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在是毫無天理,一點也不公平!
為了保持平衡,湯馬士。葛雷-卡特再用了點力氣擺好他的雙腿,然後,望著在他眼前那面小鏡子的映影,皺了皺眉頭。
他看起來顯得好疲倦、好蒼老,甚至要比他三十五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老。看來在一架L1011噴射客機的頭等艙裡洗把手,確實還是挺不好受的滋味,他愁眉苦臉地想著,因為,這可以讓你在剎那間恍然明瞭,原來,人生就這樣子過去了,歲月飛逝的腳步可是不饒人的。
但是,話說回來,誰又會相信呢?瞧瞧如今的他,站在這裡——一個位居成功頂峰的企業家,儼然就將成為唐納-川普的接班人了——哈,說得好像川普已經準備要遜位似的,而他自己,已經垂涎窺伺這個頭銜許久了。其實,這也只不過是媒體過度宣傳所造成的結果,可是,這種強有力的形象卻已經在大眾心目中根深柢固得無法拔除了,所以,如今他的生活,無論於公或是於私,都成為眾人議論紛紛的焦點、批評……甚至謠傳了,這種生活,也絕不是他十五年前隻身來紐約之際所能預見的。
他把雙手擦乾,然後揉住紙巾,繼續盯視自己在鏡中的眼神。他理應對此趟行程的豐碩成果感到興奮、愉快的,因為他才剛完成一項接管國內首屈一指的電腦公司的「友善」任務——這還包括了先前超過幾個小時的人工作業、十五個月的精心策劃,才完成的龐大任務——然而,說也奇怪,他竟感覺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空虛。
過去,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覺,但是如今,這股直覺卻在不斷告訴他,要放慢腳步,要停下來,好好遊歷人生,趁他把自己完全掏空之前!
他老爸向來是怎麼說的?……慢慢來,深呼吸,別心急,記住,人生最重要的是:家庭。其他的一切事物都可以被取代,唯有家庭不行。
噢!老天,他最後一回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早已經是遠到上輩子還待在梅德福鎮的年代了,如今,回想起那個小鎮,就仿-是遠在天邊,而且,那裡再也沒有任何屬於他的親人在等待他了。
他伸出五指,撩了撩額前的髮絲,對著鏡中的自己歎口氣。他一定是累壞了!否則他怎麼會忽然回想起過去的陰影呢?!
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爬進他那部跑車裡,然後兜它個一圈。不過,話說回來,他現在人在飛機上啊!
拉下門把,他打開那道窄門,慢慢走回他頭等艙的座位。他大可以放一卷「鬆弛壓力」的錄音帶,然後,就他能力所及盡可能地大聲咒罵一頓。他會從運河街出發,取道西邊高速公路向南,從世貿大樓經過新錢市。如果他運氣不賴的話,那條短短的隧道將會空無一人,讓他得以盡情對著羅斯福大道呼嘯。
雖然這只能持續一下子,但向來值得一試,因為,每回行車至此,也正是整個紐約市以其光輝燦爛向他迎面撲來之際。
幸好他那部車會在他降落之地等待著他,他再低頭看了看手錶,確定一下他還要等多久才能再度滑進駕駛座,再度感覺到生命力——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她。
他立刻煞住腳步,停了下來,檢查一下列於頭頂的座位號碼,以為自己搞錯了。
可是,號碼確實沒錯啊。
此刻,他座位旁邊那個剛才還空著的位子上,正坐著一位修女。
他猜想她不曉得用什麼妙計從普通艙跑過來的,於是,清了清喉嚨,他鎮定地坐回自己原位,試著不去注意那名女子臉上驚恐的表情。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她那股目不轉睛的注視眼光,於是轉過頭去,對她微微一笑。畢竟,十二年的教會學校訓練倒不全然是白費,當他開口說話之時,他忽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五歲的年紀。
「這是你第一次坐飛機嗎?修女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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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是已經死了!
一定是這樣。瞧!這會兒不是有雲在她底下嗎?她可以看見它們就在旁邊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外,一大團軟綿綿、毛茸茸的雲,迅速消失在她正搭乘的這架東西後面。她只記得上一刻她還正跑向芮汀大樓的後門,可是,才一轉眼,她居然就坐在這裡,在這架巨大的空中飛船裡,飛向——飛向天堂?是嗎?難道這就是人被運往天堂的方式嗎?
然後,她身邊的那個「他」開口說話了。
那個「天使」!
他一定是上帝派來護送像她這樣的人的天使吧!而且他一定是個天使,因為,瞧他!眼前這位可不是她所看過最最漂亮的「男人」嗎?
麥姬繼續以驚歎的眼光盯著他,盯著他堅挺的五官,他英俊的臉龐,以及兩旁赤褐色的頭髮。他的緣眸中流露著善意,而且幾乎是敬意的,他的睫毛濃密得就連女人都會羨慕。他穿著一襲正式套裝,看起來倒挺像是世上的有錢人,麥姬推測上帝一定是不想嚇著像她這樣剛剛離開世間束縛的人,所以才不讓天使們露出翅膀。
所以,這麼說來,這個獨特非凡的人,這個天使,就是被派來做她的嚮導,她的守護天使的囉?!或許是上帝認為毋需為她曾犯下的許多罪過來懲罰她吧,要是雷海伐鎮上的「好人」們一旦知道麥姬-吉布萊居然會獲准進入天堂的話,不曉得會有多吃驚呢?!平日他們講了那麼多譴責她下地獄的話,原來也只不過是——
就在此時,她忽然感到飛船一陣晃動,於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天使的袖子。
「別擔心!」天使說,「我們正要開始下降!」
麥姬震驚地張大了嘴,「我們要『下降』?」
她本能地轉向旁邊的小窗,一股恐懼感頓時襲上來,包圍著她。可不是嗎?!瞧外面的濃雲此刻已經變得不過是層朦朧的煙霧,而這架載著他們的東西正潛入雲層底下。她再轉回來面對天使,感到喉間一陣緊縮。
「我們大概再過不到——」天使低頭望了望他戴在腕上的手錶,「——不到二十分鐘就會降落,當然啦,這還得看他們那下頭的交通擁擠情況而定。」
麥姬望著窗外底下那片依稀可見的微弱燈光。
「當然。」她喃喃低語,然後閉上眼睛,把頭仰靠在椅墊上。
那麼,看來她還是注定要受天譴,注定要跟其他那些「壞人」一樣為自己的罪付出代價了。
或許這正是她的天使沒有翅膀的原因吧?!因為,到頭來她畢竟不是真的可以進天堂。她終究還是要為她年少時的所作所為承受處罰,為她曾經隻身反抗教會多數成員的勸阻與制裁;為她曾經聽從布萊恩和林恩的話,穿上這身白袍,假扮成修女;為她不願以窩在礦坑裡苟延殘喘求生而滿足,反而還想要求更多,更多其他來自外界的誘惑……
好了,如今,上帝終於要她為這一切付出代價了,這一切都是命中早已注定好的。
「可是她並不在我們的乘客名單上啊?!對不起,修女姊妹,是不是能請您告知我您的姓名?」
麥姬這才張開她緊閉的雙眼,看見眼前正站著一位美女,正在跟天使爭論。儘管她穿的衣裙簡直是短得羞死人,可是她臉上卻一副正經樣,彷彿她管理著這架飛船似的。
麥姬並不願讓任何人為她煩心,更不想害她已經夠糟的命運變得更糟,於是,她清了清喉嚨,準備要開口。
「我的姓名是,呃,嗯,瑪格麗特-麥姬-吉布萊,我是來自賓州的雷海伐鎮。」她說著,忍不住焦急地把雙手絞扭在一塊兒。
那位美女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甩了甩她額前短短的金髮,低頭看了看她手裡的文件。
麥姬發現對方正在搖著頭。
「這裡沒有姓吉布萊的人在上面。我可以看一下您的機票嗎?」
「機票?」麥姬疑問的眼神從美女移向天使。
「你的機票,修女姊妹,」天使以更溫和的語氣重複一遍,「就是你用來登機的那個東西。」
「可是,可是我沒有什麼……什麼票啊?!」麥姬堅稱,「你知道嗎……我……我只是剛才……才……正好……坐在這裡的啊。」
「這是不可能的,」那位身穿制服的美女打岔道,「你不可能正好坐在這裡,修女姊妹,我們已經一再檢查過頭等艙的乘客名單,而你根本不在其中啊!」
「你的意思是說我根本就「不該」在這裡嗎?」麥姬心裡又生起一絲希望,她熱切地追問著,「難道說這是場誤會嗎?是有人弄錯了嗎?我不必被送下去了,是嗎?」
或許她要被送去煉獄,或許那些神父說得還是沒錯——這種洗滌靈魂的地方確實還是存在的,不過,現在她的心情已經立刻轉亮了。
但是話說回來,她又怎麼會感覺到她的心正在她胸口後面急速地跳動,就好像她根本就沒有……死!
而且,她那陣劇烈的頭痛也仍在持續之中。這是最教她震驚不過的了!難道說死亡不是會結束所有的痛苦嗎?可是,當她越想要弄明白她目前的處境之際,她的頭就越不聽使喚地痛個要命。
「我想,我是不該在這裡吧!」她帶著微弱的希望說,「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些誤會!」
天使和美女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盯著她,彷彿她說的是另外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似的。
「誤會?」那位正經八百的美女眼中閃耀著怒意,然後她再轉向天使,「我得去通知機長,他會發無線電請警方來機場門口接她。」
「喔,不,請等一下,」天使連忙說道,「這實在是沒有必要。何不就讓我來為她……為瑪格麗特修女付清機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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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那隻小皮夾裡面塞的小紙片上看見了他的名字。
湯馬士-葛雷-卡特
中央公園南路108……
她才只念到這裡,他就把小皮夾合上,然後塞回他的外套口袋。奇怪的是,這個天使居然有個名字,還有個地址。
也許他們連名字和地址都是被分派的吧!也許他得做好多好多的好事才能再被送回天 堂。不過,話說回來,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個夢罷了,其中沒有一件事是真的。
然而,到目前為止,每件事都是這麼地不可思議。想想看,人怎麼能坐在這架東西裡飛行在空中呢?這麼大的東西怎麼能待在空中而不會掉下去呢?看來,她要不是在作夢,就是她真的已經死了,因為,只有上帝才能實現這種奇跡啊?!
這時,有道鈴聲響起,於是她的天使指向前方一道小指示燈。
「你最好是繫上你的安全帶,修女姊妹,我們已經準備要降落了。」
麥姬看見她的天使說著,就把他自己綁在座位上,一股恐慌立刻湧遍了她全身,她拉起自己身邊那道寬皮帶,晃在她面前,感到既無助又困惑。沒過多久,在一陣焦急的嘗試之後,她反而把自己的雙手和那道大金屬鎖扣給纏在一塊兒,她越是拚命努力要扣上它,就越是偏偏扣不上。
天使的手這時出現在她胸前。
「來吧!讓我系給你看!」他溫柔地說著,然後,接過她手裡的皮帶。
她靜靜望著他輕而易舉地就把她鎖好在座位上,然後把皮帶拉緊,圍繞在她的腿上。他的手指動作有點猶豫,然而始終溫柔無比。
「好了。」他最後宣佈道,顯然對剛才必須觸碰到她的身體感到挺難為情的。
「謝謝。」
她以微笑回報感激,然而她的聲音細微得像耳語。她當然也看得出他在她身邊所感到的不自在,但是她倒視之為理所當然——天使擁有最純潔的心靈,所以,儘管只是瞬間接觸到凡人的身體,當然也會造成他們的難堪。這份罪惡當然是由她引起的,畢竟,她才是應該感到羞愧的人——居然在他傾身過來幫她調整安全帶之際,任由一連串可恥的念頭掠過腦海,她只希望像他這樣的天使無從看穿她的心思,否則,萬一讓他察覺他是她所見過最迷人的男人的話,她不羞死了才怪。
想到這兒,她頓時又經歷到一陣迷惑不安的恐懼,因為,她的身體居然還能產生這樣的反應,特別是對他,一個天使,產生這樣的反應?!天啊,人家都已經在她面前證明了他是個正人君子了,她居然還想入非非?!瞧他,既親切又溫柔,既體貼又正直,絕不會把她看作是什麼別的,而只是項任務!
況且,再過不久,他的任務就完成了,再過不久,他就會把她送到她的目的地了。
她還能再見到他嗎?等這架巨大的怪物落地之後,迎接她的又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呢?當她一想到她從此以後可能就永遠不會再遇見他了,她幾乎難以承受這樣的結局。一想到他那雙溫柔的手,再也沒有機會拂過她的……
喔,不行!她一定得用力甩甩頭,把這些不該有的念頭統統拋開,她可不想在她已經多得數不清的罪名上再增加這最後一條罪名。
他是個天使!不是個男人!而且,他屬於上帝!
她一定要記住這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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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馬士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兩眼繼續盯著他面前那片椅背,假裝他正專注在研究那片椅背的紋路和織理。但事實上,他正處於極度的不安和焦慮之中,而且不願承認剛才那個接觸,確實在他和他旁邊那位非常緊張的修女之間,掀起了一股雖短暫但也不算小的吸引力。
天啊!一個修女!
他真想爬起來換個位子,可是,眼看著飛機正準備降落,他又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他必須要逃開這雙寶藍色的眼睛,這雙正懷著某種近似敬意的眼睛,還有這張被白頭巾框起來的漂亮臉蛋,這片沿著鼻尖和頰骨散佈一連串小雀斑的雪白肌膚。就連她的聲音裡也帶著一絲愛爾蘭口音,好像是個在這裡土生土長的孩子,但是卻遺傳了上一代父母們的腔調。
她就像是英格麗-褒曼的翻版,一個特立獨行、自我主張的奇女子。而他明白,除非等到他們降落地面為止,在她面前,他是再也無路可逃了。
他再一次在座位上調整坐姿,對機輪的遲遲未觸及地面感到很不耐煩。可恨!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大傻瓜,居然會被她這個天真無邪的小修女給吸引住。如今,想要處理這種情況的最好方式,就是繼續保持他一貫禮貌而冷漠的作風,然後,盡快跟她說拜拜!
而這正是他最後所採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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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飛機著陸之後,每個人似乎都急急忙忙想要趕往自己的目的地,她跟著她的天使從安靜的機艙走進另一棟大型建築物之中。在這裡,四處迥響著成百上千個不同的聲音,還有一種較大的聲音飄蕩在空中,好像在叫喚著某人的名字。
麥姬豎起耳朵仔細聽,以備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可是,剛才降落的經驗仍讓她感覺頭暈目眩,更何況,如今眼前不知還有什麼可怕的經驗在等待著她呢。
天使正在東張西望環顧四周的人群,彷彿在期待著某個人的出現,然後他轉回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沒有人來接你嗎?」他問。
麥姬無助而困惑地搖搖頭。
天使又再度露出微笑。不過,這回她覺得他笑得有點僵硬。
「嗯,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她望著她的天使開始移動腳步,準備要離開她,她又感覺到一股恐慌開始讓她全身顫動。
「等一下!」她忍不住喊出來。
「我……我現在怎麼辦?」她半是自言自語地問著,冰冷的恐慌逐漸滲透、擴散。
難道,他真的準備把她留在這裡,這個充滿死人的瘋狂世界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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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馬士調整了一下他的行李袋,然後把它背上肩,他盯著自己面前這位驚惶失措的女子,忍不住懊惱地歎息。
難道,他就是沒辦法避開這位上帝派來的天使嗎?
「好吧,」他最後勉為其難地同意,「跟我來吧!我會教你該往哪裡走。」
麥姬試著擠出一絲答謝的微笑,點點頭,便走向他身邊,跟上他的腳步。他走得很快,步伐敏捷有力,瞧他迅速穿過這片打扮奇特的人群,而她則得費力加緊腳步才能趕上他。
有好幾次,人們偶爾停下來盯著他看,然而他卻對他們視而不顧,繼續帶領著她走下一道機械式的自動樓梯,然後走出機場大門,踏進夜色之中。她驚訝於四周的每件事物,她感覺自己有如被捲入一個不可思議的環境裡,穿越無數個奇妙空間,直到一切全都交織成一片模糊的幻界。
深呼吸,鎮定一下,然後她仰起臉,望向頭頂上空那道快速移動的可載式機械橋樑。這實在是太教人歎為觀止了——煉獄裡居然也有星星?!就像賓州一樣。
「我們已經到了,修女姊妹!」
麥姬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啞口無言地低下頭一看,這才發現她的天使正為她拉開了一扇門,門的另一端又是通往某種奇怪的金屬運輸工具。她眨了眨眼,不確定她該怎麼辦,然後,她才發覺她的天使正朝那部後面看似正冒著煙的工具裡面,不耐煩地點頭示意。
擔心會再冒犯他,於是她趕緊鑽進那玩意裡去,她心想反正他一定會跟著她進來吧。
「這裡是三十元,不用找了!」她的天使對前面那個奇怪的駕駛說,「帶她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他堅定的關上門,然後再加上一句,「真的很榮幸認識你,修女姊妹,希望你這趟旅程愉快盡興。」
她還來不及喚他回來,他就已經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旁邊那道一個個看似狂亂呼叫著計程車的人牆後面了。
他走了,他真的已經走了!
而她現在只剩孤單一個人。
在煉獄裡。
「小姐,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要上哪兒?」
麥姬猛轉回頭,張大了嘴,盯著司機。
「什麼?」
她茫然地應了一聲。那個人皮膚很黑,一副外國人長相,而且她也聽不大懂他那滿口的腔調。
「我說,我們這位修女小姐想上哪?」他說著,轉過頭來,等待她的回答。
「我……我……我不知道,」她據實以答,「我該上哪兒去?」
司機搔了搔他戴在頭上的布巾說著,「你告訴我啊,小姐,我就載你去。」他指著他面前一個嗶嗶作響的里程表,上頭掛了張地圖,「我已經到這裡四個月了,對這個城市簡直熟得跟我自己手背一樣,嗯?」
麥姬點點頭。莫非,這位是她的新守護天使?這個黑皮膚,連英語都說不清楚的人?她要她原來的舊天使。
她垂下頭,盯著破舊的皮椅墊,這才注意到側門邊放著一本彩色期刊。她把它撿起來,發覺封面上有張看似圓熟的年輕黑人臉孔,還有行黃色的大字「TIME」印在他額頭上,下面還有行小字寫著:「He's BAD……and he's back!」(譯注/時代週刊的封面人物,麥可-傑克森的《壞》專輯,在此具有雙重意義)
她閉上眼,歎口氣。這不就證明這裡就是要給人贖罪之地——他很壞,所以他又被送回來了!(譯注/其實原意是指麥可-傑克森藉《壞》專輯又重回排行榜了)
麥姬讓自己的視線再慢慢移回到剛才那個天使湯馬士離開她的地方,她忍不住發出一絲細語。
「我只想回家。」
她的話才一出口,不到幾秒,這輛工具忽然向前一衝,把麥姬整個人給甩回椅背上,一時之間,她只聽見那個黑人司機得意洋洋地宣佈。
「我正好知道一個給修女小姐住的家!你等著瞧吧!看我的!」
這倒是真有得瞧了!接下來的幾十分鐘就她而言就好像是陷進一場活生生的夢魘裡一樣,有無數次她都以為他們就要撞上另一輛工具了,但,卻只見黑人司機充滿自信地握著他面前那個大轉盤,在一道道蛇形的東西之間穿梭而行。他一邊飛快橫掃於燈光之間,一邊還滔滔不絕地嚼舌根,而且還不時對看似擋路的行人亂按喇叭。
最後,麥姬還是忍不住尖叫出來,因為他們眼看著就要撞上路邊一棟高聳雲霄,燈火輝煌的商店門前一群還在走動的行人了。
「喔,這還不算什麼哩!」那位黑人司機繼續以他那副好像什麼都知道的口吻說著,「等它全部點亮之後,你甚至連街道都看不到。這個我最清楚了,因為,我有好幾次就差點……差點要用我這部車……撞上好幾個人。」
「你?……真的?」
她嚇得一陣冷顫,胃部也跟著糾緊起來。她簡直不敢去想像會有誰敢讓自己擋在這個黑人司機面前和死神之間。
「喔,別擔心啦!修女小姐,我開我這部自個兒的車也已經……已經有六……不,七年多了,在大溪地,也只不過撞過三個人而已……而且,我得補充一點,還是靠我這副差勁的視力-,怎麼樣?!這紀錄挺不賴的吧?!呃?」
她根本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一陣「吱」聲,緊接著整部車身猛然煞住,然後停了下來。
黑人司機這時從前座轉過頭來,對她露出個大笑臉。
「聖……派崔克……大教堂!我們到了!」
麥姬把自己從後座拉起來,往窗外一瞧。那是一棟非常高大的石造建築,可是她拚命仰著頭向上望,卻望不到它的頂端在哪兒,大概是因為夜色的關係。不過,有一點倒是很確定——她這輩子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教堂。所以,想當然耳,這裡一定就是他們要去的目的地了。
「你剛才說,它是什麼名字來著?能不能再說一遍?」她問。
他充滿異國口音的答案讓她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轉譯過來。然後,她再回望了一眼門前那道長長的階梯。
「聖派崔克大教堂。」她輕聲說道。
是啊,她當然會被送到這裡來!要不然還有哪個地方比得上這位愛爾蘭守護神的家更屬於她呢?
這時,黑人司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帶過很多修女小姐或神父先生來這個地方,很多人都想來看看這裡。你想要進去嗎?」
她點點頭,然後,等待她旁邊那道門打開,不過,在經過幾次努力試圖拉這個把手或是按那個按鈕都無效之後,她終於還是宣告放棄。
「我好像出不去——」
黑人司機一下子就打開了他旁邊的門,爬了出去,然後走過來幫她。
「謝謝你,」她誠摯地說,「我……我現在真的是該進去了,對吧?」
可是,話雖這麼說,為什麼她的兩條腿卻偏偏挑這個時刻搖晃抖動個不停?感覺如此地虛弱?為什麼她的腦袋又是這麼地輕飄飄?她的思路是這麼地混亂?為什麼她就是不能鎮定下來,好好把這一切想清楚?
這一刻是最重要的時刻!畢竟,這可以說是她一生算總帳的最後時刻,不是嗎?!事到如今,她一定得把那股壓迫性的渾身麻木、慌亂,和寒意統統拋開才行。
畢竟,她還有那麼多的罪行要懺悔。
「我會在這裡等到你進去裡面!」
黑人司機說著,以充滿敬意的手勢摸了摸額頭,然後目送著她走過他身邊。隨著她逐步的接近,大教堂莊嚴肅穆的氣勢也開始矗立在她面前,彷彿童話故事書裡被灰霧籠罩的城堡一般。它一點兒也不像她們家鄉的木造小教堂,所以看來,這裡一定是上帝的家,要不然就是某個跟他關係很近的人的家。
但是,最後的結果卻出乎意料之外,讓她簡直是無法置信。這怎麼可能呢?她怎麼可能會被帶到這裡來,然後又被拒於門外?!可是事實的確是這樣啊。這道大門已經上鎖了,而且,儘管她敲了無數次,還是得不到一絲回應。
這一定是弄錯了?還是怎麼了?!
麥姬再度抗拒著陣陣襲來的恐慌,然後,想辦法走下階梯,停在那位正等待著她的黑人司機面前。
「沒有人在裡面,」她搖著頭說,「現在我該怎麼辦?」
她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抽噎似的,真是的!她暗罵自己,你還以為死亡這回事也會有某種「秩序」嗎?!那個叫湯馬士的天使剛才不也是一下子就把她扔進車裡,然後隨即消失無蹤?!所以,誰還會期望像這樣的一個地方——她此刻身處的地方,不論它是天堂也好;煉獄也好!還會提供什麼導遊之類的服務嗎?
黑人司機只是對她聳聳肩。
「你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嗎?」
麥姬再回頭看了看那座陰暗的大教堂,她可以感到一股怒氣正在她體內聚集。她又再度被拒絕、被拋棄在外。不過,這回,她一定要有所反擊,反正,她也已經沒有什麼好損失的了。
她轉過頭來,對她的司機首度露出微笑。
「別的地方?……喔,對了!你知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到『中央公園南路108號』?」
黑人司機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不是說過我對這個地方熟得跟我自己手背一樣嗎?」
☆☆☆四月天獨家製作☆☆☆☆☆☆
大多數的時間裡,湯馬士-卡特一向視他這間可以俯看中央公園的豪華頂樓公寓為理所當然,然而,今晚卻是少數他不這麼想的時候之一——而且,每當一到這種時候,他往往只想來杯透著清涼的冷飲和熱騰騰的淋浴,也許,再加上安琪莉亞吧。
當他正在獨自享受一瓶冰啤酒的時候,廚房裡那支電話忽然響了。他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那是連接樓下大廳、停車場,以及服務台管理員的電話。
「喂?」
他滿不情願地接起電話。老實說,他今晚最不希望的就是被打擾。
「呃……卡特先生?這裡是樓下大廳的管理室。這兒有位……有位修女……堅持要找您講話。我已經告訴她,我們的規定是不歡迎未受邀請的訪客,可是她說,她會在這兒等上一整個晚上,除非等到您跟她講話為止。所以我只好先問問看您的意思,不曉得您希望我怎麼做?」
他懊惱地閉上眼,然後,無奈地低語了一句。
「我馬上就下樓來!」
掛上電話,他一口氣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後,他還得提醒自己小心,才沒把玻璃瓶甩回到流理台上。
「該死!」他忍不住詛咒一聲,「為什麼偏偏是我?」
他火速搭著電梯趕下樓。當電梯門在一樓打開之際,儘管作好心理準備的他,還是被眼前的景像一震,感覺肩膀一陣緊繃。
那位在機場跟他分手的修女,此刻正站在接待台前,兩手交叉在胸前,看起來一副自信篤定的模樣,顯然完全無視於那些警衛的瞪視。
「卡特先生。」
這時,其中一名警衛瞥見了他,立刻大大鬆了口氣似地喚出他的姓名。
「有什麼問題嗎?」
湯馬士一邊問著,一邊走向大廳裡聚集的那群人。奇怪了!那個計程車司機為什麼站在門口?還有,那個年輕修女為什麼臉色難看,充滿病容?
「瑪格麗特.麥姬修女——對吧?」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這才注意到她真的好蒼白,白得幾乎就像她臉旁的白巾,而且當她向他點點頭時,她的嘴唇居然在發抖。
「你……你丟下我離開了。」
她一見到他就發出這句喃喃低語,然後,不自覺地舉起右手去摸摸嘴唇,彷彿藉著這個動作就能停止那無助的顫抖,但是他發覺這麼一來,就連她的手指頭也在發抖了。
看來絕對是有什麼不對勁了!不曉得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了。
「我看你最好是先坐下來吧。」他提議道,指著大理石地板另一端的長沙發。
她搖搖頭,「不……不必了,我只是……只是要你告訴我現在我該怎麼辦。你實在是不該像剛才那樣子離開我。」
他瞇起眼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說她對他有何企圖不成?過去曾被利用過太多次的經驗,已經教他學會了要對任何一個女人保持警戒和懷疑之心——尤其是一個深夜出現在他住處的女子。
「我恐怕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他鎮定地回答,同時也注意到大廳裡其他人投來充滿好奇興味的眼光。畢竟,鼎鼎大名的湯馬士-葛雷-卡特也不是每天會被人逮見他跟個修女爭執的,還有,那個該死的笨司機為什麼還賴在這裡不走?莫非他是打算在這裡見證這個女子到底想要幹什麼嗎?
他低著頭,平靜地對她說。
「你的臉色看來不太好,我建議你還是先坐下來,再作解釋好嗎?雖然我還是不曉得你想要我做什麼。」他帶著她走到椅邊,再補充說,「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太快了,快得讓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就眼睜睜看著她整個人癱倒在地,他完全措手不及,只知道前一刻他還握著她的手臂,握著她的手時上方,帶領著她離開那群不相干的人……可是,轉眼之間,下一刻她就整個人陷下去了,然後,完全不省人事!事前沒有絲毫預警!
一股恐慌感迅速貫穿他全身,他耳邊猶聽見她的額頭碰撞在木質桌面的嚇人聲響。本能令他立刻撲上前去,把她整個人攬起來,翻過身一看。
恐怕再怎麼樣的心理準備,也無法讓他迎接這幅畫面——眼看著鮮血正從她的太陽穴涓涓流出,迅速染紅了她雪白的頭巾。她的臉上毫無血色,一片慘白,她的嘴角似乎還有一道青色淤痕,而且,最可怕的是,他覺得她幾乎沒有一絲呼吸的跡象。
我的天啊!他竟殺死了一個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