職賺錢也比以前更難呢,我們公司都不發加班補貼了,真是……」
肖蒙腦子裡陰暗的幻想突然中斷,一絲不悅的警惕插了進來。
「你再怎麼討好我,我也不會借錢給你的。」
加彥停住,啞然地看著他,氣得幾乎要抽泣起來:「肖蒙!你這種人……」
之後便用力扭過頭不再和他說話。
肖蒙也無聲地開著車。有這種想法的確很卑鄙,但他先提出來,也總比最後由加彥來提要好得多。
這根本不是錢的問題,加彥需要的話,儘管態度是一貫的惡劣,再大的數目他也都會給得很爽快──當然若用途是追求女人,那就免談。
他是害怕「加彥只為了從我這裡得到好處才肯接近我」的設想。
雖然不知道兩人之間將來可能形成的最佳相處模式會是什麼,但陷入金錢交易關係那顯然是最糟糕的一種。
過很久才聽到男人僵硬地:「以後別再說這些話了肖蒙。我又不是為了你的錢才跟你做朋友。」
「那就好。」
男人傷心的神色和窗外的街景一起閃爍著晃過。
廉價公寓地勢太差的緣故,從停好車的地方走過去居然都要很長一段路,肖蒙出了一背的汗,身上粘膩,咒罵個不停,加彥只好笑著安慰似的道著歉。
大約只有二十平米的公寓,還劃分出臥室客廳浴室和廚房,狹窄程度可想而知,幸好還算乾淨,看得出來是特意打掃過了,窗簾還是剛洗好的,掛在那裡微微有點濕。
肖蒙的氣才有些消下去,就因為居然還沒裝上冷氣只能吹電扇而又發作起來。
「你有毛病啊?這種天沒有冷氣怎麼過得下去?!上次不是已經說要買了嗎?」
「並不會很熱啊……」
「三十二度還不熱?」肖蒙冷笑著看他,「你不會是窮得連二手貨也買不起吧?」
加彥難堪地沈默著把菜一道道擺上桌。
「你都工作快十年了,」肖蒙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怎麼會這麼沒用?!」
加彥有點淒慘地笑了笑,安靜地擺著筷子。
肖蒙並不知道他有多窮困,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理解。
這套舅舅留給他的小公寓也早已經抵押給銀行,貸款用來替美紗還了一部分債。
餘下的部分昨天也還清了。
是從……地下錢莊借的款。
拆了東牆補西牆,他也知道借這種高利貸有多可怕,但拿不回錢的時候,美紗冷漠的表情真是會讓人覺得猶如身在冰窖般刺骨寒冷。
他很怕別人對他冷漠,跟肖蒙在一起也是,只要露出那種不屑的無視的臉,他就只好丟開原則,顛倒是非地去說些「都是我的錯」之類的道歉台詞,拚命想搏回對方的好臉色。
他真心想和她結婚,雖然她完全不是溫柔會持家的女人。
一個人太寂寞了,很想能和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
因為生父的緣故,從小就受所有人的冷遇,同齡的孩子會尖聲叫笑著「強姦犯的兒子!」從他身後砸泥巴或者石頭或者易拉罐之類的東西在他背上。
哭著跑回去訴苦也沒有用,親生母親更是只會用連幼小的他都能輕易感覺出來的仇恨得發抖的眼光看他。
「你這個雜種要是沒生出來就好了!」
他作為一樁醜惡罪行的證據和殘留痕跡而存在,實在太多餘了,誰都巴不得能抹掉,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只會讓她更加歇斯底里而已。
清楚其他人討厭他的原因,他也就不會還手,只縮起肩膀跑開躲起來,也沒什麼怨恨的感覺。
但還是很難過。
明明不是他的錯。
被取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那一帶上小學,中學,對他的冷落和嘲弄也隨著升級而成為慣例般延續下來,沒有太離譜的傷害,就很容易習慣,他只要抱著順從和木然的態度就好。
真正刺痛他的,是升上國中以後,女孩子們就都躲著他。
「犯罪基因是會遺傳的」
這種不知道是否有根據的說法,讓他在女生眼裡一下子變得危險起來。
是的,他們都慢慢長大了,對一些事情從全然無知,到似懂非懂。
他不敢否認他對異性沒有過幻想,他是會去留意隔壁班漂亮的女生,一些晚上會做奇怪的夢。
高中住宿舍的時候,被同寢室的人從他枕頭下翻出一張性感女星挑逗姿勢的雜誌封面,這件事讓他被狠狠嘲弄欺負了一個學期。教歷史的年輕女老師甚至向校長提出要求,拒絕教他們的班級。
可他做過的就只是如此而已。
年齡相近的男生們,全都做過同樣的事,而且過分得多明目張膽得多,但只有他受到誇大的嘲笑和厭惡。
幸好高中畢業,考上別的城市的大學,覺得終於從那個框框裡跳出來了。
可他終於也發現,在框裡生活了那麼多年,他自己已經順著框架長成了那種形狀。
懦弱,畏縮,行動遲緩,逆來順受。
原本還以為總算可以自由大方地追求喜歡的女孩子,可是屢次失敗以後才覺察,自己其實根本不懂得怎麼和女性交往。在這個框架以外的世界裡想開始新的生活,他幼稚而笨拙得像個嬰兒,一樣處處招人恥笑。
結果還是只能照著從前。
他有時候會想,一個人的命運,大概從他生下來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了。
不然他又是因為做錯過什麼才需要過著這樣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