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是「愛」,也不是「喜歡」的前提之下,如果她沒有比自己想像中更在乎季鳴,那她不會在每次想起他的話之後,感到一陣無法扼止的傷心。
下了班,在街上孤單地晃到夜深,采瞳才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
采瞳打開家裡所有的電燈,確定空蕩蕩的屋子裡真的只有她一個人之後,消沉地跌坐在地板上發呆。從那一天起了爭執,季鳴跑出門之後,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回到公寓來,想必他是回那又大又豪華的祖屋去過少爺生活了吧?
惟一沒變的,大概就是季鳴每天還是照常到雜誌社上班。
但,聽清芬不小心說溜嘴的話,言鎮提過,季鳴也許會考慮回「立萬財團」去。不過,這些都只是「猜測」、「謠傳」……采瞳苦笑地想起清芬在看到她的臉色後,搖著雙手努力替季鳴否認的模樣。
她不知道為此自己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大哭一場。這一場男女遊戲由他開始,也從他那裡嗅到分道揚鑣的味道。她安慰地告訴自己:由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再說,她根本不恨季鳴,即使他殘忍地把采毅早天拿來批評她不懂手足倫理,她還是恨不了他!因為,相對於季鳴的給予,她願意付出的實在太少了,甚至連她的出生地,她的過去都無法與他分享,所以他的誤解其實情有可原,采瞳怎麼能恨他?她又有什麼資格責難他?采瞳勉強站起身來,走到臥室去,坐在梳妝台前端視自己,強迫自己笑,她的纖指撫在蒼白的頰上。哎呀,她怎麼變醜了?笑容這麼黯淡、眼圈這麼明顯,害她每天早上都得用更多的粉來遮住憔悴的神色,穿更新的行頭來轉移大家對她日漸消瘦的注意力……不知道季鳴要是注意到這樣的她,他會怎麼說?
采瞳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雖然她跟季鳴很久沒說過話了,但他們還是在雜誌社裡天天碰面,如果季鳴在乎她的話,如果季鳴留意她的話,怎麼會保持緘默?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他膩了……
采瞳胡思亂想地坐著顧影自憐,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鏡子裡有個頎長熟悉的映影,才驚訝地回過神。
是季鳴,他回來了!
「你在想什麼?」他粗魯地問。這女人!他少盯她一刻都不行,看她臉色差成什麼鬼樣子。采瞳吐出憋在胸口的氣,這是這些天來她惟一覺得好過的一刻,她的唇畔泛起柔波,季鳴肯主動開口說話,她心中的大石終於可以落下。「沒在想什麼。」
「為什麼最近都不跟我說話?」
「我以為不想說話的人是你。」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主動來找你?」季鳴的臉上儘是失望。
每回有意見分歧的事,最先低頭的人一定是他。他不是不滿率先示弱的人總是自己,而是……他不曉得在采瞳心裡,「包季鳴」到底算什麼?他的失蹤、他的離開對她來說,似乎無關緊要,采瞳永遠不會為這段感情做任何的犧牲或委屈自己。
她永遠忠於自我!「采瞳,為什麼你總是不肯先低個頭?」
采瞳懂他的語意,卻裝作不懂。她僵硬地笑了。「啊?我以為男人先低頭是一種紳士風度耶。」
季鳴低聲詛咒,心知她是故意弄擰他的意思。他頹喪地走向床邊,面對著采瞳的背影坐下,他幾次抬起頭來想辯解一番,卻在看到鏡中反射出采瞳「不要逼我談」的眸光而作罷。采瞳端坐梳妝台前,從鏡子裡看著他無奈地垂下頭,把他的掙扎全看進眼裡。她,不曾如此震撼過!
原來呵原來,她就是用這種眼神逼季鳴就範;她一直不自覺使用的武器就是「別逼我」三個字。她利用季鳴曾經許下的諾言、利用操縱遊戲規則的權利、利用她自以為悲情到家、拒絕再受傷的怯弱眼神,來逼季鳴屈服於他一無所知卻得不斷付出的陷阱裡。他說過,如果她贏了這場男女遊戲,獎品將會是他;可是……戰局未了、戰果未明,她卻用盡旁門左道來享受季鳴的縱容,用最卑劣的手段踐踏季鳴的自尊……
是鏡子,是這面誠實的梳妝鏡讓她看清楚自己是個多麼卑鄙無恥的女人!采瞳痛苦地瞪著鏡中自己的影子,難為季鳴就像當初他自己說過的一樣,不逼她、耐心地等待她,他是個重承諾的好男人,但他怎麼忍受得了她?」他怎麼能為這麼可惡的凌采瞳拋下包家錦衣玉食的少爺生活,自甘受苦。他怎麼能?
這麼一想,采瞳才發現,原來這幾年來她一直活在季鳴為她創下的假相中,他試圖讓她以為他過得很好、他不稀罕少爺生活、他擁有她就已心滿意足、別無所求。結果呢?事實是:季鳴被她困在這狹小的鬼地方,被壓搾出他所有的溫柔情意;她擺明了自己不會付出「愛」,卻自私地用季鳴表現出來的愛意牽絆他的未來。
天哪!如果說不知者無罪,那麼現在真相大白了,她怎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殘忍下去?說吧,就說一句分手吧……采瞳將手覆在桌上,不住地抖動,赫然發覺她擠不出分手的勇氣。怎麼會?采瞳手指冰涼。她不是很瀟灑的嗎?六年前,她可以為了逃避季鳴的追問,而克制住拚命想去找他的念頭;現在只是雲淡風清的三個字,當真這麼難開口嗎?「關於季儂……」
他突然低沉地開口,讓采瞳驚跳起來,手一推,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全倒了,空氣中迅速散佈保養品的甜香,像是在諷刺,又像哀悼她心中反覆咀嚼的三個字。
季鳴看她又柔順地坐定下來,繼續往下說:「我知道那天我不應該把話說得那麼重,我也不是故意要把采毅拿出來傷害你的,我只是……也許該說是心急,我希望你初次跟我的家人見面,能給彼此留下不錯的印象,所以我……」
他還是不死心地想把她帶入他的家庭呵……采瞳默然,心下決定把季儂打電話來騷擾她的事深埋心底;既然已決定跟季鳴恩斷義絕,若再把季儂矢志奪回他的事拿來說嘴,她嫌太無聊了。
「采瞳,我知道我的失言讓你很難受,但請你……」季鳴見她沒有動靜,有些慌張。采瞳知道季鳴想說什麼,他想說「請你原諒我」,可是她並不想聽他道歉,因為犯錯的人從來都不是他。她把心一橫,閉目絕然道:「分手吧!」
「什麼?」季鳴愕然。
「我們分手吧!」采瞳感覺心再被搗碎一次,她忍著不讓淚流下。「我們之間是一個太無聊的錯誤,早該結束了,不如就從今天開始路歸路、橋歸橋,互不相干吧!」世界在季鳴的腳底下崩裂,化成瓦礫殘骸。
「你怎麼……」他溫柔的語氣在看到她不嗔不怨、無憂無懼的漠然之後,驀地一轉。「shit!我不相信這就是你要講的話。」
季鳴欺身上前,硬是把她的身子轉過來面對著他;采瞳的螓首低垂,他看不到她眼中蓄積的淚水。他快要瘋了!
之前的抱怨通通不算數!他可以先低頭、可以不再逼采瞳面對他的家人,什麼道歉低頭的鬼問題通通去死吧,和采瞳相比;一切微不足道!
季鳴的雙臂箍住她,緊得彷彿要把她揉進身體裡,一輩子離不開她。「我不准你隨便說『分手』這兩個字!」
「我不是隨便說的。」她在他懷裡猛掉淚。
「總之不准、不准、不准!」他受不了她有遠離他的念頭。
「你還記得遊戲規則是掌握在我手上吧?」見他不肯接受事實,采瞳使出最後、也是最狠絕的方法——季鳴會守諾的,他會照他說過的話去做的。
意識到她的打算,季鳴背脊一涼,驚恐地摀住采瞳的小嘴。千萬不能讓她說,一旦她說出口,他就得去做。「我不准你拿這個來逼我就範,我不准你說,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采瞳死命扭動著,用嬌弱的身軀自不量力地撞擊季鳴,她的決心前所未有地增強,就算撞破頭、流乾血,她都要他自由;因為她不知道錯過今天,她還有沒有勇氣要他走……她用力放倒自己的身子,季鳴怕她受傷,趕緊擁著她護住她,兩人重心不穩地往床上倒去。那一剎那,季鳴的手鬆開了……
采瞳的聲音掙扎而出。「我說,從明天開始……這個遊戲結束!」
她說了!
采瞳鬆了一口氣,失落感也隨之襲上,強烈得幾乎讓她的靈魂脫離身軀而去。整個房間突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彷彿是葬送愛情的墳場……采瞳幾乎停止心跳地望著定住的季鳴,男人是不流淚的,但她聽到的是誰的心在低回嗚咽?為什麼他眼中濃得化不開的愁鬱會讓她的心如此作痛?
為什麼?分手是對他最好的抉擇啊!
季鳴緩緩地回到現實,他被采瞳的話劈得滿心是傷,可她何嘗不也是如此?他也想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情路會走得如此辛苦,愛得渾身是傷卻始終無法相屬一生?為什麼她總是若即若離、想走就走?
他不要讓她輕易如願!
季鳴反身壓住采瞳,撕扯她的衣服。她用了狠招,他亦不願示弱。如果分手就是她真心所要,那他絕不讓她在未來的日子好過。如果遊戲結束在明朝,那他要在最後一夜焚掉所有的絕望與情愛,他要在采瞳美麗的身子烙下他專屬的記號,就算她離開、逃到了天涯海角,也永遠忘不了他……
季鳴狠狠地撞上她的雙唇,嘗到她唇內血腥的味道,他不復以往的溫柔,一心只想掠奪,發燙的魔指在她的嬌軀上游移,點燃熊熊烈火;他用唇舌嘗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確定他的氣息深入采瞳的肉體與靈魂,水洗不去、風吹不散後,才深深地攫獲了她。采瞳無言地承受季鳴發狂似的熱情,與他在激情的漩渦中掙扎、沉淪、終至滅頂……歡愛過後,房間中又是惱人的靜——季鳴坐靠在床上,露出精壯的胸膛。傷口依然疼痛,他無法直視伏在床單下的采瞳,低沉地問:「你……是真的想分手?」
汗濕的長髮披蓋在采瞳臉上,遮住了她的落寞。她希望季鳴別再考驗她的決心了,她感覺剛才那股誰來都撼不動的決心已經漸漸垮了。「當然是……真的。」
痛下決心不容易,季鳴沉默良久、良久,才死心道:「那就……如你所願。」「謝謝你終於放了我,終於給了我最想要的自由。」采瞳躲在棉被裡佯裝開心地說。季鳴的不願與掙扎,她心裡比誰都清楚;所以她必須讓他以為,她是多麼高興聽到他的這句話,即使她必須逼自己把新湧上的眼淚往肚子裡吞。
幸好季鳴真信了她的話,他立刻下了床、穿好衣服,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曾經屬於他們倆的小屋。
采瞳的淚水,終於等到了宣洩的機會……
路歸路、橋歸橋的感覺,原來是冰冷而麻木的。
季鳴站在祖屋的窗台旁,右手拿著手機垂在身側,左手撫著下巴。他剛剛跟言鎮通完電話,與其說他這個合夥人關心雜誌社的動向,不如說在那裡有個他每分每秒都牽掛著的女人。今後若想知道采瞳的情況,恐怕都得從言鎮與清芬那邊打探消息了。
季鳴歎了口氣。短期之內,他不打算回雜誌社。一旦重新規劃人生,他或許會到英國唸書、到美國創業,永遠都不回去當包總編了……或許!
他捏緊手機,包季鳴可不是膽小鬼,絕不是因為心死而無法再面對采瞳,也不是軟弱地想離開傷心地療傷。他之所以有遠赴異鄉的打算,全是采瞳堅決的眼神告訴他:沒有你的日子,我會過得更好!
他從來不相信這種屁話;如果世界上有人能讓凌采瞳幸福,肯定非他莫屬!給采瞳幸福,是他來到這個世上惟一的任務,也是他最有自信達成的一件事;他比誰都瞭解,但是采瞳卻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她也拒絕去相信。
於是,她一遇到事情就想縮回自己的殼,自以為那是全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季鳴可以硬把她從殼中拖出來,但那樣做勢必會讓她更受傷;所以他決定放她一馬,暫時分開一段時間,等她開竅,瞭解世界上只有包季鳴能給她幸福……
單靠他的口頭保證一點用都沒有,采瞳必須自己去領會;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耐下性子等!
因此,在他們「分手」的當晚,他什麼都沒帶走,只開著車子回祖屋去。可是,萬一……采瞳永遠都開不了竅呢?
一個可怕的疑問掩去季鳴眼前的光明,他心裡不免有些陰暗。采瞳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真正開竅過,他把一生的籌碼全賭在這一把上面……會有勝算嗎?
「少爺。」丁伯站在他身後,輕輕喊他。
他迅速換上笑臉,然後轉過身。「有事嗎?」
看到少爺強撐起的笑容,丁伯憂心忡忡卻又躊躇。「你這幾天怎麼都回到祖屋來睡?放采瞳小姐一個人住公寓那邊好嗎?」
「沒什麼不好。」他故作無所謂。「小別勝新婚嘛,偶爾也要給對方一點空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會更懂得珍惜彼此相處的時光。我們沒事,安啦!」
丁伯遲疑了一會兒,知道季鳴少爺又在故作輕鬆,他看在眼裡、惜在心底,一不小心把藏在心裡的話溜出口。「我全知道了,少爺。」
「嗄?」季鳴一愣。「知道什麼?」
「你和凌小姐分手的事。」丁伯的語氣略顯激動,額上的青筋猛現。這兩天,他受夠了季儂在他耳邊冷嘲熱諷的勝利口氣。「我還知道那都是季儂小姐搞的鬼,她故意製造你跟凌小姐的衝突——」
「不是這樣的。」季鳴冷靜地打斷他。他發現只要一扯到季儂,丁伯的情緒就很不穩。他本來以為丁伯是關心季儂,後來覺得那不是關心,而是針對。「別把事情怪到季儂頭上,不關她的事。既然你說你知道我跟采瞳是怎麼回事,你就應該能理解,要不是我們本身已有了問題,我跟她之間的關係不會脆弱得不堪一擊——」
「不是的,是季儂不對,都是她的錯!我親耳聽到她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丁伯,你趁我不在,又在亂嚼什麼舌根?」
冷言冷語從他們不注意的角落傳來,丁伯一僵,側頭看見季儂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裡。「季儂,你沒去上班?」季鳴跟她打個招呼。
她的笑容在季鳴看來沒什麼不妥,反正他已經漸漸習慣只要季儂出現,他的頭就開始發痛的感覺,倒是丁伯的神情看起來卻像撞了鬼似的。
季儂趁側過身的時候,狠瞪了丁伯一眼。「我想,季鳴哥的心情已經夠亂的了,丁伯,你不該再拿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來煩他。」
季儂以洞悉一切的口吻說他心情夠亂?季鳴煩躁地想,若連回國不久的季儂都知道他在煩些什麼,那這個家裡,恐怕沒人不曉得他跟采瞳的點點滴滴了。
「這、這才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丁伯辯得面紅耳赤。「我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鬼主意,所以我一直很留心你,前幾天我親耳聽到你打電話給采瞳小姐……」
丁伯轉向季鳴,要在他面前揭穿季儂的真面目。但是在看見季鳴皺眉的模樣後,忽然住了嘴。季鳴少爺跟凌小姐分開,不管他有多麼不甘心季儂從中動手腳;但不容否認的是:最傷心失意的人畢見還是季鳴少爺;雖然他依然掛著微笑,眼底的落寞卻誠實地暴露出心口的傷痕,他不替季鳴少爺分憂解勞也就算了,怎麼忍心再往他傷口灑鹽?
丁伯這一失神,倒給了季儂機會。
「季鳴哥,我們出去走走吧!」她轉而巴著包季鳴不放。
「我今天可能沒空……」
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推辭,季儂飛快地否定他盤算的借口。「你怎麼會沒空呢?你不是辭掉雜誌社的工作、又跟采瞳姊分手了嗎?你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都是空閒的……」說完,她馬上警覺地搗著嘴。「對……對不起,我失言了。」
季鳴猛一回神,看見季儂噤若寒蟬的模樣,有絲抱歉。他自己情場不得意,居然難為全家人在他身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故作輕快地說:「沒關係。這樣吧,反正你回台灣來也沒出去好好玩過,今天我就陪你出去玩吧。」
「少爺!」丁伯驚呼。他才退讓一寸,季儂小姐就進逼一尺,這怎麼得了!「哇,太好了!」季儂興奮地大呼小叫,蓋過了丁伯的抗議。「有好多地方我都想去,比如說到植物園去散散步啦、去淡水看日落啦,還有至善園、北投溫泉、宜蘭的冬山河畔和羅東公園也不可以錯過……」
季儂興高采烈地每數一樣,季鳴的心就越下沉一分。
他不知道季儂怎麼點得那麼巧,那些景點都是往日他與采瞳足跡遍踏的地方,舊地重遊,伊人不在,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忍受蝕骨摧心的思念與惆悵……
「季鳴哥,你怎麼了?」季儂推推他的手臂。
「沒什麼,你說好就好。」季鳴收起黯然,給妹妹一個寵溺的微笑。「對了,爺爺說你回國是要幫他分擔工作的,你怎麼反而偷起懶來?」
「我是要工作呀。可是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為了以後的日子著想,我想爺爺不會跟我計較這些的。」季儂別有用意地說,努力笑出最純真的笑靨。「季鳴哥,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去旅行休息,然後再一起回『立萬財團』上班,你看怎麼樣?」
季儂的話,無形中再紮了季鳴一下。
他懶得辯解了!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人誤解他不進入家族企業是因為采瞳的緣故,其實不然。在季鳴的心裡,只是想向祖父看齊,靠自己的雙手打下一片天;當然,采瞳的存在不無影響,她的確加深了他離家的決心。
如今從表面上看來,他們似乎斷得一乾二淨,而他也回到祖屋居住,於是開始有人像季儂這樣,遊說或刺探他回「立萬企業」的可能。更有人冷眼盯著,怕他是回來奪權爭產的。事實上,他從未考慮過把自己拴在包氏;因為他永遠相信,他的未來將與采瞳一起創造,即使他們現在弄成這樣……
季鳴蹙著眉的俊臉落入季儂的觀察中。果然!他還是忘不了凌采瞳。季儂的指甲戳入掌心,可見她努力得還不夠,所以那女人才會在他心底依然殘留痕跡。
她不容許有這樣的事發生!
包季儂想起今晨才送到面前的調查報告。報告書裡寫得十分詳盡,把季鳴哥與凌采瞳以前交往的點點滴滴全記上去,包括凌采瞳狐媚惑人的卑鄙手段、他們相識的地點以及一起出遊過的地方。
看完報告,她怒火狂燒。她要奪回完整的季鳴哥,而且要剝掉凌采瞳的魅影。她打算拉著季鳴哥一一走訪那些地方,用他們全新的記憶取代他跟凌采瞳的。雖然再走這一遭季鳴哥會很難受,但是為了讓她更快更徹底地取代凌采瞳的位置,這是惟一而必須的手段!「走嘛走嘛,季鳴哥,趕快回房間換件外出服。」她拉著他的手離開。
「少爺——」丁伯無力地叫著。他老了,連呼喊都像呢喃,試圖阻止卻始終力不從心。「順便拿點簡便的行李,我們到你就讀大學的台中玩一玩。」她更用力地扯走季鳴哥。「少爺——」可惜他腳程不夠快、追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季儂如願以償。看著少爺被她強拉著離去的背影,丁伯不禁擔心,季儂小動作頻頻,詭計又多,她搶奪季鳴少爺的心會不會也這麼強悍蠻霸?最糟糕的是季鳴少爺連一點警覺心都沒有!他是不是該換個方向著手,以便防止季儂破壞成功?
丁伯在近乎絕望的情況下,想到了采瞳。
揮別季鳴溫暖的懷抱,要想不掉入頹喪的深淵,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也許是以往六年,采瞳也心甘情願地當一隻從不抬頭的鴕鳥吧,她隱約曉得如果季鳴離開她,她將會很難過很難過,卻不曾認真逼自己去想像難過有多深……
采瞳抬頭遙望天際,深呼吸一口氣,胸口依然梗著硬塊,整個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樣;她的身側少了個人,體內卻彷彿連心都遺失了。
寂寞如影隨形,孤單片刻相隨。
當整個靈魂空虛得幾乎枯萎,當她伸手再也抓不到那具溫熱的軀體,意志一天天地消沉,采瞳告訴自己;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既然上帝安排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時,都是孤零零的來,又怎麼可能會有克服不了的寂寞與孤單?人,本來就是獨立的個體啊!為了恢復獨立的天性,她發了狂似的投入工作,想用超重的工作量麻痺自己的感覺、填滿每一分可能想起季鳴的時間。所以,當她聽到言鎮提起有個極具挑戰性的case,必須離開台北幾天時,采瞳毫不考慮就替自己報上了名;她強烈需要工作,也強烈想要離開台北透透氣。熟料,當卷宗送到她跟前,她才曉得原來自己一心爭取的出差機會,是在——台中。台中呵台中,這個地名將她陷入六年前的回憶中。采瞳原本想藉著出差的機會讓自己更忙碌、更沒有空去回想接二連三發生在身上的事;沒想到這一離開,卻又來到讓她感觸良多的老地方,該說是陰錯陽差,還是情劫難逃?
辦完了正事,采瞳站在台中市的街頭,不知何去何從,只好隨便走走。她想起出發前,清芬悄悄地拉住她的一段對話——「采瞳,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我叫言鎮換個人替你去?」清芬似乎很怕她撐不住,時時刻刻都在關心她的動向。
「不用了,我很好。」
「不然我陪你一起去?」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想一個人搞定這個case,順便出去走一走、靜一靜。」她也有她想獨自舔舐傷口的堅持。
清芬遲疑地問:「是不是因為包總編跟你吵架、還沒有和好,所以你這麼想出走?」她耐心地解釋道:「我跟他並沒有吵架,我們是在很平和的情況下分手的。」「采瞳,算我多嘴問一句……你們分手跟包季儂有關係嗎?」清芬緊張地看見采瞳僵了一下,她跟言鎮早在第一次見到包季儂時,就料想她也許會有所行動,難道她真的……「她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采瞳聳聳肩,作出淡漠的表情。「她……根本沒跟我接觸過。」
清芬這才吁了口氣。采瞳向她道別了以後,就離開雜誌社,往台中來了。她撒了謊,采瞳站在熟悉的街道上苦笑。
包季儂怎麼會沒跟她接觸過?在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裡,她天天生活在恐懼中,聽到電話鈴聲就發抖,只因為季儂的惡意騷擾。采瞳強迫自己別去回想,多想只是更難受;何況當初她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季鳴,就同時決定要將它埋藏心裡,永遠不跟任何人提起。采瞳不曉得清芬為何會用那麼憂心的口吻問她季儂的事,她也沒有興趣知道。她只是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奇怪,自從與季鳴分手後,那股空虛感與急欲填補的慾望幾乎讓她無暇顧及其他的事,包括惡魔化身的包季儂;她一向都很忌憚惡魔的,為什麼她現在會麻木到就算是被惡魔吞噬也無所謂的地步?
彷彿……失去了季鳴已是最淒慘的命運,再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下場?
一陣急促的喇叭聲在耳邊響起,把她從空想中揪回現實。采瞳定睛一看,這裡是……天哪,她這一路上邊走邊想事情,居然無意識地逛到這個地方來了。這裡不就是六年前她與季鳴邂逅的商店街嗎?一個她怕自己觸景傷情、卻不自覺走到的老地方。采瞳按捺滿腔的激動與懷念,雖然怕痛徹心扉、卻又忍不住想追尋往日的足跡,她忐忑地繼續前行。這條街幾乎沒有變化,入了夜跟六年前一樣人聲鼎沸,老字號商店仍然屹立不搖,連當初她跟老闆娘吵架的那家服飾店也還在,采瞳站定在那家店的騎樓外,感覺死去的心又有了熱度……
失神的剎那間,她彷彿從這個時空,看到了另一個時間裡發生的事。她的眼前好朦朧,淚的堆積中出現了兩條影子與清脆的對答——交個朋友吧!我叫Theresa,你呢?
你想交我這個朋友,就得報上中文「真」名。
你該知足了,老兄。你是第一個知道我英文名字的人耶。
你不是想告訴我,Theresa是你一分鐘前才編好的名字吧?
正是。Tom、Joe,你也隨便選一個吧。
包季鳴。
這是真名嗎?包、季、鳴!我記住了。
她含淚帶笑地回想許久以前的那一幕,清晰得彷彿是昨天的事,那是他們相處最愉快的一次,也是她這一生中最美的相遇。采瞳縱容自己沉溺在回憶裡,允許自己暫時別醒來面對殘酷的現實。這條街裡,不只是有邂逅的回憶,之後還有他們手牽著手來逛街的片段,她環顧四周,迷擁難劾錕吹膠枚喔黽久帶著笑朝她走來,可是淚一眨掉、魔法消失,季鳴也跟著不見了,空虛感更甚以往!
采瞳心悸地發覺,原來她是多麼多麼地想念季鳴、在乎季鳴。不!這不只是單純的「在乎」,而是……「愛」啊!
這就是愛!采瞳胸口一縮,她雖然驚訝,卻不再排斥這個躍上心頭的字。在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感傷情潮下,她無法繼續粉飾太平,對自己否認那就是愛情!
她愛季鳴、她愛季鳴!采瞳想大聲喊出這份悸動,可是……她為什麼覺悟得那麼慢?如果她早兩年看清自己的心、棄絕她不敢言愛的忌諱,她一定可以讓季鳴幸福,也就不用走到今天非把他逼回包家不可的地步!
她對自己又惱又恨,事情已然無可挽回,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采瞳疲憊地全身無力,她想回旅館去好好整頓她狼狽的情緒與外表,正當她旋過身之際,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一個修長有度的身影。
她的淚,再度無聲無息地落下……
該怎麼形容她現在又想大哭又想笑、邁不開步伐卻想衝進他懷裡的心境呢?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