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迢迢東奔西走,辛苦白忙了一場錦囊猜謎遊戲後,說不怪秦老怪的是柳浩,冰兒可沒說過這句話。
其實她私心裡也早就不怪了,只是嘴上沒事就「故意」不忘罵上兩句,這「故意」,當然是有用意的,柳浩哪會不知她鬼腦子裡打的是什麼念頭和鬼主意。還不就是想多待在北京城裡多玩上幾天再說。
順著她,是因情深和疼惜;再有就是實在拿她撒嬌魅力無法擋的本事沒轍。這一順著她,就順成像現在這樣子……
「浩哥哥,前面那攤子上賣的全是女人家用的玩藝兒,如胭脂、花鈿、簪子、繡花鞋、絲綢錦緞等,你一個大男人對那些玩意肯定沒有興趣。我看你就等在這兒,我過去挑幾樣,好帶回去送給翠梅、銀梅和傲冰堡的姊妹們,她們一定會歡喜極了。」
說的也是,那些女人家用的東西,少說也得挑上半炷香的工夫,柳浩索性在不遠處等著。
就這樣等了好一陣子,也不過那麼稍稍不留神,目光溜了溜環顧四週一圈,再回到原點,便不見冰兒窈窕娉婷的身影。柳浩這一急,一顆心已吊得半天亮。說時遲那時快,彷彿見冰兒粉綠色袂翩然的裙角閃過巷弄裡,還聽得她高喊救命的叫嚷聲。
柳浩焦急萬分,狂追上去,一顆心慌亂成一團,東尋西找哪兒有冰兒的影子?
只急得渾身上下直冒冷汗。這頭那頭全尋遍了,卻單單忽略了牆上頭,手裡正抓著一枝糖葫蘆,好端端坐在那兒吃得亂開心得意一把的冰兒。
「浩哥哥,你幹嘛跑來跑去跑得氣喘吁吁?」
嘴裡塞了一顆糖葫蘆,縱身一躍下來的冰兒,居然還好意思問。
柳浩一見滿臉嘻笑,好得不能再好,突然蹦出來的冰兒,立刻氣綠了一張俊臉。
「冰兒!你什麼好玩不玩,居然玩起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遊戲!」
柳浩怒喝,快氣瘋了。臉上繃得死緊,焦灼慌亂的心落了地,卻半點不能原諒她太過頑皮的行為。
「別生氣嘛!人家只是想試試看,冰兒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要?既然浩哥哥不喜歡,以後不玩就是了嘛!」
冰兒馬上堆起蜜糖似甜得不得了的笑容,想融化他繃得硬邦邦的怒容。
「喏,人家特別留了一顆最大顆的糖葫蘆給你,吃了保證馬上降溫氣消,半點兒氣也發不出。」
那還用說,任誰的嘴裡硬生生被塞進一顆圓滾滾的糖葫蘆,那還能發怒發威!再加上冰兒香吻大贈送,幾個熱情要命的吻,就把柳浩滿肚子的怒氣全吻得不知去向。
算了!算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更何況,是冰兒這刁鑽古怪、冰雪聰明,一吻能教人失魂,再吻能教人忘了天南地北姓啥名啥,三吻……就不必說會有多慘的大美人。柳浩決定原諒自己的懦弱,不再和她計較。
他們一路繼續逛到天橋邊,一大群人圍在前頭正在觀賞千奇百怪、變化多端的魔術表演。冰兒最愛看變魔術了,百看不厭不說,回去還得學人家若有其事、有模有樣變幾招來玩玩才過癮。
他們擠在人群中跟著眾人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看得盡興極了,看得冰兒被人群擠開,和柳浩隔開好一段距離還不自知。驀然間,站在冰兒身邊的一名小書僮,驚叫一聲,被幾名彪形大漢抓了去,冰兒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是怎麼回事,自己也一塊兒被人騰空抱起扛在肩上被擄走了。
「浩哥哥!快來救我!」
冰兒拚命嘶聲狂喊。聲浪透過人群中的掌聲和叫嚷聲傳過來。
柳浩聽是聽到了,只轉頭瞧了一眼,沒瞧見冰兒,心想她又不知再玩什麼鬼花樣,想試試自己在他心中有多重,重到幾斤幾兩?女人真麻煩。明明已是重到言語根本無法表達,還要問,還要試,而且一次還不夠。於是也就不去理會她,又把目光掉回到變魔術的男子身上。
不必說,當柳浩發覺冰兒不是頑皮,是當真好端端一個人不見時。他的心一下子陷入焦灼、擔憂、惶亂、後悔莫名的境界中,恨不能殺了自己,也要找回這天大的麻煩精。
告訴她,她一點也不麻煩:告訴她,他愛死她這天底下最大的麻煩精;告訴她,一定要告訴她,他對她的愛,不必試,不必問,已太深太深、太重太重。
★ ★ ★
楚府。
冰兒費力地和一陣昏眩黑暗對抗掙扎,終於掙脫出那個漩渦似轉個不停、令她昏眩窒息的黑洞,緩緩睜開一雙美目來。
「小姐醒了!小姐終於醒了!」
悅兒欣喜激動地大聲叫嚷著。
「小玉、珠碧,你們快去請老爺和老太夫人來,說小姐醒了。」
冰兒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全然陌生的環境。她晃晃腦袋瓜,晃掉最後一絲昏眩,聲音有些沙啞地問: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在這兒?」
悅兒張大眼,似乎聽到非常怪異的問題,趕忙急聲道:
「小姐,這兒是楚府你的香閨呀!你是不是還有些不舒服?悅兒馬上去給你請大夫來。」
「大夫?我好端端的請什麼大夫!你說你叫什麼來的?我該認識你嗎?你還口口聲聲喚我小姐,喚得那麼親熱?」
冰兒這麼一說,把悅兒嚇得雙目睜得更圓更大了。她受不住嚇的一急就急出滿眶淚水,急哭了。
「小姐,你別嚇悅兒,我是你的貼身丫鬟悅兒呀!你怎麼連悅兒也不認得了?」
「唉……你怎麼說哭就哭?有話好說嘛!」
雖同是姑娘家,冰兒可也見不得人家哭。再說,自己的貼身女婢明明是小綠,幾時變成什麼悅兒來的。又幾時見過傲冰堡的女婢動不動就哭得唏哩嘩啦,真是的!
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香閨裡又突然冒出一大票人來。先是一名身穿華服,雍容慈藹福態貴氣的老太太,被三、五名女婢攙扶著來到床邊,一見著冰兒就拉著她的小手,焦急擔憂地嚷:
「江秋,我的寶貝孫女,你可醒來了。你可知你逃家多少天,-母我就擔足了多少天的心?我己教訓過你爹了,既然你不喜歡新科狀元袁公子,那就別執意非要逼著把你許配給他。免得再次把你逼走了,看他打哪兒去找回個唯一僅有的寶貝孫女來還我。」
楚老太夫人疼愛憐惜得直把冰兒瞧個夠。又是摸摸她的臉頰,又是握握她的小手,直瞧得一顆心仍沒能放下來,又急聲吩咐道:
「悅兒,多熬些參湯給小姐喝,瞧她這幾天下來又瘦了不少。你一個人如果忙不過來,就讓小蘋過來一起伺候小姐,我那兒有小玉和珠碧就夠了。」
「不用了,嗯……-……我的意思是我好端端的,有悅兒伺候就夠了。」
眼前這老太太好生慈藹可親,自幼便失去娘,由不苟言笑的閻傲撫育長大成人的冰兒,一見她就喜歡。可這「-母」二字,硬是不好意思叫出口。再說,這節骨眼有一個愛哭的悅兒已很麻煩,再弄個什麼小蘋來的,那還得了。
冰兒這頭才剛拒絕完楚老太夫人的一番好意,又來了位長得威嚴挺拔,相貌堂皇,眼神睿智含威的男子,身旁還跟了兩名家丁。不必問,冰兒已猜到他就是楚老爺。果然此人才站定便有話說:
「江秋,爹知道你還在為袁公子那門親事生氣。爹派去找你的莊護院和孫護院說,你死命掙扎又踢又咬就是不肯跟他們回來,他們迫於無奈只好用迷魂帕把你迷昏了,所以你才會足足昏睡了兩天。」
楚老爺楚荊平不怒而威的語氣中,透露著一絲憐惜疼愛。江秋向來秀氣斯文,幾曾聽過或見過她又踢又咬,自是恨死他這做爹的,才會連家也不肯回。他清清喉嚨,語氣不自覺又軟了幾分。
「其實,爹還不全都是為你好。想那城裡第一大財主秦天霸的二公子秦琥,成日只曉得吃喝嫖賭不務正業,三番兩次上門來糾纏不說,還擺明了要強娶。若爹不搶先把你許配給袁公子,何以杜絕秦公子的迫婚。再說,袁公子堂堂一名新科狀元,人品相貌才學樣樣出類拔萃……」
楚老爺的話還末說完,便教拚命朝他使眼色清喉嚨的楚老太夫人截斷搶著道:
「荊平,江秋才剛醒來,你別沒事淨提什麼袁公子、秦公子,那些個她現在最不受聽的話。我看江秋身子骨還挺虛弱的,咱們大伙全先過下,讓她自個兒好好休息靜養。悅兒,你好好伺候照顧小姐,我那兒還有些上好的人參,待會兒我讓小蘋拿去廚房,熬了送過來給小姐喝。」
「是,奴婢遵命。但……老太夫人,小姐她……她……」
悅兒支支吾吾,眼角邊還閃著些許淚光,是剛才被冰兒嚇出來的。但她一個奴婢,哪敢在老爺和老太夫人面前多話。只能忍著到口的話,目送走全部的人離開後,再獨自面對她那似乎有點不太對勁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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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是你最愛吃的冰鎮酸梅糕和八寶涼粉,以往總要悅兒催促廚房的崔大嬤做來解解饞,怎地現在連一口也不想嘗?」
悅兒瞧小姐絲毫未動,毫無食慾,趕緊以最快的速度把桌上的甜點收了。
這兩天來,伺候小姐已成了她最害怕、最膽戰心驚的事。什麼都不對,小姐像突然轉性變了個完全不同的人似的,怎麼伺候就怎麼不對,發起脾氣來更是以往從沒見過的。
「既然小姐不想吃甜點,那就刺繡、作畫、要不彈琴可好?小姐你最愛用月琴彈那首『西江月』,悅兒這就去把你那把月琴拿來。」
悅兒轉身就要去拿琴,生怕伺候得不周到,小姐又要怪罪發脾氣。
「彈彈琴也好,這種千金小姐,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卻半點動彈不得,喘不過氣來的日子,真教人悶得慌,一點也不好玩兒。悅兒,你就拿把胡琴來,我彈首輕快的『江南小調』解解悶,也好過坐在這兒發呆。」
胡琴?悅兒猛地煞住腳,睜大了眼。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怎麼啦!又什麼地方不對了?」
冰兒實在搞不懂這楚府的丫鬟,除了動不動就會被嚇得淚眼汪汪,要不就被嚇得發呆之外還會什麼?
其實,冰兒也不是愛亂發脾氣的人。只不過,無端端被人抓來這兒當什麼撈什子千金小姐,已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事了。偏偏這楚家老爺生怕她會再次逃家,整個楚府看守得比皇宮內院還森嚴,害她偷溜了幾次都沒溜成,反倒提高了他們的警戒心。
最難的是,她抑制不住瘋狂想念浩哥哥的心,實在太想太想太想念他了,想得不知該拿自己如何是好,想得心都發疼了,才會忍不住亂發脾氣。
「小姐,你月琴、琵琶、古箏都愛彈,就是從來不彈胡琴,這叫悅兒一時去哪弄個胡琴來?」
悅兒誠惶誠恐又為難極了。伺候小姐多年,只知她最愛彈淒美哀怨的「西江月」,幾曾聽過她彈什麼輕快的「江南小調」。
真是豈有此理!這麼大一個楚府,連個胡琴也沒有,這楚家千金平日淨是發呆過日子不成?「楚家千金?」這四個字猶如一記響雷,轟醒冰兒只顧想念浩哥哥,想昏了想癡了的腦袋瓜。對呀!她現在就是「楚家千金」,「楚家千金」就是她。雖說她很不服氣,更死不相信,天底下居然有人膽敢和她冰兒長得一模一樣,美麗到沒人能辨出真偽。算了!暫且不跟這「楚家千金」計較,否則日子豈不更難過。於是,她開始很努力去研究瞭解起「楚家千金」來。
「悅兒,你一定很害怕而且不太喜歡現在的『我』對不對?其實呢?我自己也挺不喜歡這樣的『我』,但偏偏我在被人擄回來前不小心摔了一跤,大概是摔壞了半邊腦袋瓜,很多事都不記得了。現在你得幫我恢復記憶,咱們先說,我既然逃了家怎會又笨得被人擄回來?」
不是「笨」是什麼?她冰兒也逃家又不見她被抓回傲冰堡。
悅兒這才恍然大悟,拚命猛點頭道:
「原來是這樣呀!難怪我老覺得小姐整個人徹頭徹尾,連性子和喜好都和從前大不相同,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小姐,你一定是不記得咱們為了逃婚,悅兒打扮成書撞,小姐打扮成書生一起逃家的事。只不過咱們逃到城門口時,正好碰到街上鬧烘烘人山人海,萬頭鑽動,大家爭相想看正欲被行刑處死的囚犯,而被人群衝散了。後來,悅兒惶急措亂在城裡四處東尋西找,找了整整兩天,也找不到小姐的蹤影,既不敢回楚府又不敢擅自離開城裡,就怕小姐找不到悅兒,沒人伺候照顧如何是好?結果那天找到天橋邊,悅兒一時被街邊引人入勝、千奇百怪的魔術表演吸引了去,看得忘了神,一不留意竟被老爺派去的護院識破身份,被抓回來。只沒想到小姐也被抓了回來,還換回了女裝裝扮且昏迷不醒。」
冰兒故意重重地點頭,通:
「你這麼一說,我倒全想起來了。不過,這楚老爺……呢,我的意思是,我爹他是幹嘛的,這麼大本事,居然這麼神通廣大說派人,就能把咱們擄回來?」
悅兒的雙目睜得大大的。小姐這一跤,可摔得真嚴重。
「老爺在信王府當教頭呀!是數一數二的武官,本事當然大啦!信王朱由檢就是當今天子的弟弟,他最器重寵信的就是咱們老爺了。」
「哦……,那……老爺既然認為新科狀元袁公子,相貌人品樣樣頂尖出類拔萃,這麼好的人選,楚家千金……呢,我是說『我』,為什麼還要逃婚?」
悅兒這次不只瞪大了眼,還張大了口!看來小姐不只摔壞半邊腦袋瓜,連另外半邊也一併摔得昏頭昏腦,什麼都記不得了。
「小姐,你怎麼連杜公子都忘了?自從咱們去西山賞花,和去慈寧寺上香禮佛兩次巧遇杜公子後,小姐便對在宮內任職錦衣衛,英勇挺拔的杜擎杜公子念念不忘,才會抵死寧願逃家也不肯下嫁給袁公子。」
說曹操曹操就到,而且到的真不是時候。一道人影剛巧就在此時無聲無息竄進來,躲在香閨上頭的構樑上,卻獨獨錯過了這麼深情感人的一席話,只聽得冰兒下一句教他心碎差點摔下來的無心話。此人正是一心擔憂楚江秋的安危,聽說她被秦琥逼婚逃家又被抓回,坐立寢食難安,非夜探楚府探個究竟不可,否則絕難心安的杜擎。
原來這楚家千金早已有了心上人,這就難怪她要逃婚了。
冰兒竟有些莫名生氣地忿聲喃喃道。
自己從頭到腳全身上下都可假裝冒充楚家千金,但這唯一僅有的一顆心可不能有別的心上人。她猛跺腳,有些氣咻地道:
「管他那在宮內任職錦衣衛,叫杜什麼擎的,有多瀟灑英勇挺拔俊偉,人家心裡只有浩哥哥,再也裝不下任何人。悅兒,以後別再在我面前提什麼杜公子的。多提一次,心就多疼一次,怎麼才能不疼不想浩哥哥……」
這心口一疼,把冰兒這些天來百口莫辯,硬是被人誤認為楚家千金的委屈全化作瑩瑩淚光,熱辣辣湧上眼眶。
悅兒只一個勁兒不知所措猛點頭說是,哪還敢再多提隻字半句。
只不明白,這一跤,怎麼無端端摔出個什麼浩哥哥來,又怎麼說摔就摔掉杜公子這原是那麼重要的人。
高踞屋宇橫樑上的杜擎,只拚命咬牙承受住猛地襲上心頭的痛,終是受不住,硬是讓一顆心直直墜落碎了滿地。
楚姑娘心裡早已有了別人,連提都不想提他!而他,除了心碎,還是不能在碎了的心中捨下她,忘了她,連一點點,一滴滴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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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真正正牌的楚姑娘楚江秋,也好不到哪去?一身落魄的書生衣著,東破一塊西破一塊不說,肚子已快餓扁了。
自從那天和悅兒在城門口走散後,她便惶亂無主得什麼似的,偏偏悅兒把隨身攜帶的包袱帶走了,她落個身無分文又前途茫然未卜的窘境裡。幸虧身上還配掛著一枚玉珮,找了家當鋪典當了,換作盤纏還足夠應付些個日子。然而盤算歸盤算,預料不到意外倒霉的事,十根指頭全細數算過也未必算得到。她在城裡東尋西找沒找著悅兒便算了,身上的銀子竟不知何時被扒走了,還差點和她爹派來尋找她的護院家丁們撞個正著,她一急沒命似的只管往城郊外跑。
接下來幾天的際遇,就更別提了。剛才在前頭樹林裡還險些遭兩名瞎了眼的盜匪搶劫。當真是瞎了眼,否則怎會有眼無珠,搶起她這身無長物,渾身上下搜不出一樣值錢東西的落魄書生?總之,逃是逃出了魔掌,但經這麼一嚇一跑,雙腿已虛軟得幾乎使不出力來,肚子更是咕嚕咕嚕餓慘了。如果,如果眼前有一個包子或饅頭,要不有杯水該多好……。正想得入神,咦!前面草叢裡赫然出現一匹全身純白色的神駒駿馬,江秋使盡力的向它跑去。
「好駿,好漂亮的馬兒!」
江秋一眼便愛上這匹駿馬。
馬兒也用一雙聰慧精靈的眼睛瞧她,挺馴從地任她輕撫著它身上純白色的毛髮。她的柔荑輕拍著馬背,美麗的眸子卻被座騎旁掛著一個看似裝乾糧食物的袋子吸引住,這一看目光就不肯移開,肚子更是餓得拚命敲鑼打鼓了。
她來回四下張望了好幾回,就是不見馬兒的主人。天色漸漸昏暗了,看來馬兒的主人在天黑前大概不會回來了,又或者,這原是匹沒主人的馬兒。總之,所有的大概或者,全抵不過飢腸轆轆餓得已在翻攪的肚子。她猛嚥口水,什麼都管不得了。飛快打開那個袋子,果然裡頭有幾個餑餑,她拿起其中一個就大口大口狼吞虎嚥起來。想她這經年養在深閨,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緞羅綢緞,住的是雕樑畫棟樓宇的千金小姐,幾時餓得如此狼狽樣兒。就在她心頭湧起的酸楚和一口口猛往下嚥的餑餑,幾乎梗住她,幾乎逼出她點點晶盈的淚光時……。
「什麼人偷我掛在馬背上的東西?」
一聲狂喝聲猛然響起。
江秋嚇得心兒差點跳蹦出胸腔,餑餑滾落地上,她回頭一看,這一看不但心兒蹦離了胸口,還差點昏過去。
這……眼散大聲狂喝,高大英挺的男子,那……圓潤的天庭,斜飛的劍眉,深刻的五官,一直只出現在夢裡,如今竟真真實實逼到她眼前來的,正是她心兒想得好苦,魂兒為他縈牽夢系,為他逃家逃婚的杜擎!
她這一驚只想趕緊逃離開這兒,愈快愈好,她拔起腿,能往哪兒逃便往哪兒。
「這位公子,你別跑!」
杜擎手上拿著剛自溪邊取回水的水袋,叫嚷著直追趕上去。
雖只匆匆一瞥,不知怎麼的,對方那滿眼驚詫、滿眼瑩亮的淚光,和飢不擇食的狼狽樣兒,猛地在他心中緊緊一抽。他加快腳步,對方卻比他更快,幾乎是在逃命。一定是自己狂喝大吼的模樣太嚇人,杜擎沒來得及責怪自己,只聽得前頭一聲驚嚷和「噗通」的落水聲,糟了!那位公子竟想不開投水自盡了!
「這位兄台,你有什麼事不能解決竟要輕生?」
杜擎好不容易把渾身濕透還拚命掙扎,更見狼狽的江秋從溪水中「撈」起。說是「撈」起,絕不誇張,江秋在他高大俊偉的身子攬抱下,更顯嬌小纖柔。
「我……我……我不是要輕生,我……只是跑得太快太急,天色又太昏暗,不慎失足落水……」
江秋支吾結舌,一時只覺狼狽不堪得恨不能其淹死算了!哪還能說出什麼完整的話來。
「在下杜擎,剛才實無意朝兄台狂喝,待發覺兄台只因太過飢餓吃了在下一些乾糧,又想兄台或許會需要些水解渴,於是拿著水袋追上來。還好兄台安然無事。請問兄台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
江秋傻傻地張大眼,想自己的模樣兒一定又蠢又驢又笨,甚至又方又呆又木……就叫方木好了。
「敝姓方……方穆。」
總算窘澀難堪地硬擠出個名字來。
「方公子,天色已黑,你又渾身濕透,我看你不如先和我共同騎坐一匹馬匹,先出得這片樹林再作打算,你意下如何?」
渾身濕答答,心情尚未回復過來的江秋,被他這麼一問,立刻覺得籠罩上黑暗的四周,著實陰森嚇人。再想到,如果得單獨在這兒度過一夜,更嚇得寒意襲身打起哆嗦來。只有猛點頭說好。
於是,比在夢中還不真實的事竟發生了,她竟和她的心上人共騎一匹馬匹,踏過月色一路快馬馳騁過這片樹林。
只覺一切輕飄飄,彷若置身在雲端,待雙腳著地,下得馬兒後,他們已來到一間破廟前。
「方公子,我每年都會路經此地去探望一位親人,這方圓幾里內就只有這間破廟能暫且容身度過一宿。你全身都濕了,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我去找些乾柴樹枝來取火,好烘乾你的衣服。」
待杜擎抱著一大把乾柴樹枝回來時,江秋已把破廟裡缺了條腳的木桌,歪梁倒柱、東掛西扯,縱橫交錯的螂蛛網,甚至連神案上蒙了層灰的神像都稍稍打掃了一下,還把散落滿地的乾草聚成一堆堆在一旁,坐起來舒服些。
杜擎升起一堆火,又到馬鞍中取出毯子和布墊,江秋避到一旁去換掉濕衣服,用毯子裡住身子,把濕衣服掠在一邊烘乾。
「方公子,咱們能在這破廟裡共宿一夜,亦算有緣。敢問公子怎會落得一身狼狽飢餓交加,獨自在那片宵小盜匪經常出沒的林子裡?」
杜擎問出這句話後,才發覺火光下,這方公子竟有著一張比女人還美麗無瑕,娟秀俊美的面容。娟秀的肩、一雙黑水晶似的清亮眸子、挺直微翹的鼻子,唇紅齒白,當真是位少見的美貌書生。尤其是那雙閃動著羞澀溫柔流光的眸子,令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我原是要去湖南探望一位遠親,不料還未出得北京城門便遭小偷抓走身上的銀子,又不幸和我的書僮走散了,才會……才會……」
江秋一半瞎編一半倒也真實的話說到這兒,已被臉上一片嫣紅打住。她嬌羞地趕緊改變話題,眼波根本不敢望向杜擎。
「杜公子此行是否亦是要去探望親人?」
杜擎被他那嬌羞嫣紅的模樣,惹得一陣傻,一陣恍惚,連帶心頭一陣悸動。真是的!沒見過哪個大男人如此容易羞澀臉紅。他收拾起心中的異樣,道:
「其實我這次要去探望的穆大嬸並非我的親人,只因我娘過世得早,我爹生前又在西廠二總管震錢彬的震府裡當管事,自幼便把我交託給她撫養,因此我早就視她為唯一的親人,每年立秋前都會去探望她。尤其是在我心情最煩悶低潮的時刻,更是想去她那兒避避散散心。」
「敢問杜公子為何事心煩,又為何心情欠佳?」
江秋漂亮秀致的面容上立刻抹上一片關懷。
那片關懷看進杜擎眼裡,有一絲親切,有一絲悸動,還有一些說不出來卻感覺到的真誠。
這一絲絲、一些些統統加起來,再加上溫馨的火光搖曳照耀下,杜擎竟不自覺地對著初見面卻一見如故的「方公子」,說起心中從不曾對外人道過的「心頭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