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裡,莫府倏然傳來一大片嘈雜聲,像是最可怕的暴動,由遠而近地來。
由於現下的時機太敏感,每個風吹草動都讓人不安,好不容易才睡去的水芙蓉猛地驚醒,匆匆從床上跳了起來,披了件外衣,出門察看。
雖然是深夜裡,但莫府的庭園卻光亮如晝,人們舉著火把,在夜裡漫遊,呼喝四起;火把燎紅得像是憤怒的厲鬼幽魂,在漆黑的天地間畫出一道道的紅痕。
「這是怎麼回事?」望著眼前詭異的情景,水芙蓉披著單衣喃喃著。
許多的城民都漏夜闖入了莫府,在裡頭狂奔;他們提著一捆捆結實的柴薪,往一個定點直跑而去,看來很忙碌,但忙碌的模樣看來卻讓人發毛。
「發生了什麼事嗎?」水芙蓉揪住了一個從面前跑過的女人。
「喂,你別抓住我。」那個女人忙不迭地甩脫她的手,不想被她碰著。
「好,我放手,但你必須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水芙蓉堅持說著。
那女人歪著頭打量她的眼神,像是在懷疑她為什麼要明知故問。「城裡要在吉時行滅邪之術,我們都忙著在堆砌柴薪,難道你沒看見嗎?」
「滅邪之術?」
女人不耐煩地說道:「喂,這整件事不是你抖出來的嗎?莫城裡出現了個有斷袖之癖的男人;斷袖之癖是會引來災厄與瘟疫,我們一定要趕快除去他。」
她說的話震愕了水芙蓉,以至於她沒有細思開頭的前兩句話,是多麼事關重大。「你們要除去……誰?」她膽戰心驚地問著,心中卻隱隱約約有個底了。
「莫亭言。」那女人咕咕噥噥。「真是的,一個好好的莫家少爺不做,居然玩這種下流把戲。他以前明明很正常,染了那種癖好,可見是被邪祟附上了身。」
水芙蓉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臂。不會吧?那件事怎麼會走光?她一直守口如瓶,而莫亭言也不可能自個兒嚷嚷著這等事,不是嗎?這些人怎麼會知道?
「你們的滅邪之術……打算怎麼進行?」波詭雲譎,她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看到那堆柴薪沒有?」她長手一指,水芙蓉順著她的指點看過去。「那就是要用來為他驅除邪魔的。」那女人說完便匆匆地走了。
用柴薪來驅逐邪魔?怎麼驅逐?水芙蓉瞪著前方,那柴火如果點燃的話,足以燒掉一幢屋舍。他們打算怎麼用它來對付莫亭言?水芙蓉不敢往下深想,腦中只盤旋著一個疑問:這件事是什麼時候走漏風聲的?
「很驚訝吧?」就在此時,一個惡毒的聲音在水芙蓉的耳邊響起。
水芙蓉緩緩收回視線,轉到來人臉上,不解她幸災樂禍的神情。「螢芝?」
「呵,都是拜你所賜,莫城才能除去一個大害呢!」螢芝掩嘴輕笑著,模樣很是惡意。「說起來,我還得向你福上一福,以表感激之意。」
「……拜我所賜?」她有沒有聽錯?水芙蓉一片茫然。
「我相信,人們都會感激你的,因為我告訴他們,這消息是你提供給我的。」
「什麼消息?」水芙蓉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就是莫亭言有斷袖之癖的事啊。」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了?」她提高音調。
「你是什麼都沒對我說!我知道。」螢芝閒閒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甲,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只不過,當時莫亭言同你說話時,剛好一個莫府婢女跟蹤了你,所以聽到了實情,然後轉述給我聽。」
瞪著螢芝那艷麗卻扭曲的可怕五官,水芙蓉整個人幾乎傻掉了。
「如果當時你別引起她的注意,她就不會跟蹤你,也就不會聽到莫亭言對你說的話了。」螢芝冷森森地笑起,恣意地打擊她,將新仇舊恨一併算上。「所以說,今天他有這種下場,可都是你造成的呢!你一定很有成就感吧?」
水芙蓉面色死白,全身發冷,不敢相信今晚的噩夢都是真的,更不敢相信這都是因她所致。但螢芝篤定的指責態度,和即將到來的風暴,已經讓她漸漸地失去思索能力,她無意識地接受了她的暗示。
「喲,我不能跟你多談了,我得去幫幫忙。」螢芝見到她震驚的模樣,很是滿意。「雖然搬柴火的事我做不來,但點火的工作,我相信一定可以勝任愉快。」
水芙蓉愣愣地看著她離去,漸漸的,雜沓的腳步聲又在耳側響起,風聲呼嘯著,像是鬼影幢幢,一大群城民臉上儘是森然陰光;為首的前幾個人,手中還握著腕粗般的繩索,繩索的那端,繫著一個少年。
那是莫亭言!她的淚霧迅速升起。他身上已被貼滿了鎮邪符咒,人們對他失去往常的恭敬,用繩索捆著他,將他拖在地上走,他的身上已經沾了塵土與血污。
「亭言,怎麼會這樣?」她撲了上去,卻被人們攔住。「你們快放開亭言,他不是妖怪,不是啊!」
聲淚俱下地喊著,沒有人理她,那些面目熟悉,卻罩著陌生寒光的人們,無視於她的請求,只是一個勁兒地「褒獎」她、「原諒」她。
「水芙蓉,這回多虧了你的密告,才使莫城免於滅城之禍……」
「一定是這個邪魔作祟,所以莫爺才會被迷惑,霸著藏寶之地不肯放……」
「我們就當你將功折罪;只要你日後安分些,別老想使出騷狐狸的手段迷惑城主,要他當你的火山孝子,我們可以讓你在莫城再待下去……」
「我沒有密告,不是我說的,不是我!」她拚命地否認。事情是因她而起,但她沒有存心出賣過莫亭言,他們不可以將她說得好像是為了換取繼續在莫城待下的權利,所以出賣莫亭言的秘密!
她想為莫亭言拭去血污,但他抬起的眼神卻充滿恨意,瞬間定住了她。
「原來,真的是你出賣我的。」他幽幽地說著,誤會的控訴像是最銳利的刀子,直接劃過她心口,疼得讓水芙蓉縮了縮身子。「我早該知道,你是信不過的。」
不,不是的,她沒有出賣他!水芙蓉張口欲辯,目光充滿了懇求,可是心煩意亂,平時伶牙俐齒的功夫都已經失效,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恨你!」莫亭言的眼神冰冷得像雪,也銳利得像劍。「相信你,是我一輩子最致命的錯誤,我情願一輩子都不曾認識過你!」
那一瞬間,失去了友誼,也失去了被信賴感,水芙蓉的心完全被凍結了——
「走了走了,這個邪魔不早一刻除去,莫城就不會有安寧的時候!」
「但願除去了他,莫爺開了心竅,讓地給咱們挖寶……」
人們繼續前行,繩索拖著莫亭言,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頎長的血痕。
「等等,聽我說!」水芙蓉邁開腳步追。「亭言不是怪物,快將他放下來!」
她努力追趕著,但是她的步伐實在好小好小,走在隊伍後頭的人們又不斷惡意地推開她,不讓她靠近;雖然已經「原諒」了她,但還是不准她接近身側。
一個猛烈地推阻,水芙蓉劇烈地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尖銳的石片割傷了小腿,血汩汩流出;她怎麼也爬不起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莫亭言被變得瘋狂迷信的人群拖離。
她劇烈顫抖著。該怎麼辦?能用什麼法子救走亭言?在無助的當兒,她惟一想到的支柱是莫慎揚。對了,去找他幫忙!只要她開口,愛她的他是不會說不的;再說,亭言是他的堂弟,他絕不會視而不見!
水芙蓉強忍著疼痛,努力地振起上身,就當她蹙眉忍痛時,一顆來自暗處的小石子擊中了她的昏睡穴,她立時厥了過去。
她往後翻倒的身子,穩穩地被一道順長的身影接住。那抹黑影著了夜行衣,在夜裡伺機而動。他將水芙蓉移到旁側,細心察看她的傷勢;但為了不被她發現,昏迷是因為遭到暗算,他只能揣著心疼,卻不能為她拭去小腿上的血痕。
他能做的,只是為她點上止血穴,以及再三望著她的花容月貌,以眷戀不已的溫柔眼神,呢喃地說著:「如果不是在這萬不得已的緊急狀況下,我是不會採取這麼激烈的手段,強逼你遠離我。」
細撫著她的容顏,他繼續低聲地說道:「我知道,接下來所做的事,都將會引起你的誤會,更會讓你心傷。但不管我怎麼做,都是為了保護你、讓你離開而不得不為的計策;等事情過後,我會找到你,對你澄清這一切,但在那之前,替我好好照顧自己,好嗎?」
他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個吻,在最後一次凝視之後,毅然決然地大步走開。
半晌之後,水芙蓉悠悠醒來,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立時彈起上身,她察看著血流已經止住的傷口。她皺起眉,是因為太疼,所以她才暈了過去嗎?
「該死的!」她低咒了一聲,仰起頭來,才發現現不遠處有一簇幾乎燒上了天的熊熊烈焰。「我的天啊——」心兒猛然紋緊,水芙蓉渾身都冰麻了。不會吧?憾事不會已經造成了吧?
她的眼淚因為恐懼而紛紛墜落,水勢比瀑布更驚人,勉強地站起身,她拖著受傷的右腳,往前辛苦地跑去。
愈接近那劇烈的火勢,過度的灼熱就逼出她更多的眼淚。她一拐一拐地上前,終於來到火焰前,仰首看著。
必須要好努力地眨掉那些水澤,她才能夠看清楚。眼前是一座巨大的柴堆,焚著燒紅半邊天的大火,也許是太灼燙了吧?四周根本不見人影,但柴堆上……水芙蓉驚喘了一聲,柴堆的木架上竟掛著一具焦黑萎縮的骸骨!
「亭言——」她尖叫著,面前殘忍的景象幾乎令她瘋狂。
那具焦骸應聲而倒,摔進火海之中,焚燒得更為徹底。
水芙蓉全身起了寒慄。這就是滅邪之術,最可怕、最殘忍的酷刑,活活地將一個真情真愛、無辜受罪的人燒死!水芙蓉劇烈地抖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害死了亭言!因為無心之舉,一條生命被殺害了,她是殺人兇手!
但……為什麼沒有人出來阻止這項恐怖的行動?這裡的人都瘋了嗎?一思及此,她突然想起來了。莫慎揚呢?莫亭言是他的堂弟,他為什麼沒有出面維護他?在這段期間內,他都在做些什麼?不曾聽到動靜嗎?
決定去問他個仔細,水芙蓉拖著腳步,艱辛地往眺雪樓走去。
一踏進了門檻,她便發現莫慎揚正在寬衣;房間的正中央,有個盛滿熱水的大浴桶,正冒著氤氳熱氣。
很不搭調的,有一絲細微卻不容否認的燒焦氣味染在房間裡,似乎來自他身上。水芙蓉下意識覺得奇怪,卻因為滿溢的悲哀,所以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
「莫慎揚!」她叫著,才見到總是能讓她心安的身影,眼淚便掉了下來。
「哦,你來啦。」他漫應著,將外袍拋進水裡,去除燒焦的氣味。「有什麼事嗎?」聽出她按捺在口氣中的疼痛,他濃眉一蹙,隨即不著痕跡地化去。
「……你在做什麼?」水芙蓉虛弱地倚在門板上,髮髻凌亂、淚痕交錯,腳上的劇疼讓她再也走不了半步。
他試著忽略對她的心疼,毫不在乎地回答。「沐浴淨身。」
「沐浴淨身?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沐浴?」水芙蓉幾乎尖叫。莫慎揚在搞什麼?為什麼一副沒事發生的尋常模樣?「你知不知道,亭言被人們……」她哽咽著,無法用言語表達亭言的境遇。
「亭言被人們處以焚刑了,是嗎?」他漫不經心地說著,伸手試水溫。
為什麼她有種感覺,莫慎揚今天突然變得好奇怪,一點都不像是她所認識的他?他為什麼那麼冷淡?是在掩飾些什麼嗎?
但這種種的猜測,很快就被怒氣與痛苦完全掩埋。「你知道?你知道的話,為什麼不去阻止?」她忍住疼痛,踉蹌地衝上前去,揪著他衣擺質問著他。
「為什麼要阻止?」莫慎揚聳聳肩,一臉的不在乎,心裡其實正為她而心痛。這個小女人,一定要這麼奮不顧身嗎?「你的口氣放尊重點!我甚至還沒質問:既然你早已知道亭言有害人害己的傾向,為什麼不向我報告?」
「……害人害己?」她被他口氣中的嫌惡震懾住了。他……他看不起亭言?
「難道不是?斷袖之癖只會為莫城帶來極大的不幸,若果你早先報備,我可以將他處理掉,也不至於現在弄得人心惶惶。」
處理掉亭言?「可是你說過,斷袖之癖引來滅城之災,那只是個傳說,真正造成這座城不幸的原因!是人們的貪念,不是嗎?」水芙蓉顫抖地反問著。
「是沒有錯。」莫慎揚突然低下頭來,給她一抹充滿了殺機的笑容。他噴氣在她的臉上,睥睨地說著。「老實告訴你,我是因為覺得亭言噁心可怕、齷齪無恥,才默許城民對付亭言;讓他們殺了他,才不會弄髒我的手。」
他說著惡魔的語言,存心要她誤會他是蓄意害死莫亭言。惟有這麼做,水芙蓉才會對他心灰意冷,進而拂袖離去。
「……噁心可怕、齷齪無恥?」水芙蓉陡然鬆開手,往後踉蹌了一步。是她聽錯了嗎?她聽到的可是這八個字?
「正是。」莫慎揚自顧自地說道。「如果亭言愛上的是別的男人,那也就算了,我會保他一命;但他居然愛上了我?我只要一想起就吃不下飯!」
水芙蓉像是怕被火燙到似地愈離愈遠。
想起當時莫亭言說到自己愛著莫慎揚時,那真誠且無畏的態度,再對照莫慎揚如今嫌惡憎厭的表情,她就突然覺得好心寒。
但是,她哪裡知道,莫慎揚此番令她全身發涼的表現,全是為了要保護她?
「就因為你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感覺,你就默許人們燒了他?」她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只要他願意否認。
但是,莫慎揚只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一個晚上接踵而來的激烈打擊,令她搖搖欲墜,這看在莫慎揚眼中是多麼多麼的心疼,但他什麼都不能解釋;讓她誤解,本來就是他的目的。「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冷血?」水芙蓉的嗓音被傷心浸淫得沙啞。「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殘忍了?」水芙蓉嘶叫著,望著他冷酷的臉龐,她突然覺得好陌生,彷彿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男人。想起當初,在雪地裡被他救起的時候,他看來雖然冷然無情,但在心裡其實是有著憐憫之心,但他是個行動力大於一切的男人,肯做卻不肯說;如今眼前的他,已是不通人性,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手,她望之膽寒。
「如果你覺得可怕的話,可以離我遠一點。」莫慎揚嘴上毫不在意地說著,心裡卻忍著一鞭又一鞭抽打的苦楚。他雖然堅毅不屈,不曾為任何事動搖己心,但傷著了最愛的女人,心卻感到萬分疼痛。
她的每一滴淚,都是鑿在他心裡的傷,而他卻要掄起拳頭,加重傷勢。
「你說什麼?」水芙蓉整個人都傻掉了。他是在下逐客令?
為了保全她的生命,他必須要說出決裂的話。「甚至如果你想離開的話,那也無所謂。反正對於亭言這件事,我認為這種處理的方法很好。」
水芙蓉瞪大眼睛看著他,過多錯亂的感覺在心裡迴盪,使她沒有辦法去判斷,莫慎揚異於平常的作為是否有什麼原因。她只知道,自己是害死莫亭言的兇手,而她愛上的莫慎揚更是冷血得有如劊子手!
她歉疚不已,但他卻沾沾自喜!水芙蓉緩緩地倒退,以疏離的眼神望著莫慎揚。「你變得好可怕,我怎麼可能會愛上這樣的你?莫慎揚,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說罷,她便轉身逃去。
莫慎揚蹙眉望著她的背影,雖然心痛得無以復加,但依然面無表情。他知道,雖然在未來的短暫時間內,他們都會因為失去對方而痛苦,但這是保護水芙蓉最好的方式,就算彼此的心都傷盡了,他還是執意要這麼做,因為他愛她!
水芙蓉跑開後,眺雪摟裡陷入一片窒人的寂靜,一個俊美的少年在聽到全無人聲之後!才從內室裡走了出來。
「堂哥,你沒事吧?」
莫慎揚緩緩地收掉視線,轉移到他的臉上。「沒事。你的傷怎麼樣?」
「被火焰燎到,還有一些被拖在地上的擦傷,都只是皮外傷而已,不必擔心。」他凝著歉意與愛意的眼神,說道。「對不起,堂哥,給你添麻煩了。」
「不,是我該說謝謝。」他的眼神再度回到水芙蓉消失的方向,面無表情地說著。「如果不是因為你提供了這個辦法,她是絕對不肯走的。」
「她不肯走,是因為她愛你,所以想與你同甘共苦。」俊美少年難掩一絲落寞地說著。「你硬要讓她走,也是因為你愛她,捨不得她有一絲損傷。」
愛情是太私人的事,除了水芙蓉,莫慎揚不和任何人討論。「你該去準備一下,以後她就暫時交給你了。」
他下了要她離開的暗示,冷心絕情地對待她,水芙蓉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莫城。何況她已經吼出:「我以後都不要再看見你!」不是嗎?
「我會暗中好好照顧她的。」俊美少年以同為男人的態度允諾道。「因為那是你所愛的女人,更是因為她是惟一配得起你的女人。」
莫慎揚牽起了一絲笑紋,一語雙關地說道:「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堂弟。」剛才那些說他齷齪噁心的話,都只是為了讓水芙蓉誤解,其實他真正的希望,是要他振作起來,另覓屬於他的幸福。
好堂弟?俊美少年抑鬱地笑了笑,這個結果他早已猜到,聽見時卻仍不免有些心痛。但,堂哥與堂弟,也許這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距離,他不該再奢求更多。
回到客房院落裡,水芙蓉坐立難安,沒有辦法止住顫抖,腦中一直浮現螢芝說的話。「今天莫亭言有這種下場,可都是你造成的呢!」這句話旋成了漩渦,將她捲入黑暗的底端。
「停止、快停止!」她痛苦地摀住耳朵。「不要再說了!」
亭言一向待她很好,是她在莫城裡的第一個朋友,也陪她打發掉許多空閒的時光;他在她情緒低落時給予照應,在她得意開懷時陪她大笑。
對她而言,他就像是同胞兄弟一樣,然而因為她的關係,他卻活生生地被燒死了……水芙蓉摀住臉,她永遠沒有辦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心安理得地繼續待在有他的影子的地方,那會一再一再地提醒她,她曾經做過什麼好事!
走——對,遠遠地走開!若她不離開莫城,不只沒有辦法面對這裡,相信連莫亭言的幽魂都沒有辦法平息怨怒。
水芙蓉開始胡亂地收拾東西,收拾到一半,驀然想起了莫慎揚的冷情言語,她突然恨之不已。
是,她是無意間導致了大錯,但以他的身份,起碼可以保住莫亭言的生命啊!但他卻因為一些些無聊也無情的感覺,而選擇了默見其成。眼前的柬西,都是他送的,既然可有可無,她為什麼要帶走?她一點點都不想承這個惡魔的情!
水芙蓉奔向衣櫥,取出當時穿到莫城來的裝束,顫抖地換上,然後奔向馬廄;她無法徒步離開,所以決定不告而取地帶走一匹馬,使她遠離的腳程更快更快。
因為她心緒狂亂,所以她一點也沒有覺得奇怪,馬廄裡僅剩的那匹馬兒,為什麼會是通體雪白的神騎名駒;騎上了馬,她也沒有注意到,為什麼出城的道路上,積雪都被鏟淨,平坦易行;她也沒有察覺到,一直到她離開莫城、消失在風雪中之前,有雙黝黑而深邃的眸子直追逐著她的身影;她更加不曾發現,在她不斷策馬時,身後也有一個少年揮鞭追逐著她,暗中保護她的安危……
除了傷心、除了失望、除了憤怒之外,她一概都不知情,就這樣心碎地策著馬,遠離了莫城。
就在水芙蓉離開莫城的隔日,已然沒有後顧之憂的莫慎揚,將為了財寶而逐漸變得瘋狂的人們召集到了議事堂。
他的神情冷傲,一如水芙蓉未曾來到莫城時的嚴峻。看著面前的人們,緩緩地宣佈道:「要尋財挖寶的,從現在起,一律自便。」
眾人歡呼了一聲,亢奮得雙眼發紅,提著圓鍬鋤頭瘋狂湧向莫府的任何一塊土地,開始亂掘——
幾個月前,在中原曾有一樁轟動武林的盛大喜事,如今還為人們津津樂道,那是關於暗器世家與易容門兩大門派的結合。
眾人無不引頭期盼,兩大族的結合,將會為武森注入什麼樣嶄新的活力。但是,在堂堂的武學世家家青史府邸裡,卻總是傳出令人不敢恭維的事跡——
「小芸兒娘子,你在哪裡呀?」一個調笑似的男子嗓音在清晨響起,還帶著濃濃鼻音,顯示才起了床不久。
一聽到這找尋的喚聲,青史府邸裡早起忙碌的僕傭們,都忍不住要掩嘴偷笑。看來,新任的掌門青史賢「又」找不到他的親親小娘子了。
聲音由遠而近,滿臉鬍渣的青史賢一路找到了大門口。當他打開大門,看到守門僕役時,突然樂得大呼一聲,撲了上去,抱住了那背脊彎彎的小老頭兒。
「娘子,原來你在這裡!」他捧住守門僕役皺巴巴的臉猛親,高大的身子還曖昧地貼著「他」磨蹭。兩個男人在大門口抱成一團的模樣,讓過往行人都看呆了。「暮春三月,早晚天氣還涼著呢,為什麼不待在床上,讓為夫為你取暖?」
「這、這就是暗器世家新一代的掌門嗎?」行人的臉黑了一大半,幾乎要嘔吐出來。「唉,有這種男女通吃、老少不忌的掌門,暗器世家恐怕不久存了吧?」
這時,守門僕役突然很凶地推開了青史賢,用力地斥責他,嗓音竟出奇地嬌脆。「快放開我啦,你沒見到人家都在看嗎?」
青史賢沒理會她的掙扎,淨嚷嚷著。「小芸兒娘子,你怎麼可以因為我昨天晚上忍不住在花前月下愛了你,就懲罰我找不到你?」說著,他又親了她一口。
聽他不正經地大聲嚷嚷著閨房情事,段芸香的臉都紅了,幾乎要將易容絲膜燒出個洞來。邪門!她的易容術獨步天下,唬得過眾多高手,但為什麼就是擺不平這個厚臉皮的臭男人?
「快放開我啦,你這個沒半點正經的壞東西!」
「放開你可以,但你要答應我喲,不准再易容欺騙我、不能再因為我夜裡愛了你太多次,就故意躲開我!」
段芸香一聽他口沒遮攔地喊著,幾乎羞得要昏倒。「誰……誰理你啊!」
就在他們鬥嘴的時候,一匹沾了塵的駿馬馱著個幾乎要摔下馬背的人影,來到他們身邊。白馬上的人兒,一身御寒的打扮,像是從北方而來;而頭上戴著的笠帽,釘上重重紗兒,讓人看不出真面目。
「請問……」此人虛弱地開口,喚起青史賢與「守門僕役」的注意。「段……段芸香姑娘是不是住在這兒?」
青史賢神氣巴啦地喊道:「她已經不是『段芸香姑娘』,而是『青史夫人』了。」對了,這是哪來的野男人,居然敢指名要找他娘子?他瞪著來人的男子裝束瞧。
「麻煩你,我有事……要找她。」那人勉強說完,身子一軟,便要滑下馬背。
青史賢下意識地接住,小老頭兒打扮的段芸香連忙將紗兒撩起——
「水……」兩人差點同時大喊出此人的身份,但隨即又摀住對方的嘴巴。
「她怎麼會到這裡來了?」青史賢從段芸香指縫中低低開口,疑惑地咬著耳朵。「她不是已經失蹤很久了嗎?」他好奇地問著,眼角餘光卻也沒有錯過躲在街角轉彎處的少年身影。
「等會兒再說。」段芸香雖然驚詫,但還是很理智地區分事情的輕重緩急。「先把她抱進去再說吧。」
青史賢將暈厥的人兒打橫抱起,帶進府裡,而段芸香為她覆著白紗,以防被任何人瞧出她的身份。他們沒有異議的包容,終於讓立在街角的少年安心地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