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情 第三章
    我的生活和周圍所有的人都一樣,一成不變,缺少變化和刺激。所以我總在想,我之所以喜歡上彈琴是因為我真的熱愛音樂?還是心中的虛榮心在作祟,渴望與別人能有所不同?不管怎樣,我總算混到了「音樂家」的頭銜,但我的內心卻總是不能滿足。貪慾,真的是無止念的。

    給學生上音樂課,一點意思都沒有,一方面要完成教學大綱規定的教學任務,一方面還要注重優差生的區別。別以為音樂老師就很清閒,除了上課之外,還有那麼多的班級和課外小組以及鋼琴尖子需要輔導。一天下來,就算是坐著也能把腰坐折了。

    今天一天我有六課時外加一個鋼琴輔導班,本來就很累了,偏偏下午的第一節課是給全校最臭名昭著的一個班上。這個班中至少有一半的學生五音不全。作為音樂老師,當聽到那些美妙的旋律全被一個基本音唱出來的時候可以想像有多麼懊惱和沮喪。給這個班上課,情緒本來就很勉強,課上到半截居然頻頻有手機在響。我頓時火了,在課堂上把有手機的學生統統叫起來,讓他們罰站到下課。下課後領著他們到校長室,給校長撂下一句話:「再這樣放任他們這些所謂的自由,我看我只有辭職了!」說完我就走了。

    事後我才意識到我做得實在很絕,幾乎沒有給領導一個台階下,但是悔之晚矣,只有聽天由命了。

    到了上輔導班的時候,還是那個班的一個鋼琴尖子生悄悄告訴我說:「老師,您要小心點,我們班那幾個男生準備合夥整您呢。」

    「整我?」我冷笑一聲,「他們好大的口氣。就怕他們整不動。」

    尖子生皺著眉:「他們準備告您上課體罰學生,而且還用言語侮辱了他們的自尊心。」

    這頂帽子扣的倒是不小,教育局如果真的派人下來核實,也不能說我沒有做過這些事,說過一些可能傷人的話。但是這些話對於那些快成滾刀肉、二皮臉的學生來說,根本無足輕重。用一把無法傷到他們的軟刀子反過來刺我?這招夠陰損的。

    我起了戒心,立刻開始籌劃對策。

    晚上回到家,我身心疲憊,已經懶得做飯了,曉曉給我留了一張條:我今晚有約,不吃了。沒有了她,一個人吃晚飯還有什麼意思?我從沙發上爬起來,到廚房的櫃子中翻出一袋方便麵。晃晃熱水瓶,還有一些剩熱水,就這樣湊合著沖了一碗泡麵吃。

    面很難吃。其實難吃的不是面本身,而是吃麵的心情不對。

    看著這個包裝袋上印的字:鮮蝦蘑菇面。這本來是我特意給曉曉買的,以前我幾乎從來不吃這種口味的方便麵。但是人在餓的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只是吃的時候,想想這包方便麵真正的主人正在外面溫暖的包廂裡胡吃海塞,心中著實不能平衡。

    面只吃了一半就被我倒掉了。回來躺在沙發上,裹著厚厚的毛毯,開著電視機,就這樣昏沉沉的睡著了。因為睡得不沉,所以一直在做夢,先是夢到曉曉走在我前面,摟著一個人的胳膊邊走邊說,邊說邊笑。然後又夢到她身邊的那個人回過頭來咧著嘴朝我笑,我一驚,那人原來是趙然!

    一驚之下,我也醒了,努力睜著困沌的眼看四周,除了我,家裡還是沒有一個人影。再看看牆上的表,已經是夜裡十二點了。難道她不準備回來了?這份想法一旦在頭腦中滋生,無數不好的念頭都一起湧上心頭。

    我撲到茶几旁的電話機前,立刻給曉曉的手機打了電話,響了大約有十幾聲,電話終於接通了,是曉曉的聲音,迷迷糊糊的,似乎也剛剛被從睡夢中吵醒。

    「喂,郁潔啊?我太睏了,今晚就不回去了,明天我就直接去上班了。」

    我握著聽筒的手開始發抖:「你,你現在在哪裡?」

    「在阿明的家裡啊。」她說,很快就意識到了我的心思,接著說:「他睡在客廳拉,放心,我沒事。」

    「還是回來吧,打個的也好,到了陌生的地方總是睡不好的。」我竭盡全力想把她從那個男人身邊拉回來。

    她的聲音卻顯得不太高興:「說了沒事的,出門打的費事又費時,等我回到家差不多一點了,明天還怎麼上班?好了好了,不說了,我的手機快沒電了。就這麼著吧,bye-bye!」她「卡答」一聲就這麼輕易的掐斷了我的電話。

    我對著聽筒發呆,在快速地想此刻的我究竟應該怎麼辦?是放下電話就這麼去安心的睡覺?還是出門去找她回來?但是,又要去哪裡找呢?明仔的電話我從來都沒有過,更別說他的住址了。而且就算我找到他的家又如何?曉曉真的肯和我回來嗎?

    後半夜,我就抱著毯子,坐在沙發上,幻想著很快之後曉曉就會想通,從明仔的家回來。

    我看著表,盯著大門。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直到外面的陽光開始透射進來,牆上的鐘錶敲響了報時的六聲,大門依然緊閉,毫無動靜。直到這時我才漸漸肯接受這個事實,她不會來了。但是,這件小事對於我的打擊卻是慘痛的。因為這又說明了一個道理:這個家對於曉曉來說已經不再是唯一的家了。這套曾由我們親手佈置,一點點建立起來的溫馨小居,也被她暱稱為「天堂」的小家,如今對她的召喚力再也抵擋不過遠處那個男人的一間狗窩了。

    當家不再是家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對著窗外艷麗如血的朝陽,啃著指甲,茫然的,悲哀的,獨坐在空蕩的客廳中,像是有種要和我的全部的財產和全部情感相守到死的感覺。

    ……                       ……

    人真的是很可笑的動物,善變如我。一方面我會對自己的敵人保持永遠冰冷的敵意,而另一方面,我會獻媚的去向我更加深刻厭惡的領導低頭。虛偽的活著,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痛苦,但我們還是在虛偽的活著。因為周圍的人都是如此,而我們為了保護自己,又不得不同樣如此。

    疲乏的一天。

    因為昨晚沒有休息好,今天上課一直都沒有精神,而且頭疼的要命,這可能就是感冒的前兆了。中午我從學校的醫務室要了一袋感冒沖劑,衝著喝了。還是不見大好。到了下午,我已經虛弱的幾乎走不了路。好不容易從六樓的音樂教室摸索著下到了三樓,主任迎頭而來,拉住我說:「郁潔,我正好要去找你!來來!」

    我皺起了眉,很不想去,但還是很無奈的跟著主任到了她的辦公室。剛一進屋,主任把門一關,坐到了我的對面,面孔嚴肅。「聽說前兩天有幾個學生在上你的課時和你發生了矛盾?」

    「是的。」我一猜就知道是為這個。「我知道我當時有些衝動,我已經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評。」我急著先把錯誤攬下,好離開這裡隨便去找個地方休息。但是主任似乎不想這麼快就放過我,繼續說:「其實學生調皮搗蛋有時候是挺招人厭的,不過咱們是老師麼,為人師表,社會和師德對咱們的要求都挺嚴的。本來也不過是罰罰站,訓了兩句,哪個老師沒做過?也沒什麼的。不過偏巧這幾個學生不依不饒的,非要到上面告咱們體罰。你知道,那個叫張強的學生,就是那天被你拉到校長室的其中一個,他爸爸,就是教育局人事科的,這個面子上不太好辦。」

    「那我應該怎麼辦?」我揚著頭,「是要我寫檢查麼?還是要我辭職?」

    「那倒不必那麼嚴重,我們已經和對方協調好了,只要你肯在家長和學生面前當面認個錯就行了。」

    「要我當面認錯?」憑什麼?我嚥下了後半句話,但是手心冰涼,怒火開始往上頂,「他們身為學生,上學帶手機就是不對!干擾正常的教學秩序更是錯上加錯,我身為任課教師,批評教育也是應該的,我有什麼錯?」

    主任也皺起了眉:「你看看,剛才還說自己已經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評,一扭頭就忘了?這也是為你好,否則如果捅到上面去,至少也要扣除你半年的獎金,搞不好連你的教師資格都被吊銷了。現在查體罰查得這麼嚴,你偏巧在這個時候讓他們罰站,這不是逼著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主任滔滔不絕的,我的頭越來越疼了,眼皮越來越沉,必須強打精神聽下去,到最後,她所有的聲音幾乎都成了蚊語,我也只能迷迷糊糊的和她說話:「好吧,我道歉……」為了不讓自己再受她訓話的荼毒,我只有高舉白旗了。

    從主任室出來,走了沒幾步,就到了校長室門前,我聽到校長在喊我:「郁潔麼?你進來一下!」天!還有多少人要找我談話?為什麼不一起說?

    我無奈,只有晃晃悠悠的進去,屋裡似乎不止一兩個人。校長就在我眼前,聲音卻像在頭頂上飄:「李主任都和你說了吧?這就是張強的父親,也是咱們教育局人事科的張主任。」校長的意圖很明顯,要道歉的話,就在這裡說了吧,以免後患。

    我真的是說不出口,不僅因為心底殘存的自尊,還因為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無力開口說話,但是校長的命令已經下了,我只有違心地說,好在我現在虛弱得很,說出來的話倒也顯得很溫柔,似乎很有誠意:「張主任,昨天的事是我處理的太急躁了,沒有為學生考慮,傷害了他們純潔的心靈(天曉得他們有多純潔),在此我鄭重向您及您的孩子道歉,希望你們能原諒我在工作上的疏忽和錯誤。」

    我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倒是似乎聽到了一聲很重的鼻音:「嗯。」這大概就是對方能給與我的全部回答了。我根本無力去感受自己此刻的內心受到了多嚴重的傷害,我現在只能顧及到我的身體還能撐在地面上多久。

    接著我又聽到校長在為我說話:「郁潔老師一向是我們學校很優秀的老師,不過年輕人嘛,總會有些衝動,容易犯錯誤的時候,我們不也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嗎?哈哈,總要給她們改正的機會呀。」

    可悲的校長,我在心裡默默地想,他一把年紀還要為我這樣的小字輩低三下氣的向人家說情。

    校長說了一大車的好話,總算對方開了口:「好吧,這次我就先原諒了,希望不會再有下回。」

    我努力展出一個微笑,抬起頭,溫和地說:「我保證不會再有下回了。」我的視線投出,看清了那個幟高氣昂的坐在對面的「張主任」,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我又說:「那我就先告辭了。」校長也首肯了。

    我轉身往外走,經過身旁的一排沙發時,本能的反應到沙發上還坐著一個人。我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去,頓時又驚住:怎麼會是他?天!趙然!他真是有陰魂不散的本事!

    我呆呆的看住他,心裡在想,被他看到我最慘最落魄的樣子,他要怎樣嘲笑我?這輩子我和他的鬥爭算是以我的徹底失敗而告終了。而我們甚至都還沒有交上手。

    但是,趙然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沒有任何的表情,連那雙總在微笑的眼睛裡所流露出的,也是深邃無波的幽光。我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我無力去想,只有逃也似的快步走出校長室,一頭倒進了辦公室中自己的那張躺椅上。這一刻的我,終於可以獨處了,但是我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卻是如此的慘重。

    ……                      ……

    「與我同死,與我同在,我愛人,也被人愛。」據說這話出自《簡愛》,我一直對這句話很仰慕,可是卻無論如何努力,都達不到那個「被人愛」的境地。瓊瑤的小說中有兩句話說得好:為了愛而愛,是神,為了被愛而愛,是人。為了曉曉,我幾乎快成了半個神,而她,卻連半個人都沒有為我做好。也許從一開始,上天就注定我們之間的關係是不對等的,失衡的。

    今天晚上,曉曉又沒有回來。我本來是提前請假回來的,因為我算著她下午沒課,我有很多話想和她說,我一個人憋在心裡,快扛不住了。但是,她不在家,打手機也沒人接,她就像憑空失蹤了一樣。

    我已經病得幾乎沒有力氣下床了,渾身乏力不說,還開始鼻塞、流鼻涕,患上了重傷風。找來體溫計一量,原來已經是三十九度了。

    曉曉,曉曉在哪裡?我掙扎著再一次摸向電話,撥通了她的手機號碼,奇跡的是,這一次居然接通了。

    「喂,郁潔啊?我現在還不能回去,可能今天晚上也不能回去了。阿明他們同學聚會,一定要拉上我。我們剛剛吃完飯,一會兒要去唱卡拉OK,可能要折騰到天亮了。不好意思,你自己做著吃吧。」那邊的聲音很嘈雜,曉曉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

    我努力放開喉嚨呼喚她:「真的不能回來嗎?我有點不太舒服。」不想讓她擔心,我天真地想,盡量不要把病情說重,以免嚇到了她,事實上也的確沒那麼重。

    「你病了麼?是感冒嗎?我聽你的聲音不太對。家裡還有半盒康泰克,那個比較管用,你先吃著吧。」她只是在囑咐我吃藥,並沒有肯回來的任何口風。我苦苦哀求:「你還是回來一趟吧,我想去趟醫院,可我有點走不動了。」

    「什麼?喂?我這裡信號不太好,你說的話我聽不清楚,回頭我再打電話給你!」電話斷了,不知道是信號沒了還是她掐斷了。

    我幾乎快絕望了,當我這麼需要她的時候,她卻不肯回來我身邊,我對她來說真的什麼都不是。記得去年我們養的那隻小貓病死的時候,她還曾經痛哭一場。而我,連那隻小貓都比不了。如果我今天病死家中,不知道我的屍體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被人發現。樂不思蜀的曉曉未必會是第一個知道我的死訊的人吧?

    人在病的時候最愛胡思亂想,身病加心病的時候就更是如此了。我依然躺在沙發上,裹著毛毯,讓電視開著。我需要一點點喧鬧的人氣,證明我還活著。

    坐在淒冷的大廳中,此刻的北京,夜間的溫度很低了,但是還沒有開始供暖,對於我的感冒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我緊裹著毛毯,一雙眼空洞的盯著屏幕上閃爍的光芒和晃動的人影,鼻子又開始發酸。然後,我感到兩行熱熱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我沒有用手去擦,淚水就這樣流進毛毯中,很快就消失了,接著又有新的淚水隨同殉葬。

    這一生中,我從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獨寂寞,淒冷無依,好像此刻的我脆弱到連屋外最最輕柔的風都可以將我吹散的地步。

    「我還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緊接著,我已經哭倒在沙發背上。

    我不知道自己具體在為什麼哭,是為了今天白天的不快?還是為了曉曉的無情?或許不為什麼特殊的原因,只是因為我想哭而已。女人是一種任性的動物,哭笑喜怒都很無常,實在沒有規律可循。如果非要追根溯源,也許我只是為了感冒時渾身的酸痛而哭罷了。

    我哭了很久,把沙發背都濕透了。究竟哭了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直到我聽到有人按門鈴的聲音。我知道來的人不會是曉曉,她出門是帶著鑰匙的,所以我也沒去理睬,因為我現在根本不想見任何人。但是來人似乎很固執,一直在按,就是不肯離去。於是我又想,難道是曉曉把鑰匙丟了?若真的是這樣的話……我想,我會原諒她今天的無情,我會和她和好如初,我不會再責怪她的薄情寡義,我會比以前更加盡心盡力的關愛她,照顧她,呵護她,我會,我用一切辦法去留住她!

    我極度的興奮使得我的渾身又充滿了力量,居然從沙發中滾爬著站起來,晃悠著來到門前,扭動門閂,將門打開。但是,門後的人卻令我大失所望,這裡站著的不是曉曉,但同時也令我吃驚,竟會是趙然。

    我所有的力氣像被人忽然抽空,背抵著牆壁,我努力想擺出平時面對他時才有的冷酷,卻連這麼一個表情都做不出。「你來幹什麼?來笑話我的?笑話我今天是多麼的丟人現眼?」我的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說完了,身子一軟,就要倒下。趙然沒有回答我,只是一個健步邁進來,將我扶住。然後我就這樣依靠著他,走進了屋子。

    「沒想到你病的這麼厲害。今天在學校我就覺得你不太對勁。」他沒有說別的,只是很平常的在和我寒暄。但就是因為這句話太平常,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反而不平常了。這不像他,這個時候的他應該在嘴角眼底都掛起一絲嘲諷的笑,用同樣嘲諷的聲音對我說;「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對啊,這才是真正的趙然。

    「你怎麼不像你了?」我困惑地問。

    「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他沒有坐下來,背著身子卻走進了廚房。

    「反正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在的你,更像一個親善大使。」我緊蹙著眉,任憑他去忙活,想看看他的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你如果是想來這裡蹭飯的就打錯算盤了,我這裡什麼都沒有。」

    他沒有理會我,居然在廚房了吭哧吭哧地忙活開了。我反正沒有力氣站起來,也不去管他在做什麼,只要他不是想擰開煤氣熏死我就好。

    很快,他走出來了,手裡還端著一個碗,熱氣騰騰的。

    「薑湯,有助於你的感冒,是我家的獨家秘方。」他把碗捧到我眼前。

    我心中的震撼和吃驚不亞於聽說美國被炸。看了他和那碗好一會兒,我突然問:「這湯裡你沒下毒吧?」

    他的眉毛驟然豎了起來,從牙縫中說話:「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要是不信我,我這就喝給你看!」

    見他真的要喝,我立刻喝止:「算了算了,你的心意我信了,拿來吧,反正這都是我的姜和紅糖啊,可不想浪費到你的肚子裡。」

    他又笑了,我從沒見他笑得這麼單純,不帶一絲邪氣的笑。似乎我喝了他的薑湯是一件有多麼深遠意義的大事。這一刻,我有些糊塗,有些困惑,這個人真的是趙然嗎?那個我認識了十幾年,和我是死對頭,鋼琴才華出眾絕倫,但是嘴巴壞到讓我恨不得踩於腳下的趙然?

    他一直看著我喝碗薑湯,然後把碗收走,又為我蓋上了毛毯,這一連串的動作讓我意識到,原來他也可以是溫柔細心又體貼的。於是我也笑了:「你如果早這樣對我好點,我也不至於恨你恨到要死。」

    「恨我也沒什麼不好。」他居高臨下的俯視我,悠然地說:「有時候,人類的恨是很複雜的。能被你恨,我一直覺得很榮幸。」

    「你也有病了。」我甩給他一記白眼。

    他來到窗戶旁,檢查了一遍四周的窗戶是否都已關嚴,然後坐在了琴凳上,將琴蓋打開了。「你休息吧,想聽什麼曲子?我彈給你。」他說著,用腳踩下了減音踏板。

    「你彈琴給我聽?」我更詫異了,今天的趙然的確是很怪。但是,能聽到他單獨為一個人彈琴的機會實在是難而又難,聽說他的個人音樂會就是最便宜的票價也要賣到200,恰好是我的音樂會中最貴的票價。我暗暗發了個狠,一咬牙:「好啊,你要是真閒,就一直彈到我睡著為止好了。」

    他的背對著我,沒有回答,但是他的手指已經按動了琴鍵。輕柔的琴音在午夜下低低的響起,第一首曲子,是貝多芬的《月光》。

    「很應景。」我先給了一句評語,然後就再也不捨得說話了。

    趙然的琴風,一向是從容優雅,詩情洋溢,從每個按鍵,每處節奏的變換都可以聽出他特有的氣質。

    我是那麼嫉妒他啊!嫉妒他的才華,嫉妒他進入鋼琴世界之後那份誰也沒有的熱情與專注,這是我根本無法達到的,甚至無法比及的。

    我幽怨著,嫉妒著,闔上雙眼,聽著他編織出的那一片月光,反而無法睡去了。

    《月光》的後面是肖邦的《雨滴》,聽著他的左手清晰的按出一串串的柱音,一下子令我想起前不久愛肖的那份來信中的話:「大部分人認為應把左手與右手的輕重關係作為練習重點,其實過多的注意了技巧後會忽視這首作品中肖邦真正想表達的深意。那種淡淡的憂傷,直沒心底,好像整顆心都會被雨滴般的琴聲打痛。」聽趙然的演奏,無疑與愛肖的意見不謀而合。在他完美無暇的鋼琴技巧下,若有若無的憂傷穿過琴聲滲透進我脆弱的心靈。琴聲驟然增強,寓示著雨越下越大,我恍惚著可以感覺到信中的最後一句「好像整顆心都會被雨滴般的琴聲打痛」。本來糾結的心此刻痛的並不是那麼難以承受了,詩意的傷感不過是冬夜的雪花,雖然很冷,卻依然很美。

    趙然似乎成心想用琴聲給我催眠,我就努力強撐著讓自己保持清醒,看他究竟能彈多久。不過事實證明最後輸的人是我。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不記得了,但是第二天回想起來,最後聽到的曲子是《少女的祈禱》,依然是一首浪漫著憂傷的輕音樂。

    趙然離開時沒有打攪我,只留下一張字條,告訴我說他自作主張的為我請了一天的病假。

    我握著字條,很想問他:「你知不知道我請一天病假要扣多少獎金?要少發多少福利待遇?有多少先進有可能會因此而評不上?你以為我能像你一樣,開一場音樂會就什麼都賺回來了?你憑什麼代我做決定?」

    可惜他走得太早,我沒有機會和他說這些。

    我甩開毛毯,覺得自己的身上輕鬆了許多,看來病已好了一大半。拉開窗簾,外面陽光普照,真是個好天氣!我伸了神懶腰,轉念一想,請假就請假吧,浮生難得半日閒。讓獎金和先進都見鬼去吧!

    自己去廚房煎了個雞蛋,取來報紙看。

    報紙上展現的依然是個動盪不安的世界,和這個大世界比起來,我個人的一點點情感糾葛簡直是上不了檯面,不值一提。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嘲笑我昨晚的表現是不是有些誇張的過了頭了?

    在娛樂版,恰巧看到了趙然的消息。報上說他留學歸來,即將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音樂會。天!人民大會堂?那個我只能遠遠的注視舞台,聽別人演奏的神聖之殿?我咬著牙看著報紙上趙然笑容可掬的照片,那股子嫉妒之心又翻湧了上來。他真的是不能不讓人恨啊!

    報上還說崇拜他的少女每天都要擠在他可能會出現的排練廳門口,希望能親眼目睹「鋼琴王子」舞台下的風範。

    鋼琴王子?風範?哼哼。我真不知道世人對他的評價都是從哪裡來的?只看他在舞台上揮灑自如的就把他真的當成完美的人了?他吃飯挑食,愛睡懶覺,不喜歡洗襪子,甚至怕老鼠,這些事情他們都瞭解嗎?那些崇拜著他,看到他就能尖叫著暈倒的女孩兒們又能瞭解到多少他的本性呢?

    被一個人的外表所迷,無疑是最危險的。

    但是,想到這裡,我又突然愣住了。我問自己:我究竟是迷上了曉曉哪一點?曉曉不算很美,充其量算作可愛一型的。她也不是發嗲型的女孩,很少和我撒嬌。她雖然主攻畫畫,但在畫畫上的才華與一般人相比不過就強了那麼一點點而已。就是這麼一個最最平常的女孩兒居然能讓我七八年內只為她一人情動癡心,她所憑的又是什麼樣的力量?

    真的是個怪圈,我怎麼繞也繞不出來,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於是我走到裡屋的穿衣鏡前,對著鏡子細細打量著自己,自問:我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嗎?就憑現在的這個我,能留得住什麼人的心呢?是曉曉的?還是某個也許注定倒霉會愛上我的人的?

    打開衣櫃,想從裡面找些漂亮的衣服換上。此時我又發現,衣櫃裡的絕大部分衣服都是曉曉的,我自己的衣服卻是少得可憐。找了很久,終於找出一身深灰色的套裝,欣喜之下急忙換上。因為牢牢記得,這身衣服是去年和曉曉一起在中友百貨大減價時期買的。當時是她不斷地慫恿才讓我終於痛下決心,將這套即使打了六折,仍然貴到令人乍舌的衣服買了下來。

    現在對鏡穿上,發現衣服似乎肥了一些。或許是這一年來,我瘦了不少的緣故。怎麼能不瘦呢?我忍不住淒淒慘慘的一笑,又當保姆,又當老師,還要努力掩飾自己錯綜複雜的感情,在這樣的生活下,如果還能胖得起來才真的奇怪了。

    大門響了,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有人走進來的聲音,我轉過身子,面對著外屋,身子站得筆挺,後背僵直。

    走進來的的確是曉曉,她看到我有些意外,先問:「怎麼?你沒去上班?今天上午沒課嗎?」然後又掃了一眼我的衣服,皺皺眉頭:「怎麼把這身衣服翻出來了?今年流行的是紅色不是灰色,快脫了吧,現在才發現,你的臉色不太適合灰色的,穿起來好像老了十歲。」她轉身走開,聲音遙遙飄來:「對了,你昨天好像打電話說不太舒服?怎麼樣?好點了沒有?」

    我依然僵立著,咬緊牙根,漠然的,淡然的,輕然的說了六個字:「多謝您的關心。」

    我說的聲音太輕了,輕到她根本沒有聽到,她還是在那裡自顧自的說:「我昨晚玩得太累了,折騰到早上三點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覺。幸虧我下午才有課,不然就遲到了。我現在去睡覺了。你上午還出去嗎?中午咱們吃什麼?」

    她的聲音忽近忽遠,顯然是因為在屋中不停地走動的緣故造成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只有定定的看著她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悚然想起《大明宮詞》中的一句話:「她像一朵夜遊的牡丹」。是的,夜遊的牡丹終於歸來了,但是將她佩戴在衣襟邊的採花人早已連她的心都採了去了。眼前的這個人,不過是一具空殼而已。

    我苦苦追尋,企圖守候的竟然是一具空殼?我又想笑了。笑自己的傻,自己的癡,自己的自不量力,癡人說夢。笑自己的無知和這個世界的可怕與無情。

    我真的想笑,所以,我就笑了。對著穿衣鏡中的自己,努力展開了一個燦爛的笑。但不知為何,鏡中自己的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只有咧開的嘴唇,呲著牙的樣子還有些許勉強而來的笑態。

    我笑得真難看。我又一次頹廢下來。原來我做人已失敗到這種程度,連笑都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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