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薇看他一眼,雙眸中洩漏出她的緊張,慕容軒對她鼓勵地一笑,示意她進去。
深呼吸一口氣後,淳於薇掀開帳門,大步踏人。
裡頭的人背對著入口,在一隻鋼爐前不知在做些什麼,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吃驚地回頭。
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湧上淳於薇的眼眶,眼前的糾髯大漢,不是她日夜牽掛的爹,還會是誰?
「她是誰?」室韋族酋長並未認出易容後的愛女,懷疑地問淳於薇身後的慕容軒。
慕容軒但笑不語,輕推淳於薇的粉背,催促她上前。
淳於薇微微顫抖地踏出一步、兩步,然後整個人撲進室韋族酋長的懷中。
「爹,是薇兒啊!」她抱著室韋族酋長,深怕這只是一場夢。
「薇兒?」室韋族酋長虎軀一震,認出女兒的聲音。
他雙手扶住她的肩膀,把她向外推開少許,仔細地打量愛女。「薇兒,真的是你?你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淳於薇哽咽不成聲,慕容軒索性代答。「為了讓她順利混進來,所以我在她臉上動了些手腳。」 室韋族酋長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徘徊。
「你們……唉!你怎麼可以讓她涉險?」
這些年,他已明白當年的事並非慕容軒所策劃,也知道若非慕容軒的力保,他現在早已命喪黃泉。所以,他對慕容軒並無太大的敵意。
可是,他瞭解女兒的脾氣,若是讓她知道慕容軒的身份,她恐怕會恨他一輩子。
「我會用生命保護她的安全。」慕容軒說道。
淳於薇聞言,回頭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他。
「我自己會想辦法把爹救走,不需要你幫忙!」她移開目光,脫下臉上的面具,說道。
照這樣看來,薇兒大概已經知道慕容軒的身份了。室韋族酋長在心中暗歎。
或許這也不是件壞事,中原王室的六皇子,是不可能和室韋族酋長之女聯姻的,如此一來,長痛不如短痛。
「薇薇,我並無意看輕你的能耐,但你爹是父王嚴加看守的人,若沒有我的幫助,你不可能將他救走。」慕容軒指出。
淳於薇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閉口不語。
「薇薇,你是如何找上這兒的?」室韋族酋長看著女兒,問道。
「我……我也是誤打誤增地碰上慕容軒,是他帶我到這裡的。」淳於薇避重就輕地說,她不願讓父親知道她成了京城炙手可熱的舞伎。
室韋族酋長望向慕容軒。
「確實如此,在我尋找她三年之後,怎麼也沒想到會在京城遇到她。」慕容軒明白淳於薇的心情,點頭道。
「爹,這幾年你一定吃苦了。」淳於薇心疼地看著父親,兩鬢已較三年前多了些許銀霜。
「還好,多虧有六殿下的照拂,為父生活起居都有人伺候。」室韋族酋長拍拍女兒的手臂。「倒是你,似乎有些……不一樣。」
他也說不上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只是覺得女兒成熟許多。
「薇薇帶領室韋族於民重新建立家園,當然會有一種領袖的氣質。」慕容軒為淳於薇解圍道,言語之中儘是驕傲。
「真的?」室韋族酋長一方面心疼女兒,一方面卻深感欣慰。
淳於扶點點頭。
「酋長,我安排薇薇以後每天負責替你送飯,但是我們現在不宜久留,以免啟人疑竇。」慕容軒說道。
「對!對!你們快離開吧!」室韋族酋長同意道。
淳於薇不甘願地往帳門走去,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父親。
「薇兒,快去!爹明天等你送飯來。」室韋酋長擔心女兒的安全,催促道。
淳於薇再望了父親一眼,才隨慕南軒離去。
***
那一夜,淳於薇輾轉難眠。
她不斷回想起,當她看見那些仿室韋族的營帳時,心中所出現的震撼。
因為我想你……慕容軒是這麼說的。
從他們再度相遇以來,他黑眸中的深情與溫柔不斷折磨著她,一點一滴地瓦解她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恨意。
她沒有冤枉他,不是嗎?
那天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難道會假?
但是,他又為何要擺出一副深情歉疚模樣?
淳於薇煩躁地翻了個身,忽地,聽見外頭傳來輕微的聲響。
那是鞋子踏地的聲音,或許是因為夜深人靜的關係,顯得特別明顯。
有了上次被迷昏的經驗,淳於薇輕巧地溜下床,順手拿起茶几上的燭台,飛快地拉開門。
沒想到正好迎上慕容軒愕然的表情。
「你還沒睡?」慕容軒看了她手中緊握的燭台一眼,唇邊浮起一抹笑。「你準備拿燭台敲我?」
「你深夜鬼鬼祟祟地在我的房門前做什麼?」淳於薇見到是他,先是鬆了一口氣,然後心中又升起異樣的感覺。
「這是我家,我隨處走走不行嗎?」慕容軒笑道。
其實他純粹只是想離她近一點。
明月高掛在天空,寧靜的深夜中,只有他倆輕微的呼吸聲。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人。
淳於薇望進慕容軒深幽的黑眸,心跳不自覺地加快。
「你上回的承諾還算數嗎?」沉默半晌,淳於薇幽幽開口。
「你仍舊恨我入骨?」慕容軒不答反問。
「這與我們之間的約定無關。」淳於薇別開眼眸。
「怎麼會無關?你真的可以跟一個你所恨的男人交歡?」慕容軒凝視她,筆直的身軀僵硬著。
「只要你能給我孩子,有何不可?」她輕聳香肩,那股淡淡的哀愁又回到眉宇之間。
「依你這麼說,任何能讓你懷孕的男人都可以喚?」他的黑眸驀地爆出烈焰,忍不住伸手搖晃她纖弱的身子。「憑你薔薇姑娘的名號,要什麼男人沒有,為何又偏偏挑上我?」
「那是你欠我的,記得嗎?」她靜靜凝陽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好……好……你想要孩子,我便達成你的願望,即使在孕育他的過程中,只有恨,沒有愛。」緊抿著唇,他像須著般地縮回手,旋風般地轉身沒入黑暗。
只有恨?軒……我真的對你只有恨?
淳於薇孤單地位立在門邊,任淚水開始模糊她的視線。
慕容軒發狂似地在黑夜中疾奔,似乎想耗盡所有的力氣,以阻擋胸口氾濫的痛苦。
最後,他在一處雅致的人工湖畔停下腳步,胸口因方纔的奔跑而劇烈地起伏。
該死!
慕容軒拾起一塊小石子,用力地丟入湖中,猛烈的力道激起一陣水花。
這座小湖距離他的別宮不過半里,由他親自設計,以往每當心煩時,他都會跑到這裡沉澱思緒。
最近這幾天,他更是經常來這裡報到。
「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慕容軒忽然朝遠方的天際大吼。「告訴我啊!求求你……」到最後,轉為痛楚的低語。
淳於薇充滿怨憤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腦海。
她不原諒他,但他卻極度地渴望她。
這也是為什麼他會答應她要求的原因。可是,真正要實行時,他卻怎麼也無法壓抑心中的苦澀。
他和她之間,應該是兩情相悅的溫柔纏綿,而非毫無感情的「製造小孩」。
所以,他只能選擇落荒而逃。
拾起一把石子,他洩憤似地,往湖裡又是一陣亂扔。
老天!你到底要懲罰我到什麼時候?他無言地問。
慕容軒跌坐在湖畔的綠茵之上,雙眼茫然地盯著漆黑的湖面,孤寂的身影令人不忍。
許久之後,他才緩緩地站起,心中有了決定。
他已經想到把室韋族酋長救出去的法子了,就當這是他這輩子,替薇薇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
之後,慕容軒像是刻意躲避淳於薇一般,成天不見人影。
淳於薇每天中午,都會戴上慕容軒為她製作的面具,替她爹送飯。她無法在那兒久留,只能趁外頭沒人時,做一些短暫的交談。
這一日,當淳於薇掀簾人帳,她爹對她說道:「薇兒,你和六殿下之間,到底是怎麼樣?」這個問題已經憋在他心中許久了,終於還是忍不住。
淳於薇將飯菜從食籃裡拿出來,裝作漫不經心地道:「沒有怎麼樣,他是個叛徙,而我現在得靠他才能接近你,如此而已。」
「你有沒有想過,若他真的是叛徒,現在又為何會幫你?若不是他,爹現在早就只剩一堆白骨。」
當初他被擄來時,太子曾經試圖用刑逼他說出不死藥的藥力。後來還是慕容軒設法將他弄到這裡,並且幫他想了一個緩兵之計,告訴中原皇帝不死藥需煉製多時,且須定期服用才有效。
所以,他才能安然無恙地在這裡待上三年。
「或許是他還有些良心吧!」淳於薇輕嗤道,壓抑著心口圖騰的情緒。已經數天不見他,他是做什麼去了?
「薇兒,你瞧瞧這裡,佈置得跟咱們族裡一模一樣。我相信,這不僅是為了讓我這應該是階下囚的人感覺賓至如歸。據我所知,六殿下親自監工,建造完成之後,便離開此處天涯海角地找你。」室韋族酋長走到女兒面前,目視著她說。
「爹為何要替他說好話?如果不是他,我們現在應該仍在大草原上,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淳於薇激動地回道。
「爹沒有替他說好話.只是旁觀者清。」室韋族酋長愛憐地拍拍愛女的臉頰。「因為你曾經愛過他,或許現在仍愛著他,所以才會被他的行為傷害得如此之深。可是,薇兒,千萬別讓你的恨意蒙蔽你的心。」
「爹,我沒有……」淳於薇嘴硬地否認,明亮的眼眸中露出茫然與傷痛。
她拎起空食籃,倉皇地奔出營帳。
室韋族酋長看著女兒離去,無奈地搖頭。
***
淳於薇心煩意亂地推開自己的房門,才跨進門,便冷不防地讓人一把抓住。
下一刻,她就被鎖在一堵寬厚的胸膛內。
淳於薇直覺地想尖叫,但她的尖叫聲卻被兩片濕熱霸道的唇給堵住。溫熱的氣息吹拂過她的臉頰,她立時認出他是誰。
她垂下濃密的睫羽,雙臂環住這個她唯一所愛的男人。
慕容軒感覺到她的軟化,於是放輕他的吻,雙唇移到她晶潤如玉的耳珠。
「我來履行我的承諾。」他在她耳邊吹氣。「在這段時間中,你可否暫時忘記對我的恨?」
淳於薇的嬌軀竄過一陣輕額,點點頭,某種燥熱自體內散開。
她深深地凝視他一眼,撕下臉上的面具。
「抱我上榻。」她雙頰緋紅,輕聲說道。
慕容軒拴上門閂,輕易地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往床榻走去。
「你確定嗎?」將她放於床上時,他問道。
兩人同時記起,他們第一次時,慕容軒也是這麼問她。
「我確定,非常確定。」淳於薇勾下他的頸項,給予他同樣的回答。
兩人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件地丟下床榻,壓抑許久的熱情瞬間爆發開來。
他們絕望地貪戀彼此的身體,身軀相結,似乎想把彼此燃燒殆盡。
此刻,一切的愛恨糾葛都被拋至腦後。因為,他們兩人都明白,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他們能將對方擁入懷中。
***
旭日自東方漸漸升起,夜晚的涼意尚未蒸帶,形成專屬於清晨的清新氣息。
鳥兒在枝頭上吱吱喳喳,夜裡凝聚的露珠抵不住朝陽,蒸散了去,陽光穿越竹葉的縫隙,照出一圈一圈的光暈。
房內,慕容軒側躺著,用手臂撐起上半身,仔細凝視熟睡中的淳於薇。
睡夢中的她帶著淺淺的笑,僅極他初識她時的模樣。
溫柔的黑眸深情地描繪她的輪廓,將她每一寸仔細地烙在心上。
「薇薇,我多希望你知道,我願意為你付出一切。」他的手指撩起一絡她的秀髮,輕喃道。
淳於薇一動也不動,睡得正香甜。
慕容軒微微一笑,昨天他一直到三更天才讓她休息,她的確是累壞了。
俯身在她光滑的領頭上輕輕一吻,慕容軒起身,安靜地穿好衣服。
然後,自床邊的小几上拿起一隻錦盒,放在他睡的枕上。裡頭擺的,正是他當初送她的玉珮。
心如刀割的感覺,衝散了昨夜的歡愛纏綿。
「薇薇,」他的手背輕輕滑過淳於薇的揚頓,惹起她一陣夢吃。「請你不要忘記,我愛你。」
言罷,他轉身離開房間。
***
一直到日上三竿,淳於薇才緩緩睜開眼睛,昨天的纏綿令她感到身體微微酸疼。
回想起昨夜,淳於薇雙頰忍不住像火燒一樣炙熱。
她出身尋找慕容軒,才發現身旁早已空無一人,某種被孤單拋下的感覺襲上她的心頭。
隨即,她苦澀的笑笑。
她該清楚的,和他之間的約定,只是要他還她一個孩子,並不包括陪她起床,不是嗎?
但是,她無法理解在經過昨夜之後,他如何能只把它當成是個不得不履行的承諾?
淳於薇瞄見放置在她枕邊的錦盒。
她拿起錦盒,緩緩將其打開。
赫然發現裡頭躺著的,是那塊玉珮,玉珮下則是一張小箋。
她伸手欲取,中途又怯懦地停下,指尖遲疑地與它相距半寸。當終於觸到它時,她閉上眼睛,雙手緊緊將它握在胸口,如同它是失而復得的珍寶。
這三年來,它一直貼在她的心口,當她把玉珮還給他時,頓時感到心口是如此地空蕩。
她將玉珮戴回自己的頸上,伸手展開信箋。
映人眼簾的是慕容軒龍飛鳳舞的字跡。紙上沒有署名,只寫了一首詩……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余空床,
床中紛被捲不疲,至今三載聞餘香。
香亦土不滅,人亦競不來,
相思黃葉盡,白鷺濕青苔。
紙張自她的指尖飄落至地面,淚水汪地模糊了視線,大顆大顆的眼淚開始成串地落下,令她泣不成聲。
軒,你給我的深情摯愛,是真心的嗎?
她執意地恨他三年,如今,卻再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她不知道該如何抑制這種無止無盡的矛盾痛苦,就算撇開那些死去的室韋族子民不談,他和她的身份,已經注定他們無法結合。
她擦乾眼淚,起身著裝。
軒,這次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才踏出房門,淳於薇便瞧見在廊上晃來蕩去的薩克羅。
「公主,你可出來了!」薩克羅見到她,忙迎上前去,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淳於薇俏臉微紅,卻裝作無事地問:「找我有事?」
「是啊!那個慕容軒一大早找上我,跟我說明在子時要我們守在東門外的一間破廟,他會把酋長送出來。」薩克羅說道。
這幾天無論他怎麼問,公主就是不肯說出她和慕容軒的關係,結果反倒是慕容軒今天自己來找他說明一切,包括他與公主的一段情。
當他瞠目結舌地聽完後,若非忌憚他武藝高強,他真想把他痛揍一頓。
然而,縱使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他對公主的確是一片真心。
「他人呢?」淳於渡問道。
「他說要去做一些救人的準備,咱們只管明晚準備逃命就是。」薩克羅說道。
「是嗎……」淳於薇心神不寧地應遵,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妥。
算了!看看天色,也將近中午了,還是先幫爹送飯,順便告知他這個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