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倉惶的人影踉蹌著跑進樹林中,在他的眼前沒有任何事物,只有一條逃亡的路,汗水順著臉頰流下,流進了眼睛中,他竟也顧不得去擦,只是拚命地在逃。
倏然,一條淡淡地黑色人影從他的頭頂掠過,轉瞬間擋住了他的去路。此人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剛剛還在飛奔的身體此刻一下子癱軟了下來,趴倒在地上,只不停地磕頭,口中哀嚎道:「冷姑娘,冷女俠,萬望饒命啊!饒命啊!」
雪亮的劍鋒已搭在他的頸上,面巾後那冷如冰劍的眼睛中並沒有半分憐憫之色,只淡淡地問道:「霍家上下一十六口是不是你殺的?」
那人抖索著,嘶啞地答道:「是小的殺的沒錯,可是,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啊,是我們門主要我去幹的。我,我是逼不得以呀,求女俠看在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尚未成年的孩子份上……」
少女的寒眸中透出了逼人的殺氣,不想再聽他囉唆下去了。劍鋒一斜,空氣中傳來一個痛苦的呻吟聲,繼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只在月色的照耀下,看到一具倒地的屍體,和一個遠去的,如塵煙一般的背影。
天道門,武林中最為邪惡的一個門派,門主莫霽傲是個酒色財氣無一不好之徒,卻不知從哪裡得到一本秘籍,學了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而武林黑白兩道雖知其惡名昭彰卻又拿他無可奈何,雖曾多次聯手圍攻,卻落得屢屢敗退的下場。而天道門也神奇般在這一次次打擊下竟然變得越來越強,越來越難以對付。
今夜,在龐大的天道門營堡之前,一個煙色般的身影靜靜地掠起,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入了這令天下英雄也束手無策的陣營中。
天道門的營堡分「天門」、「刑門」及「殺門」三大佈局,沒人知道天道門的門主莫霽傲每夜會宿在哪裡,若想找他,只有碰運氣。
在天道門中的「天門」中有一處莫霽傲的行館名為天香殿,是他與眾多美女歡好的場所。今夜,莫霽傲就正在這裡。
殿中燈火輝煌,大殿之上一個身披金袍,左擁右抱,相貌英俊中透出邪氣的男子便是天道門的門主:莫霽傲。
殿中到處是翻倒的杯盤碟碗以及裝束妖艷的女子,一個個嬌呼著,笑鬧著將莫霽傲圍坐在中間,人人爭寵,人人獻媚,都在期盼著門主的垂青。
莫霽傲喜歡被女人重視的感覺,這和坐擁天下的感覺不一樣,他深為此而沉迷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今夜,他是有些醉了,醉到已經看不清懷中的美人兒是哪一個了。
女人真是個好動物,是專為男人而製造的一種寵物。這是莫霽傲的座右銘。
捏捏左邊美人兒的粉臉,又揉揉右邊美人兒的胸部,到底今晚要哪一個來侍寢好呢?哪個都想要,哪個都捨不得丟,真是為難。
醉眼迷離中,他恍恍惚惚看到從門外走進一個娉婷的人影。揉揉眼,那人已走近。剛一看到那張臉,令他的心怦然一震,驚得張大了嘴巴,幾乎合不回去了。
從哪裡來了個這等絕色的女子!淡雅的白袍一洗其餘寵姬的脂粉氣,整個人似被一團雲霧包裹住,雖然那臉冰冷得出人意料,但這無損她的美麗,只是平添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聖之姿。
好!這個女人美得有味道!莫霽傲興奮地一揮手,將眾女子趕出大殿,只留下這個女人在眼前。
他吐著酒氣,打著酒嗝走到美人身前,邪邪地笑道:「美人兒,我怎麼從沒見過你?叫什麼名字?」他伸手去抓,竟未抓到,不禁有些錯諤,然而,也就在此刻,一把鋒利冰涼的匕首頂在了他的下頜。一下子,他的酒醒了,站在原地沒有動,驚喝道:「你是什麼人?」
「冷若煙。」清冷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意料之中的看到他驚訝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恐懼。
「冷姑娘找本座有事嗎?」莫霽傲似乎是明知故問。
「你就是莫霽傲?」那冰一般的眼眸看得他實在發毛,竟也顧不得再去迷戀她的容貌,硬著頭皮答道:「正是。」
冰眸中露出一絲滿意,一句輕叱:「受死吧!」匕首橫掃,竟然掃空,一陣黑煙陡然從兩人中升起,她心中一凜,忙屏住呼吸,怕吸進什麼毒氣,而此時的莫霽傲也開始反攻了。
冷若湮沒想到他在酒醉之後還能保存如此強的體力。因為混進來要經過檢查,所以「絕情」現在不在手中,但她的出招仍是一如既往的迅急狠辣,招招勾魂奪命。
大殿燈火閃耀,人影翻飛。
五十招過後,冷若煙漸漸感到內力有所不繼,想必是剛才那陣黑煙的確是含有劇毒,而她也確實吸入了一些。可惡!看來今天是無法取得這淫賊的項上人頭了。
拳掌交錯間,她的身子陡然盤旋而起,莫霽傲也飛身追擊,竭盡全力打出一掌,以為她必會閃躲,沒想到她竟正面相迎,掌心一觸,「碰」地一聲巨響,她藉著這股反震之力如斷了線的紙鳶般飛出大殿。莫霽傲搶身欲追,迎面而來的卻是數十枚亮閃閃、冷森森的銀葉暗器。他忙側身閃過,也就在這一頓之間,冷若煙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莫霽傲氣得發瘋,對一個聽到響動後跑近來的侍從劈面就是一掌,登時將那人打得七孔流血,倒地身亡。隨後,他對後面趕來的侍從們喝命道:「傳我的旨令,天道門上下一千三百名門徒全力追殺冷若煙!三月內,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違令者斬!」
身為一個殺手,從第一天開始殺人起,冷若煙就知道自己隨時會面臨些什麼。被人反追殺的經歷也不是頭一回了,以往她都可以從容面對,但這一次,情況似乎有所不同。
從那夜中毒逃出天道門後,她試盡了自己所知的二十幾種解毒之法,卻沒有將體內的毒素驅除一絲半毫。相反,三天來,這毒氣在身中開始遊走、蔓延,原來的功力現在只餘了六七成,若是過度運功,功力會損失得更快。而身後,天道門的追蹤腳步也漸漸逼近,她甚至可以感覺的到有一雙雙凶狠殘忍的目光正躲在暗處凝視著她,要將她撕碎,扯斷!
太陽又開始西斜了,冷若煙喜歡在黑夜中前行的感覺,那會讓她感到自己已同黑夜融為一體,是任何時候都換不來的安全感。黑夜讓她安心,讓她的一切感官都開始敏銳起來。就像此刻,剛剛掠進一片叢林中,卻似乎聞到一種撲面而來的香氣,香氣很怪,絕不是任何香料或是毒精,好像是有成千上百種花在同一刻怒放。越往林中走去,這香氣便越發濃郁。即使是她一直在高度戒備的心也開始在香氣的熏繞下懈怠了幾分。
突然間,從她的身後響起一個夜梟似地怪叫:「冷姑娘,你讓我等好找啊!」
她心頭一緊,知強敵已到,不容她去多想,猛地旋身撤步,一個「細胸巧翻雲」躲過從身後飛來的數支暗器,「絕情」已握在手中。「絕情」在手,生或死在她看來也不過是場夢般虛幻罷了。
追兵有四五人,已距離她有一丈多的距離,雖是人人都在邪邪地淫笑,但看到她手中的長劍,那笑還是都僵住了幾分。
「絕情劍下,地滅天殺」這八個字人人都是聽過的。
雙方對峙了片刻,終於還是有人要走出來說話的,一個年紀最長,身著黃衫的中年男子走出幾步說道:「冷姑娘,幸會了,想必不用言明你也知道我等是哪裡來的,不必多說了,我們門主有令,要我等帶你回去見他。怎麼樣,是你自縛雙手呢?還是我勞煩我們幫你?」
「報上名來。」冷冷的聲音依舊,要知道自己殺的人究竟是誰是她一成不變的原則。
「天道門下,火舵舵主聶荊。」
「荊」字剛剛吐出,銀劍已揮到他的面前,聶荊心下大駭,匆忙側身避過,劈掌相迎,兩條身影立刻纏抖在一起。
若是在平時,十招之內冷若煙必會取得他的性命,但今天她有毒在身,功力本就大打折扣,動手之時毒氣運動的更快,一口氣沒提上來,讓她在閃身時慢了半拍,「啪」的一聲,聶荊的右掌拍中了她的肩頭,頓時她氣血上湧,喉頭發甜,「撲」地吐出一口鮮血。
見自己竟一掌傷了赫赫有名的冷若煙,聶荊不禁喜動神色,立時再度出手相擊,凌厲的掌風有如開山崩石般壓向冷若煙。
事已至此,再沒有別的應對之法了。冷若煙使出了捨命絕招「冰煞九式」迎了上去。聶荊看出厲害忙飛身躲避,但還是被她的掌風掃中了後脊,立時感到一種近乎錐心的痛。
冷若煙知道自己傷了他,但此一掌的擊出也讓她的毒傷更加嚴重,依她現在這每況愈下的身體來看,繼續使出殺招已不可能,她只有退。
飛身而起,掠向叢林的最深處。那裡正是花香的來源之所。
樹木,在飛快地從身邊倒退,一排排,一行行,一片片,都像在飛馳。轉過幾個小彎,眼前赫然出現一座高牆圍起的庭院。
誰會在這深山荒野中建家?這確實太令人奇怪了,但這裡似乎也是她絕佳的避難之所,因為她實在是無力再跑,在體內四處亂竄的毒氣將自己的真氣搞得亂七八糟,連呼吸都很困難,更別說爭鬥了。
拼著性命提一口氣,飛過高高的圍牆,剛一落地,冷若煙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住:這裡竟是花的世界!
觸目可見的是一塊塊錯落有致的花圃,每塊花圃中的鮮花都不一樣,既有明艷嬌貴的玫瑰,也有風韻楚楚的雛菊。濃郁的香氣從地面升至半空,在月光中靜靜地浮動,湛藍色的夜光如緞子般遮蓋著天幕。這一切都宛如一幅畫卷!
在花圃的中央,有幾間小房,窗上看不到任何燈光,不知屋中是否有人住?
冷若煙向那裡走了幾步,身後又傳來聲音,回頭去看,聶荊已帶著人也躍進了花圃,獰笑著朝她逼近。
她眉尖一蹙,真糟蹋了這一院的花,今夜免不了要沾血腥了。
「冷若煙,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了,今日你若不肯放下武器就只有死路一條。」聶荊心知她所受的傷絕不在自己之下,再加上自己身邊還有四大高手護航,何愁拿不下她。
冷若煙輕蔑地看著他們,那冷幽幽地瞳仁讓幾個敵人都渾身激泠。
「嗆」!「嗆」!「嗆」!聶荊的手下也拔出了兵器道:「舵主,別與她費話,取了她的頭拿回給門主,可是大功一件啊!」
冷若煙長劍一橫,已心存死念,只要他們一動手,便要拚個玉石俱焚。
驀然間,寂靜地夜空中響起一個輕幽地聲音,微含笑意,如月光清風,雅致到了極點,似要滌盡一切俗念塵心:「遠客到來,未曾相迎,失禮了。」
花間小屋的門不知何時竟被人無聲地推開,從房中信步走出一人,因身背月光而看不清五官,只斜斜地側映出一個優雅絕倫的身影,在花間月下,恍若謫仙人般驚世。
「你是何人?」聶荊喝問。
來人漸漸走近,帶著一種靜謐清雅的氣息,同他的聲音一樣醉人:「我便是此間的主人,歡迎各位來我聽風軒作客。」
此時,即使是早已心絕七情的冷若煙也不禁為他的風儀所惑。
聶荊疑惑地看著此人,不知他的底細之前也不敢冒然出手,便挺起胸來,擺出一個舵主的威風後,高聲問道:「你叫什麼?」
那人幽幽地瞳仁深如一泓潭水,輕雅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慕容如風。」
乍聽此名,聶荊得意地一笑,原來是個無名小卒,不足為懼。繼而,一道電光赫然從心頭閃過,那笑又僵住了。等等,姓慕容?難道他竟會是……
「你是慕容家的人?」聶荊的聲音已有些不穩。
慕容如風淡淡地一笑,那笑容便是回答。這一下,連冷若煙都不禁要動容了。
如果說不知道慕容如風並不算什麼,但若說不知道慕容世家就簡直該死了。
凡是在江湖上混的人,有誰會不知道武林的泰山北斗,已有兩百多年傳奇歷史的慕容世家呢?且不談他們以往的輝煌,就說他們富可敵國的家資,以及出類拔萃的眾多子孫們,就無不令人羨慕嫉妒了。
慕容家現任之主慕容文源成名於四十多前年,是一代有名的劍客,娶的也是當時極負盛名的名門之女,膝下七女八子無一不是當今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就是最近的小輩孫兒一代也開始嶄露頭角,顯示其過人的才華。
因而人們常說,只要慕容家跺一跺腳,整個武林都會晃一晃。可見他家的勢力影響之大。
而眼前這人,便自稱是慕容家的一員。
聶荊強擠出一絲笑意,態度也恭謹了許多:「慕容公子,我等並並無意冒犯您這裡,只是我們天道門門主有令,要帶這個女子回去覆命,請您賞個面子,別讓我們太為難。」他特意將「天道門」三個字的字音咬得很重。
「我不想為難你們。」慕容如風友好地一笑,道:「凡來我聽風軒作客的人都是我的客人,我不想讓這裡沾上血腥氣。」
聶荊聽罷登時變了臉色,這種看似禮貌,實則強硬的口吻他當然聽得清楚明白。該怎麼辦呢?為抓冷若煙而得罪慕容世家嗎?似乎划不來。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小舵主,萬一捅出什麼漏子,實在是承擔不了後果。但若就這麼撤離,讓一塊到口的肥肉白白溜走又實在不甘心。
他死瞪著慕容如風——他平靜深邃的眼眸中竟沒有一絲波紋,空幻地似乎根本沒有任何人,任何物。這是個厲害的角色,暫不宜得罪。想到這裡,他一抱腕道:「那麼,請恕我等打擾了,這就告辭。」言罷,又死死盯著冷若煙,惡狠狠道:「有本事你就一輩子躲在這裡別出來!」
看到聶荊已帶人離開,冷若煙也轉向慕容如風:「多謝相助,我記下了。」隨即便也要離開。明知出去必是死路,但天性倔傲的她並不願輕易接受任何人的關愛或庇護,更何況是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她不願再與這世上的任何人再有牽扯。
「等一下。」慕容如風叫住了她,眉心微蹙:「你氣息不穩,似有內疾,腳步虛浮,應是有傷在身。」說著,又展開了笑顏:「若我所料不差,我屋內就應有你的療傷之藥。如蒙不棄,可願到舍下小坐?」
一瞬間,冷若煙竟被他的笑容所迷:從沒見誰能笑得如此純真無邪,還有幾分童稚,一身的
文雅絕俗被月色烘托地更加清俊出塵,恍若月神之子。她本應拒絕的,可在那笑容前,她竟什麼也說不出來。
冷若煙走進了慕容如風的屋子,屋裡沒有任何燈燭,只透過窗欞射進來一片淡柔的月光,依稀可見屋中的陳設簡單有序,不太像一個富家公子的住處。
「請隨便坐。」慕容如風微笑著擺手示意了一下。
冷若煙倚在門口,冷冷地看著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太知道,我應該知道嗎?」慕容如風反問。
「我是個殺手。」冷若煙凝視著他的表情,他卻沒有任何訝異之色,還是那樣溫和地笑著,輕描淡寫道:「是嗎?」他一指窗前的桌椅:「你就坐在那裡吧。」
「你不怕我會殺了你?」故意問得惡狠狠的,冷若煙對他這樣無動於衷反倒有些吃驚。
慕容如風卻笑著再度反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我?」
冷若煙也怔住了,是啊,她並無任何理由殺他,自己問得本就很可笑。慕容如風則道:「你再不讓我幫你確定傷勢,只怕你就出不了這屋子了。」
冷若煙走了過來,坐到桌子旁。他又道:「把手放在桌上。」她看了他一眼,照他的話去做了。他修長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雖只是輕輕地碰觸,但那指尖傳來的暖流卻令她顫抖了一下。
他細心地問她號脈,表情凝重,片刻後將手抽回,道:「你中的應是『七日斷腸散』,再加上你剛剛受了傷,動了真氣,傷毒齊發對你身體大為不利,頗有損傷,不是一天半日就可痊癒的。」他走到牆角的一個櫃子前,從裡面取出一個玉瓷瓶放到她面前,笑道:「好在我年初和四哥要了這一瓶『玉露百花丸』,對解毒療傷很有幫助,不過每天只能服用一次,一次限一粒,服多了對身體有害無益。」
冷若煙拿起藥瓶,打開瓶塞,立刻便聞到一股清涼香氣。玉露百花丸?她當然知道,這是眾多療傷之藥中的聖品,不僅可以解毒療傷,對提高自身功力也是大有幫助,有多少武林人士對它夢寐以求,他卻這樣將藥隨隨便便地送給一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不由得令她生疑。江湖中多是險惡,雖然他一身文氣又氣度高雅,但她還是不得不防。
「我沒聽說過你。」冷如煙指出那最大的疑點:「慕容文源的七女八子中,我沒聽說過你。」不只是這七女八子,包括慕容家所有在江湖上有名的子孫們,她都沒從中聽過「慕容如風」這四個字。他真的是慕容家的人嗎?
他卻並不介懷:「我是慕容家最不爭氣的一個,沒聽說過並不希奇。」體貼地將大開的窗戶關好,擋住了夜風的涼襲,而後道:「你現在尚需要調養將息才能盡快痊癒,今天你就在這屋裡休息吧,我睡隔壁,有事可以叫我。」
他走到房門邊,冷若煙揚聲道:「你為什麼不點燈?」她的手指已摸到劍環,戒備之心不減。有誰會將「客人」單獨扔在一間黑漆漆的房間中呢?起碼也應該點一支蠟燭才是吧?有古怪,的確很古怪。
他卻像恍然醒起,歉然道:「抱歉,我竟忘了現在天已黑了。床頭櫃子第二格中有蠟燭和火石,你可取來自用。」
「慢著!」冷若煙再度喝止了他。什麼叫「忘了天黑了」?「你平時都不愛點燈嗎?」
他笑:「不,是我不需要點燈。」
「為什麼?」她逼問。
他平靜地回答:「因為我是個瞎子。」
即使此刻眼前山崩地裂也比不過慕容如風這淡淡的一句話在冷若煙心頭所造成的驚憾來的強烈。
「我是個瞎子。」
說得何其簡單隨意,似乎這句話並無任何意義。初見時已被他絕俊清雅的風姿所惑,後來他在談笑間就將自己的強敵駭退,剛剛在屋中為她診視病情,行動自如,言辭文雅,無論從哪裡看去,他都與個正常人一般無二,或者說,他的風度與氣質都遠遠凌駕於一般人之上。
他有著如此完美的相貌氣質,家世性情,他本應是人中龍鳳的,然而,他竟會是個瞎子?
這一回刻意去地再去看他的雙眸,才會明白為什麼總覺得他的眼神既深邃又空幻,好像沒有這個世界,原來那裡真的未曾裝進這個世界。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會不會很痛苦?可他為什麼沒有任何的愁苦之色,反倒是平和安詳地超過任何常人。
慕容如風,她再一次在心底念出這個名字,不由得產生一股奇怪而異樣的感覺,似乎有些惋惜,有些悵然。
第二天走出房門時,冷若煙感到體內的毒素已漸漸散去了,加上一夜不錯的睡眠,整個人從裡到外都感覺不錯。
站在門前的小梯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那永遠的濃郁的花香,因為沒戴面巾,長髮在風中飛舞,似乎也很為眼前的景象興奮。
白天看花和夜間的感覺迥然不同。月下那朦朦朧朧地色彩此時看去是逼人的耀眼,像一叢叢彩環,又像一張張繡滿精緻紋路的地毯。花團錦簇,花潮如海。幼時從大人那裡聽說的天宮皇府裡的御花園大概就是這樣吧。
輕抿了一下雙唇,冰山般的眼睛望著站在花海中的那個人:白衣勝雪,俊美如玉,那唇間的笑暖如冬日,只可惜那雙眼睛……此刻,冰山在冬日前似乎也融化幾分。
聽到了聲響,慕容如風轉向她這邊,含笑道:「冷姑娘,你早。」
「早。」踱到他面前,隨口問道:「花是你種的?」
「確切地說,是我在養。」慕容如風的臉上又露出那孩子般天真得意的笑,似乎在等待別人的褒獎。「一年前,我爹送了我這塊地,大哥叫人幫我開闢園林,種花造房。我所能做的其實很有限。怎麼樣,還不錯吧?」
看著一院的鮮花燦爛,冷若煙問道:「平時是你灌溉?」想他雙目失明,要做這一切一定很難,真想不出他何以會將花養得如此之好。
似乎能感覺得到她對自己花園的讚賞,慕容如風很是開心,道:「這很容易,你跟我來。」然後竟不拘形跡地拉著她的手往後院走。
她吃驚地說不出話來,並不是驚於他對自己園中地形的瞭如指掌,而是吃驚於他隨隨便便就能握住自己的手。在平時,任何一個武林高手都休想在一百招之內碰到她一個衣角,今天卻是怎麼了?
院後有一口水井,一個蓄水池和一條引水的水渠,直通到地下,想來應和前院各塊花圃有著密切的關係。而在水池與水渠之間由一個巧妙的機關相接,那是一個日晷式的裝置,似乎只要是時間一到就可開渠放水。而水井與水渠之間也有著類似的機關。
「這是三哥給我設計的,四個時辰一放水,一年來從未出過差錯。」慕容如風的臉上閃著驕傲的光芒。
冷若煙看著這一套精巧的機括,暗暗點頭,不由得脫口而出:「不愧是慕容情,果然是魯班再世。」
「你也認得我三哥?」慕容如風驚喜道,轉而又自答:「對了,聽說他在江湖上名頭很響,你一定是聽說過他。」
冷若煙低頭細數:「慕容八子:雄、雷、情、明、沖、玄、雨、南,你是哪一個?」
「我哪個也不是,我就是我,慕容如風,我排第九。」慕容如風平和的口氣中永遠不含半分妒意,兄長們的成就在他看來便是他自身的幸福與驕傲。
第九?慕容文源有第九個兒子嗎?從未聽說,不過他既然不曾涉足江湖,人們口傳有誤也說不定。
兩人再度走回前院,冷若煙問道:「這麼多的花,你一一都認得?」
「當然,它們都像我的朋友一樣,試想你怎麼可能連自己的朋友都不認得?」慕容如風笑著蹲在一片花圃前,繼續道:「每種花都有屬於自己的香味,就如同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氣息一樣。比如我大哥,性情穩重,氣息就比較沉穩平勻;二哥生性暴燥,氣息短急;四哥愛看書,一身文人氣,氣息緩慢綿長;八哥最愛玩鬧,很少有閒暇之時,所以氣息跳脫虛浮。他們幾個要是從我身前走過,不用說話我就能分得出誰是誰。」
這一番言論說得冷若煙瞠目結舌,只憑呼吸便能分出眼前人,這豈非是上蒼為了補償他的失明而賦予他的一種神力?
「而你的氣息……」慕容如風說著說著,竟然轉到她身上:「我從沒遇過一個人的氣息像你這麼怪的,冷得出奇,若有若無,完全不同於常人。」
冷若煙神色一變,沒想到他的「心眼」竟比「明目」還要厲害。若非他看不見她的臉色,她可能會當場拂袖而去。她從不願別人觸及她的內心世界,那是一塊荒蕪淒冷地連她自己都不願去觸碰的地方,那裡埋葬了她所有的喜怒悲傷,幸福與痛苦。今生今世,她都不會再讓任何人走進那裡。
慕容如風似乎並未覺察到她的心態有所異常,抬手從圃中摘下一支蝴蝶蘭,再道:「這株蝴蝶蘭香得清雅嬌柔,有別於牡丹那股盛氣凌人的王者香;而玫瑰渾身多刺,香氣就像是出閣前濃妝艷抹的少女;海棠花香得潑辣,玉蘭花香得怡人,梅花則冷冽孤傲,獨芳自賞……一個人如果能有這麼多『朋友』陪伴終生,你說他豈不是天下第一富人?」
說著,他的臉上浮現出夢幻般滿足的微笑,就連聲音也似染了一層夢般迷人:「春天,當百花初綻時,花瓣溫柔地在風中輕搖,像窗前的風鈴,有一種無聲的『悅耳』;夏天,當百花燦爛怒放時,你會感到生命是如此的美好,甜美得幾乎要溢滿整個心房;秋天,百花開始凋謝,但風中仍能不時送來它們附身於泥土的清香;而當冬天來臨之際,梅花的清雅與雪花飛旋的聲音是一盞香茶,細細去聞,傾心感受,會連覺都捨不得睡呢。」
慕容如風興奮地說著,幸福地笑著,似乎就在感受一年一年四季中鮮花帶給他的無窮快樂。冷若煙只靜靜地聽,不發一語,也不評議。最後慕容如風激動地握住她的雙腕,急急地問道:「你能理解嗎?你能感受到有這些朋友的喜悅嗎?」
冷若煙抽回雙手,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似要故意打擊一下他的幸福快樂。
他只一愣,而後笑道:「沒關係,現在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不需要朋友。」冷若煙又一次冷冷地回應,一轉身,要離開這裡。慕容如風初看是個成熟的大人,其實不過是個心智極為幼稚的大男孩罷了。她十分不屑地冷笑,不想再聽他的白日夢話了。
驀地,那株蝴蝶蘭舉到她面前,正好攔住了她的去路。花後,仍是慕容如風純潔的笑:「送你吧,其實花兒就像人一樣,也會笑的,希望你以後能像它一樣快樂。」
冷若煙怔怔地看著花與拿花的人,嘴角挑了一下,似又要露出一個冷笑,但並未笑出,眸光卻全是冷霜:「再明艷的花,也會有殘謝的一天,盛開又如何?快樂又如何?還不都是一樣?」
慕容如風的笑容並未被她的冷氣所凍卻,手依然高舉,淡淡的聲音溫暖而真摯:「花的開謝就如同人心一樣,若只損不榮或只榮不損則不能稱其為完滿,何不試著讓你的心也『盛開』一次呢?」
似被什麼東西重擊了一下心,冷若煙只覺得呼吸近乎困難,艱難地抬手接過那株蝴蝶蘭,不願再看他第二眼,就奪路而去。
慕容如風立在院中,臉上的笑容純淨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