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十二月我終於決定回內華達州父母的家中看一下,近五年沒有聯繫,上個月突然接到母親的來電,希望我回去過耶誕節。在裡偌機場下機後,我原本以為能夠看到母親的身影,可是我卻見到一個男人舉著牌子,上面寫著我的中文名字。
我猶豫的走過去,「請問是……」
他放下牌子,溫柔地笑道:「你一定是夜雨,伯母讓我來接你回家。」
「你是……」是什麼親戚嗎?我好像沒有多少親戚在美國。
「噢,忘記自我介紹,其實我是你母親家的一個遠親,我是你母親的母親的父親的表弟的二老婆的第四個兒子。」他一口氣說完。我苦笑不得地摸摸耳朵,什麼跟什麼嘛。這個傢伙是從哪裡蹦出來的?他大概看出我的想法,抿嘴一笑,「還懷疑嗎?要不要我重複一下我們的關係?」
「不用了!」我連忙制止他,可不想讓他幾百輩子的家譜把我弄成白癡。
他爽朗的笑了,伸出手來,「董家華。二十八歲,在休士頓擁有一家診所,單身,性別男,喜歡讀書,研究心理學……」
「Stop!」我再次哭笑不得的阻止他,「可不可以先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會事?我家裡出事情,才讓你來接機嗎?」
「其實我是偶然遇見你家人的,被他們熱情的留了下來。根據我的經驗,他們讓我來接機主要是為了想讓我們見見面,實際上就是變相的『相親』。」
「相親?」不可置信的瞪著他,我的聲音直接高了八度。不會吧……
☆ ☆ ☆
「媽、爸。」我規矩的把行李放下,生疏的喚了他們。
兩個人轉過頭來,父親那有些駝了的背讓我心裡酸酸的。
時間過得好快啊,記得我最後一次在這個房子裡,和他們大吵一架,一手提著行李大步離開,絲毫沒有回首。而現在的第一眼就看到他們的老相,心裡又那麼沒骨氣的軟弱酸楚下來。
「回來啦,坐。」媽媽拿出茶具準備徹茶。茶香頓時在沉默的空間流溢。
我尷尬的坐下,這種沉默真是折磨人。
「這次回來,和家華好好談談吧。」
「什麼?」
「和家華好好談場戀愛,你該到結婚的年齡了。」她很理所當然的勸導我。
真是直接啊,我在心裡嘲笑著。剛才還有的心酸瞬間消失,他們以為他們有什麼理由干預我現在的生活?
「媽。」我努力的壓制自己,不讓自己露出怒氣,「我現在還不想交男朋友。」然後我歉然的對董家華點點頭,表示我並不是針對他。
她眼睛一瞇,我熟悉她那受到挑戰和質疑時的動作,「你都二十七了,還沒有男朋友,你想什麼時候結婚?」
「我有分寸,媽媽。」
氣氛倏地緊張起來,我們就這麼對峙著,不想在董家華面前撕破臉。
「伯母,我想夜雨肯定要先和我交往一下,才能決定。」董家華在我父母面前開始扮演善良的和事佬。該死的他,早知道他這麼偽善,我根本不會對他感到抱歉。
媽媽似乎覺得自己太唐突,於是緩和臉色:「剛下飛機,去洗個澡吧。」
我有些賭氣的,猛地提起自己的行李,繞過董家華想要幫助的手上了樓梯。
我看著自己淡藍色的房間,心裡不禁一陣感慨。很乾淨整潔的擺設證明這裡經常有人打掃。在蔑年前跟父母大吵一架後,他們還會留著這間房間,按照母親的性格好像不太可能。在剛來美國的日子裡,我就在這間房間中哭泣。離開家裡,我唯一可惜的不是任何人,而是這間房間。
我笑著搖搖頭,拿出換洗的衣物,走進浴室。
浴室裡升起的霧氣,熱水的溫暖逐漸讓我放鬆神經,舒服的泡起澡來。很久沒有那麼放鬆了。
我看見對面牆壁上碩大的鏡子,不禁仔細的看著現在的我。長髮披在肩膀,有一份獨特的味道。不剪頭髮是因為沒有時間,輕輕撫摸眼角處,似乎還是很平滑,沒有皺紋。我微微自嘲,即使我認為自己不夠女人化,可是女人的特質還是沒有消失的。手指漸漸下移,顴骨、鼻樑、面頰、下巴……
從二十歲到二十七歲,女人最寶貴的時間中我都幹了什麼呢?
問到這個問題,我才發覺我的回憶中充滿的是忙碌,牢記的資料、需要設定的程式……
眼前的這個女人竟然讓我覺得有些陌生……
還有什麼是能夠讓我熟悉的?我的指尖接觸涼涼的鏡面,透明冰冷的感覺,像淚水。
然後,郭子建的影子就像《哈姆雷特》中國王的幽魂飄了出來。他唇的吻感……他的手摩擦出的火花……
三年了,他的味道還這麼的能讓我回憶嗎?我煩擾的把有關他的回憶拋開,他的臉龐經常就是這個樣子,在我稍稍放鬆的時刻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有些失常的從水中站起來,大概是緊張慣了,突然空閒下來就會胡思亂想。
擦乾身體,我換上衣服走出浴室,可是在門口就愣住。
董家華就那麼自然的站在窗邊。我一瞇眼,對於他的無禮馬上做出反擊。
「請問你就這麼站在我的房間?在我洗澡的時候?」
他微微一笑,斯文的臉上浮現笑容,「我知道你不會歇斯底里的大叫。」
「你很無禮。」
「我知道。」
不知道怎的,一向對人有禮的我竟然想一拳揍扁他的臉。
「你知道嗎?你現在的動作和反應和你母親簡直是一個樣子。」他突然說出這麼一句。
我愣在當場。他竟然有這麼敏銳的觀察力,這麼輕易的看透我一直都不解的事情。
難道我和父母不和僅僅因為我們太像了嗎?
「你……」我心中對他的反感減輕了一些,雖然他對一個剛見不到三個小時的人討論這麼倫理化的事情,可是我不覺得唐突。
「我是個心理醫生。」
這下疑惑解開了。心理醫生,一個一天可以賺五百美元的職業。加上他斯文的外表,良好的談吐,即使是我也會認為他的確是個結婚的好對象,更何況是門第觀念比較強的父母呢。
「你很直率,我指剛才你說我不會歇斯底里的話。」
「呵呵……你也很直率啊。我指你剛才責怪我無禮的話。」
我也笑了。其實他這個人似乎挺有意思。
「你也住在休士頓?」我想起他在機場的介紹。
「是啊。其實休士頓並不是開診所的好地方。」
「為什麼?」
「因為那個城市實在太忙碌了,人們為了生計奔波著,沒有人會閒著沒事看心理醫生的。」
「林士頓的脈搏在於工業。忙碌是繁榮的象徵。」
「忙碌到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話,有什麼人會認為需要心理治療呢?」
我猛地覺得他的話讓我感覺親切、熟悉。我再次打量他,用一個嘗試欣賞的角度去看他。近一八○的個頭在美國人中並不是很高,可是他那種獨特的氣質絕對不會讓女人忽略。即使他外表很開朗的樣子,可是我居然覺得他是個思想很深,非常實際的人,和我有些像。
「你有不錯的條件,為什麼要接受安排跟人相親呢?」
「生活太平靜了,有時候嘗試改變也不是不好的事情。」
「我只是調劑?」
「非常有趣的調劑。」
我笑起來,「你不太會討女人歡心。」
「你不是那種只希望別人討你歡心的女人。」
「你知道,你和我真的很合適。好像是鑰匙和鎖配對了似的。」我看著他的臉,一字一句說出這麼一句我從來沒有跟男人說過的話,連跟郭子鍵也沒有說過。
「我會把這句話自動翻譯成,你願意和我交往的意思。」
「你沒翻譯錯。」我對他做出回答。
窗外又開始飄雪,白茫茫的一片覆蓋著。平整的雪地上不時有幾隻鳥兒啄食,在這麼冷的冬季,我有點同情它們的無依無靠。正是不想像它們一樣,我終於對自己的空虛妥協了。如果再談一段感情就會淡忘過去吧!
耶誕節就要來了……可是我心中絲毫沒有節日的氣氛……
☆ ☆ ☆
在航空中心,我雖然並沒有什麼偉大的建設,可是卻也平平安安沒有什麼錯誤的度過了我的第四年。而在這一年中,我終於受到了挑戰。
加班過後,我在設計室內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Rain,你看!」旁邊的助手滿頭大汗的遞給我剛計算好的資料。
「這裡有一個很奇怪的負號,在本來的程式中不存在。」
我仔細一看也開始詫異,「叫米勒來。」米勒也是一個軌道程式的設計人。
我身後馬上就傳來幾個人皮鞋摩擦地面的聲音。我連頭都沒回的直接說:「資料有誤,幫我查資料來源。」
「不用查了。」我身後的米勒說。
「嗯?」
「第七號衛星,準備在今天午夜發送的。」
我震驚的看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三十分!七號衛星至少和其他三顆衛星軌道有交界的地方!
「怎麼搞的!這份資料在發送之前沒有經過核查嗎?」
「經過檢查了,但是是由兩個小組分別核對的。」
「Shit!程式有一個錯誤!」
怎麼辦!我腦袋裡轟地一聲。
會議室裡面充滿了壓力,呼吸的聲音都是那麼清楚。
「取消發射吧!」
「不行!七號衛星非發不可!」
「有沒有任何辦法修改呢?」
「太晚了……」
「嗤!現在連錯誤的原因都找不出來……」
幾個工程師小聲議論著。
「米勒,我們再來對一遍!」
「天!Rain!我們沒有時間了!兩個小時之後……」
「如果你再浪費時間,那麼剩下的時間就更少了!」我堅決的命令著。
其他幾個人第一次看到我是以一個命令者,而非接受任務者的形象出現,有那麼幾秒鐘沒有反應過來。可是立刻的,他們拉過椅子,滿臉緊張的再度核對資料。
時間一分一秒的遛過,就在將近十一點十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同樣的一個資料在兩次計算中竟然取的精確度不一樣!
「米勒,你看!在這個角度的計算中,第一個資料取了十位元,可是……」我指在相應位置上,幾個工程師立即聚在一起,「在這裡,只取了八位,這樣角度的最終取值中少了二的負十次方。」
「兩個小組在發射之前都忽略了這裡。」
米勒立即打開大門,朝外面慌亂的人們吼道:「重新計算轉軌角度!快!」
外面電腦啟動的聲音再起,大廳裡一片慌亂。我心緒起伏的看著螢幕,那超級電腦驚人的計算速度仍然在我眼裡滯留得太長。
旁邊的米勒碰了我一下,而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電腦的運算結果上,半晌才意識到。
「怎麼了?」
米勒苦笑著,「建一個七號衛星至少要四千萬美金,如果它再擾亂了其他的衛星,那麼那個二的負十次方造成的至少是兩億美元的損失……我們……即使幹一輩子,也償還不起吧……」
我也無奈的點點頭,「記得渥特先生曾經對我們說過的話嗎?」
「記得。如果配合不好,我們將會成為NASA歷史上的恥辱。」
我安慰地說:「在九九年,NASA就是因為術失誤而導致失去了登陸火星的探測衛星。所以說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其實NASA真的不是天堂啊!」他感歎的走開。
NASA真的不是天堂。而我當初竟然就是為了這個不是天堂的地方放棄了那麼多。即使不是天堂,我也注定要待下去了。
僅僅的四十分鐘,我緊張的滿身被汗水浸透。當看到發射後傳回來的圖像,證明衛星安全入軌了之後,我才放任自己跌坐在椅子裡。身邊喜悅的呼聲在我耳邊掠過。
米勒興奮的把我空抱起,在我額頭上狠狠的親了一口,「Rain!Wedidit!Wedidit!」
「放下我……」我氣弱的說。
「我剛才幾乎不認識你了。」米勒把我放回椅子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那麼有魄力。」
我虛弱的笑笑,「其實我自己當時也很害怕,只不過我比較會掩飾罷了。」
好像一根緊繃的弦,我一鬆懈下來的時候竟然有哭的衝動。
☆ ☆ ☆
那天夜裡,我駕車趕回家。下了車之後,我關上車門,就這麼倚著車身看著眾家燈火,休士頓呵!多麼美麗的一個城市。在子夜中那川流不息的燈火就像是城市的血液,帶著豐富的營養讓城不斷擴張著。在這片版圖中,我只是一隻忙碌的螞蟻,讚歎著自己永遠不能達到的境界,渴望著更多的活力。
我仰頭看著天空。那閃爍的星子平靜安祥的鑲嵌在黑幕上面。一顆流星飛逝而過,在璀璨的燈光下仍然那麼亮眼。冰冷的光焰無法令人聯想到那輝煌在擦過大氣層時忍受的上千度的高溫,它以那麼驕傲的身姿帶著驚人的速度俯瞰著凡塵。那是多麼壯觀的景象啊!可是我的感覺卻是那麼低落。
那仍然是我一次次曾經讚歎過的天空,是我一次次曾經嚮往過的天空,不是嗎?
難道是……厭倦了嗎?
流星閃過帶來的一縷縷光瞬間擦亮了周圍的星,彷彿是無數水晶般的光芒,神秘而又美麗。
就像是一幕水晶墓穴,儘管美麗異常,也只不過是死寂的墓穴而已……
☆ ☆ ☆
董家華是個很有紳士風度的男性。每次我和他約會,他都會很準時的到我的住處接我,會為我打開車門。吃飯的時候先尋問我的意見,坐下的時候會為我拉開椅子。說話的聲音溫柔有禮,動作非常合乎禮節。他也比較有幽默感,在很嚴肅的場合下也不會讓人覺得侷促。有他在的場合總是能讓我很舒服的笑開懷。總之,他彷彿是個英國貴族似的有著極佳的風度。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他就是那個我一直在想像中編織的男人,即使是忙碌和成熟,青春期的時候白馬王子的印象仍然留在心中。而董家華似乎就是那個注定的人選。
可是我們近乎發於情,止乎禮的關係再次讓我有些失落。我不懷疑我是不是沒有女性魅力,我失落的是我們過於和諧,溫和的「戀愛」。我漸漸地開始瞭解,儘管我認為獨立和自由是十分重要的,可是我要的男人竟然應該是個可以凌駕於我的真正狂野的男性。一個內心不是紳士的男人,可以輕易點燃我內在的熱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