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足足半晌的時間,蘭翩都是直直瞪著谷瞧。她握緊了小拳,杏眼圓睜,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夠把兜不在一起的事情扭曲到這種地步。
海潮明明不關她的事,但是他偏偏說得好像海潮的一生都是她的責任似的。而她也真是夠犯賤的了,聽了甜言蜜語不心動,聽到這等累及她的事兒,耳根子倒是綿軟了起來,想不管都不行。
於是,她的理智硬生生地阻止了衝動;比起拆了谷洩憤,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該去做,那就是守護海潮。
海潮一個人在天字二號房洗浴,那扇不堪一擊的爛門又被她撞得洞開,如果她不快去把風,豈不是要白白便宜了一些路過的臭男人?
望著蘭翩二話不說便轉身飛奔離去的背影,谷的心乍然高高地懸起。原以為他的計策完美無瑕,必收成效,沒想到蘭翩卻堅持不上鉤。難道是他功力退步,捉摸女人的心思失了準頭了嗎?
從來沒有這麼坐立不安過,他難得流露出一絲緊張地跟了上去,才發現蘭翩只是在海潮的房外站崗著,根本沒有一走了之的意思。
他的心這才安了下來,打趣道:「你這麼快就守護起海潮來?」
「女人很脆弱,是禁不起一點傷害的。」也許他覺得她小題大作,但照顧女孩子家真的是半點疏忽不得;他當慣了臭男人,又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放心吧,這裡不會有閒雜人等進來的。你難道沒發現,天字一、二號房自成格局,外人是進不來的?」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敢玩弄這個小把戲,不然的話,他絕不可能拿海潮的清白開玩笑。「你不必在這裡死守著,海潮也不會有春光外洩的危險。」如果那小子有舂光的話。
「我不走,你回天字一號房喝你的好茶去吧。」蘭翩臉色極冷地說著,模樣很僵硬。
谷這才注意到她的不對勁來。
剛開始看見蘭翩像尊門神似的站在海潮房門口,勸都勸不走,他只覺得好氣又好笑,可是看到她如此僵冷的臉部線條,一種怪異的感覺卻浮上心來。
她看起來是真的為海潮很擔心、很緊張,這讓他疑竇叢生。谷思前想後,開始覺得困惑,她為什麼對男人——尤其是中原男人有深深的歧見?為什麼表現得像是無法忍受男人的接近與碰觸?為什麼防著男人,就像是防豺狼虎豹一般?
仔細想想,雖然每個女人或多或少都懂得保護自己的門道,但像她這樣緊張兮兮且滴水不漏的防護,倒是兒都沒見過。
她的心裡對男人藏著什麼樣的恐懼嗎?疑惑在谷心裡植下了根。
直到海潮洗浴完畢,穿戴整齊,讓店家將澡盆抬出去之後,蘭翩才鬆了口氣地主動走回谷的房間。她的雙肩下垂,像是精神緊繃之後突然放鬆,顯得好累好累。
谷尾隨著她進房,看她似乎是認命地歎了一口氣。
「好,咱們以後就走在一塊兒吧。」海潮究竟是無知,抑或膽大?被她看光了身子,居然還洗浴洗得不亦樂乎,邊高興地唱著荒腔走板的乞食歌。
姑且不談自我保護的力量,海潮恐怕連自我保護的意識都沒有,這讓她很擔心。看來,想不理、不管都不行了。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谷似笑非笑地提醒她,可別任意反悔。「恭喜你做了一個利人利己的抉擇,我們先來約法三章吧。」
這個抉擇的確是利人,至於利己嘛……蘭翩心裡可不這麼認同。
「為什麼要先約法三章?」她攢起了眉。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他要牢牢管住她,她直覺地不喜歡。
「為什麼不要約法三章?」谷僅以一句連蘭翩都答不出個所以然的簡單反問,迅速了結了她的疑惑。「首先,若果在緊急的時候,萬一只能有一個意見,必須以我的意兒為意見。」
「為什麼?」那不等於他可以為所欲為嗎?蘭翩頓時有種誤上賊船的感覺。
「你可真是好奇,什麼事情都想要知道為什麼。」谷悠然笑語。他眉目風流、儀表堂堂,就算是想算計人,俊顏也是一派的雍容。「我都說過了,那是在緊急的時刻,總不能三個人三種意見。現在不把責任歸屬清楚,難道事到臨頭才來猜拳論輸贏,決定該聽誰的話嗎?」
他的話不無道理,不過她總是不安心,像是雞蛋裡挑骨頭似地懷疑他的居心。
「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吧。」他看穿了她的不安,款款地勸訴著。「自此以後,你和海潮的安全就是我的責任,我會好好地保護的。」
他不知道翻騰在心裡的熱烈情緒是什麼,那太陌生且前所未有。只知道,千方百計地把蘭翩留在身邊,最主要的因素是保護她;她老是自不量力地涉險助人,讓他看不過去又極為擔心,總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護她,那還不如直接把她拴到身邊來得安全些。其次,才是為了滿足欣賞她的自己。
「我可以保護自己,不勞你費心。」她倔強地不願承他一點情。
「男人保護女人是天經地義。」她的驕傲與倔強是她的事,他篤行的信念絕對不可能因此而更改;在他的認知裡,男人應該對女人好才是。
「是嗎?男人別來傷害女人,那就阿彌陀佛了。」蘭翩禁不住衝口而出。
「你的這句阿彌陀佛,永遠都不必用在我身上。」他自傲地說著,語間充滿了不容人質疑的自信。
「但願如此。」她輕哼,擺明了不信,但心裡卻坪枰跳著。
谷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很認真,像是願意為她遮風擋雨、甚至赴湯蹈火,卻不會回頭對她有一點點的欺心。她嘴裡說不信,心裡其實想要相信他,甚至已經忍不住地信了他一些些。
但,她可以相信他嗎?也許……可以吧?她的懷疑已經較之前削弱許多。
谷言歸正傳。「其次,你必須女扮男裝,像海潮一樣,裝作是我的小廝。」
小廝?「你若是少個人伺候,何不再去買個僮僕回來?」休想用這種手段貶低她的身份;她沒有理由委屈自己,大不了把心一橫,不管海潮便是。
雖然心裡這樣想著,不過蘭翩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到。
「相信我,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谷敞開一抹安撫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解釋道。「你也無法否認,一個主子帶著兩個小廝,總比未婚未嫁的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僮僕,來得不易引人注目吧?」
說得也是,蘭翩最後點了頭。她從不會為了反對而反對;如果是言之有理的建議,她是會虛心接納的。
「最後,我要你笞應我,不許再像上回在賞芳園那樣,試圖混入那些人之中。」谷若有所思地緩緩說道。「否別,我將會懲罰你的輕舉妄動。」
「為什麼要答應你?」他憑什麼限制她的自由,還膽敢說要懲罰她?「那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辦法啊!」她大聲地說著。
「這個辦法太危險。救人是一回事,涉險又是另一回事;要是太危險的話,何必採用它?」
「不涉險的話,哪能救人?」開玩笑,她是去「救」人、可不是去「接」人耶,當然會有一定的危險性了。
「那就動腦子啊!」谷簡直有股搖她肩膀的衝動,想叫她不要只有衝勁、忘記智取。她其實是聰靈的,只是太關心那些人、那些事,所以才急得採用最直接也最危險的方法。「沒有什麼法子是想不到的。」
蘭翩望著他,不說話。
他的話每一句都有道理,她能服膺;不過不表示一定適用於眼下的情況。當時間緊迫、情況危急時,她哪來那麼多時間想辦法?又哪來那麼多的人力物資供她調配、支持她所想出來的辦法?她有的唯一援手只是自己而已啊!
所以,如果情非得已的話,她還是會照原本的計劃行事。
她別有用意的沈默,谷不是瞧不出來,只不過他洞悉蘭翩倔氣的脾性;他可以想出至少一百種計策,讓她當即發誓她不會再試一次,不過,如果硬要在此逼她口頭上服了他!只怕她會反彈。
不急於一時,他有很多耐心與她慢慢周旋,而那些耐心,多到讓他懷疑足以支撐一輩子那麼久。
「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你有什麼意見嗎?不妨現在拿出來說個明白。」
「我只要求一件事,你不要亂打海潮的主意。」雖然不願意輕易承認,但是他給她的感覺,應該是不會對海潮出手,而他所有對海潮的邪惡想法,都像是故意說來嚇唬她的。
只是,海潮自己雌雄莫辨,的確是很嚴重的問題;就算是谷擺明了不會欺負她,她也沒有辦法安心地走開。她走了,誰來管管海潮?
「若果我現在就答應你,那就沒意思了。」谷露出讓她氣得牙癢癢的雍容微笑,眩惑她的意味十分濃厚。「這件事,得要你時時刻刻地監督著我才行呢!」
換句話說,也就是要她時時刻刻跟在他身邊的意思,蘭翩已經摸清了他惡劣的心意,卻只能莫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以示抗議。
「對了,我要提醒你。」谷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海潮平時雖然極易相處,但是談到性別問題,特別是說到像女人的部分,態度就會變得很激烈。」
「哦。」蘭翩微微詫異。
如此看來,海潮不是對自身的性別沒有一絲絲的警覺嘛。會因為像女人、不像男人的批評而感到不悅,就代表海潮也發現了自己和真正的男人是有差異的。
看來,這小傢伙還有救嘛!
「所以,在你正式和海潮談開之前,我們最好還是用以前對待男孩的態度對待海潮,以免海潮心生抗拒。」這是經驗之談,谷認真地奉告道。
蘭翩想了想,也同意了他的意見。「我知道了,那就先這麼辦吧。」
放眼眺去,遠處峰脈相連,一片蒼翠,淡淡的嵐霧纏在頂峰之上,甚是縹緲。
出了鄭城之後,淨是罕見人煙的密林和草澤,要到下一個繁榮的市鎮,得趕上許久許久的路。
因為那些衣帶上繡了玄黑星紋的男人,不管在什麼地方活動,最終的移動方向總是往中土的西南邊陲靠近。於是,谷一行人的前進方向,也就以這個線索為依歸。
三匹神駿的馬兒在林間的小徑上踢踢踏踏地走著,只比尋常人的腳程還要快上一些些。馬兒篤篤地閒步,偶爾會抬起頭來,不以為然地噴噴氣,像是在暗示著,這緩慢行進的速度,實在侮辱了它們的真本事。
海潮不知道主子是怎麼想的,像這種又光滑又平坦的小徑,最適合縱馬狂奔了。林間蔭多清涼,若是馬兒快蹄如飛,不但可以享受奔馳的樂趣,自己也大可不必因為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夾馬肚,而無聊得猛打呵欠了。
「主子,不如你們倆先行一步,一個時辰後,海潮再快馬加鞭地追上去。」
「你想留在這裡做什麼?跟地上的螞蟻談心嗎?」谷冷哼一聲。
「談心大可不必,我只是想要打個困。」
「可以呀,反正到時候要是闖出了一批綠林強盜,你就等著讓他們打劫分屍好了。」向來不喜歡勉強別人的谷,悠哉悠哉地說道。「放心吧,我身為主子的,一定會為你報仇。要是遇到不幸,你記得瞑目、好好地去吧。」
「這……」聽起來好像怪可怕的。「算了算了,就當我沒說過話。」
海潮安靜片刻,骨碌碌的大眼睛望著安靜地騎在身邊的蘭翩,不安分的腦筋又靈動了起來。說也奇怪,這個本來沒給過他們好臉色看的小蠻女,現在居然成為他們上路的夥伴了。
海潮怎麼想都想不通。幾天前,蘭翩姐姐突然衝進他房裡,撞到他正在洗浴,她看起來像是驚愕至極,回過神後,她隨即又回去找主子;之後他們理論的聲音好吵,但因為自己正泡在熱水中,被熱氣烘得頭昏腦脹,所以沒仔細去聽。
原本以為蘭翩姐姐和主子不合,一定不會答應同行,沒想到卻猜錯了。
對了!不曉得她會不會是因為見到他的裸身、感受到非比尋常的魅力,因而愛上了他,所以才賴著不走呢?海潮記得很清楚,自從那天以後,蘭翩姐姐待他的態度很溫和,總是悉心招呼著,和對待主子的冷情顏色截然不同。
他是不會介意娶個比自己年長的娘子啦,只要真心相愛,年齡可不是距離……
「海潮,在看什麼?為什麼一直盯著我?我的臉上有髒東西嗎?」蘭翩側過臉,一臉狐疑地看著海潮,表情十分柔和,惟獨眉間微微蹙起,像是在隱忍著什麼痛楚,卻因為倔氣而不肯說出來。
「沒、沒有啊!」不曉得為什麼,被她的水漾明眸這麼一溜,耳根子都要燒紅起來了。蘭翩姐姐真是個大美人,海潮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有這等艷福。
「沒有就好。」蘭翩繼續轉頭向前,看似專心地騎馬,其實思緒是不自禁地飄到了谷身上。
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她發視谷讓她感到迷惑不解,因而想要更深入的瞭解。真心而言,谷對她很好,除了偶爾有一言語上的戲弄與暖昧的親近之外,他沒有任何足以被稱之為無恥惡劣的具體事由。
而且,他尊重她的意見。每當她欲言又上的時候,他總會耐心地誘引她開口,甚至是想個小小的計策,讓她的真心話脫口而出;那些計策無法引發她真正的憤怒,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就算他眼底的笑意再壞,也不過是想聽聽她真實的意見而已。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的確漸漸對他有了好感。至於那些她以前努力加諸在他身上、適合其他中原男人卻不適合他的可怕形容詞,在她心中,也漸漸與他脫開關係,只是她沒有一一察覺而已。
「蘭翩姐姐、蘭翩姐姐!」海潮大聲地叫喚著。「你神遊到哪裡去了?」
「嘎?」她茫然回過神,才發現騎在前頭的谷和在她身邊的海潮都不見了。
雖然只有一瞬間,她卻清楚地感受到掠過心頭的驚慌——她被他們二人拋下了嗎?
蘭翩為自己的反應愕了一下。怎麼會?才短短幾日光陰,他們在她心裡的地位已經變得如此重要,讓她連片刻見不到他們都覺得心慌。
身下的馬兒無奈地踢踏著,馬尾甩呀甩。蘭翩感覺小廝打扮的短衫下擺被扯了幾下,她低頭去看,發現不知何時,個頭嬌小的海潮已經插著腰,四平八穩地站在地面上。
「都過午時了,你的肚子不餓嗎?」喚了蘭翩姐姐好幾聲,她都沒聽見,看來的確是馬速太慢,所以他們騎著騎著,都輪流作起過白日夢來了,等會兒得跟主子說一說。「別再往前騎啦,主子說要在這裡用餐,你快勒住馬頭,停下來吧。」
谷要他們停下馬來用餐的地方,已經出了茂密幽涼的林子。寬廣的草地呈現斜坡地形,有零零星星的幾棵大樹提供蔽日涼蔭。席地而坐,暖暖的山風迎面撲來,地處之高,可以眺望到遙遠而美麗的風景。
下了馬之後,三人繫馬的繫馬、鋪席的鋪席;這樣的分工合作,蘭翩從一開始的訝然,漸漸習慣,到現在的反應平淡。
谷幾乎不曾擺過主子的架勢,若硬要說有,也只是在海潮絮絮叨叨,而他又很想得到片刻寧靜時,才偶一為之。
她默默地從馬兒身上卸下食籃,將他的優點一一記於心中,反覆思量著。
「哎唷,煩死人了!」鋪著草蓆的海潮蹲跪在地上,像想起什麼似的,很是受不了地問叫道:「主子,咱們為什麼非得要用這種龜速騎馬不可?」
「怎麼,有意見嗎?」將馬兒的韁繩繫在樹下,讓它們也低首飽食一頓的谷,似笑非笑地瞥了海潮一眼,淡淡地問道。
「當然有了,咱們今天一個早晨所趕的路,只是以前一個時辰的里程而已。再這樣下去,原本三天可以到達的城鎮,非得延長四、五倍時間不可。」海潮孩子氣地抱怨著。「早知道趕路像散步,那花大錢買千里良駒作什麼?還不如用幾塊碎銀買三頭小毛驢算了。」
谷唇角蘊著威脅似的笑意;脅迫意味愈濃,他的笑容便愈和藹可親。「這個容易,到了下一個臨時市集,我馬上把你的坐騎換成毛驢,這總得了吧?」
只換掉他一個人的坐騎?那他夾在兩個騎著駿馬的俊男美女之間,看起來豈不是很不威風?「主子,你又欺負我!蘭翩姐姐,你來評評理,我們的行速的確是太慢了些,對嗎?」
蘭翩默不作聲,她微微斂起的柳葉眉,似乎在述說她身上隱忍著什麼痛楚。
「海潮。」這個駑鈍的傢伙,眼睛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沒有察覺到蘭翩的不對勁嗎?谷對海潮低聲道:「別再抱怨了,不是人人都能適應馬背上的顛簸。」
谷想起當初買馬時,蘭翩並沒有鬆口說她不會騎馬的,想來是不願拖累行程;直到三匹健壯高大的良駒被牽到面前,她還是嘴硬地不肯開口商量。
自古以來,許多來自關外的人都是剽悍的騎士,女人家也不例外,因此谷之前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便理所當然地認為蘭翩也諳騎術。發現她不會騎馬,是在她有些害怕地看著馬兒的時候。她力持鎮定,雖然對眼前的龐然大物十分害怕,卻還是鼓起勇氣,仿照他們翻身上馬的動作,克服了困難。
谷知道,在任何情況下,蘭翩絕不願示弱;驕傲是她的生命,一旦摧折了,她便奄奄一息。他故作不知地帶著他們上路,其實一直暗中留心她的行動,且將速度減至最慢,不著痕跡地照應她,讓她適應馬背上的生活。
「什麼?主子,難道你是在暗示,蘭翩姐姐不會騎馬?」海潮驚訝地轉向她。「真的嗎?蘭翩姐姐?你為什麼不早說?」
「沒什麼好說的,不會的事,努力去學就好了」蘭翩聳聳肩,從食籃裡拿出麵餅和醬鴨,藉著忙碌的動作來掩飾內心的波動。
谷他……他已經知道她不會騎馬,所以不動聲色地減緩馬速、減輕她的負擔,就為了她?只為了她?
心湖被他沈默的體貼激出一圈又一圈動容的漣漪。她原本以為,他只喜歡故意作弄她的情緒,沒想到他還細心地關注她的一切。那他為什麼不說出來?以他喜歡顛覆她情緒的習慣來看,他應該是會將他的善心大聲地放送出來,討她個人情,但為什麼他沒有?
就因為他沒有這樣做,所以她心裡的波動更猛烈了,得要用更大的力氣來掩飾。一直以來,都是她去關懷別人、照顧別人,是她一直在付出,卻沒有人也對她有著同等的心思,谷是絕無僅有的一個。她力持冷然的心,因為他貼心的舉動而變得暖洋洋,再也無法用怒氣輕易毀去這種感受。
不知從何時開始,蘭翩一點一滴地對谷改觀,甚至已然將他從刻板的中原男人印象中獨立出來,不再將他和其他可怕的男人混為一談。
不過,她絕對不會向他承認這一刻的感覺,免得他笑她傻氣,也免得他誤以為她對他有了好感,而變得沾沾自喜。
一切東西都擺好之後,三人坐在草蓆上,開始享用簡便的午餐。
海潮簡直餓得前胸貼後背,他抓起一塊麵餅,夾了兩塊切片的醬鴨,忙不迭地塞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大嚼特嚼了起來,吃得嘖嘖有聲,還不時吸吮著指頭。
蘭翩皺起了眉頭,對海潮的吃相很不欣賞。海潮長得秀氣伶俐,但自幼就被當成男孩來教養,所以許多動作都很粗野,可是她實在很難要自己裝作沒看見。
「海潮,慢慢吃。」她忍不住出言糾正道。「吃得這麼急、這麼猛,實在太不雅了!」
「雅什麼雅?」海潮嗤之以鼻。跟了主子幾年,也沒見主子嫌過一句,他不明白,蘭翩姐姐雖然人不錯,卻為什麼總是挑剔自己的日常規矩?「男人就是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顯得出豪邁之氣。我已經夠瘦小啦,再講求文雅,那就變成娘娘腔,跟娘兒們沒啥兩樣了!」說畢,他重重一哼,彷彿對「娘兒們」非常不屑。
蘭翩搖搖頭。不屑什麼?海潮也不想想,他本人可也是個「娘兒們」呢,只是自己不曉得而已。
經過這幾日的觀察,她認為海潮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海潮毫無女性意識、整日只對如何勾引女人的技巧有興趣,偶爾會開口黃腔、閉口黑話,更為了強調男子氣概,動作總是極盡所能地粗魯不文。唉,長此下去,後果是很糟糕的!
為海潮憂心的情緒隱忍了幾天,雖然有谷的警言在先,但蘭翩卻再也按捺不住了,竟一時將他的話拋諸腦後——
「娘娘腔又怎麼樣?」她不暇細思,立時反問道。「反正你本來就是個姑娘家。」
所有的食物咀嚼聲、麵餅被狠狠咬裂的喀嗤聲,在一瞬之間統統消失。
捧著酒罈飲著佳釀的谷,以手臂瀟灑地抹去唇畔及下巴的香醇酒液之後,感興趣地睜大眼睛,望著兩人瞧。
海潮圓圓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像是牛鈴一樣,塞滿食物的嘴巴根本吞不下任何東西,兩頰脹得圓鼓鼓的,很是滑稽,僵硬的臉部線條顯示已經被嚇住了。
「……海潮?」看著海潮因為震驚而呆滯的臉龐,蘭翩這才為時已晚地想起谷的勸告,她擔心地低喚著。
「噗——呸——」海潮回過神來,眨了眨眼,嘴裡的食物狂吐出來。「你侮辱我、你居然侮辱我!」海潮簡直怒不可遏,原本可愛的臉龐此時竟充滿了怒狠的凶光。
老實說出海潮的性別,怎麼能說是侮辱呢?蘭翩自我辯護道:「我不是在輕蔑——」
「怎麼會不是?女人是禍水、是災星、是煞劫,只有上輩子沒做好事、沒燒好香的人,這輩子才會受罰來當女人。我是男人,你看清楚,我是貨真價實的男人!」海潮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激動地大聲叫喊著。
他當然是男人,這一點無庸置疑!
他自小在乞丐巷當小乞兒,打哪兒來卻沒有人知道。好心收留他的乞丐爺爺沒有一天不耳提面命著:他是個男孩。乞丐爺爺說這話的時候,神情總是那麼莫可奈何,卻還是殷切地提點著:不許與其他人裸裎相對,若有人一口咬定他是女人,便是在輕視他、侮辱他,一定要激烈地抗辯到底。
這份叮囑,已經在心裡紮下了根。乞丐爺爺既然說了他是男孩,那他就是個男孩!這事一定不會是錯。海潮打從心底堅信不疑!
「海潮……」蘭翩從沒見過如此陰驚的神情,溜溜的烏目蓄滿了憤怒。她不怕海潮突然跳上來狠狠揍她,但她畏懼那一臉信念即將被摧毀的可怕風暴。
一個人只要天命未盡,病了傷了終有痊癒的一天,可如果信念被摧毀了,就算活著也只是行屍走肉而已。
「道歉。」海潮俯著上身逼近她,咆哮著。「為你如此誣蔑我而道歉!」
「海潮,不得對蘭翩無禮!」谷適時低吼,以無比的魄力震懾住幾乎要失去理智的海潮。
海潮的怒火微微一弱,隨即不馴地反駁道:「是她對我無禮在先,我只是回敬她而已。」
「好了,你們都別吵了。」蘭翩半跪起身子,喊了出來。「我道歉就是了。」
海潮的表情就像是要發狂,蘭翩再次譴責由自己瞻前不顧後的衝動之舉。在完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之下,說出這樣的話,對海潮而言,簡直就是指天為地、指是為非,當然會難以接受!
她願意如海潮的意道歉,只不過不是因為誣蔑,而是為了她沒有循序漸進的計劃這整件事,更是為了她枉顧谷勸告的一時衝動。
「對不起,海潮,請原諒我的急躁與魯莽。」她倉促地起了身,匆匆離開。「我……我想到附近的小溪邊整理一下儀容,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