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還有比她邵小彤更倒霉的人嗎?
這是邵小彤搬進小公寓的第七天午後。這會兒,她癱在小小公寓的客廳地毯上,沒錯,她只能躺在地毯上!
因為啊,那邵媽媽所謂的「裝潢」,也不過是鋪蓋住地面的地毯、主臥室裡的一張床、客廳裡的一張矮桌、六個散在地上的靠墊、一部電話,以及小小廚房裡的一台飲水機和一台小小的冰箱,外加後陽台上的一台小小的洗衣機。
除去這種寒酸的裝潢不說,等她搬遷完畢時,那邵家豬哥哥竟告訴她,豬爸爸買下這間小小公寓,向銀行貸款了三十萬,而這借貸雖掛在豬爸爸的名字上,但卻要她邵小彤來償付,使用者付費嘛!
好一個使用者付費,當場把她砸得無話可說!而那三十萬的債務,就在她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落到了她頭上!
慘慘慘啊!爸爸一個月才給她五百塊零用錢,而她過去打工所賺來的錢,雖存了起來,但戶頭裡也只剩下五千多一點了。這扣除三餐、煤氣、水、電費,加上每天至少要吃上一個富士蘋果,也許不到三個月,她就會餓死在這裡了……
她愜意的日子、她才為社會人士的快樂,全終結在這個債務壓力之下了!再說,她又曾發過誓,就算被大野狼吃了,也不會回到媽媽家裡去討安慰,更不會因為沒得吃而以討飯的姿態回去找媽媽。
「上帝,既然沒有蘋果吃了,不如讓我死了吧!」邵小彤無助地自語,在空蕩的客廳裡來回做了幾圈沮喪式的翻滾,然後大字仰躺,瞪住了白蒼蒼的天花板。
「要不……親愛的上帝,不如弄個什麼奇跡在我的小公寓裡,就好像……啊,就好像讓我的小客廳裡,突然冒出一棵終年結實纍纍的蘋果樹,那樣我就餓不死了……噢,這個……好像不太實際哦?那不然,就讓我快快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等我賺到了錢,那蘋果樹也不用麻煩您種了,我自己去買就可以了!」
噢,工作、工作、工作……高薪的工作,要往哪兒找呀?
瞧她,相貌也許不夠妍麗,但也算得上是清秀漂亮。她雖不是絕頂聰明,但智商也有個一百上下。誰知啊,她滿懷著滿腔的工作熱忱,面試了十幾份工作,卻因為沒有工作經驗而遭到各家公司的拒絕,教她信心大失……
嘟嘟嘟……電話鈴聲響起。
八成是狠心的豬媽媽打來的!這幾天,那豬媽媽似乎良心過意不去,開始擔心了,所以三不五時就會來個電話。當她一接起電話,豬媽媽總會以這麼一句話作為開端:「小彤啊,公寓附近有沒有可疑的大野狼?你千萬要小心點啊……」
邵小彤歎了口大氣,無精打采地滾到擱電話的牆角去,抓起話筒,以十足十的骨氣大聲說道:「我說媽媽呀,要我跟你說幾遍?我家附近真的沒有大野狼,我也不會因為沒有蘋果吃而犯胃痛,我甚至也不想你的滷牛肉,不想你的菠蘿燴肉絲,不想你的炸蝦球,不想你的三杯魷魚,不想你的……」
說著說著,她幾乎就聞到了那些只能想卻吃不著的美食的香味,使她不禁嚥了咽滿嘴控制不住的饞涎。也在這時,她忽然聽見電話那頭發出一個陌生男人的輕笑聲。
「你……不是媽媽?」邵小彤糗極,身子立即坐直了。
「當然不是。這裡是岳氏科技,你是邵小彤邵小姐嗎?」是殷峽打來的。這時,他坐在辦公桌前,已被邵小彤那一串沒來頭的話給惹出了滿臉笑意。
「岳氏科技?」邵小彤又一愣。印象裡,她並沒有寄履歷表到這家公司,看來是雞婆的哥哥替她寄出去的,但總是個工作機會啊。「呃,我是邵小彤,剛才真對不起,我以為是我媽媽打來的。」
「那沒什麼的,不過讓我十分羨慕,你有一個關心你、又好會做菜的媽媽。」殷峽乾咳了聲,收住笑,正經說道:「邵小姐,我們收到你寄來的履歷,你應徵的是董事長秘書——」
「董事長秘書?」邵小彤錯愕地打斷他。沒想到豬哥哥如此看得起她,但老天啊,她不過是想找個算算小賬、敲敲計算機的小小職員來做做,高級秘書,她可是連想都沒想過啊。
她不由得一歎,猜道:「先生,你是要告訴我,我未被錄用?」
「抱歉,秘書的人選我們的確是有了,不過我們希望你能到敝公司財務處擔任出納。」
「天哪,真的嗎?你們要我去做出納?」
「邵小姐,能告訴我你在懷疑什麼嗎?」
獨居多日,有話也沒個人聽她說,這下被人一問上,她竟忍不住大肆吐槽:「先生,我老實告訴你,若不是我哥哥多事,將我的履歷表寄到貴公司去,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我哥哥眼裡還是塊當高級秘書的料。還有,我最近應徵了十來份工作,全因為我沒有工作經驗而慘遭拒用。所以,如果貴公司也是如此,那麼你不如坦白地告訴我,我不想浪費時間在沒有希望的面試上。」
她未被別家公司錄取,那真是太好了,要不他殷峽辦起事來可麻煩了!殷峽極為慶幸地笑道:「不,岳氏要的是態度積極又肯做事的職員,對工作經驗反倒不是那麼在意。告訴我,你是這種認真積極的人嗎?」
「我當然是!」邵小彤背一挺,驕傲地回答。
「那麼岳氏用定你了。邵小姐,明天一早九點,岳氏人事處等你來報到。」殷峽在輕笑中掛上電話。
真的假的?就這樣?她的工作有著落了?邵小彤愣瞪著手中的電話,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好運,是表示她倒霉的日子即將過去了嗎?
倒霉?是啊是啊,她邵小彤已整整倒霉了四年耶!
回顧大學四年裡,曾經向她獻慇勤的追求者少說也有十來個,但他們全都莫名其妙地出了意外,像是被人打腫了臉、打斷了鼻樑、擰裂了耳朵、踢斷了肋骨等等,之後,他們帶著傷,見了她就躲,活像她是個接近不得的邪惡妖女。
事情不止如此!記得有一天,有幾個女同學在廁所裡攔住她,還粗暴地扯她的頭髮、撕她的衣服,警告她別仗著人漂亮就隨便搶別人的男朋友。不料隔日,她們竟帶著懼怕的目光走向她,一陣鞠躬哈腰地向她賠不是。
這些,她從頭到尾都感到莫名其妙,而在這一切莫名其妙之後,校園裡竟盛傳她邵小彤是黑道大哥的女人!
天,她邵小彤雖然不是出身名門,但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跟黑道完全扯不上一點關係,可是謠言滿天飛,弄得她名聲掃地,再也沒有男生敢再追她,連女同學也對她心生畏懼,漸漸疏遠了她。
沒半個知心朋友也就算了,但像她這樣的小美人,居然只能看著校園裡雙雙對對的情侶,大演那種「你撥撥我微亂的頭髮,我拍拍你肩上根本就沒有的灰塵」、「你體貼的雙手拿著我過重的包包,我柔情似水地將飲料送到你口中」的浪漫情節,那公平嗎?天知道,那令她看得好生羨慕、好生沮喪,還有著一股少女情懷無人問津的哀怨。
不騙人的,她青春飛揚的四年,就是她倒霉到底的四年!但現在她畢業了,那霉運、那「黑道大哥的女人」的寶座,也該輪到別人了吧?
邵小彤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來到岳氏科技應徵。沒想到人事處張經理在看了她的履歷表後,二話不說,便領她前往一廠財務處,將她塞進了一張辦公桌前。
「邵小姐,這裡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了。」張經理說道。
「張經理,我還不知道工作方向是什麼?」眼前那擱著計算機和許多文件的大辦公桌,讓邵小彤茫然無措。
「不急,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告訴你。」張經理一笑。
邵小彤正想問問有關薪水的事,但張經理已轉身走了。
她不由得吐了口氣,目光溜過這間大辦公室,這才留意到,她的位置是在兩排辦公桌的最尾端,是處靠窗的角落,而右後方就是一扇門。再由走道往左邊看去,那地方擱了一台複印機。
這是個壓迫感極小的好位置。她不禁一笑,將背包掛在窗台下方的掛鉤上,然後她坐在位子上,開始耐心地等。
等等等……她等了好久。
殷峽叩了叩董事長室的門,不經答應便推門而入,但他一進門,整個人就愣住了。天哪,坐在辦公桌前批示文件的,是岳曜天嗎?
瞧他,那頭亂又不是太亂的頭髮、那身皺又不是太皺的粗製襯衫——「你?曜天,你那一身皺巴巴的東西,是哪兒弄來的?」殷峽瞠目一問,只見岳曜天冷眼瞥了一下兒會客沙發處。
殷峽這才瞧見-天就一臉促狹地坐在那兒。他手裡握著曜天的車鑰匙,身邊還攤著一套名牌衣物和一個皮夾、一支手機。看樣子,-天拔掉了曜天所有的行頭,而曜天那一身裝扮,也是-天特意送來要他換上的。
「人窮嘛,當然就是那副扮相嘍。」岳-天起身走向殷峽,狠聲放話:「殷哥哥,由於你和我哥的交情太好,所以我不得不警告你。你要是敢在金錢方面資助我哥,讓我失利了,那我一定會剷平你的別墅,讓你和我一樣無家可歸!」
「是是是,真是怕了你啦。」殷峽一掌掃向岳-天削薄的披肩髮絲。
「嘿,別碰我的頭髮!」岳-天打開殷峽的手。
「喲,你那頭是假髮呀?這麼怕人碰!」殷峽笑道。
「她來了嗎?」岳曜天在他們打鬧中淡漠出聲。
「邵小彤嗎?已經在一廠財務處坐著了。」殷峽回答,不再與岳-天玩鬧。
岳曜天的心猛跳了一下。再次見面,她還記得他嗎?
「哥,你怯場啦?」見哥哥還坐著不動,岳-天轉向哥哥調侃,並不甚滿意地伸出手,將哥哥已經夠亂的頭髮往下扯拉,只見哥哥器宇軒昂,很神奇地變成一種類似西瓜太郎的呆樣,他這才滿意地抬手,偷笑了起來。
岳曜天瞪了偷笑的弟弟一眼,起身往門外走。
殷峽卻扯住岳曜天的手臂,意味深長地說道:「好好想想,你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岳曜天沉默駐足。他只是無法遺忘她甜美的聲音,無法忘懷那一年坐上她的小小摩托車環住她的腰時,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奇妙感覺……
「是為了一種感覺吧。」岳曜天在失神中回答了殷峽。
「哥,這桃色賭約給了你什麼樣的感覺?」岳-天興味十足地問道。
「好玩的感覺。」岳曜天回神,大步離開了辦公室。
他強迫自己忽略心中那份異樣的悸動。
想想,他那麼愛慕趙琦心,她又給了他什麼?
她背叛了他,她連死都不忘打擊他高傲的自尊!
「那就祝你玩得愉快嘍!」岳-天對那窮酸的背影揮了揮手,喊道:「喂,千萬別在半途打退堂鼓啊,不然做弟弟的我,可是會嘲笑你一輩子的哦!」
殷峽若有所思地看著岳曜天的背影。岳曜天渾身透著迫人的傲氣,可現下看來,他邋遢的模樣讓人看不出他原來還是個企業領導人。但是,他的心冰封多年,卻肯為了邵小彤而瓦解,絕不是一時好玩而已。
這其中,一定有別的理由……
像是……感激在不知不覺中轉化成了愛意?
像是……在日積月累的資料和照片中,產生了莫名的迷戀?
岳曜天拿著一個文件袋,來到一廠財務處。
他明白自己現在的模樣,足以混淆人們的視力。
稍前,惟一知道他真實身份卻在事前收到不可聲張密令的人事處張經理,已帶他到幾處辦公室裡向大家介紹過,就說他是新進的事務小弟。張經理以為他這個董事長一定是對一廠的工作效率太過不滿,才想在暗中觀察並考核各部主管的工作績效。
至於各處職員一看見他,有的雖面露狐疑,卻在睇量他一身寒酸的打扮後,便忙著做自己的事去了。誰會想到一個高高在上、個性又陰冷的董事長,會紆尊降貴地跑來打雜。就如現下,他站在這裡,雖也有幾個人拿困惑的目光打量他,但卻沒半個人突然起立站好,衝著他叫董事長。
但此刻,他心跳的頻率仍有些紊亂了起來,腦子裡僅留了一個問題:她,還記得他嗎?
他深吸了口氣,來到邵小彤的辦公桌邊,將手中的文件袋往她桌上一擱。
「你是邵小『咚』?」岳曜天一開口就故意叫錯她的名字。他是想要她牢牢記住他,所以第一眼就得給她一個難忘的印象。
「咚」?那是石頭落入水中的聲音!
「先生,」邵小彤抑下惱怒,抬頭凝住了這個突然冒出來又口齒不清的男人,忍不住要糾正他,「我是邵小彤,不是邵小咚!」咦?她瞅著他,心裡撲通一跳,竟覺得這男人有點眼熟。
「邵小……『咚』?」他凝著她,好認真地張著嘴形,但那個「彤」字一落,還是成了「咚」。他搖頭地自嘲道:「算了算了,我有發音障礙,這個音自小就轉不過來。」
人家都說自己有發音障礙了,她還能怪人家嗎?邵小彤無言暗歎。
「哦,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岳小天,也是新進職員,我的工作是包辦各處辦公室之間的文件及郵件傳遞。」他刻意提高嗓音。
沒錯,從今天起,他就是天下第一窮酸的岳小天了。可在來路上,他思潮起伏,那不需女人撫慰的恨意又壓倒了想佔有她的慾望。他告訴自己,只要做到與她同進同出,並製造出與她十分親暱的假象,瞞過-天半年便可。他可不想和她有什麼情感上的牽扯,他受夠了女人的背叛!
邵小彤不禁仰起頭,打量起這個岳小天:這人好帥氣,而且……真的有點眼熟……但記不得在哪兒見過……他大概有一百八十厘米左右,挺拔得像座山似的。但這麼一個眉宇之間存著帥傲之氣的男人,怎會把自己的頭髮搞得那麼亂,而他衣服又皺得像乾菜,整個人看起來實在邋遢得可惜?看樣子,她不記得他了。岳曜天竟覺傷感。
「小咚……我可以叫你小咚吧?」岳小天這麼一問,沒等對方答應,立即抽出了文件袋裡的幾張表格放到她面前,「小咚,這是人事處要你填寫的個人資料,你快填寫好,我一會兒要交到人事處去。」
說完,他順手從桌上拿了一支筆遞給她。
咚咚咚!咚你個頭啦!邵小彤真氣死他的發音障礙了,但她表面卻保持著甜美的笑容,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筆,開始填寫個人資料表。
其實新進職員早在進公司之時,就該將這幾張個人資料表填妥的。而他要人事處交給他處理,自然有他的想法。
按照計劃,他得盡快引出她過人的同情心,再住進她的小公寓裡。但這其中,絕對不存任何情愫。不過基於一個事出意外的賭,他總得付出耐性和時間,以及一些必要的溫柔,好得到她的信任,直到她心甘情願地與他住上半年。沒錯,他只是不想輸給-天,不能讓-天有機會嘲笑他沒本事。
沒錯!就是這樣!
他盯著她,直到她寫下住址。他順理成章地問:「你是本地人?」
「嗯。你呢?也是嗎?」她一邊書寫,一邊問。
「不,我是唐山人。」騙死人不償命。
「唐山!」那曾經發生舉世震驚的大地震的災難之地!她不由得搖頭歎息,停下筆,以悲天憫人的眼神凝視他。
「你那是什麼眼神!」他逮住機會,神色登時凜然,冷言道,「『家破人亡』四個字在我臉上表現得有那麼明顯嗎?」
「什麼?」她錯愕地看著他遽然變色的臉。
「對,我家在大地震中變成了碎石瓦礫,我所有的家人也被地震奪走了性命,我……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他的神情中有嚴重的落寞和失神。
她聽了心一揪,連忙道:「對不起,岳小天,我是無意的。」
「得了,又不是你害的,還輪不到你來跟我說對不起。」他冷硬地打斷她的話,手指點了點她面前的表格,「快填好,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耗。」
原以為岳小天是個很好相處的同事,沒想到他忽冷忽熱,讓邵小彤不敢再開口,連忙低下頭,速速寫好了資料,交給了他,然後看著冷漠的他起身離去。
好可憐的岳小天!
邵小彤的心情大受影響。歎息間,財務部經理林智良竟親自跑來向她解說公司的制度和工作項目。在林經理的解說下,她知道自己的工作真的是出納,而她的月薪竟高達五千五!
天哪,五千五耶,她壓根兒沒想到會有這麼高的薪水!
這下,她不用為房屋貸款而發愁了!
幾天下來,邵小彤在工作上十分順利,但在人緣方面卻嫌差了些。
這時是下班時間,同事一個個都離開了。
邵小彤收拾好了辦公桌上的文件,卻沮喪地靠向椅背,輕歎了一聲。
她不明白,同事們投來的微笑,為什麼總帶著些輕視在裡頭,甚至不肯和她多說幾句話?這延續了她在求學期間的孤獨感,只是如今,在這樣的心情下,她總會留意岳小天那推著文件車、忙碌在各大辦公室的身影。
岳小天沒有家、沒有親人,一定比她還孤獨。每思及此,她心裡雖為岳小天難過,卻也撫平了她那點微不足道的孤獨感。
巧的是,她正想著岳小天,就見他抱著文件走向複印機。
「嗨,岳小天!」邵小彤不禁喊住他,聲音裡有幾許藏不住的喜悅。
「小咚?」岳小天停步回頭,微笑道:「你怎麼還沒走?」
小咚小咚,這人真有發音障礙!她惱怒地噘了噘嘴。「你呢,不回家?」
他表情翻書似的立即變冷,並轉身走向複印機。「你明知道我沒有家。」
他竟然這麼敏感,邵小彤心裡一陣難過,不由得起身走向他。「我的意思是,你總有租來的窩吧?」
他重聲一歎,不耐煩地轉身面對她,「老實告訴你,一個多月前,我才來到這裡,身上只揣了幾百元,我吃喝都不夠用……在我沒領到薪水前,我還沒有能力租房子。」
只有幾百元?怎麼可能?她不禁問:「那你晚上睡哪兒?朋友家嗎?」
「我以天為帳,就睡在公司外頭的小公園裡。」
「睡公園?你騙人!」打死她,她都不信。
「騙你能讓我發財嗎?」他瞥了她一眼,隨即拿出文件開始影印,並冷哼道:「我就是窮,就是睡在公園裡,但你能笑我什麼?天知道,我現在能活著就已經夠幸運了。」
她相信了他的話,眼眶也隨之熱了起來。他的家,目前在蚊蟲滿天飛的公園裡……真可憐啊……
「警告你,不要再用那種同情的眼光看我!」他突然一吼,吼聲在偌大無人的辦公室裡產生了令人驚悚的回音。
「我沒有……」她嚇了一跳,連忙眨著眼睛,試圖勻開眼眶內的熱漲水氣。
他不耐地打斷她:「我還要加班,沒空跟你閒嗑牙。你該回家去了。」
其實,她並不想太早回到那間空寂的小公寓,反倒想留下來再跟他聊聊的,但人家都擺明了不願意再和她說話了,她只好道:「那……明天見了。」
邵小彤回到座位上拿起了背包,而她的淚仍是忍不住落下。她悄悄拭淚,沒敢再看岳小天一眼,便匆匆離開了辦公室。
她仍舊是那副柔軟的心腸,也還是那麼愛哭。岳曜天瞧著她拭淚的背影,臉上泛起一抹溫柔又不捨的笑。
他知道她有著過人的同情心,因此十分自信地確定,她今晚就會到公園裡來找他。至於睡公園?得了,從今晚起,他將睡在她家裡!
天色漸暗,邵小彤獨坐在空蕩蕩的小客廳中央,手裡捧著盒飯,卻毫無食慾。沒錯,在離開辦公室後,她心裡就掛念那個以天為帳的岳小天了。
現在,岳小天也在吃晚飯吧?在哪兒吃?吃些什麼?唉,不管他晚餐吃什麼,她都確定,他正被不計其數的蚊子當晚餐吃著。而她,怎能無動於衷地坐在這裡,卻讓那麼一個受盡天災折磨的人睡在公園裡?
她擱下盒飯,掃視著空蕩蕩的小客廳,突然生起一個念頭。瞧她這屋子,除了主臥室外,還有一間小客房是空著的,也許她可以讓岳小天住進來……
一股衝動讓她將盒飯擱上矮桌,拿了鑰匙便衝了出去。
她要去找岳小天,要他搬來當她暫時的室友。
雖然這對她一個女孩來說實在有些不便,但……反正只是暫時的。
她一路衝下樓,跨上摩托車,直騎到公司外的小公園。停妥車,她連忙走進公園,四處張望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岳小天孤冷的身影。他閒適地靠在一張長椅上,仰頭望著星空。她留意到,他身邊有一個破舊的旅行袋。
怕自己出現得太突兀,她輕步走向他,輕聲且尷尬地招呼道:「嗨,岳小天,看星星啊?」
岳小天一聽見她的聲音,緩緩坐直了。他算得多准,瞧,才入夜,她就來了!
「不,我在看月亮。」他故意冷然地回答。
奇怪,星星和月亮不都在同一個天空裡?當他在看月亮時,難道就沒瞧見襯托在月亮四周的星光嗎?噢,是了,自古月亮總是能引發人們的思鄉、思親之情,莫非他正滿懷傷感?邵小彤的感情向來豐富,鼻子也跟著酸了。所以啊,她怎能讓他夜夜睡在室外、夜夜抱著這樣難過的心情仰頭對月啊!
「吃過晚餐了吧?」這算是客氣話,但她說來還是蠻尷尬的。
岳小天撫著平坦的腹部,不耐煩地低吼:「今天星期四,沒有晚餐可吃。」
「這是什麼意思?」她完全不瞭解他的意思。
「意思是,我錢不夠用,得省掉每週二、四、六的晚餐費。」
她大驚:「那怎麼可以,人是鐵、飯是鋼啊,你這麼下去身體會受不了的!」
「你管我受得了受不了!」他忿然地指著她,「我說你會出現在這裡,只是想證明我是不是真的睡在公園裡吧?現在,你確定了,更可以拿我的處境當辦公室裡八卦的話題了,你可以走了!」
「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我……」霎時,她眼眶泛紅,落下淚來。他誤解了她,再想起她長年來奇差無比的人緣更是悲從中來。她委屈哽訴:「其實,辦公室裡的同事幾乎都不和我說話。我也不明白啊,為什麼打從我進入大學開始到現在,我的人緣始終是那麼差,而你……我明明就是相信你的,你卻這麼誤解我……」
她大學時期的人緣之所以差,全是因為「她是黑道大哥的女人」的謠言;這個謠言,正是他要殷峽放出的。沒錯,為了她好,他隔絕她的男人緣,可卻沒料到,連帶使女同學都疏離她了,這使她在求學期間甚是孤寂。
「說哭就哭,也不怕丟臉啊。」見她無邪的眼瞳裡流出淚,他幾乎失控地想過去擁住她,但他克制住地坐回長椅中,不耐地說道:「別哭了,我道歉就是了。」
「不要你道歉,我天生就是這麼愛哭的。」她尷尬地抹去淚。瞧她,竟在一個處境艱難的男人面前,哭訴這種有關人緣好壞的小事,確實丟臉極了!
「過來坐吧。」他拍了拍身邊的空位,「你不是來找我聊天的嗎?」
她順從地坐到他身邊,幾番欲言又止。淚濕的臉頰都被風吹乾了,這才支吾地說出來意,「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家裡有間小客房是空著的,如果你……」
「你是要我住進你家?」很好,她完全落入他的算計之中了!
為了表示誠意,她用力地點頭。
「不,雖然我失去了一切,可是自尊還在。你請回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窮酸歸窮酸,但總要裝出點骨氣出來,不然就太軟腳了。
邵小彤訝然。生活都困難到這種地步了,他居然還抱著自尊不放。她只好換另一種方式說道:「這絕不是同情。我只是想把客房租出去,好減輕房貸的壓力。」
「我沒錢付你房租。」他將頭撇向另一邊,他不能讓她看見他忍笑的模樣。
「等領了薪水,你再給我啊。」她大方地說。
「不好,我向來討厭人情債。」他還是不領情。
「那不是人情債,不過你將暫時欠我一點錢。再說,如果你覺得一個人住比較自在,那等你領到薪水後,可以再去別處租房子。當然,依我視錢如命的本性而言,等你有錢時,我一定會死命地追著你,直到你還我為止。」遇到這種死要面子的人,她的態度勢必要強硬一些。於是她快手抄來他的旅行袋,起身就走,並向後放話:「就這麼說定了。岳小天,跟我回家去吧!」
「你怎麼這麼惡霸!」他很想裝氣惱,但終究忍不住笑出了聲。沒理由的,只要有她在,他的心情就像浸在春風裡,整個人倍感輕鬆,甚至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顏所牽引,讓情緒隨之跳進她製造的快樂音符裡。她對他,就是有這種不可思議的影響力。
「岳小天,你到底走不走?」她在不遠處轉身,「你再慢吞吞的,可要追著我的摩托車跑嘍!」
「該死的,你拿走了我所有的家當,我能不跟你回家嗎?」他大歎一聲,這才起身,朝她走去。是了,他所有的家當都在那只旅行袋裡,而裡頭放了一支來路不明的破爛牙刷、半條被擠爛的牙膏、一把鋸齒狀的破爛刮鬍刀,以及幾套破爛的衣物沒錯,那裡頭全是岳-天塞給他的破爛貨。
邵小彤跨上一輛老舊的摩托車,向他招手道:「上來吧。」
「你要我坐上這個……這個看起來有點老、有點破又有點鬆散的小小摩托車?」
他記得這輛摩托車,更記得她的背脊和她散發出來的髮香。
「敢嫌我的車?」她不滿地嘟起紅嫩小嘴。
「不敢。只是怕它承受不住我的重量,在半路上散了。」
「不會的啦,它雖然舊了些,但還十分堅固。快上來。」她一笑,反手拍了拍後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終於,他跨上後座,環住了她纖細的腰……就是這個感覺……她削瘦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柔軟且帶著淡淡果香的髮絲,還有一股極不可思議的安撫力量,讓他的心一下子暖和了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讓整個上半身貼緊了她。這感覺,讓他在矛盾中追憶了四年、夢了四年,終於再次貼進了懷中!
感受到他緊環在腰際的大手和背部傳來的體溫,邵小彤的肩背微微一僵。心跳漏了兩拍後,急劇地狂跳了起來。這男人隨興得可怕,她不禁懊惱,怪自己不經慎思就決定要請他當室友。這會是引狼入室嗎?
「岳小天,你、你一定要這麼抱著我嗎?」邵小彤鼓起勇氣問道。
「當然。這是為了要保持車身的重心。」岳小天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了,以認真且憂心忡忡的口氣解釋道,「老實說,你沒什麼重量,但我絕對比你重,我很擔心……真的很擔心……擔心這小摩托車前輕後重的,會在上坡的時候變成了前高後低的翹翹板,那我們兩個肯定會摔得很慘。」他停了下,又加強道:「噢,老天,我真的很擔心會有這種情形發生!」
「亂說,才不會發生那種事呢!」聽了他正經又憂心的解釋,她忍不住笑了,但在笑聲過後,她居然受了他的影響,也擔心了起來。想想,岳小天真的很高大,而他所說的情況……也許真的會發生呢!
因此,她不再排斥他的環抱,甚至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上坡的路段時,她還會立刻緊張兮兮地向後頭丟話:「岳小天,要上坡了,快抱緊我,我可不想車子變成翹翹板啊!」
岳小天聽到她這麼說,忍不住泛起微笑,將她環得更緊了。
他好愛這麼環著她、貼著她,聽她甜美的聲音,感受她笑中的純真。
而他,則自自然然地隨著她的笑而笑、隨著她的純真而放開了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