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的北海道。千尋雪櫻不喜歡寒風刺骨的天氣。但是和風間夜在一起,似乎就沒有選擇目的地的權利。
北海道的小樽,是一個安靜祥和的小鎮。與典雅艷麗的京都和現代氣息極濃的東京相比,這裡是另一個世界。
將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中,千尋雪櫻拚命地對著自己的雙手呵著氣,白霧在空中形成,一下散去,那溫暖又消失了。
「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她無奈的緊靠在風間夜的身邊。徒步走在小樽的街道上,四周行人很少,偶爾路過的人都會用驚異的眼光打量著他們,好像在看另一個世界的人。這裡沒有櫻花,沒有與風間夜相匹配的優雅以及熱情。這裡與他們根本就沒有交集。
風間夜走了很久,大概是因為從春天驟然過渡到冬天的氣候令身體極為的不適,他覺得身體從未像今天這樣虛弱。即使緊緊摟著千尋雪櫻,他仍在不住地瑟瑟發抖。終於,他們倆坐在旁邊一家屋門前的台階上,相偎著休息。
看到他的嘴角蒼白,千尋雪櫻解下自己的圍巾,裹住他的手,「聽說只要手腳不冷,身體就會暖和了。」冷風驟然灌進脖子,不由得打了個噴嚏,鼻子眼睛全都紅紅的。「真是找罪受啊。」她歎著氣,「你能不能告訴我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找一個人。」風間夜將圍巾又解了下來,將兩人的手一起纏了進去,笑著問:「這樣就都暖和了。」
看著被纏在一起的手,她有些失神,好像很多人的命運都是被捆綁在一起的。掙脫不開。不過,如果能和他這樣捆綁下去,就是一生一世又有何妨?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地說了出來:「真想能這樣綁住一輩子。」
風間夜一楞,笑道:「傻女孩,難道你要一輩子依靠別人生活嗎?」
她揚起眸:「依靠你,不行嗎?」
風間夜又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千尋雪櫻卻笑了:「這天凍得我幾乎要神志不清,竟和你說這些蠢話。都是被你教壞了。」
他笑得十分淡:「學會這些話,將來你一定會有機會說給人聽的。」
她的心底隱隱有著不好的預感,但還是笑道:「對,說給一個更傻的人聽。」
風間夜淡笑著沉默,卻笑得迷茫,眉宇間一抹抑鬱之色倏然飛過,儘管他掩飾得很好,還是被她發現了。被圍巾緊裹的雙手與他的完全契合,只是他的手指也失去了以往的溫暖,冰涼的了無生氣。
「啊,你們怎麼坐在這裡?」一個提著籃子的中年婦女站在他們面前詫異地驚呼。
風間夜抬起臉,歉然道:「是您的家?不好意思,天太冷,想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們這就可以離開。」拉著千尋雪櫻站起,他突然被一陣眩暈擊中,差點摔倒。千尋雪櫻和那個婦女一邊一人將他架住,婦女熱情地說:「從這裡到可以寄宿的飯店還有一段路,天很快就要黑了,看來今晚可能要下雨,你們還是來我家休息一下吧。」說著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將兩人讓了進去。
…… ……
屋子不大,火還熱著,從外面驟進屋中,熱氣襲人,幾乎可以鑽進身體。千尋雪櫻從沒有想過走進這樣一間平凡的小屋,喝到一杯熱茶原來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很多生活中的美好,如果見慣了,就不會去珍惜。只有失去時,才知道它的寶貴。這句話永遠都是真理。
婦女一邊給他倆倒茶,一邊笑著說:「你們不用拘束,我家裡沒什麼人。我丈夫幾年前就去世了,孩子在秋田上大學。很久沒什麼客人到我家來了,一時還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招待你們了,可千萬不要笑話啊。」
這樣毫不避諱的就將自己家的情形隨便告訴了外人,婦女的坦率樸實很讓風間夜及千尋雪櫻的心中更感受到一縷溫暖。
「看你們的樣子,像是從大城市裡來的吧?」婦女好奇地問。
「京都。」風間夜回答。
「哦,京都啊,那可真是個大城市,我還沒有去過呢。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最遠就到過札-,真是沒見過世面。呵呵,又讓你們見笑了。我現在要去做晚飯,你們想吃什麼?吃魚好嗎?我們這裡別的不多,就是有魚,都是最新鮮的。我做魚的手藝在這一帶可有名了,我丈夫生前就最愛吃我做的魚。他說比東京大飯館裡的廚子們做得還好呢。」婦女絮絮叨叨的拉著家常,顯然對這一對客人的到來極為歡迎。
風間夜盤膝坐在榻榻米上,微笑著行禮:「實在不好意思,太打攪您了。」
「哪兒話,能有人吃我做的飯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安慰啊。天天就給自己做,早就做煩了。你們坐著不用動,很快飯就做好了。」婦女站起身,提著籃子到後面的廚房去忙活了。
風間夜笑對千尋雪櫻說:「這就是平凡人的生活,對於咱們來說可望而不可及。」
千尋雪櫻回笑:「你是想讓我也為你做一輩子飯嗎?」
他還是那樣恬靜而淺然的淡笑著,「一頓飯足矣,不敢奢求一生。」
「難道你認為我沒有那份耐性做一輩子飯嗎?」她略帶嗔意。
他忙將她拉進懷中,輕撫著她的秀髮,低歎:「是我不敢確定我們究竟……」他又一次欲言又止。她拉開他的手,緊盯著他的眼,問:「不敢確定我們什麼?」
「沒什麼。」他又一次避開。「是我太憂慮了。我但願能在有生之年天天吃到你為我做的飯。」
她轉顏而笑,秋波流轉,火爐將兩個人的臉映得通紅。他的眸底清楚地映出她嬌艷的紅唇,他幾乎把持不住要覆上去,但心頭卻響過一聲雷鳴,似被另一個自我阻止。他閉眸片刻,努力將心底的慾望壓制下去。任憑自己心底有再大的傷痕裂開,也不想讓自己現在放縱的情慾對將來她的心靈傷害得更深。這是他在活著的時候所能為她做的,最大的公平。
…… ……
「您是否聽說過以前在這一帶有個叫深田光的人?」風間夜問主人。
而那個婦女手中原本端著的茶盤差點驚得摔在地上。「你們找他幹什麼?」婦女再次上下打量著他們,眼中有了戒備之色。
風間夜寧靜的微笑對任何人都有著安撫的作用,「深田先生和家父曾經是同學。我幼年隨父親出國生活多年,最近回國辦事,父親托我來問候一下他的老朋友。但因為多年不聯繫,只知道深田先生住在小樽,卻不知道他的具體住址。我只好跑來打聽了。」
隨著他巧妙謊言的娓娓訴說,婦女的神色緩和不少,但是神情卻轉為憂鬱,又問了一句,「你父親和深田先生是在哪裡認識的?」
「東京,他們一起在那裡上的大學。」風間夜察言觀色,揣測著問道:「難道您認識深田先生?」
婦女的眼圈已紅,歎息著回答:「他就是我已去世的丈夫。」
與千尋雪櫻交換了一個眼神,風間夜看似懊悔的說道:「真是遺憾,沒想到深田伯父竟然已經去世了。如果家父知道一定會痛心疾首的。」
深田夫人掏出手絹輕輕拭著眼角流出的淚水,對於亡夫的想念,即使事隔多年想起仍不免傷感。
待她平靜下來,風間夜才又問道:「伯父是因病去世嗎?」
「不是。」深田夫人搖著頭,「他死的前一天身體還好好的,那天出海打魚,人就沒再活著回來,幾天後是被別的漁船發現了他的屍體才運回來的。警察檢驗他的屍體說是飲酒過量而墜河致死,可先夫生前幾乎是滴酒不沾,因此又懷疑是被人害死,但警察又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嫌犯,案子就不了了之了。」
風間夜聽得很仔細,繼續問道:「伯父去世前,沒有什麼外人來找過他麼?」
「沒有。」深田夫人答得很肯定。當初警察也就這個問題反覆地問過她,她回憶過多次,實在想不出來,現在時隔多年自然就更難想出來了。
風間夜對她的回答也並不意外,因為如果人真是伊籐組殺的,做事這麼乾淨利索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千尋雪櫻坐在一邊不發一語。那晚由北川綾子調出的伊籐組曾追殺對象的秘密檔案風間夜並沒有讓她看到,但她仍可以猜出風間夜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追查神秘人的線索。
風間夜的眸光閃動,忽然笑著說道:「家父派我來還希望能找回一張他當年與深田先生的合影,本來不應該再打攪伯母,但這時父親多年來的一件心事。如果伯母有空,希望能幫忙查找一下。」
「好,你們等一等,我去找找看。」深田夫人轉進內室。
千尋雪櫻這才開口:「你懷疑害死深田的人就是幕後企圖害我的那個人?」
「有此可能。」風間夜微微頜首。
「那你要深田夫人找什麼照片是什麼用意?」明知道是根本就沒影的東西,怎麼可能找得到?
風間夜神秘的輕笑:「你等一下就知道了。」他忽然站起來,如魅影般無聲無息的緊貼在內室的門邊,瞇著眼睛看進去。千尋雪櫻詫異地看著他獨自行動,對他詭異的表現不知所謂何故。
屋內一陣動靜,深田夫人似乎要走出來了。只片刻間,風間夜又以剛才嫻靜優雅的姿勢重新做好,好像一切都未發生過。
深田夫人兩手空空地走出來,萬分抱歉地說道;「先夫生前留下的照片很少,也沒有找到您所形容的那一張,改天我再找找看吧。」
「那就太感謝了。不過如果實在找不到也不要勉強。」風間夜微笑著回答。
深田夫人急急地說道:「不不,不必客氣。我一定會盡全力幫你父親和您達成心願的。」
…… ……
「說謊能臉不變色心不跳的人我見過不少,不過能將謊話說的讓人人都信以為真,趨之若鶩,達到你這種水平的,我好像還是第一回見。」千尋雪櫻坐在臥榻上輕輕拍著掌,戲謔的神色完全暴露於眼中。
「做非常事就要用非常的手段,否則什麼都查不出來。」風間夜似乎格外疲憊。躺下身囑咐千尋雪櫻:「先睡吧,明天還有其它事忙。」
兩人相隔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風間夜很快就睡熟了,輕微的鼻息聲在寂靜的暗夜中傾心可聽。千尋雪櫻則很難睡去。坐在他身邊,俯身望著他熟睡的面容,有種說不出的眷戀。在他身邊多看一眼,多停留一秒,有時候都會覺得是種奢望,他雖然用詞堅強而熱情,卻令她有一種比櫻花還要脆弱不祥之感。看那柔順的黑髮輕覆在他的臉頰上,好像一道與世隔絕的屏障,遮蔽了他真實的心靈。她輕惻著微歎,終於還是躺了下來。瞪著眼看著天花板,茫然地出神,直到被睡神折磨得無法再撐下去了才輾轉睡熟。
四周好像已經毫無聲息了,一切都已夜深人靜。
原本靜靜地側躺在褥榻上的風間夜忽然悄悄地坐起,清亮的眸子有如夜之星,透明且清澈,再也看不出任何的倦怠之色。
無聲無息地起身,凝視著睡在身邊的千尋雪櫻,一絲寵溺的微笑悄悄浮上唇角。就這樣凝視著她的睡容,獨自在屋中跪坐了很久。最後他抽身而去,悄悄退出了這間小屋。
屋內另一張榻上的千尋雪櫻睡得依舊很沉。窗外偶爾可以聽見起伏的海浪聲在遠方遙遙呼應,像是一首浩蕩的夜曲,或是,吟唱了數十萬年的情歌。與她夢中的幻景隱隱相和,飄然而來,飄然而去,在心底留下一串難以忘懷的漣漪。對於她來說,這是難得的寧靜之夜。
…… ……
清晨,千尋雪櫻醒來時,風間夜已不在身邊。她忙拉開門,卻看到他穿著整齊的坐在客廳對她微笑:「睡好了嗎?今天我帶去你去吹吹海風。」
「你的身體……可以嗎?」她在他身邊坐下,微皺著眉,「你今天看起來氣色很不好?」
「是麼?」他的笑容略顯做作,「是屋裡的光線太暗的緣故吧。我倒覺得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千尋雪櫻沒和他爭辯,又盯了他一眼,突然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似乎在極力掩飾著什麼。連眼中的目光都閃爍不定。出了什麼事?
…… ……
據說在北海道冬天的海面上可以看見大片大片的浮冰,蔚為壯觀。不過現在的海面依舊很美。深藍色的,略帶透明,看似溫和的外表下,不知隱藏了多少的世事變遷。一眼看去遙遙無涯,人之渺小,在天與海前倍感清晰。
風間夜的衣襟被風吹開,優美的長髮也被吹的散亂,但在那極淡極美的笑容下,卻顯得格外的幻魅。
「喜歡海嗎?」他為千尋雪櫻裹緊了大衣。
「不喜歡。」千尋雪櫻淡淡的搖頭。
「哦?是麼?」風間夜一挑眉,「為什麼?」
「因為它太強大。」她如實回答。她從來都不喜歡被壓制的感覺,無論是被人,被事,還是被這無邊無盡的海所鉗禁。
雖然她沒將心裡話說出來,但他卻明白。望著海天之接,他淡然道:「的確,再強大的人類,在海的面前也必須臣服。但即使身體屈服了,心靈依然要繼續抗爭。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永恆地主宰世界。無論它有多強大,都不可能主宰永遠。」
她看了他一眼,覺得今年他的話格外的古怪。「風間家族對你來說是一片海嗎?」她問得慎重。
他卻很快地回答:「以前或許我會這麼認為,但是現在的我已不在乎這片海是否能顛覆我這只孤舟,只要能在海上自由地馳騁,哪怕只有片刻,我也是獲得了勝利。」他說完又反問:「在你心中,伊籐組又算什麼?」
她被問住,呆呆地想了很久,緩慢地答出:「是一個可以令我棲息的屋簷,或者,是一個養育我的深淵。無論深淵下有多危險,我只有選擇跳下去。」
他將她拉到自己的前方,手指輕托住她的下顎,極不認同的凝眸而視:「你完全可以選擇不跳的,因為我就站在你的身邊。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生存。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都必須勇敢地活下去!」
又是這句話。她微閉上眼,不去看那雙動人心魄的眼,「活著對你來說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是的。」他沉重而堅定,「從沒有心甘情願去死的人,無論死的多慷慨,多麼情有可原,如果可以給他們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機會,沒有人會選擇去死。就是因為生的美麗無人可以抗拒。包括你我。櫻子。」
…… ……
回到深田夫人家門口的時候,兩個人突然同時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憑藉著在黑道中生活多年所磨煉出來的直覺,他們似乎都聞到一股極強的血腥氣息。
衝進房門的一剎那,不祥的預感立刻得到了證實:深田夫人正倒在客廳的血泊之中。風間夜將她扶起,去試探她的鼻息,搖搖頭,已經斷氣了。
千尋雪櫻的身子發緊,是誰?究竟是誰?是那個要折磨她的人嗎?如此殘忍的下手,毫無顧忌地殺人,即使是她,仍會感到徹骨的心寒。
「我不會讓他得逞的。」風間夜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自眼中透射出的寒光宛如利劍,蒼白的額角泛起怒極的紅暈,有著奪人心魂的艷魅。充滿殺機的夜之子,千尋雪櫻從未見過,這一刻她對他不再熟悉。而那個無形的深淵好像正靜靜地敞開,等待著他們無悔地跳進。她冷冷的一陣心悸。
…… ……
風間夜打了電話報警,但沒等警察到來便與千尋雪櫻一起離開了。
在小樽車站等車時,他握緊雙手盯著地面,危險的氣息將他緊緊包裹起來,彷彿與世隔絕。即使是千尋雪櫻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什麼。
「可以幫我去買瓶飲料嗎?」他忽然開口問。
千尋雪櫻怔怔的應了一聲,醒過味兒來起身去不遠處的小賣部。風間夜卻並沒有在原地等候,他也站了起來,慢慢踱步到了車站的後面。站在一個牆角,忽然冷冷地開口:「你們準備跟我們到什麼時候?」
從牆角附近的陰暗處閃出幾條人影,穿著黑衣,戴著墨鏡,不知身份。
其中一人道:「風間先生,我家主人要我轉告您,千尋雪櫻的事您最好別插手,否則剛才的一幕很可能會再度重演。」
「這是威脅了?」風間夜冷冷的淡笑,「貴主人以為我風間家的人是很容易被唬住的了?」
幾人同時亮出槍,指著他的額頭,「主人有令,如果風間先生不聽勸,就只有送您到天國去了。」
風間夜笑得優雅而輕邪,「如果夜之子是這麼容易就被牽制住的話,我早在很多年前就沒命了。」他說著話,身子微微後仰,一旋身不知從哪裡抽出一隻軟劍,如閃電般刺中其中兩人的手腕,兩支手槍立刻掉在地上。
另外兩人情急開槍,子彈飛進後面的牆壁中沒有打中,而風間夜已鬼魅般欺近他們的身前,抬腳踢中了他們握槍的手,手槍飛上天後如有生命般又都落到他的手中。
幾個殺手總算立定時,風間夜已雙手舉槍對準了他們腦袋,悠然道:「我雖不熱衷殺人,但並非不會殺人。或許也應該讓你們嘗嘗被人用槍指著頭的滋味。」
那幾人嚇得臉色蒼白,額頭冒汗,哆嗦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千尋雪櫻此刻聽到槍聲趕到,見此情景奔到他身邊,急問:「怎麼回事?」
風間夜一笑:「沒什麼,這幾位朋友只是無聊想陪我玩玩而已。」他的腳尖勾起掉在地上的另兩支槍,挑給千尋雪櫻,「槍是危險的,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隨便裝子彈進去。」兩人很有默契的一起將彈匣卸掉,再將槍扔了回去。
看著那幾個尚心有餘悸的人,風間夜冷冽的輕笑:「別忘了向你們的主人匯報,告訴他,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決不會放棄追查真相的。」
…… ……
「你又要去哪裡?」在札幌的機場,千尋雪櫻看他剛剛買回的機票,不是回京都,而是飛往名古屋。
「筱原秀作生前的家在名古屋。」他將機票裝進口袋中。
她卻突然在他身後將他抱住,「放棄吧,不要再去尋求什麼答案了。如果你繼續下去,總有一天會死得不明不白。」
「櫻子,」他低啞的輕喚,「我的確怕死,但絕不會選擇糊塗的活著,既然已經知道危險在逼近,逃避是沒有用的。」
「你一定要把自己置身於危險中才行麼?」她輕喊,幾乎是在懇求,「難道要我眼睜睜地失去你,才能達到你所追求的完美嗎?」
他不由得微微顫慄,聲音低如歎息,「如果我死在你面前,你會怎樣?」
她的手指僵硬,心在下墜,「那我就陪你一起去死吧。我不會讓你獨自面對死亡的。」
他緩緩轉過身,眸中的憂傷深邃如海,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苦笑著:「傻孩子,忘了我一直是怎麼告誡你的嗎?不要輕言死字,一定要珍重自己的生命。」
她與他互相凝視,彼此靈魂的震顫從對方的眼中可以清晰地讀出,但她依舊堅定地回答:「死,永遠不是最可怕的事,失去最愛,一個人孤獨地活在世間才是最痛苦的。你是你希望我安心的擁抱死神,還是獨自痛苦地面對未來?」
他無奈地閉上眼,心在此刻自動碎裂。他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無論是死是生,他都將傷害到她,但這正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或許他真的錯了,從一開始認識她起,就錯了。
…… ……
名古屋的一片公墓中,有位老婆婆手捧花束緩慢的行走在墓地間。終於,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將花放在墓前,嘴角噙著笑,輕聲說道:「秀作,媽媽又來看你了。今天寂寞嗎?我帶來了你最愛吃的今川燒和吉野飯,你一定會喜歡的。」說著,她哆哆嗦嗦的從隨身的包袱中拿出食物放在墓前,燃氣香火,雙手合十默默地祝禱,無限惆悵的憑弔她久已失去的親人。
「婆婆,在這裡長眠的是您的親人嗎?」有人在旁邊問她。
老婆婆抬起昏聵的雙眼,好半天才漸漸看清一對年輕的男女就站在她身邊,說話的是個長髮的年輕男子,有著一雙很美麗的眼,笑得是那樣溫柔可親,令她不由得想起她最心愛的兒子。
「是啊,是我唯一的兒子。」老人長歎著,乾枯的手指輕輕撫著墓碑上的刻字:筱原秀作。
年輕人蹲下身,也看著那個墓碑,隨意搭著腔:「您兒子過世很久了嗎?」
「好幾年了。」老人的臉上沒有一絲的笑容。老年喪子是人生至痛,如今她孑然一人,獨自生活,無論是天倫之樂還是晚年之福都享受不到了。想到傷心處,老人禁不住熱淚盈眶,對著墓碑高喊:「秀作啊,為什麼你這麼命短?讓媽媽再看你一眼啊!你把媽媽一個人拋在這裡,你真的忍心嗎?」
年輕人靜靜的聽她哭訴,臉上浮現動容之色。這是風間夜。得知筱原秀作的母親每週都會來為兒子上墳,他特意在這裡守候。老人的哭聲觸動他的心弦,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向千尋雪櫻,後者的臉上有著同樣震動的神色,想來心情與他一般。
「婆婆的兒子是生的什麼病?」風間夜一步步試探。
老人拭著淚水,哽咽著回答:「是被人槍殺的。」
風間夜眸光一閃,又問:「警察沒有抓到兇手嗎?」
老人搖頭,「警察什麼都沒有查到,甚至找不出一個嫌疑犯,我兒子死得真是冤啊!」老人又抱著墓碑放聲痛哭。
風間夜靜默一下,再道:「您兒子死後,沒有人再找過您的麻煩嗎?」
「我兒子都死了,這難道還不夠嗎?」老人罵著,有所警覺:「你是誰?為什麼總問我兒子的事?」
「我……」風間夜微笑著正要編造一個巧妙的謊話來安撫老人,沒想到老人的視線穿過他看到他身後的千尋雪櫻立刻臉色驟變,驚叫道:「你!你!是你害死了我兒子!!」原本孱弱的老人忽然在一瞬間躍起撲向千尋雪櫻,眼中全是淒厲惡毒的神情。千尋雪櫻身子一閃,躲過老人的襲擊,接著就被風間夜摟住,拉到了他的身後,阻止住欲再度撲上來的老人。
「婆婆,您怎麼了?」風間夜也不免吃驚。
老人死死盯著千尋雪櫻,眼神利的可以殺人,「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兒子就不會死!籐真夏子,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這下兩人方才瞭然,老人是將千尋雪櫻錯看成了她的母親夏子。但是,為何老人又對夏子有著如此深刻的仇恨?
風間夜還是低語輕撫:「老人家,您一定是認錯人了,您仔細看,她只有二十歲,您肯定她就是您所說的那位夏子嗎?」
老人被他提醒,神志漸漸清醒,方覺出眼前的少女的確與記憶中的那個人有所不同,而且時隔這麼久,那個夏子也早已死去,她們當然不會是同一個人了。但是清醒後的老人更加痛苦,跌倒在地大聲哭道:「秀作啊,你為了那個夏子甚至不娶老婆,到最後又為她而死,真是冤孽啊,冤孽啊!」
風間夜蹙起眉,低問:「您兒子的死與那位夏子女士有關?」
老人雙眼朦朧,呆呆地直視前方,多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抑鬱和苦楚始終無處傾訴,今天卻不由自主對一個陌生人講了出來:「我兒子知道一個秘密,一個和那個叫夏子的女人之死有關的秘密,就為了這個秘密,他才被人殺死了。」
千尋雪櫻頓覺一陣陣發冷,臉色忽青忽白,嘴唇輕顫:「您,您肯定您沒有記錯?那個夏子的死隱藏著秘密?」
「我記錯?」老人怒目而視,「我兒子為此送命,我怎麼可能會記錯?他的日記在最後還寫著:為了夏子獻身,我無怨無悔!這個傻瓜,結果就真的為她獻身了。誰會感激他?只留下我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一個人過活。誰來可憐我?秀作啊,你的心中就沒有為媽媽著想過嗎?」
老人忽怒忽悲,言語錯亂,神志幾近崩潰,風間夜一眼瞥見身後的千尋雪櫻也搖搖欲倒,扶住她,沉聲道:「一切都還沒有經過證實,你不用太過憂慮。」
「是的,一定是有內情的……媽媽的死……我知道……沒那麼簡單……」千尋雪櫻臉色蒼白如紙,神情呆滯,耳畔那自心底震響的槍聲明白無誤地告訴她,那聲槍響的確真實地存在過,在槍聲的背後也的確隱藏著某個重大的秘密。只是,她的記憶模糊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來,片段閃回的記憶無法成串,幾乎要將她逼瘋,她越害怕,心墜入深淵的速度就越快,四週一片漆黑,看不到邊,只有——只有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臂緊擁著她,是的,她還有這雙手臂!在這個世界上,因為這雙手臂的緊擁,和那樣一雙深情的瞳眸無時無刻不在凝視著她,她才會有重新站立起來的勇氣。
「夜,」她喘息著哀懇,「帶我離開這裡。求你!」
「別怕,櫻子,」他輕撫著她的背,像往日一樣安撫著她迷亂的心智,「有我在這裡,你什麼都不用怕。」
她將臉埋進他的肩窩,好溫暖,如春風般的氣息,多呼吸一刻,便會多一分力量,她不能失去他,她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講,她的存在是為他而生。他呢?但願亦是如斯。他們需要彼此的關愛,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整個世界都鄙夷拋棄他們,只要擁有彼此,就是擁有了一切。
…… ……
「他們到了名古屋?」漆黑的小屋中,鷹眼中的得意之情盡顯。「看來當初留那老婆子一命的確是對的了。」
旁人附和著笑道:「還是您神機妙算,料準他們會去那裡調查。現在他們離真相是越來越近了。」
「真相?」鷹眼中有著冷冷的笑意,「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活著的目的都是為了尋求一些所謂的真相,可是誰又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不過是個虛幻的殼子,一個別人用完就棄置荒野的垃圾罷了,知道了能怎樣?不知道又怎樣?」他的眸底儘是冷冽,「不過,我還是希望他們早些知道的好,只有查出他們所需的真相,他們的痛苦也就真正拉開了序幕了。哈哈哈哈!」一陣放肆地狂笑在小屋中響起,有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可怖。
…… ……
北川綾子在屋中全神貫注的敲著計算機鍵盤,外面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她一邊大聲地應著,一邊抱怨:「來了來了,誰這麼一大早不讓人休息?」猛的拉開大門,門外站著的赫然是風間日向。
「你?」她一怔,又笑道:「風間大少爺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我事先聲明,我可沒招惹到你們風間家。」
「小夜……前幾天為什麼來找你?」風間日向艱難地開口。
綾子挑挑眉:「有意思,你弟弟的事你總跑來問我,真要讓人懷疑你風間家的情報網是不是名存實亡了?」她沒有讓他進屋的動作,於是兩人就這樣站在門口僵持。
不喜歡就這樣沉默下去,風間日向咳了一聲,再度開口:「聽說你最近沒去『澀谷』上班?在休息?」
「干累了,舞女也是要休息的,不是嗎?」綾子哼聲道:「我們吃的是青春飯,總得一方面抓緊時間賺錢,一方面保養好自己的容貌和身體,免得早早就被人甩了,連後半輩子都沒著落。」
風間日向的臉色很難看,聽綾子說話的口吻很令他心痛,但他並不想這樣受人奚落,他來,也是有目的地的。一抬頭,他堅定了一下語氣:「父親讓我轉告你,如果以後小夜再來找你,無論什麼樣的工作都必須拒絕,否則風間家會動用一切財力物力來對付每一個阻擋在家族前面的人。」
「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話了?」綾子心如芒刺,嘿嘿一聲冷笑,原本在心底曾有的那一絲隱隱的企盼也被人扔到了深海之底。昂起頭回答他:「我北川綾子做事從來不看對方的身份地位,如果我願意,就是沿街的乞丐我也會把他們當朋友,為他們兩肋插刀;如果我不願意,就是天皇讓我做太子妃,我也不會甩他一眼!大少爺還是請回吧!」
她怒極轉頭往回走,門沒有撞上,還露出一條縫隙,風間日向恰巧從縫隙中看到她略顯瘸拐的步態,一下又將門推開,問道:「你的腳怎麼了?」
她一下子站住,沒回頭,粗嘎著聲音回答:「走霉運,被狗咬了,你開心了?」
風間日向心緒翻湧,很想奔上前抱住她,輕叱她的不小心,但是,對家族傳統觀念的堅守使他最終沒有邁出一步。「你……以後自己多加小心吧。」這是他所能說出的,最溫柔的安慰了。然後沒再停留,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北川綾子倏然轉過身,只看到漸漸淡去的背影,雖然已有淚水漸漸遮住眼幕,她還是強忍著不讓它們流出,努力擠出一個不屑的冷笑,斥罵一聲:「笨蛋!」
犧牲了感情就會幸福嗎?為什麼他就不能像風間夜一樣勇敢地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與家族抗爭?為什麼她就不能完全將這麼一個固執懦弱的人從心底抹去,還要為他擔心,牽掛?
她苦笑著對自己輕罵:「北川綾子,原來你也是一個大傻瓜!」
…… ……
再次來到富士山下。兩人默默無言。四周春暖花開,櫻花爛漫,無數的遊人在身邊穿梭遊覽,與他們卻好似隔著一層世界。
好半天,風間夜開口說話,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想去爬山嗎?冬天的富士山雖然是最美的,但是太冷,不是人人都可以上得去的。現在天氣正好,若能爬到頂,就可以看到全東京櫻花盛開的景象,一定會很壯觀。」
「聽說富士山是座活火山。」她悠悠開口,「也許我們爬到半路就會被噴發的岩漿燒死。」
他一愣,仍然保持笑容:「說得這麼慘烈,一點美感都沒有。」
「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美好的。即使曾經美好,也不會總是一成不變。你接受不了殘忍,就是不敢面對現實。」她無情地說。
他卻笑意更深:「現在說得這麼透徹,怎麼換作是你自己又不能想通了?」他牽著她的手,「既然你知道殘忍有時候也是現實的一部分,又何需害怕?又為何不敢面對?」
「勸人容易勸己難。」她低下頭,輕踢著腳下的石子。
他笑著勸慰:「其實你現在所有的憂慮都是真相到來前的臆測而已,也許等你揭開真相,你會發現,結果原來不過如此。到時候你會為自己現在的退縮而感到可笑呢。」
她依舊矛盾重重,遙望富士山:「如果一切可以被富士山噴薄出的岩漿燒熔,便不會再有煩惱和痛苦了。」
他在她身後抱緊她的腰,黑色的長髮從後面掠過她的耳際,輕蹭著她的臉頰,淡雅的聲音帶著溫和而霸道的口吻對她許諾;「如果你願意,我將為你點燃整座富士山,當岩漿噴向你的一刻,我會覆在你的身上,為你擋去所有的痛苦。」
她展顏一笑:「狂妄的念頭。」
他也在後面吃吃而笑:「只要能讓你釋懷,狂妄一次又何妨?」
她相信,如果當他的說法真成了事實,他一定會如自己的承諾以身相救,所以,她笑不是因為他天真的想法,而是為了話中那一份難得的深情。令她無悔,甘願與他一同赴死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