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杜碧盈不再來騷擾水若,上官將之亦少出現在水若面前,有時十天半個月見不上一回,即使見了面,兩人也僅是漠然的問候對方。
多看、多說,只徒增日後分離的痛苦罷了。
生產那日,水若大量出血,在她奄奄一息之際,房外上官將之的怒吼聲傳了進來。
「要是她和孩子有任何差池,我就要你們的命!」
是因為劇痛而產生的幻覺嗎?她從沒聽過他如此怒極的怒吼,甚至有摔東西及人們的慘叫聲,他不可能為她失去方寸。
「夫人,撐著點,已經看到孩子的頭髮啦!」幾個產婆滿頭大汗地說道。
末後,她費盡千辛萬苦,拼著命終於將孩子產下,可她還來不及見孩子的面便暈厥過去。
失去意識前,她又聽見上官將之急促呼喚她的聲音,「水若!水若!」
他又喚了她的名字呵……真好聽……
她作了一個夢。夢中的她手裡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那是個十分漂亮的嬰兒,一直嘰嘰咕咕的對著她笑。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兒。
接著,一個男人出現在她身畔,與她一同逗弄著嬰兒,他的神情十分溫柔慈祥,她也知道,他是她的丈夫。
多麼美好的夢呵!
直到她的丈夫用冰冷絕情的口吻說:「把孩子給我,你可以走了。」
夢碎了,她也醒了。
光線晦暗的房裡孤寂空涼,所有美麗的幻境全都在黑暗中煙消雲散,彷彿不曾存在過。
她吃力的撐起身子,喚道:「小梳子。」
在桌邊打瞌睡的小梳子盹了一下,聞聲馬上清醒過來。見主人清醒了,她欣喜的走到床畔,「小姐,你醒啦!恭喜你喜獲麟兒。」
是兒子呵!這麼一來,她也算盡了為人妻的義務,替上官家留下一脈香火。
「我要穿衣服。」
水若讓小梳子替她著衣梳發後,再令小梳子扶她走出房門輕聲說道:「勿言哥,我知道你一直都守在我身邊。」
俄而,聶勿言出現在她面前。
「勿言哥,請你現在就帶我離開好嗎?我不要等他來趕我,我怕我受不了。」
能如此平靜,連她自個兒都覺得驚訝,她以為她會崩潰,但她沒有,有的只是對孩子的難以割捨。
「孩子呢?」聶勿言本想試圖說服她留下來,但她平靜得可怕的表情使他說不出口。
「我愛孩子,他是我十月懷胎的心頭肉,可是他的父親要我走,所以我只能走,孩子……就算了吧……」她柔腸寸斷的說道,轉身朝上官將之的廂房方向盈盈一拜,「一願郎君千歲,二願郎君長健,三願……來世再見……」
她終究抑制不住的跪倒在地,悲慟欲絕。
來世,她還能和他相見嗎?
「小姐,地涼傷身,快起來啊?」小梳子用袖子按按濕潤的眼角,伸手扶起她。
唉!小姐這般癡心無悔,為何姑爺不能以同等的真心相待呢?
上官將之抱著孩子在遠處,目送水若在小梳子和聶勿言的攙扶下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沒有盡頭的夜色裡。他的墨瞳中映瀲著流動似水的愴寒月光,猶似不能輕彈的淚水。
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也離開他了。
在戰場上殺人無數,滿身血腥罪孽的他,注定得以孤獨的一生來贖罪……
* * *
今年的春天來早了。暖風一吹,各形各色的花兒便綻得張狂,把特意引水綠化的西關城內外妝點得多彩繽紛、美不勝收。
「碧盈阿姨,你快來看這個,好好玩喔!」五歲的上官思齊拉著杜碧盈走向一個小攤販。
不料,一陣大風忽地掃過大街,吹落上官思齊的小帽。
「我的帽子!」上官思齊追著在地上滾動的小帽。
帽子滾呀滾的,滾到一個年輕婦人的腳前,她彎身拾起。
「大娘,這是我的帽子。」上官思齊來到婦人的面前說道。
婦人溫柔的直瞅著他,美眸蒙著一層濃濃的雨露,像快滴出水來了。
「大娘,這是我的帽子,請你還給我好嗎?」上官思齊很有禮貌的重複一次。
她微微一笑,幫他把帽子戴好,並將他散亂在臉上的頭髮塞到耳後,神態十分溫柔。
上官思齊怔怔的仰望著她,小小的心靈湧上一股奇妙的感覺,總覺得她滿面熟的,似乎在哪裡見過似的。
「齊兒。」杜碧盈走過來喚道。
「哦!」上官思齊轉頭應聲,再回頭時,那婦人已經不見了。
他奇怪的搔搔頭,難道他遇到仙女嗎?
「齊兒,你方才在和誰說話?」
「一個溫柔漂亮的大娘。」他回答,那輕拂在他臉上的溫柔觸感還隱約殘留著,讓他覺得好似被一股巨大的溫暖包圍。
「有沒有碧盈阿姨溫柔漂亮啊?」杜碧盈笑問。
他想了想,笑道:「碧盈阿姨比較漂亮,但那個大娘比較溫柔。」
「真是的,虧碧盈阿姨這麼疼你。」她弓起手指,輕彈一下他的額頭。
「你會敲我的頭,所以你一定沒那個大娘溫柔。」他捂著頭反駁。
「人小鬼大!」杜碧盈的表情充滿疼寵。
兩人手牽手往元帥府的方向而行,看來就像一對親愛的母子,許多路人紛紛對他倆的背影投以欽羨的目光。
可這一切看在水若眼裡,全都是情何以堪的苦澀。
因為她實在捨不下孩兒與丈夫,於是五年前,她在西關城中購置了一間隱密的房舍,並常要聶勿言去打探元帥府的近況,尤其是有關於她的孩兒上官思齊。
每聽一回,她都會克制不住的淚流滿面,長久無法平復,而今天親眼見到兒子,她的內心更是激盪不已。
「小姐,你為何不認小少爺呢?」小梳子不理解的問。
水若淒然一笑,「能看見他健康快樂的成長,我就心滿意足了。」
當日,上官思齊回到家後就生病了,幾日高燒不退。
聶勿言把這個消息帶給水若,她萬分的焦急不安。
「小姐,去看看他吧!畢竟你是他的生身母親啊!」小梳子不停的勸她。
「我從沒盡過當母親的責任,我如何有顏面去見他?」水若滿心的愧疚.想到孩兒正受病痛折磨。她就坐立難安.身心飽受煎熬。
「小梳子說得沒錯,去看他吧!」聶勿言附和小梳子的話,「你懷胎十月生下他,與他血脈相連,這份情感是任誰也割捨不去的。」
「小姐,去吧!」小梳子索性把她往門外推,「快去!免得去晚就來不及了。」
一聽到「來不及」三個字,水若的臉瞬間刷白了。
齊兒病得很重嗎?
不假思索地,水若提起裙擺便飛奔而去。
小梳子匆匆想跟上,卻被聶勿言揪住了手,「這回你就別跟了,不如留下來陪陪我,難得我今天有空。」
小梳子拋給他一記白眼,「誰理你,放開我!」她甩開他的手追了出去,「小姐,等等我呀!」
聶勿言無奈的翻翻白眼,「我上輩子肯定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才會愛上一個不解風情的跟屁蟲。」說著,他也追了上去。不過,他不是去追水若,而是去追小梳子。
* * *
「元帥夫人!」元帥府的下人一見到水若,表情是又驚又喜。
水若很久沒聽人這麼稱呼她,一時還有些不習慣,但她顧不了這麼多,她現在心中只有病重的兒子,「我要見小少爺。」
「請夫人快隨小的來。」下人二話不說,直接領她到上官思齊的房中。
她一入房,便見上官思齊病懨懨的躺臥在床上。
「齊兒,我的齊兒,娘親來看你了,你快醒醒看看娘親啊!」她嗓音瘖啞的輕喊著,心如刀割的直流眼淚。
一旁的丫環們見了,也都感動得流下淚來。
「水若姊姊?」一個激動的聲音傳來。
是誰如此喚她?
水若回過頭,只見杜碧盈端著藥湯站在門口,表情和聲音一樣激動。
水若趕緊站起身,手足無措地說道:「我真的太想他了,又聽人說他病了,所以才會過來看看他,等會兒我馬上就離開,十分對不起。」
她知道杜碧盈在她離開之後,非但沒排斥齊兒,反而將他視如己出的疼愛著,代她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她實在要向她道謝才是。
「我才該向你說聲對不起。」杜碧盈放下藥湯,握住水若的手,毫無敵意的看著她,眼中甚至充滿笑中帶淚的歡欣。
水若大吃一驚,但也淚水滿眶,「碧盈,你何需如此?」
杜碧盈拭拭眼角滲出的淚,「說來話長,你見過齊兒了吧?放心,他這是小兒出疹,只要別再惹風寒就會沒事的。」
水若長吁了一口氣。人一放鬆,身子便癱軟了。
杜碧盈趕忙扶她坐下,「姊姊身子不舒服嗎?我叫丫頭們準備房間讓你休息可好?」
「不,我要在這裡照顧齊兒。」水若搖頭拒絕,再度挨近床邊,接過丫環遞來的藥湯,一口一口的餵他喝下。
專心的喂完湯藥,她側過身想將碗放在桌上,卻見上官將之站在房內。她的心一陣狂猛翻騰,身子也不住的微微顫抖。
五年過去了,原以為自己能夠淡忘的,豈知卻是錐心刻骨的加深了思念。
心痛的感覺依舊深刻,而愛他的感覺,只教這痛更深、更沉、更猛,痛得幾乎令她窒息暈厥。
「你為何在此?」他冷然的竣容仍是肅漠。
「我……」水若霍地雙膝一曲,跪在地上淒苦的哀求,「念在你我曾夫妻一場的份上,求你讓我留下來照顧他,他畢竟是我懷胎十月的骨血,等他病好之後,我一定會離開的,我求求你了!」說著,她便朝他磕起頭來。
上官將之一把扯起她,沒使她雪白的額頭碰上地面,「你要留就留,不會有人趕你。」
「謝謝,謝謝你,謝謝……」水若淚雨漣漣的連聲道謝。
她踅回床邊,全心全意的看護著兒子,不敢再面對上官將之的臉。所以她並沒看見他陰鬱的黑眸燃起了一道火光,宛如重見天明。
* * *
翌晨,上官思齊的高燒終於漸退,幽幽轉醒。
「大娘,你怎麼也在這裡?」看到她,上官思齊虛弱的開了口。
他還記得她?水若喜極而泣。
「齊兒,你應該要叫她……」
「碧盈。」水若按住杜碧盈的手,朝她搖搖頭,阻止她說出她的真實身份,進而柔聲對他說道:「大娘聽說你病了,所以大娘來看看你。」
「大娘,謝謝你來看我,你真的好溫柔喔!」上官思齊很高興,眨著黑汪汪的眼眸注視著她,「大娘長得很像我娘親喔!草兒,把娘親的畫像拿來給大娘看。」
「是,少爺。」草兒很快就把畫像拿來,在水若的面前緩緩攤開,略帶哭音的說道:「夫人,這幅畫是元帥親筆畫的。」
圖中美人的笑顏柔美,散發著一股平靜的溫婉氣質,畫旁亦有剛中帶柔的提字——子思我予,之思長存,弱水三千,唯飲一瓢。
弱水……水若……
「大娘,你怎麼哭了?」上官思齊想爬起來替她揩淚。
水若忙拭去自己的淚水,輕按他躺回床上,替他蓋好被子。「別起來,齊兒好乖,快躺好。」
「大娘,你真的好像我娘親喔!」
水若聞言,眸子裡的水露再度傾瀉而下。
「大娘,你怎麼又哭了?什麼事惹你這麼傷心呢?」
他天真的童音在她聽來如同天籟,她哽咽得無法言語,胸口不斷壓縮再壓縮,緊得心臟疼痛不堪,猶似有隻手狠掐住她般,緊迫得令她呼吸田難。
「水若姊姊.你的臉色好差,要不要緊?」杜碧盈面露擔憂。
水若搖搖頭,忽地眼前一眩,一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直撲面來,霎時,身子像垂直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深淵中。
「水若姊姊!」杜碧盈慌得大叫。
「快去把大夫叫來!快去!」 一直守在門外的上官將之衝入房內,聲可震天的大吼。
他抱著水若直奔回他的寢房,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在床上,劍眉緊蹙,臉上難得流露出焦灼慌亂之情。
「水若……」他輕聲喚道,然而伊人仍緊閉雙眼,昏迷不醒。
「元帥,夫人她……」
「你們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叫大夫過來!」他對跟進來的下人大吼大叫。
眾人受到驚嚇,急忙奔出去叫人,他們從來沒見過主子這般暴躁的模樣。
看著水若蒼白的小臉,他的心劇烈的抽痛,整個人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籠罩著。
不多時,大夫急忙趕來了。他來到床邊為水若把脈診察,而後面色凝重的沉吟思索著。
「如何?」上官將之急問。
「唉!」大夫輕歎一聲,「回元帥,夫人積鬱成疾,病已沉痾,加上生產後沒有好好調養身子,以至於體質異常虛弱,一旦病情轉急便難以治癒,看來恐怕……唉……」他又歎息連連。
「沒有恐怕!」上官將之猛地揪住大夫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離地面,臉上寫滿狂暴凶亂。
「元帥饒命,小的真的無能為力呀!」大夫汗如雨下的急聲說道。
上官將之甩開他,「滾!」
大夫忙提著藥箱落荒而逃。
「唔……」床上的人兒輕吟。
上官將之連忙坐於床畔,喚道:「水若。」
水若顫了顫羽睫,慢慢睜開眼睛,凝睇他半晌,然後才開口問道:「怎麼了?我從來沒看過你有這麼不一樣的表情。」
「什麼不一樣的表情?」他問,聲音竟失控地有些微顫。
「以往你總是面無表情,冷冷的、酷酷的,可現在的你卻很……悲傷……」她抬手輕撫他剛毅的臉龐,「請你不要悲傷好嗎?如果我令你痛苦。那麼我現在就立刻離開,往後絕不再出現在你的面前,我寧願自己受折磨,也不願你有一絲一毫的難受。」
他反握住她的柔荑,讓她的掌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感受她如絲緞般柔軟的小手,「為什麼?」
曾經,她也這麼問過他,如今換他問她了呵!
「因為……我愛你……」她說出在心裡已對他吶喊過千萬遍的話,將所有壓抑在心頭的話一古腦兒地傾訴出來。「我一直、一直都愛著你,在你未曾認識我之前,我就已經深愛著你了。當你迎娶我的時候,我的美夢成真了,所以我更加愛你,直到為你生下齊兒。離開你之後,原以為我會怨你、恨你,但我發現自己仍不可自拔的愛著你,我完全沒有辦法怨恨你,因為我愛你呀!將之,我的夫君,你可知我是多麼的愛你呀?」
錐心刺骨的字字句句,重重的、狠狠的敲進他的心窩,直擊他的靈魂深處。
他是多麼的無情、自私、愚蠢啊!
從他第一眼見到她時,他就曉得她對他的感情,因為她從不掩飾對他的崇拜與迷戀,可他卻一次又一次殘忍的將她弄得遍體鱗傷,他是個多麼可惡可恨而該死的男人!
「別自責。」她看穿他的心思,「你沒有錯,錯在老天讓你我相遇,錯在我愛上你,請你原諒我的愛對你造成的痛苦……」
「不!」他挫敗的低吼,「一切都錯在我!」
「你何苦自責呢?苦,我一個人來承受就夠了。」
上官將之擁住她,「不,從此以後,所有的苦都由我來擔!」
水若靜靜的讓他抱著。此番情景若不是夢,便是上天憐了她,賜予她短暫的幸福吧?
滿溢的眼淚紛紛墜下,「夫君……我的夫君……」
她柔情似水的呼喚,一聲一聲的透進他的心底,貫穿他的靈魂深處,促他摟得更緊密,再也不願放開她了。
人兒若河,流向何方?
這一生一世,注定流向只屬於她的歸宿,融化在如火的懷抱裡。
他握起她的手,起誓般的柔聲低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破涕為笑,重複他的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 *
唉!多麼令人羨慕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啊!聶勿言在門外偷偷窺聽著。
其實他早發覺,上官將之很早就知曉水若沒離開西關,雖然他不主動前去見水若,但他派人在她住處四周戒備守護,並常常會在黑暗的角落遠遠看著她,那表情實在教人……不忍卒睹,因為實在太深情了!
他愛不愛她?答案想必只有瞎子不知道吧!
「公子,這樣不太好吧?如果元帥知道真相恐怕會要了我的老命。」在他身旁的大夫用袖子拭著額頭,冷汗流個不停,「夫人明明只是睡眠不足,疲勞過度才會暈過去,可是你卻硬要我說她……」
「噓!」聶勿言忙做噤聲手勢,將大夫拉得遠遠的,「咱們這是在做好事,促成一對分飛的鴛鴦破鏡重圓,也算功德一件啦!」
相信幸福美滿的大結局已在眼前,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