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小宅,並不很大,沒有流水,但可以聞得見花香。為什麼當初要選在這裡隱居?如果此刻有人問風間夜這個問題,他會笑著回答你:「因為這裡可以聞得見櫻花的香氣。」從這裡到御苑,一路上延綿開去的都是櫻花,如處身於花之潮中,瑰麗而壯觀。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帶著櫻香從窗外飛進,生命的氣息隨處可聞。
愛花並不見得要去折取它。當它在枝頭綻放時,應在花下駐足流連,傾心去領味那盛極的燦爛,只有當它婉轉落下,著於衣間身上,染得清香幾許時再收拾起那哀婉的美好,輕埋於它的故土之下。待到明年,花之精魄從新轉世輪迴,又可以得見那無邊的花海,滿天的花帳,無盡的情潮。
在風間夜很小的時候,曾經偎在母親的懷裡發問:「櫻花好美,可它也是要謝的,是麼?」
母親笑著回答:「櫻花會與你同生共存,當你的生命走到終點時,也就是櫻花落盡的日子。」或許是從那時候起,櫻花成了他的寄托,潛意識裡不停地告訴自己,櫻花一定會永生不敗。
「多麼幼稚的想法。終於我也要走到花敗的一天了。」他苦笑著自嘲,今天的空氣有些沉悶,不由得牽動起心底的抑鬱。想了這麼多,又能做什麼呢?
屋內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聲,如哭似嚎,極為淒慘,他匆忙自遐思中回轉過神,跑回屋中。
在屋內的床上,千尋雪櫻散發披肩,蜷縮著身子輾轉反側。那哀戚的呻吟正是由她發出。今日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以往一絲一毫的倔傲之氣,她只像一個困獸,被關在籠子中無法逃出。
風間夜跑過去,將她在床中緊緊抱著,於耳畔輕聲細語:「再忍耐一下,櫻子,很快就會過去的!」
感到有人來到身側,已經陷入神智錯亂的她雙手雙腳亂蹬亂踏,拚命發洩著過盛的精力和體內難以壓制的痛苦。不管不顧地打著他的身體,淒厲的罵著:「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把它給我!」
風間夜使盡全力鉗制住她,堅決地回答:「不行!你必須遠離毒品,才能做回一個正常的人!」
「該死的!」她痛罵著,像個潑婦,毫無氣質可言,「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滾到一邊去!把我的六號還給我!否則我要你的命!」
「你要是真想我的命就拿去吧!」他並未動搖,雖然看著她痛苦他更加焦慮,但這是戒毒時所必須經歷的過程,若鬆懈了,便會功虧一簣。
千尋雪櫻發瘋般撕咬著他和手臂,在他的身上很快見到各種青紫色的傷痕,但他反將她抱得更緊,避免她會轉變攻擊成為自殘。
兩人像一對較勁兒打架的動物,此刻妄談優雅風度都成了最大的笑話。
屋裡有些凌亂,是千尋雪櫻這幾天發作時到處破壞東西造成的結果。透過她零亂的黑髮,額頭上隱約可見一塊瘀青,那是她昨天自己撞牆搞出的傷痕。今天是戒毒的第三天,仍然艱苦。
終於,折騰了有一個鐘頭,她漸漸平靜下來,喘著氣,瞪著天花板,神情木訥,如癡傻了一般。很久過後,她忽然清楚地幽然問出:「你這個笨蛋,讓我去毀滅不是更好?人早晚都要死,活下去就一定會快樂嗎?」
他溫柔的雙手圈著她的身子,輕輕摩挲著她身體的肌肉,使她逐漸放鬆下來。那深幽如寶石般的眼眸淡淡地閃著光澤,很平靜,很深沉:「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還不知道生的快樂,死的痛苦。如果你知道了死神會在哪一天向你招手,你一定會竭盡全力抓住一切生的希望,讓自己活下去。別否認,因為這是所有人的本能。你也會不例外。」
她的眼瞳清晰起來,點點盈盈似淚光閃動,哽咽著又罵了他:「笨蛋,總愛說這些大道理。真不知道等我死後,你會不會跑到地獄裡給我說教。」
他寂然著,緊抿著雙唇,沉重的心跳聲在她的耳邊迴響。一聲,兩聲,三聲,跳得多有節奏,這就是生命的力量嗎?
「我們不會死的!」他鄭重的語氣好像初見面時就已對她立下的誓言:「別擔心,有我在這裡陪你,你不會死的。」
「笨蛋!」這幾乎快成了她的口頭禪,「是人就都會死的。」鬧了半天,她又倦又累,側過身子,整個人依靠在他溫暖的懷裡,那輕然溫暖的氣息是這些天來治療她失眠最好的良藥。
他抱緊她,撫著她的背幫她睡去。一雙眼遙望著街對面的櫻海,輕雅的念白似在自語,似在說給她聽:「把你的生命給我,把我的生命給你,在我們的靈魂相融的一刻,我們就會得到永生。」
她的呼吸淺淺,沒有再接話,但一滴清謐的淚卻無聲無息地自微閉的眼角邊滴落。
他依舊注視著窗外,眼神悠遠,好像在注視他們未來的命運與歸所。
櫻香還在屋內流轉,盤旋。淒美的舞姿或許是他們心頭最後留下的風景。而抱緊對方的一刻,他們彷彿已經擁有了整個世界。
…… ……
六神會永遠不會有找不到的人——包括死人。
——風間長次
…… ……
風間日向站在這幢庭院前,陽光斜斜地投下了他的身影,蓋住了地上的落花。他應該是不受歡迎的人吧?帶著現實的殘酷來打攪這麼一對等待死亡的戀人,連他自己都有些迷茫。
但是從屋中走出來的風間夜在看到他的時候卻並沒有任何的驚愕與緊張,只是平靜如常的微笑著招呼他:「要進來坐坐嗎?」
於是,他推開了小巧的院門,與弟弟一起走進去。
看著四周的一切,他遲疑的問著:「這裡似乎……」在他的記憶中有著一閃而過的熟悉,眼前的景像似曾相識。
風間夜笑著解釋:「是澀谷的家。」
於是風間日向才恍然記起,這裡的一切佈景之所以眼熟的要呼之欲出,原來是因為它的佈局及建築與風間夜孩提時代建在澀谷的家極為相似。
「你居然還會記得?」他不免詫異,風間夜離開澀谷的時候應該只有五六歲而已。會對那裡的家有著如此深刻的印象?
他輕笑著:「去年我來東京辦事,路過時去看了一眼,很喜歡,就畫了圖叫人照著蓋了一間一模一樣的。」
「你很戀舊。」風間日向的心頭泛起無名的熱度。他盯著風間夜的臉,恍惚著從這張美麗的臉上看到一個曾經同樣美麗的影子。
風間夜詭笑著拍拍他的肩:「你這樣子看我會讓我誤以為你是個GAY。」
「胡說!」風間日向的臉色一沈,原本曾有的一絲好情緒也蕩然無存。
「怎麼不進去了?」風間夜看到他停駐在原地,沒有了前行的意思。
他看看屋裡,冷著臉說:「你應該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我不會讓你太為難,給你半個小時的時間收拾和話別,然後馬上和我回京都。」
風間夜幽幽的笑了:「你這樣說已經是在使我為難了。你明知道我不可能離開。」
「不過是個女人而已!」風間日向怒責著,完全是兄長的架式。
風間夜卻不睬他過於激動的神色,將眸光投向屋裡,有如眷寵般的微笑:「對於你來說,或許她只是個女人,但對於我來說,她幾乎是整個世界。」
「父親在等你!」風間日向甩出一記重磅炸彈,妄圖動搖他的心意。但風間夜依然毫無反應。只淡淡的說:「如果你沒有別的事,就可以請回了。」
「小夜!你幾時變得這麼任性?」他的臉色一沈再沈,對弟弟在千尋雪櫻身上過分投入的迷戀深不以為然。
風間夜終於收回眼神,看著他,那眼神認真而執著,一如他最初向父親召告他「要」千尋雪櫻一樣無所畏懼。「我的前二十年已經完全奉獻給了風間家族,我現在只想在生命即將終結時作一點自己想做的事,難道錯了嗎?」
「錯了!」風間日向斷然截道,「你可以喜歡任何人,就是不能喜歡一個危險的敵人。」
風間夜堅定地回答:「是不是敵人是你們定的,在我眼裡她只是個我所愛的女人,僅此而已。」
風間日向大喝:「小夜!你為何這麼執迷不悟?你要讓整個家族為你著急痛心嗎?」
風間夜笑得優雅如風,修長的手指掠過髮際,握住一縷黑髮。另一隻手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把小刀,一瞬間將黑髮割下。這幾個動作雖然看似平和,卻快如閃電,等風間日向明白他的企圖之時,風間夜已經笑著將割斷的黑髮舉到他的面前。「拿去吧。」他的口氣好像是送出了一件最平常的禮物,但只有風間家族的人知道這裡有著多麼重大的意義。風間日向再次被震驚住:「你!你竟然為了她而斷髮?你要和整個家族斷絕關係嗎?」
風間夜笑得深沉:「如果你們執意苦苦相逼下去,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在他的笑容面前,風間日向忽然覺得自己渺小而可憐,風間夜可以以如此燦爛的微笑迎接風雨和死亡,但是他……卻連明天會是什麼樣都不知道。
…… ……
風間日向孤獨的離去,一如他孤獨地來訪。除了那一束象徵著勇敢和決絕的黑髮,他什麼也沒能帶走。
「你其實本可以選擇其它的路走。」千尋雪櫻披著長長的床單坐在台階上,等到眼前的場景最終落幕才緩緩地開口。
風間夜回過身,給與她一個深情地笑:「如果你所說的那條路是指離開你的話,很可惜,那路早就已經被封死了。」他一同坐下,連同床單將她一起擁住,笑指著前面的櫻花說:「你看,從亙古開始,我們就已經注定要在一起糾纏不清了。我是一縷多情的風,你是一朵美麗的花。生生世世都沒有人能將我們拆散,即使是死亡,也不可能。如果有一天我死去,我的靈魂還將伴隨你獲得新生。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我們的心便不會滅亡,風與櫻之間的傳說還會繼續流傳。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是不能沒有愛和生命的!」
…… ……
還是在那個窗簾緊閉的世界中。那雙屬於鷹的眼睛緊緊盯著計算機屏幕上的信息:「夜之子與千尋雪櫻出走,現在新宿御苑附近。」只是短短的一行字,但鷹眼卻看了很久。最終淡淡露出一絲滿意的笑,「他們的發展比我預計的還要快得多啊。」
「是!」他身邊的人點著頭回答:「難怪所有人都說愛情的力量最偉大。」
鷹眸放肆的笑著:「那就讓他們這一段偉大的愛情繼續下去吧。看看千尋雪櫻是如何面對那個最陰暗的真相和失去摯愛時的痛苦!」那聲音中霜冷的寒意似要凍結一切。
「下一步是否繼續按計劃執行?」身邊人請示道。
鷹眼一利:「當然!直到他們查出真相為止!」
身邊人疑惑地問道:「您怎麼能肯定他們一定會去調查?千尋雪櫻似乎對過去的記憶極為排斥,恐怕,她的表現會阻止計劃的進程。」
「這你不用擔心。」鷹眼冷冷地笑,「很多事情不是她想逃就逃得掉的,更何況她的身邊還有夜之子啊。」
「是的!您說得很對!我馬上去安排。」下人離去。
鷹眼回身看著桌上的花瓶,那裡擺著的花瓶中插著一支今早折下來的櫻花,失去了陽光的生命永遠不可能美麗。看那一桌彫殘的花瓣便是最好的證明。
枯乾的手將花瓣一點點小心地拾起,然後又在手中揉搓攥緊,想像著這樣的凌虐給花瓣帶來的痛苦,他不禁又一次冷冷地笑了。
…… ……
「帶我來這裡幹什麼?」千尋雪櫻似笑非笑地問,「這麼急著為咱倆選墓地了?」戒毒療程的第二周,風間夜將千尋雪櫻帶出了那座孤立的小院,卻引領著她來到東京市立公墓。今天在下雨,所以在墓地中幾乎看不到人影。
風間夜撐著一把傘,體貼地將她摟在自己身邊,大半個傘面都在她的頭上,自己的肩膀卻全然暴露在雨中。望著眼前的一片墓地,他無聲地笑笑,回答她:「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死後的情景。其實若在生前為自己選好墓地,感受著自己躺在草中花間的氣息,豈不是件很有趣的事?」
千尋雪櫻禁不住撲哧笑出來,「是啊,再沒意思的事情,到了你這裡都能優美得像詩。在生前就能看到自己死後的樣子麼?嗯,或許是個不錯的想法。若要你來選,你會把自己的墓地選在哪裡?」她問得調侃,但風間夜真的很認真地四下巡視了很久,指著遠處的一棵櫻花樹下,說:「就在那裡吧。等我死了,還可以聞到櫻花的香氣,每年花落時都好像是你的眼淚落在我的身上。也算是最美麗的祭奠了。」
「傻話!」她偎在他懷中癡癡地笑,朝夕相處的這些日子裡,她已在不自覺地改變原來執著的個性,何時變得這樣愛笑了?是在屢屢看到他最溫暖的笑容之後,還是被他那些反覆撞擊心靈的言詞所感動使然呢?連她都不能說清了。但是,每次只要她在他的面前笑,他就會以那樣動人心魄的眼神凝望著她,許久不說話。偶爾被看得臉紅,用手去蒙他的眼睛,他笑著攥住她的手,低低的說:「但願能將你的笑容永遠刻在記憶中。」
在那充滿珍重呵護的和風細語中,她也已習慣被他的愛所寵溺著。
或許她真的可以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美夢了?不再被沾染血色的往事所困擾,也不再被陰暗無邊的生活所禁錮。被他愛著,恣意放縱自己的哭與笑,原來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奇怪?她忽然留意到在不遠的一座墓前站著一個撐著傘的女人。雨水濺濕了她隆重的和服,但她卻沒有真正去注意。能讓她在雨天中盛裝拜祭的人,一定是她的親人吧?千尋雪櫻一陣出神,突然衝口說出:「如果我死了,就與你埋在一起吧。」
風間夜一楞,立刻笑了:「是想學那些生同寢,死同穴的夫妻嗎?」
她搖搖頭,「你若死了,會有你的家族為你哭泣哀傷,而我……沒人會來看我,或者為我掉上一滴眼淚的。我不要孤獨地死去。即使是在陰冷的地下,也會寂寞的。」
他驚歎:「櫻子,你真的變了!」
「是麼?」她很懵懂,「哪裡變了?」
他笑:「以前你視死亡如遊戲,就算走得再孤獨也不會令你動容。」
她側著頭想想,「是你教我的:人只有在面臨死亡的一刻才會害怕。其實你說漏了一句,人在失去最愛之人的時候同樣也會害怕。」她的手環住他的腰,如此溫和的聲音即使是她自己也很難自記憶中找到:「我很怕失去你,那樣我才會真的害怕,不是怕死,而是怕孤獨的生存。」在她說完的同時,她敏感地察覺到他的身子微微地顫慄了一下,那原本擁緊她的手臂在一瞬間僵直。是被她的話感動了?還是……嚇倒了?她匆忙抬眼看他,出乎意外的是,他竟然避開了她的目光。他從來都不會避開他的眼神,正是他每一次專注地凝視和眼中那火熱的熾情令她感受到了生與愛的意義。但為什麼現在他又會避開?怕被人愛?還是怕被她愛?愛上他難道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嗎?怎麼會……
她胡思亂想著,卻聽到他在和人打招呼:「入江女士,真是抱歉,我來遲了。」
那個穿和服站在墓地邊的女人和藹地對他們微笑:「我也只是剛到而已。你們很準時。」
當她面對他們時,千尋雪櫻才猛然想起她就是那個在和泉小學和醫院中兩度碰上的中年婦女。她為什麼會到這裡來?而且似乎是和風間夜有約在先?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這女人,她就會有很不祥的預感,想馬上逃掉。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圖,強硬的攬緊她,眼神卻依舊溫和:「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嗎?其實我是想帶你見一個人。」
見一個人?她茫然的看了他一眼,瞳眸無意間瞥向那個叫入江的女士身前的墓碑,斜斜的角度看不全,卻隱約看到兩個字:夏子。她的面孔倏然變色,立在原地幾乎無力向前多走一步。失去血色的嘴唇輕顫著,拚命搖頭:「不,我不要見任何人!我要回去了!」
她急急的想逃開,風間夜反將她抱在胸前,這一刻他沒有退縮,強令彼此的眼睛對視,那溫如水一般的呼吸卻濃烈的幾乎可以將她熔化,而在他聲音中所蘊含的無窮的迫力更令她為之心顫:「別再逃避了,櫻子,這是你應該去面對的,也許是打開你的心結唯一的辦法。」
「什麼心結?面對什麼?」她張惶地反駁,「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自作主張的帶我來這裡看一塊墓地根本是莫名其妙!」
「你明知道這兒不僅僅是一塊墓地!」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都敲得她心疼,那冷靜的口吻近乎殘忍的剝了開她心底隱藏最深的創痕:「在這裡長眠的,並不是一個普通人。你怎麼能拋棄她呢?櫻子!她是你的母親啊!」
她的腳一軟,暈眩在一瞬間就擊垮了她。
冰冷的雨打在她的臉上,就好像母親死的那一天。沒有溫暖的春風,沒有美麗的櫻花,只有流盡的鮮血和冰冷的死亡。直到現在她依然能清晰地記得死神降臨時的氣息和那幾乎可以遮蔽整個世界的絕望。
她的生命是以死亡作為開幕的序曲。
…… ……
「要珍愛你的生命啊,不管到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都不要放棄自己生存的希望,要勇敢地面對,即使生命之火將熄,也要像櫻花一樣,以最美麗的容顏面對死亡……」
從千尋雪櫻有了記憶的那一天起,這段話便如魔咒般緊緊依附著她,儘管這段話是如此的溫和且充滿感染力,但在千尋雪櫻的心頭卻似一道流血的傷口,想得越多,傷口的痛就會越深。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每當她照鏡子的時候便會想起那個女人的臉——與她如此的神似。於是她無法忘記那個女人的名字,她的母親:千尋夏子。
這段話如此根深蒂固地植在她的心中,就像一段朦朧而令人心悸的回憶:
櫻花樹下……甜蜜的微笑……溫暖的呵護……驚悸的眼神……被血沾污的衣裙……倒下的身影……
支離破碎的回憶,卻是心頭最大的夢魘,從小到大,多少次會在夢中驚醒。醒來後彷彿還能看見那襲繡著櫻花的白色和服,被血侵染,無色的臉龐上猶然掛著微笑對她反覆叮嚀:「要記住哦……珍愛你的生命……」
十幾年來,她一直在勉強自己去忘卻這種痛苦的記憶,但一直不能做到。而風間夜,又輕而易舉地將它自塵封中喚醒。如今她所要面對的,遠遠勝過戒毒時的所付出的決心。又一次和自己作戰,這一回或許她會輸,輸得很慘……
呆坐在椅子中的千尋雪櫻,身上依舊穿著剛才被雨淋濕的衣服,雨水順著頭髮自臉龐滑落,連她的手指都已冰涼。風間夜將她帶回後,並沒有急著對她說什麼,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寬大的毛巾為她擦去身上的濕漬和頭上的雨水。當觸摸到她冰冷的指尖時,連他都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半跪在她身前,雙手捧起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從他眼底輾轉而來的那份溫暖以及柔情,在拼盡全力的喚醒她迷失的感情,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她就是不肯響應,眼睛中還是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他急了,晃著她的身子,焦灼的呼喚;「櫻子!醒過來!面對你自己!」
她閉上眼,彷彿在拒絕整個世界。
「你這樣逃避只能說明你的懦弱膽小!面對過去並不是件可怕的事,再艱難的事情,都由我和你一起承擔,相信我!我會陪在你身邊的!」他的聲音對於她來說像來自飄渺的天外,很悠遠啊,她卻抓不著。身子一陣陣發冷,連頭都在昏沉沉的。她要死了嗎?
他將她自椅子上抱起,放在床上,毫不避嫌地為她解開濕濡的外衣,然後用厚厚的毛毯將她一層層裹住,抱緊她,用自己溫熱的臉去貼緊她冰冷的臉頰。他的體溫,即使相隔層層毛毯,她依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滾燙。睫毛一陣輕顫,她終於淒然地開口:「為什麼你總是在阻止我選擇死亡?」
他輕吻了一下她的睫毛,苦澀的微笑掛在唇邊,「因為櫻花彫落的一天就是風止的時候,但我卻不願意就這樣死去,我要和你一起活下去啊。櫻子!」
她禁不住又有淚水自眼角迸出。
…… ……
「我並不想探究你的過去。」等到千尋雪櫻終於可以冷靜地面對一切後,風間夜才說出他最真實的感受。「我只是隱約覺得那個想讓你一生一世痛苦的人與你的母親有關。」
「你想怎麼辦?」她知道無法去阻止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雖然心口依舊作痛,卻比以往的思之便要瀝血似乎輕然一些。只有愛,才可以撫平世上的一切傷口。或許這也是不變的定式。
他緊靠在她身邊,令她能隨時感受到他的存在與力量。與她解釋;「那個我們幾度遇到的入江女士既然是你母親的同學,應該對你母親的過去比較瞭解。向她打聽一下當年究竟有誰和你母親的關係密切,或許能查出一些跡象。」
「入江?我不記得這個名字。」她搖搖頭,問他:「你肯定那個躲在幕後的人一定與我的母親有關?也許那個神秘電話會在和泉小學只是一個巧合而已。」
風間夜悠然地一笑:「你又在逃避問題了,櫻子,電話與你母親之間一定有著必然的聯繫,我堅信這一點。我已經約好了入江女士見面,等問了她我們再作進一步的論斷不是更好嗎?」
「你又擅作主張。」她有些不悅。
他笑著拉起她:「走吧,最近你身體不好,越來越瘦了,需要多補一補,地點就約在了杯戶飯店。聽說那裡的甜點是最出名的。」
她無可奈何的隨他走出屋子。
外面是個明亮的世界,但是心頭的烏雲卻不是可以輕易散去的。去見入江女士,意味著又一次要去面對那段艱難的回憶,她微微發抖,有種恐懼揮之不去。他很明心意的攬過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不斷的自慰:有他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
他們到達杯戶飯店的時候,入江百合子已經等在那裡了。起身迎接他們時,她的眼睛中閃動著喜悅的光芒。沒等雙方坐定,她便衝口問出;「你真的是夏子的女兒:雪櫻?」
千尋雪櫻點點頭。
百合子的眼裡依稀有淚光點點:「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再遇到你。算起來,從夏子去世後,我已經有十六年沒和你見面了。」
千尋雪櫻對她的熱情反應很冷淡,只是靜靜的把玩著手邊的一個湯匙,聽她侃侃而談:
「夏子真的是個很優秀的女性啊,可惜走得太匆忙了,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女兒現在會長得如此美麗,一定會很安慰地。」
「伯母,」風間夜閑雅的打斷了她的追憶,淺笑著發問:「千尋女士為什麼會猝然去世,您還記得嗎?」
「怎麼?雪櫻沒告訴你嗎?」百合子說完又恍然記起,「對了,那一年雪櫻才五歲,恐怕是記不得了。」她的神色漸暗,「真正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道聽途說而已,因為夏子結婚後就很少和我們來往了。她去世時我趕去醫院為她下葬,醫生說她是心臟病突發致死,但我和夏子認識多年,從沒聽說過她有心臟病。後來又有傳言說她惹上了黑道人物,是被人射殺而死的。」
千尋雪櫻的身體一抖,耳畔乍然劃過一計槍聲。是幻覺!她知道,以往的那個噩夢又浮現於眼前。綻開的血花,染紅的衣裙,還有蒼涼的微笑……她一陣陣發冷暈眩,下意識地又去翻找皮包裡過去用來麻痺自己的毒品。
斜斜地伸過來一隻手,將她的驚悸溫暖地包裹住,手的主人雖然沒有看她一眼,但這深深的一握已經令她重新振作了精神。如他承諾:他會伴她左右的。
「千尋女士生前和誰交往比較密切?」風間夜繼續問題。
百合子努力地回憶著,「上大學時她和深田光、筱原秀作最談得來。我們幾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那時候深田他倆幾乎是瘋狂地愛著夏子,不斷地寫紙條、在柱上刻字表達愛意,一度我們曾經以為夏子會嫁給他們其中的一人,沒想到最終她會選擇了一個局外人。不過等我們見到千尋先生後,也明白夏子的選擇是正確的。」
「怎麼說?」風間夜一挑眉。
百合子笑笑:「千尋先生是個非常穩重,又溫柔體貼的人,和深田、筱原的毛躁跳脫比起來,更容易讓女人有安定感。」
風間夜沉吟著,又問道:「千尋先生是怎麼死的?」
百合子微微一歎:「聽說是喝醉了酒,不慎落海淹死的。」
風間夜輕蹙起眉頭:「一個很穩重顧家的男人,會喝醉了酒一人去海邊嗎?」
百合子搖著頭:「我也很奇怪,但是夏子只是在葬禮上一個勁兒地說是自己不好,我想大概是他倆當天曾經吵過架,所以千尋先生才會喝酒後不慎失足吧。」
風間夜沒有評論,只是轉而又問:「那麼,深田先生和筱原先生後來是否繼續和她家有來往?」
百合子一笑:「深田是個比較看得開的人,大學畢業後就和別人結婚了,一直在北海道的一個漁場裡工作。筱原的情況不太清楚,聽說他留學去了國外,還開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她還在說著,皮包裡有振鈴在響,她急忙說了句「對不起」,起身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風間夜輕聲問千尋雪櫻:「有沒有聽你的養父說起過深田光和筱原這兩個人?」
「沒有。」她淡然而答,不覺疑問:「你在懷疑他們?他們為什麼會想折磨我?就是因為情場失戀嗎?」
「情字可以使人瘋狂。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他優雅的用手裡的刀叉為她切下一塊蛋糕,放在她的盤子裡。
她皺著眉,「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
他一笑:「不覺得你的人生裡苦澀的東西太多了嗎?有時候這種甜甜的味道可以紓解你的心情。」
她有些被迫地撿起刀叉,歎氣說:「你總是在想方設法地同化別人與你的思想保持一致。」
「或許吧。」他細細品味著口中那絲香甜的氣息,好像初戀的感覺,很真很純,「我希望你能活得快樂。」他突然說出一句很不祥的話,「即使有一天我不能陪在你的身旁,你自己也能以堅強的笑容面對一切。」
那與記憶中母親留下的遺言如此驚人相似的話並未使她感到溫暖,反而更加心寒。放下刀叉,她很鄭重的盯著他的眼睛,清幽的問:「你會離開我嗎?」
他的手指停頓住,深深地思量了很久,最終只是很艱難的回答:「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不會離開。」
他的話裡有話,她知道,但她卻沒有勇氣進一步探尋。在他的眼中,除了能看到對生的渴望,還有對死的恐懼。生命應是如櫻花一樣燦爛的,但是它又消亡得太快,快到無法預知,更無須談去掌握。便如她母親的辭世,無盡的心痛之後只留下一段慘烈的記憶。如果她真的狠心去揭開他明顯在刻意隱瞞的故事,他們之間又會演變成什麼樣的局面?
暫時就這樣吧,她輕幽的歎息,依靠著他的肩膀,聽他的心跳,與自己的心跳保持著一致,隱隱在輕微的呼應。只要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存在的氣息,哪怕只有一秒而已,也是幸福的。其餘的,就讓她自私一回,不要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