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閣同往常一樣,大廳是高朋滿座。
白色紗簾後又傳出了柔和悅耳的琴聲,不同的是何歡姑娘開門唱曲子,清脆的嗓音和流暢的樂音,聽起來真是種享受,而且紗簾也被掀起,何歡冷艷的臉龐讓人目看不膩。
莫怪底下所有的大爺公子們都是一臉的陶醉模樣。
何歡所唱的是時下流行的小調,述說人生在世會面臨的種種苦難,勸人放開心胸,為善勿為惡。
這小調由何歡唱來格外有感情,將人生的愁苦唱得分外傳神,聽得眾人面有淒色。歡場地方選唱這樣的曲子的確不合時宜,不過,眾人是為了看何歡而來,她唱什麼也沒人會反對。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喜樂悲愁,皆歸塵土!」唱畢,她兩手將箏弦一收,琴音畫下了完美的結束。
台下卻沒有傳來任何的喝采聲,也沒有掌聲,氣氛有些不對勁。
何歡雖然感到不尋常,不過她一向冷漠,沒心思想那麼多,仍繼續彈琴,這便是她的生活了。
何歡看不見,沒見到大廳中央站一個臉色難看、氣勢冷然的高大男子,在他冷酷的眼神注視之下,花場的所有尋歡客皆是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而且,那男子身後又帶著四、五名壯碩的侍衛,還有一排穿官服的衙門捕快,如此龐大的陣仗,可見那男子的身份不簡單。
尉遲浪看台上彈琴的歡歡,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她曾答應要留在府裡陪他,卻又私下跑回醉仙閣來,難道在這裡彈琴娛樂客人會比較快樂嗎?
尉遲浪無法靜聽她彈完整首曲子,出聲打斷,「為什麼要騙我?」
何歡的手顫了下,彈錯了兩個音,原來是他來了,難怪廳內氣氛不對,但她隨即又定下心神繼續往下彈,沒有中斷的意思。
尉遲浪見她不理會他的問話,臉色更加難看了,他走向前高聲喊著:「你既然親口答應我留在尉遲府,就不該離開,現在,我來接你回去,快同我回府!」
何歡仍是不理會尉遲浪,雙手繼續彈著,他現在身份不同,該是不會做出衝動的事來,碰了釘子就會離開了!
「你為何不回答我呢?」尉遲浪隱忍的怒火已到爆發邊緣。
他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要見的人就是歡歡,而屋內黑壓壓的一韋人,就獨漏了她的身影,追問之下才明白,原來她已通知醉仙閣的人來接她,沒經他的允許就私下離開尉遲府了。
他那時就想抱傷將她追回,無奈傷勢太重,無法下床。
等他可以下床後,第一件事就是衝來醉仙閣找她,見她神色自若的在大廳裡拋頭露面、彈琴賣藝,他簡直想殺了台下睜著一雙雙色眼看著她的男人,她是屬於他的,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對她有邪念。
但是,他一再提出的問話,她都當成耳邊風不回答,她當真在考驗他的耐心嗎?
「夠了!別彈了,跟我回去。」尉遲浪忍無可忍,攸地來到歡歡身旁,大手捉住了她的小手,拉她起身後就要走出醉仙閣。
何歡皺起了眉頭,他竟然開始用暴力了!她邊奮力想掙開他的掌握,邊回頭叫人。
「秦嬤嬤!秦嬤嬤……」她相信秦嬤嬤不會放任搖錢樹就這樣被帶走的。
誰知秦嬤嬤懼於尉遲浪的權勢,根本不敢站出來說話,況且她手中還拿著尉遲浪剛送給她的十萬兩銀票!十萬兩,夠她後半輩子吃穿不愁了,打死她也不會出聲。
「秦嬤嬤收了我十萬兩銀票,已經將何歡這個人賣給我了。」尉遲浪忍著怒氣打斷她的叫喚。
以秦嬤嬤愛錢的程度,這話一定是真的了,但還有一個人不會不管她,何歡又揚聲叫起了秦泰的名字。
這更激怒了尉遲浪,她竟敢叫別的男人的名字,用力一扯,歡歡便直直地摔人他懷中,他索性彎腰抱起她,惡狠狠地回道:「他早被我心手下制伏了,你別妄想他會來救你。」抱著人,他大步地走出醉仙閣。
何歡敵不過他的力氣,被制伏在他懷裡,她很不悅的頂撞他,「放我下來!強搶民女可不是你這個巡按御史會做的事,我不過是個煙花女子,大人犯不著這樣的為難我。」
「我說過,你已經被賣給我了,在場的眾人都是人證,從現在起,你將不再是醉仙閣的姑娘,你會永遠離開這裡,而世上也不會再有何歡這個人了!」尉遲浪看著歡歡說迫,復又轉頭看著大廳裡的人,嚴聲厲色的大聲喝問:「你們聽清楚了,懂我的意思嗎?」
大家害怕尉遲浪的威勢,紛紛點頭回答:「懂、懂!」
「你聽明白了吧?」尉遲浪幾乎是咬著牙對歡歡說話,腳步不停的上了停在門口的馬車。
馬車有如風馳電掣般的離開。
歡歡感到自已被丟在軟榻上,身子底下的搖晃感讓她明白自已已在馬車上,她摸索著四周,想找扶手好讓自已坐好身子,但馬車突來的一個顛簸,害她的身子反而向前傾去。
尉遲浪看她無助又笨拙的在摸索,心中又疼又氣,心疼她的看不見,也氣她不肯開口求助,只要她開口,他豈會袖手旁觀呢?但她就是不肯開口。
馬車的不穩讓她幾乎摔下軟榻,尉遲浪心軟地上前抱住了她,讓她倚在自己懷中。
何歡深吸一口氣,以平靜自已的心情,伸手想推開他,但他動也不動。
「放開我!讓我們平心靜氣好好談談,我有話要對你說。」使強鬥力她一定輸他,只能和他談道理了。
「好,我和你談,不過,就這樣談。」尉遲浪不放手,他每時每刻都想這樣的擁著她、抱著她。
「別欺負我是個弱女子好嗎?佔我的便宜不會讓你得到多大好處的。放開我!」
何歡直言指責。
尉遲浪輕笑一聲,不為所動,「你絕不是個弱女子,你答應了我卻又失信,在那麼多人面前,絲毫不理會我的問話,這是個弱女子敢做的事嗎?」
何歡靜默了下來,半晌才臉色平靜地開口:「事件都已經過去了,時間的流逝帶走了許許多多的恩怨,我們的再見面不過是個巧合罷了,就讓這巧合就此結束,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讓紛紛擾擾的事到此告一段落,誰也不必為對方負責,也別去干擾彼此的生活,這就是我想說的。」
尉遲浪好一會兒才沉聲回答她,「說完了你想說的,而我的答案是『不』!我不會再放你走的!五年前,我以為我永遠失去了你,我悲傷欲絕!天可憐見,你沒死又讓我給遇到,這次說什麼我也不會放手的。就如同你所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是還有將來呀,我無法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也不會讓這巧合結束,我要彌補這五年來的空缺,盡我所有的力量讓你開心,也要治好你的眼睛。歡歡,我的小紫兒,我不願再失去你,也不能再失去你了,無論如何,這一生我是決定要和你一起度過!」他說得堅定不移,絕不改變。
何歡的臉色有些發白,她害怕聽到他這樣的語氣,他若想要一樣東西,就一定會用盡方法得到,沒人可以阻止他!但別將這樣的力量用到她身上,她承受不起,也不願意承受。
五年前,自己想聽的就是他這番話,那時她沒聽見。
五年後,她最不想聽的也是這樣的誦,卻讓她聽到了。
她何其不幸也是何其有幸呢?
歡歡搖搖頭,語氣裡儘是掩不住的落寞,「失去的東西是再也追不回的!時間改變了一切,也改變了我的心,我不再是當年愛你的歡歡郡主,如同你也不是往日打獵的獵人一樣,時光飛逝而人事已非!所以放開我,別來打擾我,這是我唯一的要求,若你對我仍有一絲絲的歉疚在,就不要再來找我了!」為了保護自已,她只能這麼說。
這些冷淡的話語全在尉遲浪的預料之中,畢竟他虧欠她太多,她的任何反應都屬人之常情,他不會因此而退縮的。
歡歡感覺到他的大手輕撫若她的臉頰,然後聽到了他平和的回復:「我對你有歉疚,無法磨滅的歉疚,而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不吃虧也絕不佔人便宜,因此我選擇用我的一生來償還你的情。別說你不再愛我了,由我受傷時你的焦急我看得出來,別再自欺欺人了,我不會放開你的,絕不會放開你!」他會再次打開她的心扉,不管要用多久的時間、花費多少的心力,他一定要做到。
何歡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他說話的語氣雖然和氣輕柔,但話裡的執著、霸道讓她無法忽略,她和他的糾纏又要開始了嗎?
為何她在感到恐懼之餘,心竟有些寬慰呢?
她還愛他嗎?不,不會的,她早已無愛了啊!
她會用時間來證明,她,不再為他傷心、為他哭泣了!
※ ※ ※
清脆悅耳的烏叫聲似在告訴人們,今天會是個快樂的一天。一個接一個綿密的親吻落在何歡的臉上。
張開眼,眼前雖然仍是一片黑暗,但身子卻陷在一個安全的大懷抱裡,拂在臉上的氣息是那般的濃烈熟悉,如此的被喚醒該是件很喜悅的事。
「醒了嗎?小紫兒。」尉遲浪又吻了下歡歡的小嘴,溫柔的撫著她細膩的臉龐。
「你答應過我,不對我動手動腳,也不能對我不禮貌的。」何歡臉兒一轉,避開尉遲浪的吻,無奈的提醒他。
她住在尉遲府已有五天,幾乎是被軟禁在尉遲浪的懷裡,道說法一點也不誇張。
每天早晨,他一定是用吻來喚醒她,不管她提出多少次的抗議他都不當一回事,若她想更早醒來避開他也不成,反正他一定會比她起得早就是了!
三餐用膳時間,不用說也一定是和他一起。
用膳時,她必是身陷在他的臂彎裡,他總是仔細小心的為她布菜,囑咐她多吃點,只差沒一口口親自餵她吃。
白天,她被迫讓大夫檢查她的眼睛。她知道尉遲浪專程為她從宮裡請來駱御醫,但因京城離這兒路程遙遠,因此再過個兩三天才會到。現在讓大夫檢查,也是想集合各家的意見,供駱御醫下藥診療時參考。
到了晚上,他也不會留她單獨一個人。不管她答不答應,她都會被他摟到戶外走走,或是乘涼。
在這段時間裡,他會告訴她這些年來他發生的事,從他父親過世離開瑞安城起,到他如何報了仇、受封巡按御史等等。
何歡由他口中能明白皇上對他的信任重用,這全是他自己努力得來的,一點都不僥倖。她雖然總是擺出一臉事不關己的冷漠棋樣,也不搭腔,但她心中是真的為他高興。
白天大夫的治療檢查就夠累了,待晚上被困在他懷裡聽他說話,常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總會感到一雙大手掌輕柔的為她按摩額頭,令她舒服得沉沉入睡。
而最令何歡介意的是,尉遲浪也不避諱在旁人面前對她親熱,當然她是拚命的推拒、沒好臉色的對他,甚至是冷言冷語的譏諷他、惹他生氣,但是他全然不以為意,非得要讓他親熱過癮了,他才肯罷休。
何歡感覺得到他的改變,現在的尉遲浪和以前的葉浪不但在身份上有著天壤之別,連在個性和處世上也全變了。
少去了年輕時的血氣方剛及衝動魯莽,他多了看透人世後的圓融深沉,讓她摸不懂他在想什麼?一次又一次,她不能自主也是無力逃開的軟化在他懷裡,任他予取予求。
歡歡清楚的明白自己是越來越無法抗拒他的溫柔,也越來越習慣有他在身邊了,這結果讓她心慌意亂,卻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何歡覺得好無助,她害怕自己的沉淪!
尉遲浪笑得愉快,不把她的話聽人耳中,又親了她一下,「快起來,準備一下,今天要出門呢。」
何歡沒有他那份喜悅的心情,不感興趣的回答:「別找我,我不想出門。」
「這是為了你,你怎能不去?快起來,別偷懶了。」尉遲浪彎身抱起了她,喚婢女進來。
「我不是你手中的傀儡,任你擺佈,我不要出門,請你別逼我。」何歡忍住心中的不悅對尉遲浪說道。對一個眼晴看不見的瞎子來說,出門只是件麻煩事,沒有任何的樂趣可言,所以她厭惡出門。
尉遲很能明白歡歡不願出門的原因,他就是要打開她這層封閉的心門,只要有人在旁邊,就算是看不見也能出外避玩散心啊!
「我們是要上山祭拜。今天是六月初六,你真想不起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有充分的理由要她出門。何歡聞言,思索了一下,六月初六……她寫然想起,是娘的祭日,今天是娘的祭口啊!忍不住心中一陣激動,五年來,她過得渾渾噩噩,娘的祭日地也忘了,還要旁人提醒,她真是個不孝的女兒。
想起娘,她就想起了爹和二娘,還有幸幸和浩浩,不知他們現在如何?府裡好不好?她想念他們的心從未間斷,只是她是家門之恥,有何顏面回家呢?
「願意告訴我你往想什麼嗎?或許我能給你答案。」尉遲浪由歡歡臉上的憂愁擔心,猜出她在想什麼,但他希望她能開口問。
何歡搖搖頭不語,既然已經離開了郡王府,明白府中的情形又能如何?徒增傷感罷了!她會祁求上天保佑家人無災無病,平安順利。
尉遲浪為歡歡的執而搖頭歎息,忍不住老實的告訴她,「懷安郡王仍是在每年的今天於城裡佈施白米,你的妹妹和弟弟都長大了許多。他們在你娘的墓旁為你設了個衣冠塚,除了王府中人常去探視外,文克烈也去過了許多次,他對你似是沒有責怪的意思,常到郡王府作客,和郡王府中的人相處得很好,是郡王府最受歡迎的客人。
「你為什麼投河一直是許多人心中的迷惑,城裡有許多的謠言傳出,卻沒有一個說得對。我不知道王爺明不明白事情的真相,但觀雲別莊被封閉了是事實,或許,王爺不想觸景傷情吧!總而言之,你的家人目前都生活得很好,這你是絕對可以放心的。」
何歡聽了又悲又喜,喜的是家人都無恙,悲的是自己帶給家人的傷害,還有文大哥,是她辜負他的,也傷害了他的名聲,而他卻仍如此的照顧她的家人,她心中除了感激,還有慚愧。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謝謝!」她低聲道謝。
尉遲浪抬起了她的下顎,語氣真誠的說:「告訴你不是要聽你的感謝,一切的事我也有責任,我一直希望能彌補你,也彌補你的家人。我明白失去摯愛的痛苦,你的家人失去了你,而我也同樣以為失去你了!承蒙上天庇佑,你沒死,你能明白我發現你沒死時的狂喜心情嗎?--再見到你,我是絕不再放開你了!歡歡,我不敢求你能立刻接受我,但請試著給我機會好不好?或許你也該讓你的家人明白你沒死的事實,讓他們高興,我猜王爺一定很想再見到你的。」
「不要!我是個不孝的女兒,我也讓顏家祖先蒙羞了,就讓我爹當我死了,那他老人家也就不必再為我操心了!所以別告訴他們我還活著的事,千萬別說,好嗎?」何歡緊抓著尉遲浪的手,顫聲哀求。
「那你是承認自己是顏歡歡,是我的小紫兒了,不再是醉仙閣的何歡了嗎?」
尉遲浪要逼她恢復原來的身份。
「你不是知道了嗎?為何還要我多說呢?」何歡無奈一笑,不想談這個問題。
「不,我就是要你說,你一直以『何歡』自稱,縱使我已經點破你的身份了,你仍是不願正面承認。你在醉仙閣是叫何歡,但你現在已經離開那裡,不再是青樓女子,我不許你再用何歡這名字,顏歡歡才是你,你仍是當初那個清白無瑕的歡歡郡主。」還是尉遲浪要她明白的,不論仙事如何變遷,她在他心中永遠不變。
何歡只是搖頭,痛苦的否認,「顏歡歡已經死了,她死了!我不是她,我是何歡,一個風塵女子,不配再當顏歡歡,也羞愧得當不起顏歡歡。」
尉遲浪將歡歡擁緊在懷,既心痛又有滿懷的歉意,好一會兒他才以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好,你既然不願當顏歡歡我也不逼你,你就叫小紫兒,否則就冠我的姓,是為尉遲歡歡,這兩個名字你任選一個,不能有其它的意見。」要改變歡歡的心,絕非一天、兩天能辦到,多爭執無益,不如再改個名字。
何歡皺眉,他又在佔自己便宜了,橫豎都是她吃虧,索性她就不回答,不想再浪費口舌。
「不說話?不說話就由我來決定,就尉遲歡歡好了,仍是歡歡,我喜歡這個名字。好了,歡歡,時候不早了,快起來,換衣裳用早膳,我陪你到清寧寶寺祭拜。」
尉遲浪不等地表示意見,就吩咐婢女伺候歡歡,他隨即走出房間。
何歡明白爭不過他,無奈的起身更衣。
歡歡,她也愛這個名字啊!或許,她真該將名字換回來了,否則她要如何對娘說話呢?
歡歡,她又變回歡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